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際洲:回鄉偶記
還是在十多年前,七叔家的三位堂兄就要把七叔七嬸接到鎮上去住,可七叔說啥也不下去:“我到鎮上住啥,我一不會經商,二不會打麻將,三不會吹白(吹牛)。我住在上面,有莊稼種有牛兒放,沒鎮上嘈雜,少有人來打擾,我又安逸又有錢用,有啥不好?你們年輕人愛熱鬧,你們在下面住就行了,不要管我的!”
自從田地包下戶,咱七叔就把種田種地和養牛當成了樂事,從沒撒過手。我打小就知道,上坡之時,七叔手里少不了四件寶物,第一件是旱煙鍋子,第二件是茶壺,第三件是鋤頭,第四件就是牛索索。
而且老早就知道,咱七叔每天是天不黑不收工。他老人家把一大家的田地全種上了,沒漏一寸田,沒甩一鋤地,只要不是栽秧搭谷搶季節,他老人家就一個人長天在田間地頭干自己的活。牛草是七嬸的活,割送都是七嬸的。七叔又是熱心腸,找他的人又多,誰要找七叔說事,非趕早摸黑不可,要不到田間地頭去找。
早在五年前,我就聽說七叔還在養牛,而且養的還是了一頭黃色的奶牛,每年下一頭小牛崽,咱七叔還叫黃色老牛為老黃。七叔除了愛種莊稼,再就是喜歡養牛。誰都知道,牛不僅可以耕田,還可以賣錢。
過去一直聽說,七叔一年賣牛的收入不到兩千塊,還不夠老人家的酒錢煙錢。而在四年前,我就聽媳婦說,老人家種的田地增加不少,全家六人的包產田包產地還是全由他種上,他還把三四家外出務工人戶的包產田全說下來種上了,一年要收五六千斤稻谷,要收幾千斤玉米和花生。
每年要收那么多的稻谷、玉米、花生,七叔把稻谷分一些我的三個堂兄,剩下的打成米賣錢,幾千斤玉米,上千斤花生,讓我堂兄用皮卡拉到鎮上,玉米賣酒廠,花生賣油廠,一年下來,七叔要賣好幾萬塊。
不用問也知道,七叔農商行卡里存款數字,早就過了六位數。仔細一算,七叔快滿八十歲了,耳聰目明,身板硬朗,而且還在種莊稼,還養著奶牛,我于是不時與媳婦說:“七叔就七叔,和我老漢(父親)一樣倔,田和地就是他的命!”
當地人都知道,咱七叔又特別注重親情。年輕時候,哪家需要人手幫忙,不管是奔東去西,還是肩挑背磨起房架梁,咱七叔從沒推辭過。三親四鄰的一些紅白喜會,哪一次都少不了有他,代主人家接客接禮不說,還要送禮。在近幾年,一般人送禮是一百兩百,而他老人家一出手,不是三百就是五百。
去年夏天,七叔家的老黃產下了最后一頭小牛崽,透身金黃,聽七叔管它叫小黃。小黃平日看上去十分溫馴,老黃到哪兒,它就跟到哪。而要是一不見老黃了,它就亂跑亂踏亂撞,頑劣不馴。
眼看小黃快滿一歲了,七叔想到自己上了年紀,夏天一到,就把老黃牽下山去賣,而牽出不到三里地,七叔就接到七嬸的電話,說小黃不見了,七叔只好牽著老黃打回轉,直到天黑才找到,它躺在五里之外的地溝里,七叔辛辛苦苦種的一塊玉米卻遭了殃,早被它搗踏得一干二凈。
過了些日子,七叔又牽著老黃下山,可剛牽出沒走多遠,七叔又聽到七嬸在喊,說小黃又找不到了,七步又牽回老黃去找,一直找到太陽落山,才在離家四里地之外的田溝里找到,七叔家那塊快熟的稻子沒有收到一粒。
眼看入冬了,七叔又想,到了冬天,價錢往下掉不說,買牛的人少。細心的七叔想到前兩次讓小黃給攪黃了,就在小黃頭上按了一副夾板,再用一條繩子拴在粗木樁上,七叔這才放心地噓著小調,牽著老黃出門下山。
說來還真巧,這年秋天,我趕上回老家去看新樓房建得怎樣。剛一爬上那道山梁,我就遠遠地看到七叔牽著老黃下山,就趕緊跑上前去,向這位唯一健在的老叔打一聲招呼,遞上一支煙從廣東帶回去的細桿兒云煙。
與七叔還沒說上兩句話,我忽然聽到咱老院子方向傳來咱七嬸的呼喊聲: “天啦,這又怎么得了!”我還看到,附近的男男女女都往那邊跑。出門之時,媳婦告訴我說,今天有師傅拆模。
房子是小事,施工的人員安全才是大事。雖然是包工,簽有承包合同,由承建方負責一切安全,但我畢竟是房子的主人,一旦出了事,暫不說經濟損失有多大,要是出現了人員傷亡,麻煩可就大了。
“咱們院子里出事了,我先去看看。你老人家慢一點兒,不要著急。”來不及和七叔寒暄了,我撥腿就跑,一口氣跑到老家的院壩,直問替我施工的侄兒出了啥事。正在施工的侄兒一指七叔家的瓦房頂:“三叔眼睛真大,沒看到七爺家的小牛兒跑到房子上嗎?”
