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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穿軍裝的牧馬人
    來源:《冰排上的哨所》(短篇小說集) | 曾劍  2018年11月26日16:20

    我穿上軍裝,來到這深山老林時,有一種被販賣的感覺。我家是鄂西山里的,跑到這東北原始森林。我如果像電影里那些大兵,在崇山峻嶺間真槍實彈地干幾場,倒也像個兵。連隊居然讓我放馬,成為整個連隊執(zhí)行任務時,唯一不帶實彈的兵。

    那是個灰蒙蒙的冬日,連隊一個滿臉通紅的老兵,把我領到一群軍馬前,把一只狗尾巴草一樣布滿毛刺的舊馬鞭遞到我手中。我心里亮閃閃的希望,就在眼前的灰蒙蒙中淹沒了。我沒有立刻去接馬鞭,而是把右手掌貼到胸前。我摸到了我的心,像這冬日山里的石頭,又冷又硬。

    老兵說,怎么?

    我接過馬鞭。老兵走了,他已退伍,幾天前就該走的,就等著新兵來隊,挑選新一任馬夫。

    在老兵的背影就要消失在馬棚拐角處的那一刻,我一個百米沖刺,追上那個老農(nóng)一樣的背影,問,為什么偏偏是我?因為有怨氣,我連一聲班長都沒喊。

    老兵轉(zhuǎn)身,把右手搭在我的肩上,把自己裝扮成一位慈祥的長者。

    老兵反問,為什么不能是你?

    他說完這句話,伸了一下脖子,好像還想說什么,但沒說出來,只盯著我的一張臉看,許久,給我一個僵硬的笑。

    我的臉上有什么?我沖到溪溝邊,彎腰。在水里,我看到了自己:黑皮膚,娃娃臉,月牙眼,自來笑,這不就是個山里放牛娃嘛!

    我站起身,望著班長那個令人沮喪的背影,哀嘆道,我會成為他嗎?

    我順著溪流,走向我的馬群。

    白雪覆蓋的高粱地空寂遼闊。那些白色的馬,黑色的馬,棕色的馬,棗紅的馬。它們毛色閃亮,像是抹了油。在雪地里,它們有的低頭,有的仰望,在冰雪中“閑庭信步”。這些馬的體型保持得很好,大都不胖不瘦,像軍營里的男人,有著強健的肌肉。而我呢?我一身迷彩,高靿的迷彩棉鞋沾滿污泥。我知道,我的樣子像一個東北農(nóng)民,我比東北農(nóng)民還要辛苦。東北農(nóng)民天冷就貓冬了,而我每天要在外放牧八小時。

    我斜眼,看見水里的倒影一跳一跳的,那就是我。我的童年,基本上是在四個姐姐的背上度過的,她們造就了我輕度的羅圈腿。我走路一蹦一跳的,像輕輕跳著迪斯科。

    為什么偏偏是我?為什么不能是我?這兩個巨大的問號,像兩把彎刀,砍著我腦子里的每一根神經(jīng),折磨著我。日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常站在山坡上,手握這兩把無形的彎刀,胡揮亂砍,然后嘶喊,為什么偏偏是我?每當這個時候,我的那些馬,都會抬起頭,伸長脖子看著我。它們看不見我手中兩把無形的彎刀,只看見我瘋子一樣手舞足蹈。

    看什么看!我訓斥著我的“兵”:都欠收拾!

    它們就老老實實低下頭去,故意把草吃得唰唰響。

    除了馬群,我還有一條狗,德國種,叫黑貝。黑貝就是我的通信員,而二十五匹馬,就是我的二十五個兵。每天,我把它們趕到水草豐美的地方,讓它們唱歌,唱《學習雷鋒好榜樣》。我說,這是飯前一支歌,好好唱,唱不好重新來,唱不好不開飯。

    我知道,它們不會唱,但是,我要唱。我長期在山里,沒個人說話,再不唱歌,我會變得像它們一樣,成為一個無聲的戰(zhàn)友。

    時間長了,它們好像會那么一點點。我把它們趕到目的地,我唱飯前一首歌,它們靜靜地立在那里。我唱完,喊一聲“開飯!”它們才低頭啃草。

    羊群有頭羊,馬群也有頭馬。我任命那匹俊俏的白馬為頭馬。我看過金庸的《白馬嘯西風》,我也叫它西風。有幾匹馬不服,總要往前沖,我揮響馬鞭嚇唬了它們幾下,它們就老老實實地跟在西風的屁股后面走。

    事實證明,我很有眼力。西風為了回報我對它的賞識,竟然幾次在我身邊跪下,讓我騎它。我只在很開闊的一片草地上騎過一回。它的蹄子輕快地響起,我神清氣爽,耳邊風聲鶴唳??僧斘姨埋R背時,西風的喘息從它嘴里傳來,那里像裝了一只破舊的風箱,我就再也不忍心騎它了。

