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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芙蓉》2018年第6期|阿乙:人固有一死
    來源:《芙蓉》2018年第6期 | 阿乙   2018年11月23日08:08

    他確信自己從未見過這間荒宅。三年多來,因為抄近路的緣故,他從市中心這座公園穿過起碼有四十次,都沒發現這間巨宅。今天,卻見到它赫然立在眼前。要過好一陣子,他才能消化掉這種猝然相逢所帶給自己的驚慌。他推開虛掩的大門,一陣風吹來,一股醫院才有的福爾馬林味鉆進他的鼻孔。宅院有六七進,所有的門都敞開。他看見最深處有一名頭發斑白的男性清潔工提著簸箕和掃帚走過。僅僅一瞬間,那人退回來,回看向他。他點頭致意。對方沒做什么表示,重新消失了。

    現在想來,是一種只有在夢中才具有的勇氣,或者說只有在夢中才會出現的旨意,驅使他——他叫吳得虎——朝著宅院深處前進。路面是卵石鋪成的,兩旁的土被翻耙過,種植的植物茂盛得令人心慌,向日葵的花盤有臉盆那么大。在穿過第二道門前,吳得虎沒看見一個人影。在第二道門左手邊,一間廂房內,傳來嬰兒貓叫一般的啼聲。他走到窗前,為眼前所見大感悚然。原以為房內只有一個嬰孩,沒想到在紅地毯上,像蜂蛹一樣光溜溜擠在一起的,足足有一百個。他們或坐著,或躺著,或俯臥,或膝行向前,或舔別人的糞便,或用手抓別人的臉,或騎壓著對方。這么多人在一起,不哭不鬧,一定是吃了什么藥。他正愕疑間,一個滿身酒氣的中年人從后院小跑過來。后者面無表情地對他說:“無所不能主任說有遠客在門,果然。”

    “我不認識什么無所不能主任,我只是偶爾走進來。”他說。

    “你別給臉不要臉啊。”壯漢捋起袖子,顯露出腕上的文身。吳得虎不敢再發一言,任由對方抓著自己朝前走。他感覺肩骨都要被對方抓碎。

    “你瞧他這樣扭來扭去的,都快摔下來了。”3號床病友的家屬說。

    他艱難地醒來,望向窗外,下午4點多的太陽照向小區居民樓使之閃閃發光。病房的生活乏善可陳,他總是被迫望向那里。一周前他住進這家醫院。在未來,這間病房將因為它不祥的名聲而被迫改造成庫房(有種說法是:住在里邊的兩位病友在同一天死亡,第一個死的帶走第二個)。這會兒,他感覺喉間習習發癢。3號床病友的家屬是一個見多識廣的女人,她在瞬息間將套了黑色塑料袋的垃圾桶送到吳得虎嘴下。他捉著桶邊,咳出豆腐干那么大一塊血團。后來又擤鼻涕,擤出來的都是血。他料理清楚了,才對那50多歲的女人致謝。

    “你女朋友總是傍晚下班過來,是你女朋友么?”她說。

    “是我太太。我們結婚了。然后我得了這場病。”他說。

    重新躺下后,他回想起做支氣管鏡檢查的事。主治大夫取出一根帶有偵查鏡頭的棕色塑料管,說:“忍忍啊,忍忍就過去了”,要將它插進他的鼻孔。他忍耐很久,也沒有讓它插進去。“你這樣齜牙咧嘴的,把它擠住了。”大夫說。他們嘗試三次均未成功。一旁的管床醫生說:“要不放棄了吧。”管床醫生姓謝。主治大夫沒有理會,換了一邊鼻孔重新戳插。啊,現在想起這場面,他都會下意識地朝后退縮。大夫東戳西戳的,不知為何,忽然一下,有鏈條鎖那么粗的管子給戳進去了,好像一條蛇鉆入人的身體。醫生們發出釋然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沾滿血跡的管子拔了出來。他以為手術就要結束時,主治大夫又戴上新手套,取出一根比剛才還要粗的管子,說還有別的活檢要取。頭次取的是淋巴,這次是肺組織。大夫說:“我們還為你打了麻藥,要是沒打,那會更痛。”

    系著紫色圍裙的送餐員這會兒——得有多準時啊,懸掛在兩張床之間的石英鐘,指針正好指向下午5時——推著餐車進來。她是個農村姑娘,用中原口音問:“你怎么中午沒吃?”