“真有這事?”轉身一望,我果真看見七叔家的小黃正站在七叔家的瓦房子頂上東張西望,還哞哞地叫著。侄兒又說:“三叔先還沒看到剛才的情形,這家伙早就在房頂上跑了一大圈兒了。”我連忙招呼站在邊上看熱鬧的幾位嫂子:“不要只管看熱鬧,趕緊把七嬸扶好,千萬不要讓老人家挨近,都站遠些,老人安全第一。請大家不要鬧,不要驅趕。”
等七叔和老黃回時,我讓一些師傅停下休息,并叫我媳婦親自照看七嬸,生怕七嬸性子急進房去拿東西。我問七嬸:“這家伙是怎么跳上房上去的呢?”七嬸嘆了一聲說:“你七叔把老黃牽走之后,它在柱子上蹭破了夾板磨斷了繩子,因為后面的房子是老土墻,有一點矮,它一步就跳上去了,接著就在上面亂跑亂踩。”
過了大約半小時,看到七叔牽著老黃一上院壩,我就聽到小黃打了一聲響鼻,哞哞地叫了幾聲,后就看到它轉身,接著是一陣嘩嘩啦啦落掉瓦片的聲響,不一會兒,就看見它一蹦一跳地來到老黃跟前,又親又吻。
總算是一場有驚無險,我和侄兒趕緊去看七叔家的房子。七叔六間瓦房有四間的房頂被小黃踏踩成大窟小洞,露著檁子和椽子。我馬上吩咐侄兒:“你趕緊安排幾個人,工錢算我的,幫我把我建房支模沒用完的花膠布給七叔家房子的窟洞蓋上。你看,天要下雪了,你七叔和七奶咋住?”
這一次回家鄉,我有一周時間住在老家。等澆筑樓板的養護期間,我每天都要去一趟老家。看到我一上去,七叔就端出茶幾,提出兩把凳子,端出茶杯,摸出紙煙,我們叔子倆就坐在院壩里,抽煙喝茶聊天,專門聽老人家講我們家族的發展。
在颯颯的秋風里,七叔一字一句地對我講:“你們的曾祖,來到這邊共四弟兄,我們是二房,時間大約是在乾隆末期。你們祖父特別能干,能寫會算。到了你們爺爺這一輩,一共有六弟兄。我們面前這幾口大田,是你們六個爺爺起早摸黑挑出來的”講到這里,七叔伸手往前一指。
“難怪他老人家不搬到鎮上住!”我好象一下鉆進七叔的心里,站在老人的心坎上,看到老人家這顆明鏡一般的心。他舍不得離開,是因為這一片土地,象一面燒紅的烙鐵,已經在老人家的心上烙下了又深又紅的印跡,象一塊胎記,永遠抹不掉。
每天晚上回到鎮上住之前,我都要去看望一次七叔七嬸,打個招呼再走。在潛意識里,我已把七叔七嬸當成了自已的父母。而等房子一完工,我就要回廣東上班,而對兩位年近八十的老人來說,見一回就多一回。
新房峻工這天,七嬸彎著象弓一樣的腰,拖著一條漲鼓鼓的尼龍袋子來到我的新房門口,叫我媳婦快提進去,一看就是一袋花生。“七叔這么大歲數了,起早摸黑種出來,七叔是不是把皇歷看倒了?”媳婦提起袋子,要給七叔七嬸送回。我趕緊起身,把七嬸扶進屋頭,拉過一把椅子讓老人坐下。
“七嬸,你和七叔是不是快到八十歲了?還送侄兒侄媳這么多花生,這不是把皇歷倒著來看嘛,這樣哪成?”知道七嬸的牙還一顆沒落,我端來一條小凳坐在七嬸身邊,邊陪七嬸扯家常,邊給七嬸削蘋果。
“一過完年,我和你七叔都是滿八十歲了。一晃呀,幺姐一走就是十八年了。這一點花生都是大個,曬得干,是你七叔讓我專門給你們留的。”七嬸一叨到這兒,立即拭了一把被皺紋擠壓成一條線的老花眼。七嬸說的幺姐,其實就是我的母親。