    指導員到馬場來看我。

    指導員的到來,讓我在這個冷意很濃的馬棚里有了一絲暖意。指導員是來開導我的。指導員說,你真行,剛當兵就是班長。班長?我直著脖子問。指導員笑著拍拍我的肩,說,對呀,你不但是班長,你的兵員還是咱連最多的,你看,指導員指著那些馬說。我說,指導員,你就別逗我了。指導員說,我怎么就逗你呢?它們都是戰(zhàn)馬,曾經(jīng)馳騁過疆場?,F(xiàn)在,都實行摩托化了,用不著它們了,不忍心把它們拋棄,就養(yǎng)起來,任它們老去,死去。但是,馬班是有編制的,它們都有編號,軍委首長都知道我們這兒有二十五匹馬。

    說來說去,我干的是無用功,我還以為這些馬,有朝一日能馳騁疆場,或是能成為某位將軍的坐騎。

    我感到自己像那些馬一樣,可有可無。不同的是,馬等著死去,而我,等著成為一個老兵,然后離開。

    我很煩,直到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了我的價值。

    那天,我、馬群,還有我的黑貝,走在冬日的暮色中。在林邊雪地的映襯下,我看著我的狗,我的馬群。我聽著它們走在雪地上踏出不同的聲響,和著樹梢的風聲,像一曲美妙的輕音樂。

    黃昏沉寂,空蕩蕩的大地顯得悲戚。本來放牧一天我應該很疲憊,可一只馬鹿的出現(xiàn)使我興奮起來。我其實并不認識馬鹿,是一個老兵告訴我的。老兵說,馬鹿像小馬駒,但長著鹿茸,特別漂亮。馬鹿見了我,并不驚跑,而只是靜靜地立在那里,用兩只充滿靈性的眼睛望著我。我也望著馬鹿。馬鹿一動不動,在黃昏的光線里,像一張色彩強烈的油畫。

    然而,一桿獵槍,卻要毀壞我眼前的這一切。那是一個身披翻毛羊皮坎肩的獵人。我走向他,用我的身體,擋住他朝向小馬鹿的槍口,一動不動。

    所有的馬,都睜大眼看著我。我的狗黑貝也驚呆了,倘若獵人手里是一把刀,我想它就撲上去了。可那是一把獵槍,只要它一動,那槍機可能就扳響。黑貝沒有動,它眼里不是怒火,而是哀求,是淚。

    天地靜得一枚松針掉下來都能聽得見。

    最終獵人槍口朝下,長吐一口氣,人像泄了氣的皮球,軟了下去。他沖我喊,行,當兵的馬夫,你行!

    我行嗎?當那個獵人遠去時,我問自己。我嚇出一身汗,心都快停止跳動,血好像凝滯不流了,他居然說我行。

    那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林子里的那一刻,我的血管跳得更厲害了,像解凍的冰河。是后怕嗎?我問自己。是的,我后怕,但是,我行!我回答自己。我只是一個牧馬人,制止獵人的捕殺,這不是我的職責,但是,我站出來了,站在一管隨時可能把我打成篩子的老式獵槍面前。從那個黃昏起,我在我的心里,不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了。我是個馬夫,但我不可以被忽略!

    我慢慢地對我的馬好起來。我從來沒有重重地抽打過它們,現(xiàn)在,我連鞭哨都不忍心揮響。

    有一天,我遭遇了熊。

    那天黑貝身體不舒服,我就沒帶它,獨自趕著馬群,走在附近的山洼里。我突然看見一個黑影,越來越大,越來越近。它竟然站了起來,是一頭熊。我驚出一身冷汗,頓時感到頭皮爆裂,冷汗仿佛從裂縫處流出來。

    我只有一根防身警棍,沒有刀,沒有槍。但在那一刻,馬的鎮(zhèn)靜提醒了我。所有的馬都不吃草了,抬起頭來,靜靜地望著那只大熊。我學著我那些馬的樣子,把我的恐懼隱藏起來。我非常清楚,熊要是朝著我沖過來,馬是無法救我的,馬從來只會協(xié)助打仗而不會真正參與戰(zhàn)斗。我就那么與熊對峙了片刻,熊并沒有傷害我的意思。但是,我怕萬一,萬一它憤怒了呢。我就慢慢地貓下腰,悄悄地隱藏在一堆灌木叢中,又退到山路上,確認熊并沒跟上來時,我撒腿狂奔到連隊。

    連長帶著一個排的兵,荷槍實彈,帶著鑼鼓。我們回到放馬處,熊正在吃一團野菜。連長讓大家停下,靜等著熊吃。熊吃了幾口,連長舉槍,我喊,連長,別……然而,槍響了。我在槍響的那一瞬間,不忍目睹。我閉上眼,熊沒傷我,我卻帶人來射殺它。

    鑼鼓刺耳地響起。不僅是刺耳,更刺痛我的心。是的,他們打死了一只熊,他們在歡呼。我酸澀的眼淚流了出來,這時,我感到一支冰冷的槍塞在我手中。我死死閉上眼睛,沒去接。連長推我一把,說,這把槍以后就是你的了,以后遇到熊,就像我這樣,不要打它,把它嚇走就行了。

    什么?熊沒死?我睜開眼,看到不遠處,那一個黑色的影子,正不緊不慢地往林子深處移動。

    連長說,幾年沒見過熊了,真棒!