    “我做完手術,吃不下。”他說。

    “那明天還訂嗎?”

    “明天照今天的訂。”

    她將盒飯留下,走了。她屁股很大,她自己對此很清楚。她們送餐員全睡在同一間房。工資很低,但食宿全包。

    “即使沒做手術,我也吃不下。這里的菜太難下咽。”他說。

    “小伙子,如果條件允許,你可以換上自個兒的衣服,從后門出去,那里有幾家餐館挺不錯。”患肺栓塞有一段歷史的3號床病友這樣建議。這是吳得虎第一次聽見對方和自己說話。吳得虎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上一塊可能是水漬的黑影,在饑餓的陪伴下重新進入夢鄉。

    吳得虎像鳥一樣從空中落到夢境。足部剛一著地,就輕快地朝前走了好幾步。不過看起來也像是中年人剛剛將他拎起來,朝前扔了一把。因為有一個人從后院奔來,催促道:“無所不能主任叫你快點。”不一會兒,他們就到了一處殿堂。殿前東隅有一些著藍色工服、黑布鞋的老嫗,正在一個臉上壓不住火的戴領帶的男子的帶領下,姿勢笨拙地做操。他們時而立正,時而拍掌,時而齊喊口號。臺階上坐滿穿其他顏色制服或不穿制服而佩戴徽章的人,他們對做操的老嫗很瞧不起。中年人、吳得虎和催促者小跑著經過他們,來到殿內。那里擺滿蒙著白布的靠背椅。六七個人半弓著身,圍著坐在主席臺后的一名老者說話。吳得虎想對方就是無所不能主任了。那催促的人將他們帶到此地,向老者點一點頭,退下了。“你就是那未經準許進來的人?”老者說。老者穿著灰色短袖襯衣,上邊兩顆扣子沒扣,露出凸起的胸骨來。嘴角還沾著米粒,附近放著一盤沒吃完的蓋澆飯,看得出這是個日理萬機的人。“是你嗎?”老者繼續問,并且抬頭打量吳得虎。吳得虎不知應該如何回答。

    “你為什么——,”老者正要問,看見有人將看門的保安帶來,于是怒氣沖天地對保安說,“一再強調過,時刻要關好門,為什么還讓它敞著?”

    “是這樣的,尊敬的主任,”保安低著頭,“是秦姨交代不著急關,她一刻鐘內就會回來。秦姨說是個快活。”

    “既然不關門,也該好好看著門啊。”

    保安白白凈凈的,幾十歲的人,此刻紅徹面頸。

    “秦姨回來了沒有?”無所不能主任又逼問道。

    “還沒。”保安說。

    無所不能主任盯著保安,很久不置一詞。別說是保安,就是那些原本感覺還自在的旁人,也紛紛戰栗起來。后來無所不能主任撥動一顆算盤子,說:“我跟你們一一交代過,一人只做一人本分的事,在其位謀其政,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秦姨做秦姨的事,你做你的事。秦姨有沒有錯?有。但錯得過你何龍嗎?這件事先將你停職反省,關在禁閉室,等候進一步發落,行嗎?”

    “行,尊敬的主任。”保安深鞠一躬,任由別人將自己帶走。那原本找老者簽字報賬的人又圍上去,被老者撥開。老者看著吳得虎,看看帶吳得虎過來身上有酒氣的中年人,又看看那不知怎么回到面前的催促中年人和吳得虎快些來的人。對那催促者說:“搜搜,他身上怕是有手機。”腳下有翼的催促者走來,只用數秒就將吳得虎的諾基亞手機搜出來。

    “去,不要關機,帶著它四處轉轉,然后丟到職業大學外的大淵里。”老者交代道。只聽催促者說“得嘞”,飛快不見了。吳得虎想如果有人為他的失蹤報案的話,警察可能會從那塊大池塘找起。這時,椽桷上的一滴水,不偏不倚,墜進吳得虎眼前的瓷缸里。

