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父親老了，老得化不開感情了。

多少次勸說父母到城里來居住，但是父親舍不得自己的土地，一直不愿住到城里來，每次進城呆不了兩天，就趕緊回家了。

父親出生在上個世紀三十年代末，童年與少年在戰亂中度過，艱難的環境磨練了他堅韌不屈的品格。

上世紀80年代初，改革開放的春風拂過神州大地，鄉村勃發了生機，家里承包了十多畝土地。父親煥發了青春，對土地視如珍寶，無微不至地侍弄著。他期待用他勤勞的汗水，讓土地長出生活的希望，讓一家人過上豐衣足食的日子。父親曾把我們帶到新承包的責任田邊，興奮地說：“咱有自己的地了，就憑這我和你媽就能供你們上學了，你們只管好好讀書……”父親雖然只讀過幾年書，但他肯學習，善鉆研，是個耕田種地的能手，他善于觀察與揣摩各種莊稼的生長習性，適時地灌水，施肥，除草，像侍奉兒女一樣精心操勞自己的土地。

春風拂過，春耕來臨。父親早就準備好了種子化肥，修理好農具。一場春雨過后，父親駕著牛犁，準時出現在自家的田地里。泥土芳香伴著人們的歡聲笑語，在田野里彌漫升騰。初夏的傍晚，父親光著上身，弓起背，伏在褐色的土地上，身旁是剛剛吐穗的麥子，麥芒上露珠閃耀，麥葉被灰藍的晚風搖晃得錚錚作響。

秋風乍起，天高云淡。父親站在田坎上，樂呵呵地望著成熟的莊稼。父親用他粗大的手掌這兒碰碰，那兒摸摸，像愛撫自己的孩子，目光里寫滿了濃濃的愛意。那些日子，父親披星戴月地忙著收割，汗水濺濕了腳下的土地，臉上卻始終漾滿了笑容，眼神里閃爍著歡喜。

一段時間，被改革開放的春風吹著長大的農村孩子，他們不再安心于父輩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淡生活，果斷地洗腳上田，另謀生活。那片曾經賴以生存的土地，已不再是他們手中的香餑餑了，反而成了棄之可惜的雞肋，很多田地也沒自己耕種了。

那時，父親時常坐在院子里，望著遠處雜草叢生的土地，說：“多好的地呀，都沒有人愿意耕種，作孽啊?！闭f這話時，父親的眼神中透著深深的不舍與無奈。

2006年，中國農民徹底告別了延續2600年的“皇糧國稅”——農業稅，這不僅減輕了農民的負擔，也開啟了農民命運的重大變化。免除農業稅后，村民們的日子不一樣了，收入也是看得見地往上躥：原來是交夠國家的，剩下的才是自己的，現在是土地所生產出的所有東西都是自己的。更讓人做夢都不敢想的是，從那開始農民種地國家還給錢，給糧食補貼。2014年，新一輪農村土地制度改革開始實施，即三權分置——農村土地的所有權、承包權、經營權“三權”分置。三權分置既解決了大量農民工在務工的同時牽掛家中“一畝三分地”的困擾，又讓有資金有技術的企業和個人在廣闊的農村開拓出了一片新天地。土地流轉后，不僅有了出租土地的租金收入，還可以務工掙錢。黨的十九大高瞻遠矚地提出實施“鄉村振興戰略”，并明確提出保持土地承包關系穩定并長久不變，第二輪土地承包到期后再延長30年，再次讓廣大農民吃了一顆“定心丸”。

父親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他非常關心時事政策，看問題很有見地。每次到城里短暫逗留，父親都會興奮地與我談論每一次土地政策的重大變化、農村的大好形勢。改革開放40年，父親親身見證了改革給農民帶來的實惠，給農村帶來的變化，感慨這樣的好生活以前想都想不到。從農村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到免除農業稅，再到農村集體產權制度改革和鄉村振興，農村實現了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從傳統農業向現代農業的轉變，農民的生產生活方式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父親與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在他心里，土地是他的父母，莊稼是他的兒女。而我們這些真正的兒女們長大成人，又一個個遠走高飛。只有土地和輪回生長的莊稼與他朝夕相伴，不離不棄。何況他趕上了這樣一個好時代。

“這個世界上，只有土地與日月同在。土地是世上唯一值得你為它奉獻，值得為它犧牲、奮斗的事物，因為它是唯一永存的東西！”這是世界名著《飄》里的女主人公斯嘉麗的父親杰拉爾德對他的女兒說的一句話。每次讀到這句話，我總能體會到父親對土地那份熾熱的情感。父親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他一輩子都在與土地打著交道。他愛著土地，開始時是賴以生存，后來土地承包了，溫飽解決了，日子漸漸好起來了，鄉村環境漸漸變好了，農民越來越幸福了，父親也越來越離不開鄉村，離不開土地了，土地已成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份。

我調到城里工作后，父親便成為了我家的食材“供給商”。我家吃的大米、白菜、豆角、蘿卜等一應蔬菜糧食，全由父親源源不斷地從鄉下運來。每次回老家，車子的后備箱總是堆滿了各種父親的土地里長出的東西?？吹阶约喝匀荒転閮号鳇c事情，父親感到異常地滿足。他總是驕傲地說自己種的糧食和蔬菜，從來不施化肥和農藥，是真正的“綠色”產品。

去年夏天，父親在家門前不慎摔倒，造成腳腕處骨折，雖然做了手術，恢復不錯，但不再能從事重體力勞動。我再次勸說他住到城里來，方便我們照顧，他卻說：“現在政策好了，土地成為香餑餑了。我想在咱家門前屋后再開點地，種點雜糧和蔬菜。何況我在鄉里住習慣了，跟地里的一草一木都有感情，咱農村現在不比以前了，吃的是有機食品，喝的是自來水，住的是小洋樓，沒事還可以侍弄我的地，和老鄰居打打小牌，說實話，我在農村住著不比城里差?！?/p>

是啊，現如今，和煦春風拂過的鄉村大地生意盎然，充滿希望。天更藍、水更清、空氣更清新的“美麗鄉村”畫卷正徐徐展開。在綠色發展理念指引下，生長美麗風景、積聚農耕文化、留存美麗鄉愁的鄉村土地將演繹出更加精彩的故事，描繪出更為絢麗的篇章。

看來，父親是離不開那片土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