    黑貝的病一直沒好。渾身發(fā)燙,很痛苦地小聲哼著。我托人到鎮(zhèn)上買回一些犬藥,喂了,也沒好。連隊請來獸醫(yī),診斷是腦炎,治不了,建議給它多灌一些安眠藥,結(jié)束它的生命,讓它少受一些苦。我沖那個獸醫(yī)吼叫,你先給我灌安眠藥吧!

    獸醫(yī)走后,我陷入了矛盾之中。我怎能親自殺死它。黑貝的病越來越重,它雖然叫得很輕,但是那種壓抑著的痛苦的呻吟。它腦袋輕輕顫動,時常躲在灌木叢里,發(fā)出像蒼蠅嗡嗡鳴叫聲。它通人性,它怕我看見它痛苦的樣子。它這個樣子,反而讓我更痛苦。

    我請我一個在城里讀大學的同學給我買了本獸醫(yī)書,我決定當一個獸醫(yī),治好黑貝的病??墒牵瑫€沒收到,黑貝就自殺了。當時,我和它都在山洼里,黑貝無精打采地跟著我。我不讓它來,它似乎害怕寂寞,硬是跟著我。天近正午,我突然看見黑貝一躍而起,像一枚炮彈射向兩丈遠的一塊大青石,伴著沉悶的響聲,黑貝倒在地上,七竅流血。它掙扎著,身體像一把彎弓,很快又拉直,癱軟了。我沖過去,看到它的眼像兩塊石子一樣,沒有了光澤。

    我抱著黑貝回到連隊,與戰(zhàn)友們告別,很多戰(zhàn)友流淚。我把它埋在馬場前面的林子里,當最后一鍬土落在墳尖上時,我一直克制著的眼淚還是流了下來。我給它立了個碑,寫上“戰(zhàn)友黑貝之墓”。

    那天,似有一個火把,在我全身燎過,我滿嘴是泡。我早早地把馬圈進馬場,來到黑貝墳頭,陪著它,坐到太陽西沉。然后,在暮色中走回馬場。

    日月久了,黑貝墳頭那塊木牌被雨雪浸泡,爛了,黑貝的墳也矮了下去。我搬了塊石頭放在它的墳頭,算作墓碑,之后,我再沒有去給黑貝上過墳,因為它最終還是要回歸大自然的。但是,每次回到馬場,我還是忍不住朝著那片林子看一眼。

    云霧山離馬場三里地。夏日的云霧山,是一片霧的海洋。一天,我?guī)е杉Z,趕著馬群,來到云霧山。抬眼望,云在霧之上,霧在云下,一片縹緲流動的潔白的世界。

    我把馬散放在洼地,獨自往山上走。我想超越頭頂?shù)撵F,我想與云比高低。放馬久了,想撒野。

    我在一片山槐遮蔽處,發(fā)現(xiàn)一個山洞。一個大石頭門擋著洞口。石頭門很沉,我憋出幾個響屁,才把門推開。我進到里面,只聽咚的一聲悶響,門自個關上了。洞里黑漆漆的,我往里摸,好像里面很寬。我往外去時推門,怎么也推不開,我開始感到害怕。干糧在西風背上,如果不被人發(fā)現(xiàn),我會餓死在這里。我一次次努力,汗流浹背,還是打不開石頭門。洞里陰冷,我一次次沖里面喊,有人嗎?有人嗎?聽到的只是回音。

    我絕望了。我試著摸墻壁,希望找到別的出口。我摸到柴火棒子一樣的東西,這讓我很高興,這里一定有人住。但隨后,我摸到了干枯得像雞爪子一樣的東西,沒有一點肉感。一陣恐懼襲來,我感覺我摸到的是一具死人的骨架。但我很快說服自己,不是,是柴火,是手指狀干枯的樹椏。我不敢再摸了,怕摸到更令人心驚膽戰(zhàn)的東西,甚至懷疑墻壁上爬著蛇。

    這一日長于百年,我餓了,困了,疲憊地坐在地上。我聽到石門響,我沖石門喊,有人嗎?回答我的,是馬的咴兒咴兒聲。是西風!可是,它來了有什么用,它又不會開門,也不會像黑貝那樣,能回連隊通風報信。