    一滴水打中吳得虎前額,他醒了過來。他看見天花板那里有一塊洇濕了。說明二樓在漏水。在日光燈的照射下,病房熾耀如明。太太背對他,坐在床沿,正看著手機。鄰床,兩名來自其他科室的男醫生在拆監護儀上的導聯線,它們纏成一團,而且沾滿灰。僅僅是將它們拆清、理順,就花去了半小時。五根線里有三根的頂部裝著電極锨鈕,貼在病人的左下腹部及兩根鎖骨下;一根的頂部裝著夾子,夾著病人右手食指;還有一根是測血壓的,插在纏裹著病人右臂的灰色袖帶里。接上電源后,監護儀開始噗噗有聲地朝外吐氣。墨黑色的屏幕顯示著抖動的心電圖。病人什么也沒有說,什么多余的動作也不做。這是個深沉的病人,不會無故消耗自己。

    在慰問的電話里,吳得虎的哥哥艾國光對吳得虎說:“有些事我們改變不了,我們只能盡量做好自己,不能在自己這塊放棄了。”吳得虎覺得鄰床的行為,是對哥哥這番話的最好寫照。

    這會兒,他聽見廊道傳來管床醫生的腳步聲。她每天只來兩趟,早一趟,晚一趟,每次都會用一種上揚的音調問:“怎么樣了啊?”他總是將身上出現的反應,事無巨細地向她匯報。她常數天不洗頭,這說明他們大夫的工作很忙。她有著白里透紅的好臉蛋。今天,當她走進來時,他的太太從床沿站起來,走向一邊,不過眼睛沒有離開手機。“有結果了么?”他問年輕的謝醫生。

    “病理報告不會這么快就出來,還要討論呢。”她說。

    “你吃得怎么樣?”隨即她問。

    “哦,他吃得很好。”他的太太搶著回答。謝醫生說可能需要他太太幫忙,往協和病理科送染好色的病理切片,幫助診斷。他表達了想回家住上一晚的愿望,起初被否決了。“要是在家來一場感冒那可怎么辦吶?醫院的條件畢竟比家里的好。”謝醫生說。這時3號床那邊傳來一陣騷動。家屬捏了十幾次呼叫器,又奔向醫生辦公室。吳得虎覺得時間是奇異的事。在等值的時間段內,有著細長脖子的謝醫生只是自然地將頭扭過去,在辦公室吃盒飯的男醫生卻已完成起立、奔跑、出門、進門等一系列動作,像群鳥飛集在3號床面前。有的捋袖子準備搶救,有的將病人的眼皮翻開。病人睜著眼,任由他們作為。直到他們當中的誰發現情況不過是監護儀的插頭掉落了。謝醫生準許吳得虎的太太帶吳得虎回家住一晚。上車后,他扎好安全帶,合上眼。

    無所不能主任的座椅靠背是可以前后調節的,無所不能主任躺向調好的座椅靠背上。

    “你白天睡得還不夠多嗎?你不能跟我說說話嗎?”太太發動車,說。吳得虎看了她一眼,重新閉眼。

    無所不能主任說:“就讓這人站在一邊。”然后繼續往下躺。早有準備的美容師過來,在老者胸前攤開一張理發用的白布,往老者臉上涂刷一種顏料。這時吳得虎才知道老者是有白癜風的。慢慢地,老者的一張臉變成淡金色,與頸部區分開來。美容師端詳了一陣子,取過蒲扇,像廚子扇動爐火那樣耐心地對老者的臉扇著。大概可以了,才捺下落地風扇的開關,讓風對著老者吹。起先是三擋風,漸次調成二擋、一擋。風級轉換時,美容師都要伸出手掌來感受。吳得虎預感到自己的結局并不好。然而又因為沒有人將他銬起來或捆起來,他又覺得自己可能在人家的計劃里被原諒了。他甚至感覺自己可以跳下主席臺,沿著筆直的過道走出去。只要抬腿跨過那道門檻,就能走回到陽光里。但他沒有這樣做。他只是無所事事甚至是有點羞澀地站在主席臺一邊。臺下有人在往桌子上擺放座牌。那些原本在外邊臺階坐著“交流業務”的人三三兩兩走進,坐向自己的位置。會場被分為公關部、律師部、采購部、銷售部、運輸部、醫療部、保安部、后勤部、督察部、技術部、行政科一共11個區域。在行政科長宣布就要進入會議狀態時,殿門口傳來歡快的聲音:“我可以吧?”一個高大、豐腴的婦人兩手各摟一名嬰童,從門檻那邊跳進來。“我運氣好唄?上車前碰到一個,下車后又碰到一個,”她對那些圍上去的同事炫耀,“你看看這伢兒,多白啊。要多白就有多白。這個呢,笑起來一對酒窩。我跟你說,伢兒不好看我真懶得抱。抱了做什么呢,抱了也是做無用功。要抱就抱好銷行的。”吳得虎看見那兩個像銀子一樣放著光芒的嬰童,沿著兩條人臂搭就的道路,被禮節性地傳來傳去。