當一聽到七嬸提到我的母親,我的淚水又禁不住奪眶而出。我的母親是一九九九年四月去世的,我吃母親最后一次親手燒的一碗面條,沒有放醬油、醋、味津,只放有食鹽、蔥花,再就是母親親手用刀切的辣椒粒子。這是我人生中最可口、最苦心的一碗面條。到了南方后,面條成為我的主食,喜歡自己動手,只放食鹽、蔥花、辣椒粒子。
看到媳婦把一大袋花生提回來,我望著面前白發蒼蒼的七嬸,我仿佛看到了十八載沒見到的母親,一股暖流頓時從心底涌起,讓我感受到無比的幸福和溫暖。七嬸年輕時,跟我母親一樣美麗善良,特別喜歡咱們這一院子的孩子。
離開家鄉前一天,我又回了一趟老家。站在新樓頂上,我看到七叔七嬸住的瓦房,頂上鋪滿了五顏六色的花膠布,看到七叔牽著老黃下河喝水,小黃跟在老黃后面,甩著那一條細長尾巴,又蹦又跳。
眺望遠方,起伏連綿的山峰茫茫蒼蒼。雪花輕輕地吻著我的臉龐,我感到好暖好暖,自己仿佛回到了大雪紛飛的童年,放學歸來,母親親吻我的臉蛋,而后拉著我的凍紅的小手,到火爐邊,邊烤火,邊撫摸。同學手上滿是凍瘡,而我的手從沒長過。
向七叔七嬸辭行時,我抱著幾把早在散步時在田坎上割的青草,先去七叔家的牛棚,看到還沒長角的小黃挨著老黃的肚子安然地躺著, 用小嘴親著老黃。我把青草打散,放到這對母子跟前,而后上前,捧起小黃的腦袋,來回撫摸它那長角的地方。它不蹦又不叫,是那么溫馴。
從牛棚出來,我只看到七嬸弓著腰,一根一根地撿著地上的稻草,就走過去道別:“七嬸,我來看一下你七叔喂養的牛,接著就要動身出門。七叔和七嬸一定要保重身體,不要上坡干活了。七叔呢,又上坡了?”
“你七叔上坡背花生桿兒去了,回來做柴燒。”聽到是我的聲音,七嬸馬上伸了伸伸不直象弓一樣的腰,又拭了一把被皺紋擠壓成一條線的老花眼,眨吧了幾下,后就不舍地說:“你們兩口子和娃娃過年一定要回來,我給你們把湯圓米泡起,打了先濾干,你們一回來煮吃,又軟和又新鮮!”
擰著行李袋正要出門,我看見七叔扛著一大捆花生桿爬上了院壩,就趕緊迎過去。老人家一看我要走,趕緊放在花生桿兒抽下來,一屁股坐在花生桿上:“出門掙錢是好事,記得過年要回來。”
“要得,我們兩口子一定帶著娃娃回來,一起熱鬧一下七叔七嬸。”我摸出煙遞一支七叔,又打燃火為老人家點上。老人家吸了一口紙,抬手拭了一把眼,而后面無表情地把手一揮:“要出遠門,說走就走,不要捻扯啥的,快去快回。”
深一腳淺一腳走了兩里多路,我又禁不住停住腳,回頭望了一眼老家院子,看見一道圣潔的炊煙從老家院子西邊的瓦房頂上升騰起來,宛若一條長長的臍帶,從西北方向的半山腰彎彎曲曲盤繞進我的腦海,更象是那一條離家的路,曲曲折折,一端系著故土,一端系在我的心。
迷迷茫茫中,我仿佛還看到,七嬸弓著腰,慢條細理地把一把干枯的花生桿兒放進柴火灶里。花生桿兒啪啪地燃著,紅紅的火苗舔著鍋底。灶頭上那口大鐵鍋里有一小塊臘肉,在滾滾的水中咕咕地跳上跳下,七嬸在給七叔燒呷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