    但西風的到來,畢竟壯了我的膽,讓我不再懼怕這黑漆的洞。我跟它說著話。門還在輕微地響動著,像馬皮在墻壁上磨蹭的聲音。后來,石頭門終于開了一道縫。我伸出手去,死死地摳住門縫,怕它再次合上。我和西風合力,將石門打開了,我鉆了出去。那一刻,我回頭,在門洞透過的光線里,我看見里面有兩具人的骨架。那兩個骷髏上,幾個窟窿放著黑漆漆的光。

    我頭皮一下子繃得緊緊的,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死死地箍住。

    石門砰的一聲關上了,也不知是有機關,還是它本身的重量作用。

    天其實并沒有黑,只不過日頭偏西。我已沒有心情放牧,趕著我的馬群回馬場。

    離開云霧山,我驚飛的魂魄才回到現(xiàn)實中來,我看見西風額頭、臉上血肉模糊。它推門救我磨成了這個樣子!我走不動了,摟著它的脖子,哭得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西風自此破了相,我手下最帥的一匹馬,變成馬群中最難看的。

    這次事件,是我心里的一個秘密,除了我的馬群,我誰也沒告訴。我怎么能告訴連長?這不是向連長暴露自己的愚蠢嗎?

    連長還是看到了西風的傷,問,怎么回事?我說,山上一塊滾石砸的。

    滾石能砸成這樣?連長疑惑地看我一眼,走了。我怕連長追究,但連長的冷漠讓我有一絲痛感。連長居然沒問我傷著沒有,難道在他眼中,我還不如一匹馬?

    那個晚上,在馬棚里,我沒敢滅燈,直到天快亮開,我才迷迷糊糊地閉上眼。我做了一個夢,在那個山洞里,一個活人,慢慢變成一堆白骨。

    我嚇得坐起來。

    外屋的馬,擺尾聲、咴兒咴兒聲、打嗝聲、放屁聲,聲聲入耳,將那暖烘烘的臭氣傳過來。

    不干了,說啥也不干了,明天就找連隊干部。我怕連長,就找指導員??墒牵诙?,我找到指導說時,竟然沒能把我不想放馬的話說出來。我只怯怯地說,指導員,給我再弄一只狗吧。指導員說,省軍區(qū)軍務部已經(jīng)給你買了,拉布拉多進口獵犬,過幾天就送過來。放心吧,我想著這事呢。放馬怎能沒有獵犬?一只狗,就是一個兵力。

    我笑了,但同時想起了黑貝,想起它自殺的情景,眼淚流了出來。

    拉布拉多進口獵犬很快就送到了馬場,我叫它的名字拗口,后來就簡稱拉多。

    山洞的秘密折磨著我,我想,我還是說出來吧,不說出來,我會瘋掉。

    那天,連長帶著云霧山哨所的一個班進了山洞,看見了那兩架白骨。他們聯(lián)系當?shù)嘏沙鏊?,法醫(yī)都來了。最后結(jié)論,洞是日本人修的。這兩個人,死于十年前左右,一男一女。而十年前,幾里地之外的一個村子,有一對戀人失蹤。他們美麗的青春,就這樣化成了兩具白骨。

    有兩種傳言,一是說這兩個人,到洞里尋求浪漫,進去后,就出不來,餓死在那里。另一個版本是,他們的婚姻受阻,便殉情在山洞里。我傾向于第二種說法,這樣,他們的死是主動的,不那么痛苦。

    在山上放牧,美艷的公野雞經(jīng)常碰到,野豬也碰見過兩三次。野豬并不可怕,只要裝成一具挺立的僵尸,它那兩對尖牙就不會傷人。反倒是人,難得見一個,見到了,就是麻煩。有幾次,我碰到老百姓到俄羅斯的土地上,采摘那種白色的蘑菇。我只是個牧馬人,不負責巡邏,禁止這些人越界采蘑菇不是我的職責。可我總還是忍不住,把他們勸回自己的國土上。

    我最怕遇到女孩子,她們?nèi)顺扇海瑑蓚€成伙,拎著籃子,旁若無人地越過國界線。我讓她們回到這邊來,她們嘻嘻哈哈,不睬我。我生氣,她們就笑。我恨不得放狗,可又怕嚇壞她們。我就站在那里,鐵青著臉等她們。她們鬧幾下,笑幾聲,也就過來了。

    她們過來后,我就趕著馬群,急忙走開。我膽小,見了女孩就想逃。

    可是,夜里,我卻總是主動走近鄉(xiāng)妹子的,還敢同她們說話。

    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到村口,阿哥是個邊防軍,十里相送不分手,不分手……

    夢里,總會有這樣一位鄉(xiāng)妹子,站在遙遠的村口,沖著我唱這首歌。

    那個鄉(xiāng)妹子就是秀清。是幾個月前,家里給我介紹的鄰村一個姑娘。我們通電話,秀清問我干什么的,我說,成天跟馬在一起。我沒敢說得太明白。秀清說,好啊,騎兵,真威風!我們就這么處上了。處了一年,秀清讓我回家,可馬離不開我。我沒敢說馬離不開我,我說部隊訓練任務太緊,回不去。秀清就說,你回不來,我去看看吧。我想攔,還沒找到合適的理由,她已經(jīng)出發(fā)了。