    喧鬧驚動休息的老者。

    “我既要稱贊你無上的能力(說說看,還有誰比你李娟嫂更厲害的人呢),同時也要批評你這種冒險精神。指標任務固然是越快完成越好,但我們不能把全體大家的飯碗押進去對不對。我們不能認為(我知道你會說你辦事萬無一失,但我還是要說,一次只抱一個小孩比一次抱兩個還是要安全好多、保險好多、萬無一失好多)這次成功了,就代表下次還會成功。這樣做是完全不可行的。這只會使我們本來安全的事業變得危險和無以為繼。李娟嫂你一向是沉穩的人,我不知道我說的你同意不。我只是感覺這不是你的做事風格。咱們下不為例?”

    老者坐起來說話時,那張被涂刷均勻有如殉葬者的金臉讓底下發出驚呼。但他笑吟吟的態度又使他們輕松起來。吳得虎跟著輕松起來。在這山花一樣爛漫的輕松的海洋里,他看見老者尋覓過來的眼神。那是一種針對非我族類的極為冰冷的眼神,仿佛在說:我們這么開心關你什么事?

    這次返家將被以后發生的事證明是一次愚蠢的選擇。一般人的生活像墳墓一樣空洞,為著使自己在別人那里重要起來,總是做出一些憂心忡忡而荒謬的建議。醫生不會這樣。醫生沒時間廢話。她說最好不要回家、不要洗澡,你就不要回家、洗澡。這些吳得虎都犯了。也就是從這一夜起,他感染,發燒,不得不抽出大把精力來應對咳嗽。總是咽中忽起暴癢,他來到盥洗池或垃圾桶前,將雙手捧在張開的嘴前,一次次朝前咳。總是妄圖利用咳嗽的力量將身體內部黏滯的痰物咳出來。總是咳不出來。有時成百上千次地這樣咳,也咳不出一個結果。有時咳出來那么一點點,只不過是要告訴你它據有的面積以及它與你斗爭的決心有多大。咳嗽時,吳得虎不得不一次次伸直身體,踮足而立,像有人在朝他的背部兇狠地抽打鞭子。有時咳嗽會導致腹部痙攣。一回,他終于咳出拇指大一塊濃痰,還發現這綠色的稠物像蠕蟲一樣游動了一下。一旦有了寧靜的片刻,他就想,難道還有比目前更為糟糕的處境嗎?隨便拿哪種生活和現在交換,他都愿意。沒有比這更慘的了。他想死。

