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18年第6期|糖匪:無定西行記
一
熱力學第二定律:在自然過程中,一個孤立系統的總混亂度(即“熵”)只會減少。在不做功的情況下,單子從混亂態不可逆到秩序態演變。
二
“給你。無定。”官員掏出裝有四十兩銀子的荷包交給無定。
無定接過荷包在手里掂了分量,比事先說的少了那么幾兩,但不礙事。“謝過大人。您不喝杯茶再走?”他挽留這位官員。
畢竟,人家把真金白銀的青年基金送到了他手上。這筆錢可以讓無定實現他的夢想。
官員擺擺手,回絕了無定的挽留。這位官員怎么看也得有五十多歲,皮膚緊致光潔,烏黑整齊的長辮子里隱隱夾雜著幾根銀發。過幾年等到他退休的時候,連額頭眼角那點殘留的都會褪盡。整個人煥發著透亮青春的光彩。這光彩將會籠罩著他,從他的青少年到幼童再到嬰兒一直到最后死去。他三尺不到的棺材也會被這光彩溢滿。
無定將官員送出門。他還想再說些什么,但官員打斷了他。官員告訴他拿到這筆錢也不用太高興,整個帝國總共只有兩個人申報了這筆基金。而另外那位在詢問天人意見之后決定退出。所以朝廷除了把這筆錢給無定外沒有別的選擇。盡管在他們看來,無定的項目毫無價值。這個年輕人打算修建一條大路,從帝國中心大都到西邊那塊大陸最繁華的城市彼得堡,讓四輪車暢行其上,方便沿途各地的物資交換。
為什么要費勁去修建呢?既然這條大路早晚會自行生成。
唯一的問題是時間。沒人知道到底什么時候從碎石戈壁山地陡坡中會生成一條公路。大多數情況下,天人們可以用牌九算出事物自行生成的時間。但不知道為什么,這方法在有些事上并不管用。比如這件事。天人沒有確切答案。他們只說等著吧,總會有這么一天。于是無定決定索性自己來。
他申請了十年一期的青年基金,并且得到資助。
官員的車還沒來。無定和官員站在門口等著。等到無定好不容易鼓足勇氣打算開口時,那輛由兩匹蒙古馬拖著的十五馬力的世爵汽車停在了他們面前。官員逃一般跳上車,連道別的話都沒說就命令車夫開車。世爵汽車揚起一陣塵灰,迫不及待地駛離大都最貧窮破敗的區域。
無定目送世爵汽車消失在胡同盡頭的拐彎處,默念起事先準備好的獲獎感言。講稿很短,幾句話,但他始終沒有機會大聲念出來。沒有人要他發言。
無定雖然遺憾卻也能理解官員迫切離開的心情。這里是西城區,大都最破敗混亂的地區,外宇宙人口的聚集地。熵減緩慢到令人發指的地步,幾十年都見不到成規模的秩序態生成。搖搖欲墜的棚屋下住著許多外宇宙家庭,他們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從別的宇宙空間來到這里生活。這并不容易,絕大部分外宇宙空間人士都像無定一樣逆向生長,他們從嬰兒到老年人,最后以布滿皺紋身形佝僂的成年人姿態死去。更令人尷尬的是,這些人的生理代謝機制也和當地人截然相反。他們需要從環境里得到逆熵來維持身體機能的正常運作,也就是說他們需要攝取有機營養物質,而這恰恰是當地人的排泄物。
盡管面臨種種尷尬窘迫的境況,絕大部分外宇宙人士還是克服種種困難,適應了這里的生活,扎根下來組織家庭繁衍后代。無定就是外宇宙人士的第三代。
這就解釋了他為什么會有這樣奇怪的念頭,想要修一條向西的公路,一直通到另一個大陸。
當天晚上,無定騎著自行車來到大都里最好的酒館。他要為自己慶祝一番,給在場所有人買上一杯,然后——“作為受資助者大聲發表感恩發言。話音一落,人們紛紛舉杯高聲為他祝福”。一路上無定想象著這樣的場景,渾身血液沸騰。他把車停在酒館附近的馬廄,鎖好,進了酒吧。
喝到第三杯的時候,無定知道今天晚上他能做的就是一個人把酒喝完,然后回家。沒有發言,沒有祝福。他剛掏錢請所有人喝了一輪酒。他們賞臉喝了他的酒,僅此而已。無定怔怔地望著窗外。不遠處,鐘樓黑魆魆的身影正在以可見的速度慢慢壯大。基座慢慢增高,主樓已經初具規模,能看到四面的石雕窗的輪廓。天人說,再過七天,黑琉璃瓦重檐和漢白玉護欄就會生成。再過七天,等到銅鐘和屋脊上的小獸生成,鐘樓將正式完工。
他嘆了口氣,瞥了一眼杯中已經結霜的酒,起身走出酒吧。
三
出發那天一大早,無定收拾好行李,走出家門。借著灰白色的天光,他仔細鎖上了門。抬頭轉身,差點撞在一個人懷里。那個人比無定高出一個頭,劍眉鷹鉤鼻瘦削面孔,一頭銀發,滿臉褶子,好看卻是兇相。
“無定?”他問。
“我是。你是?”
“現在就動身?”
“現在動身。你是?”