    秀清要來隊,讓我頭疼。我把這事悶在腦子里,悶了兩天,悶到她下午就快到了,我找指導員,把這事向組織報告。指導員很高興,說,下午到是吧?好說,下午我找個人替你放馬,你洗個澡,換上一套干凈的軍裝。連隊不是還有幾匹馬可以騎嗎?你就騎你的西風,雖然西風破相了,但它跑起來還是蠻瀟灑的。你給她來一個“白馬嘯西風”,把她拽上馬背,帶著她在山道上跑,沒個不成的!

    誰知,西風長年在大深山里,很少見過女人。秀清紅色的上衣,淡青色的褲子,山里女孩子走路如風。西風看到一片紅沖它而來,受了驚嚇,狂奔而起,把我扔在路上。那是近一個世紀前,日本人修的水泥路,雖然沒有骨折,足讓我在地上躺了半個小時。

    第一次見面,秀清呈現(xiàn)給我的,是一張面無血色的臉,一雙驚恐的眼。我想對她解釋,可我嘴笨,什么也說不出來。本來就木訥,常年在山里放馬,語言功能退化了。

    在連隊招待房,我還是不會說什么。后來,我想,就把她當一匹馬吧,不需要說話,只伺候著。我給秀清打水洗臉,倒水沏茶;之后,我遞給秀清一只蘋果。我說,吃蘋果。秀清說,不打皮?我說,有蘋果吃就不錯了,還打什么皮。

    不管怎么,終于對上話了。這時,通信員敲門,喊道,馬跑得滿山都是,誰也整不了,連長說讓你去。西風像風一樣消失了,我找了整個晚上,也沒找著。馬是有編制的,丟了可不是小事。直到第二天上午十點多鐘,我才在一條溪溝里找到西風,它被困在了那里。我把它救了。我趕著西風往連隊走,我說,西風,你老實點,我欠你一條命,今兒個還你了。

    我趕著西風回來時,秀清的行李包已背在肩上。

    秀清說,養(yǎng)馬,在家里也可以養(yǎng)呀,干嗎非要到部隊來。她又說,你不就是一個穿著軍裝的農(nóng)民嗎?你還不如農(nóng)民自由呢!秀清走了,自此沒了音信。后來聽家里人說,她跟一個搞建筑的包工頭走了。

    我迎風而立,風在我臉上,刀刻一般。我把我不屈的形象,挺立在全連戰(zhàn)士面前。

    連長不但給了我一桿槍,還有子彈,是空炮彈。連長說,沒有彈頭,但會噴出火光和火藥味,足可以把野獸嚇得屁滾尿流。連長除了給我槍彈,還決定配給我一個新兵。新兵叫單凱,瘦得像旱地里的一株高粱,腦袋大身子細。說是來放馬,不如說是來養(yǎng)身體。我固執(zhí)地認為,人太瘦了就是有病。連長可真絕,一個是穿著軍裝的馬夫,一個是穿著軍裝的病號。不過,總算多了一個會說話的,我這個光桿班長司令,也真正意義上帶起了兵。

    單凱那說不上俊但也算不上丑的臉,一下子扭曲變形。我像是在鏡子里,看到了多年前那個從老兵手中接過馬鞭時的我。

    我說,走吧!終于有了兵,我語氣很硬,完全是下命令。單凱沒反應,他長吁一口氣,轉(zhuǎn)過臉去,透過樹梢,看那遙遠的落日,之后,他整理一下背包,跟誰賭氣似的,把步子邁得飛快。

    這兵貌似老實,其實有脾氣,不能來硬的,要感化。我沖上去,想搶過他身上的背包,他卻飛也似的,把我甩出幾丈遠。

    大雪飛揚。雪被風卷進馬棚,在馬棚里滿屋飛舞。馬受了驚嚇,把柵欄撞開了,馬全跑了。

    風雪中聽不到馬蹄聲,也看不到馬走過的痕跡。馬怕風,靈性的馬,一定是順風跑到山洼里去了。我?guī)е鴨蝿P,往山里追。在岔路口,碰著連長,他帶著全連的兵出動。我們很快找到了馬,但馬就是不停下來,我們又不能丟下馬,就這樣跟著軍馬走,一直跟到滑青山腳下。山洼里風小,馬終于停下來。我們試著把馬往馬場趕,因為是逆風,馬的眼都睜不開,更別說行走。我就對連長說,你們都回去吧,你們守在這里,馬也回不去,與其大伙都挨凍,還不如我們兩個人守在這里。