    “可能不能瞞著媽媽了。”他對太太說。

    “是你媽還是我媽?”她說。

    “我媽。”他說。

    他記得自己曾憤怒地找出一堆藥,什么都吃一顆。他還想當然地吞下一勺植物油。很難說他是怎么睡著的。

    他不合時宜的咳嗽聲總是將人們的注意力招引過來,使正在匯報、聽講的他們出戲。看得出,這是一次很重要的會議。“這不是我的錯。”他對自己咕噥著,也算是對他們咕噥。漫長的匯報推遲了將要降臨在他身上的厄運,可他并不為此感激。他站得腿腳發酸。老者正襟危坐,傾聽所有人的發言,間或做出評點。老者在會上表現出的氣勢與風采讓人想起在國際上開會的一代外交官。可能是運輸部的人,在為運輸死亡率增高這一事實辯解,老者表態:“這件事我不會怪你。畢竟安全是第一位的,這也是我一再強調的。只要安全,哪怕一個小孩都活不成,也是值得的。但是我們還是可以在保證安全的基礎上,在一些涉及效率的細節上動動腦筋,想想辦法。車廂密封是一定的,那么我們是不是可以多向車廂內打點氧氣。我聽說哇,那些搞水產運輸的,為確保活魚不死,會下一些藥,比如硫酸銅、浮石粉。這個你們可以和醫療部商量,看到底是什么藥,未成年人是不是可以用。”運輸部的人很滿意這個指示,說“我們研究研究”就坐下了。又有銷售部的人請教,說如果有人已購小孩,妻子又成功懷孕,想退貨怎么辦。“那就退唄,現在小孩不是漲價了嗎?”老者向眾人伸出右手,笑起來,于是整個會場跟著笑起來。吳得虎還記得,一名參會女子突然站起對著小鏡子補妝,抻抻有些發皺的衣角,就往外小跑。有人低聲喊:“帶糖了沒?”于是女人拍打著腦袋,歉疚地跑回來,從包內抓走幾塊糖和巧克力。跟著她跑出去的還有一名孔武有力的男人,應該是去協助應付意外的。“情報就是命令啊。”吳得虎聽見有人這樣感嘆。風扇的格柵上系著一根紅色絲帶,它迎風飄揚、永不墜落。墻角堆累著大小獎杯數十座。吳得虎站得內心煩躁。直到一名穿白襯衣的濃眉大漢站起來,質疑他存在的意義。“我發現了一個陌生人是吧啦。我們這樣繼續匯報下去是不是很不好。雖然他看起來很容易走神,似乎沒有認真聽我們講話是吧啦。我沒別的意思。是吧啦。”濃眉大眼的人說。

    “你提醒得對,是我沒交代好,”老者說,“我們暫且不要管這個人掌握我們多少秘密。掌握得多,掌握得少,都一樣,都是要死的。我是這樣想的,我們這個會要開幾天,要搞團建和加餐。團建有項內容就是提高大家膽量。請問還有什么比吃人肉更能提高大家膽量的呢。現在我們不要看他是活人,就當他是活豬吧。”

    “您說得對,只不過他咳成那樣,怕是病豬肉是吧啦。”大漢繼續認真地說。

    一切是那么荒謬,然而又是那么真實。吳得虎站在鏡子前,要用很久才能甩脫噩夢所帶給自己的不適感。他想將它分享給太太,旋而又想,這有什么必要呢。在駛往醫院的路上,他包著嘴,試圖忍住咳嗽的沖動。不過是徒勞。太太將他送到停車場后開車繼續走了。他從電梯升到住院部,扶著墻來到病房。3號床的病友走了。床邊碼放的監護儀與行李不見了。光溜溜的地面映照著幽光。新換的床單上立著三角牌,寫著:

    溫馨提示?請勿坐臥

    還有仿佛是為著使牌子不顯得空洞而添加的英語翻譯:No?Sitting,以及:感謝大家理解與配合。他躺下去,可是剛一躺下去就感到后悔。因為又要起來咳。也就是在這時,他看見3號床家屬匆匆趕回來。她現在的步伐是如此輕松,人充滿解脫了的喜氣。她將床頭柜的抽屜拉出來,又彎身去瞧床底,最終只發現遺留下一枚白色便壺。她掂量著它,問他需不需要。“沒用過的。”她說。他在咳嗽的過程中匆匆搖頭。他感覺那50余歲的女人是像燕子一樣飛走的。然后一名他沒見過(或者見過而沒記住)的年輕大夫端著托盤進來,要給他抽血。最后一項是抽動脈的血。“非常痛啊,要做好心理準備。”小大夫一邊說,一邊用大拇指不停按吳得虎腕上的血管。針頭扎進去時,痛入骨髓。吳得虎禁不住啊啊大叫。

    “醒醒,你醒醒。”無所不能主任對他說。

    啊!啊!他繼續叫。“對,大聲叫,這會兒你就是罵娘也是可以的。”小大夫邊說邊捉牢他的手。于是他閉上眼,大聲叫:“我操,我操啊!”

    “你醒醒,請你醒一醒,”無所不能主任繼續說,“請你正面看著我。”會議當日的議程已經結束,人們正收拾材料朝殿外走去。天色昏暗下來。傍晚時的景區是如此寂寞呀,到處都是蟲鳴。有人掇來煤油燈,并且點上。老者說:“我不喜歡愛迪生的電燈。”

    小大夫似乎抽到一點,把那手丟開,放過吳得虎。吳得虎一個人躺在床上,聽任熱乎乎的淚水從眼角朝枕頭上汩汩流去。像這樣靜靜沉浸在一種自憐情緒中的好時間不多了。不久,糟糕的事情發生。飽受折磨的他在廁間決定和身體內的痰神來一個徹底了斷。“你還把這當成家了。”他玩命地和那塊痰戰斗,最終咳炸了肺。肺塊像龜殼、鐵鍋或者天空,頃刻間布滿裂紋。然后再要咳出什么就容易了,甚至不用咳,它們自己就大口大口地往外涌了。有的有蘋果那么大,有的有柚子那么大,有的只有核桃那么大。他——不是因為被眼前的局面嚇到,而純粹是因為體力不支——昏倒了。

    “你現在應該很清楚,自從你的腳踩進來,你唯一的結局就已經被決定了。這是命。這個命是你自己一手——或者說一腳——造成的。”老人說著,為自己言語中冒出的“機智”感到吃驚。說出這樣的俏皮話對他可不是什么榮耀,倒是一種恥辱。接著老者說:“你說服自己了沒,畢竟這是要你死。”

    “說服了。”吳得虎說。

    “你是怎么說服的?”

    “我說服自己接受現實,不再抱幻想。”

    “對,不要做夢。我發現你特別容易做夢。你不是第一個被抓住的人,甚至也不是第一個在被抓住后依靠做夢來逃避現實的人。你們想了一萬種辦法來躲避死亡,都不成功,最后只好將夢當成隱蔽所。你們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在做夢,在夢中刻畫出大量細節。你們在夢中所經歷的,甚至比真實還真實。告訴我,你都夢見自己做什么了?”

    “我夢見自己得了一場怪病,因而住進西什庫大街的那家醫院。”

    “看著我,我不是夢。”

    吳得虎沒有去看,而是將頭垂得更低。

    他隱約聽見在很遠的地方,有一小撮人在說話。

    “你瞧瞧我們不是不搶救,是搶救已經沒用了。”有男人這樣說。

    “你們換一個有力的人來壓啊。”一個女人說。他聽出這是自己的母親。

    “還要多有力呢,你瞧瞧他的肋骨都要被壓斷了。”男人繼續說。

    “我只有這么一個兒子啊。”他的母親喊道。咳,這喊聲比蜜蜂的嚶嗡聲還細弱。他在內心反駁道:“你明明有三個兒子。”仿佛是聽見這種質疑,老婦人又拖腔拖調地哭訴:“我知道我有三個兒子啊,可是跟我姓吳的只有這一個。你們救救我這個兒子。他才活了這么一點年紀。”

    “人死就死了,沒什么大不了的。人固有一死。”老者繼續說,“現在這個時候死未必是最遺憾的,而且你面臨的死法也未必是最差的。我們不會將你活活斫死,我估計你是這樣設想的,看得出來你很害怕。不,我們不會讓你忍受非人道主義的酷刑。我們會給你鼻孔吹一種氣體。你屆時配合一點,將氣體深吸進去。這樣你就很快睡著了。你睡著了,就對死亡毫無知覺。”

    “謝謝。”吳得虎哭泣起來。起先老者還用眼神和手臂來安撫這可憐的孩子,但隨著哭泣變得越來越漫長,老者就惱火了。“懦夫!”老者轉動車輪,將自己移過來。這時吳得虎才知道對方半身不遂,一直坐的是輪椅。“懦夫!”老者說,“你為什么會向壓制你的力量屈服,為什么不能表現得像個男人一樣,告訴你,即使是現在有一幢屋朝我倒來,我也不躲避。躲避使我厭惡自己。”

    “我們給他蓋上白布吧。”男醫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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