    雪天,巡邏任務也重,連長就帶著兵回去了。雪地里,只有我和單凱。連長回去后,又帶著兩個兵,給我們送來飯菜和湯,放在保溫盒里的。那湯不熱了,只有溫乎氣。我們喝了,心里暖暖的。

    我和單凱站一會兒,活動一會兒,兩個人彼此提醒、鼓勁,怕凍死在山里。我們守了整個夜晚,第二天早晨八點多鐘,風停了,我們踏著深深的積雪,把馬往回趕。

    我渾身凍得哆嗦。單凱的眼淚都流出來了,他一路走一路哭,哭了二里地。一邊哭一邊擦淚,怕眼淚在臉上結(jié)了冰。一邊擦淚一邊自言自語,這當?shù)氖裁幢@兵當?shù)臑榱耸裁??又自我回答,都是父母的錯,讓我來當兵!

    我也哭了,單凱停止哭來安慰我。他說,班長你別哭,這不馬上就到了嗎?馬群也都停下來,不嘶叫,靜靜地望著我。又慢慢地都耷拉下頭,像是很自責。拉多跑過來,用它的臉蹭著我的腿肚子。之后,馬群移動了,它們默默地往馬場走。

    雪地無聲,馬蹄在雪地里踩出清脆的聲音,寧靜了整個雪野。一路無人,潔白的天地間,只有一只狗,二十多匹馬,兩個軍營牧馬人。雪地里的單凱、馬群和狗,在我眼里,是一幅磅礴大氣的油畫。

    我們快到連隊時,一連人站在雪中迎向我們。我和單凱的腳凍青了,軍醫(yī)用雪給我倆摩擦腳,按摩腳掌,硬是把我們青色的腳,變成肉紅色。四只腳保住了,軍醫(yī)大汗淋漓。

    雪化后,老兵退伍了,我留了下來,成為一名士官。指導員說,馬是有編制的,可忽略不得。你這樣的老實人,最適合放馬。

    我沖到雪花飛舞的林子里,喊了一聲爹,我說,爹,兒子出息了;開春了,一定回去看你。

    春天我并沒回家。

    馬班的整個夏日都是在馬點度過的。

    馬點就是臨時放馬場。夏秋時節(jié),我們像游牧民族,趕著馬進山,在野草茂盛的山里或河套搭帳篷,建臨時馬圈。那時,我和單凱每天三點起床,做早餐,準備午餐。早晨四點,我們帶上午餐出發(fā),晚上天黑回馬點。大山溝里沒有電,整個夏天,陪伴我們倆的是一個小半導體,還有我們從連隊帶去的幾本書。一個夏天,那書也被我們翻爛了。

    馬無夜草不肥,我們晚上要起來給馬添草,難得睡一個囫圇覺。夏日,蚊子、蠓子多,躲避不及。穿著長袖衣服,戴著網(wǎng)罩,蠓子還是能叮滿臉。草爬子常爬到我們身上,渾身瘙癢,一抓就冒黃水。上廁所成了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比上廁所更難熬的,是寂寞。冬天寂寞難耐時,可以在雪地里抽支煙,那寂寞,就慢慢地隨著那縷青煙而逝。夏天防火,煙都不敢抽。

    七月一日,我被批準為一名預備黨員。指導員和連長帶著一面黨旗來到馬點。我對著黨旗宣誓。我非常激動,流了一臉的淚。淚水把我的過去都沖走了,也沖走了馬點的苦,我走向了新的一天。

    開春后,單凱走了,被送到地方農(nóng)業(yè)大學學獸醫(yī)。

    我又恢復了一個人的放牧。

    四姐在深圳打工,知道那個叫秀清的沒看上我,心疼我,把她一個車間的四川妹子介紹給我。這次,我直接告訴她我是部隊放馬的。

    人家回信了,沒說行,也沒說不行,談了她在那里的工作,也問了我的工作累不累。

    我望著遠山近水,我的拉多,我的馬群,之后,眼前就是那個四川妹子。她叫陳曉,一個很洋氣的名字,肯定也是一個洋氣的女孩,人家能看上我嗎?一個穿著軍裝的放馬人。

    晚上拉多睡了,馬也消停了,我疲憊地躺在床上。我每次入睡前,無一例外地想起陳曉,那個我不曾謀面的川妹子。我連照片都沒看過,但腦子里有一個模糊而漂亮的輪廓。我不讓自己想,因為一想就失眠。但我做不到,還是想她。有幾個晚上,我成功了,不想她了,她在深夜,卻自個到夢里來了。

    “這是戀愛的滋味嗎?”清晨,我任憑馬嘶狗叫,賴在床上不起來。

    除了想四川妹子,我最想的人就是父親。

    母親生我那年,我的農(nóng)民父親五十歲。父親給我起名黃葉青。父親識的字少,為何給我起這么個詩意的名字,我懂。我是他唯一的兒子,是他生命的延續(xù),使他秋葉泛青。我這個名字,引起很多人誤解,以為我爸至少是個鄉(xiāng)村教師。

    父親最喜歡我這個寶貝疙瘩。這年初,父親病了,托人發(fā)了加急電報,就想我回去看看,就想見見我這個老幺。單凱學習還沒回來,別的人我放心不下,我說,等一等吧。就把中秋節(jié)等來了。連隊給我送來餃子,包得現(xiàn)成的,肉餡素餡都有。其實,我很想跟大家一起體驗中秋節(jié)包餃子的快樂。

    白天的日頭似乎還有些毒辣,但陽光照在我的身上卻感不到溫暖。這夜無月,夜并不黑,我也感覺不到夜風的涼意。我想,莫不是自己麻木了。我坐在帳篷外,久久不進屋,成為拉多和馬群眼里,一個盼月的人。馬就在我身旁躺著。馬嘴里噴出來自它腹腔里的溫熱的氣味。我似乎已習慣了這種氣味。

    我遠離故鄉(xiāng),卻是那個離故鄉(xiāng)最近的人。這幾天,我夜夜夢回故鄉(xiāng),與父親相見,幻想中的那個川妹子的樣子,卻越來越模糊。

    是心靈感應嗎?第二天,我正在林子里放馬,通信員坐著營部的吉普車,給我送來一份電報。我的老父親,突發(fā)心肌梗塞,最疼愛我的那個人去了。

    我手捧那份電報,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來。我哭得很傷心,越哭越想老父親,越哭越覺得自己可憐。那些馬都站立著,不吃草,靜靜地望著我。我突然感到,這些軍馬就是我的親人??!

    每次回連隊取給養(yǎng),我總會到營院后面看一眼射擊訓練場。我面前的射擊訓練場總是寂靜的。而我,從這寂靜中,隱約能聽見子彈的喧囂與呼嘯。多少年了,我沒打過實彈。九七式全自動步槍,我從沒摸過。炊事班的人都能打上槍,我不能。我的馬,一天也離不開我。

    馬群在暮靄中的小樹林里像云朵涌動,山谷的深處,霧正在慢慢地積聚起來,把白樺樹湮沒了,使山岡漸漸陰暗下來。

    我領著狗,趕著馬群往連隊走。無論走多遠,回到營區(qū),最后踏上的是那段長長的一米多厚的水泥路。我每次踏上這條路,心情總會很復雜。這是日本人修的,營區(qū)后的軍營倉庫,也是日本人留下的。他們把路修到這里,瘋狂掠奪。他們砍樹,開礦,殺人。我們趕走了他們。

    這個時候,我的腳踏在堅硬的水泥路上,就特別有力,特別神圣。

    指導員來馬點,問我進退走留的打算。我才知道,作為兵,我?guī)缀跻呀?jīng)干到了頭,十二年了,時光過得真快呀。我說,我聽上級安排。我回答得輕描淡寫,因為我心里清楚,晉升三級軍士長太難了,全團總共就那么兩三個名額,各專業(yè)各行業(yè),大眼小眼都盯著呢,怎么會給我一個放馬的。

    離老兵離去的日子越來越近,我越來越難過,甚至煩躁。以前煩它們,真正要走了,竟然那么留戀。要走了,也不知道,我除了放馬,還能干啥。我撫慰著一匹匹馬,年老的、年輕的,摟著它們的脖頸,跟它們說話,話還沒出口,聲音已哽咽。它們聽懂了我的話,搖頭,擺動尾巴,踏出一片馬蹄聲。

    下了一場雪,天涼了。我穿著摘去軍銜的軍裝,站在長長的站臺上?;疖嚲鸵_了,我卻不上車。我眺望著遠山,眼前是那游動的馬群,耳畔全是馬蹄聲響。

    列車員第三次催我上車。就在我要鉆進列車的那一刻,我聽見一個聲音,響亮地喊著我的名字。

    黃葉青,黃葉青!你別走……

    我轉(zhuǎn)過臉,長長的空蕩蕩的站臺上,團長狂奔著,向我沖過來。團長后面是營長,營長后面是連長,連長后面,是我新選上來的那個叫王小旺的兵,一張與我頗有些相像的放牛娃的臉。

    我給團長敬禮,團長沒有還禮。團長說,你不用走了,上級特批你為三級軍士長。團長語氣平淡,卻像冬日里的炊煙,讓我感到家的溫暖。我當兵離家那天,年已七十的爹說他不送我。他坐在自己的屋子里不出來,可是,當我走到村角轉(zhuǎn)彎處,回望我家的那青磚瓦屋時,我看見爹還是走出來了,他站在門前的土堆上,朝著我張望。我的眼淚,就是在那一刻,像初春的水流一樣劃過我的臉。

    我把背包扔在那鋪土炕上,沖出去摟抱我的軍馬,一匹匹地摟著,摟著它們的脖子就不愿松開。年老的,年輕的。我知道,是它們的存在,才有我存在的價值。人在軍營,不就是圖個存在的價值嗎?

    當然,我最終還是要走的,兵如莊稼,一茬又一茬。但我知道,這輩子我再也忘記不了我的軍馬,每一匹,都銘刻在我心里。再過幾年,當我回到鄂西那個我稱為故鄉(xiāng)的小山村時。我的心,也一定會留在馬場。我會常常夢回號角連營,與老馬對話,與年輕的馬瀟灑馳騁,與它們緩慢地走在芳草萋萋的坡地上,同它們一起,慢慢老去。

    發(fā)表于——《解放軍文藝》2013年6月、《小說選刊》2013年7月、《新華文摘》2013年第18期

    附:

    哪怕匍匐前行(創(chuàng)作談)

    曾劍

     

    一個作家的性格、氣質(zhì),決定著他作品的風格。

    我內(nèi)向,怯弱,封閉,喜歡寧靜,在創(chuàng)作上,我并無野心。面對《戰(zhàn)爭與和平》、《靜靜的頓河》、《金瓶梅》諸多名著,我仰視,如同站在靜夜里,仰望星辰。

    臨淵而漁,不如退而結(jié)網(wǎng),我也是要寫小說的。捕獲不到大魚,小蝦小蟹總會有的。

    2001年春,小說《今夜有雪》,發(fā)表在《青春》上,被《小說選刊》、《作家文摘》、《青年博覽》等多家刊物轉(zhuǎn)載。這是我沒想到的,這是我正真意義上的一篇小說。這很小的成功,帶給我巨大的鼓舞,奔涌的血流讓我頭腦發(fā)熱,似乎我已是一名作家。事實是,我停滯不前。我抓起一個題材就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上那些頭題小說,成為我的模仿之作。自然,那只是東施效顰。

    直到六年后,《循著父親的目光遠行》在《解放軍文藝》發(fā)表并獲獎,我突然頓悟:幾年來那些生硬堆砌的文字,盡管堆得很高,但那不是我的宮殿。我只適合一間小屋,如同營院一角的小哨所,海島邊沿一方了望塔。地面洇氳之氣,海風腥濕之味,絲絲縷縷,浸入骨髓,我稱之為“地氣”。

    至《今夜有雪》的發(fā)表,時光逝去十五年。十五年時光很漫長,是一名軍人最黃金的青春年華,它足以改變了一個人;十五年其實很短暫,就濃縮成這本書。寫的都是基層部隊的“邊緣人”,理發(fā)員、通信員、牧馬人、飯?zhí)蒙诒?,他們其實就是另一個“我”。他們的寂寞,苦痛,他們的愛和恨,即我的寂寞,苦痛,愛和恨;他們的詩意與鄉(xiāng)愁,即我的詩意與鄉(xiāng)愁。比喻《飯?zhí)蒙诒防锏哪莻€無名哨兵,他的心理活動,就是我當新兵站崗時所思所想,“他內(nèi)心深處的某種期冀,像緊繃了整個冬天的葉芽,正悄悄地打開”“哨兵有一種無法言說的甜美,那感覺像是回到了村里那爿逼仄的麥芽糖作坊”;當班長“在機關飯?zhí)们?,一跺腳,點給他一個哨位”時,他失望了:“哨兵滿肚子希望,嘩的一聲,被震落在他龐大的膀胱里,就再也尋不著蹤跡。”是的,我當時就是這么想的。喧嘩之中的事總會隨風而逝,唯有寂寞時的所思所想,銘刻在心。

    但小說畢竟是以虛構(gòu)為基礎的文學文體,過多依賴個人經(jīng)驗,勢必造成思想境界的狹隘,敘事方式的拘泥。作為一個完全靠自己摸索來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的小說家,個人經(jīng)驗在敘事中逐漸淡化,可以看作是寫作技巧的逐步提高。這是境界的問題,更是技術(shù)的問題。

    我有提高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姿態(tài)要放低,更低,在找尋到的適合自己的板塊上,哪怕匍匐前行,亦是進步。

     

    作者簡介:曾劍,湖北紅安人,1990年3月入伍。在《人民文學》、《青年文學》、《十月》、《解放軍文藝》等文學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二百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槍炮與玫瑰》。多部作品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轉(zhuǎn)載,入選《小說選刊》茅臺杯小說獲獎作品集等多種年度選本。獲全軍軍事題材中短篇小說一等獎;中國人民解放軍優(yōu)秀文藝作品獎、遼寧文學獎、《解放軍文藝》雙年獎等多種軍內(nèi)上文學獎項;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首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魯迅文學院第13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及28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深造班)學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原沈陽軍區(qū)創(chuàng)作室專業(yè)作家,遼寧作協(xié)簽約作家。北京師范大學與魯迅文學院聯(lián)辦現(xiàn)當代文學寫作方向在讀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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