那個人“哦”了一聲,向后退開,把一封信交給無定。“我是青年基金管理委員會派來的。他們要求我全程充當你的助手。”
“他們給我派了一名助手,可是這個項目不需要助手啊。”無定一邊說一邊打開信讀。信的內容簡單扼要,沒有余地,不容置疑。他把信揣進懷里,翻身上馬。“說好了,既然你是他們派來,你的薪水你問他們要。”
“沒問題。”那人騎馬跟上了無定。
無定斜眼打量那人胯下的坐騎,是他以前只在畫上見過的高頭大馬。相比之下,無定的這匹馬,腿短毛長,更像是頭騾子。
“你知道我們要去干什么嗎?”無定問。
“修路。”那人回道。
“哦,對。怎么修呢?”無定不免有些得意。畢竟這個方法,除天人外他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一般情況下,泥漿、碎石、土路會自行生成公路。我們等著就可以。不過我們也可以催化這個過程,通過人的活動改變聚落的形態……只有人的活動才能改變這些聚落的形態。無論這些形態是多么復雜、不明確或無效,都是人的動機造成的。”
“所以怎么做?”無定有些氣急敗壞。
“找一輛車,在修路的路線上把車開上一次。外力做的功可以加速土壤的粒子有秩序地聚合。”那人頓了一下,眼睛往無定胯下的馬瞟,“呃,我們的車停哪了?”
“哪有什么車。我們騎馬去彼得堡。回來時再開車。”
“噢,不知道沿途情況,直接開車去的確太冒險。所以我們先騎馬去,實地勘測規劃一條安全的車能開的路線,回來時再開車。”那個人明白了無定的意圖。
無定對他的印象略微改觀,對方沒有一下子猜到他的計劃,這令他多少有點得意。不過他仍然不信任眼前這個人。基金會在他身邊安插了一個當地人,說是協助,實則是為了監視。說到底,這筆錢落在無定這樣的外宇宙人士后代還是讓上面的人不安了。
“走吧。對了,還沒請教您的大名。”無定說。
“叫我彼得羅就好。”
“彼得羅?”
“怎么,有什么不對?”
“沒有。挺好。走吧。彼得羅。”
他們一路向北,經過繁庶的商業街。店鋪屋脊上的牌樓柱高高豎起,華板上鑲嵌匾額熠熠生輝。街上還沒什么行人。寒意漸濃。無定裹緊衣領。他已經有點想念他那間溫暖的棚屋了。在德勝門那座品德高尚之門的前面,守城的士兵向他們投來狐疑的目光,反復確認文書上印章并沒偽造才放行。鑲滿金色門釘的紅色大門向兩邊打開。氣勢雄健的大樓回蕩著城門沉重喑啞的呻吟。無定喉頭一陣發緊,那句沒有機會講出的宣言堵得他心里難受。
等回來,等回來那天,他要對著無數張仰望他的面孔把堵在心里的這幾句話亮亮堂堂大聲說出來。無定這么想著,揚鞭催馬,帶著隨從離開了大都。
“我們還會回來。”看見彼得羅頻頻回首,無定安慰他道。這個大個子遠沒有外表看起來那么堅強。
“到那時候恐怕我頭發都白了。沒有人去過彼得堡,更沒有人從那開車回來。”彼得羅說。
“等到我們的路修成了,就會有很多人開車往返兩地。”無定憧憬道。
說話間,圓圓的日頭忽然跳出,在前方的赤楊林鋪滿一路軟金般的光,仿佛是個好兆頭。
四
他們騎馬爬過幾座土坡,渡過一條雨水淤積的小河,穿過沿岸的樹林,逆風前行。風裹挾著沙子,毫不留情地打在他們和他們的坐騎身上。據說這是從蒙古沙漠吹來的風。如果一切順利,他們會在后天走進那片沙漠。無定不得不讓彼得羅走在前面,似乎這樣真的能擋掉一些風沙。經過的路上,一些泥土正在聚落生成為方形磚塊。磚塊一塊塊有序整齊疊加,砌作墻。墻漸漸長高,又沿著蜿蜒起伏的山脈慢慢延長,一些地方的墻體已經初具規模。連綿雄壯的城墻,時而跌入山谷,時而忽然躍入視野,時而橫亙在面前,露出排列奇特的烽火臺。
在另一些地方,城墻以截然不同的方式生長著。它們圍城一圈,大部分時候是方形,但也有長方形。從洞開的城門里望去,能看到大片空地,尚且簡陋的街道。在這樣已經初具規模的城鎮邊上,通常能看到七八個尖頂圓形帳篷。每個帳篷里都住著一戶人家,他們默默忍受風餐露宿的生活,滿心期待城鎮房屋和配套設施早日建好,他們好舉家搬進新城,找一間寬敞舒適的大院住下。
當無定經過時,他們紛紛把頭探出帳篷觀看。
“停下來吧,新城快建好了。有漂亮的宅子分給你。”他們說。
“不啦。”無定搖頭。
“你要去哪里?前面什么都沒有。”
“我要去彼得堡走一趟,然后再回來。”無定回答。
那些人驚訝地閉上嘴。他們從未遇見過這樣的行人。
無定和彼得羅都不記得這樣的對話重復了多少次。他們已經走了許多天。絕大部分時間里他們沉默不語,耳邊只有風聲鳥啼馬偶爾的嘶鳴石塊輕撞的聲音。他們失去了計算時間的能力和欲望。比起時間,他們更關心腳下正在走的路。土質情況、路面寬度、橋的承重所有這些決定著一輛車是否能安全通過的因素。他們在騎著馬同時也駕駛著那輛假想中的汽車。
為了能在回程順利找到一條適合車通過的路線,他們有時不得不在一個地方繞上好幾回圈子。有時候一天也沒能走出多遠。這當然不是什么令人暢快的旅行。尤其是在地形特殊的峽谷中穿行時不得不經常下馬,丈量兩側巖壁之間的寬度。當最終走出這片地形復雜的山地時,兩人已經筋疲力盡。他們陷入了昏昏欲睡的狀態。實際上,他們的確是在馬背上睡著了。好在他們的牲口似乎擁有神奇的靈性,自然知道該往哪里去。無定和彼得羅所要做的,只是不讓自己摔下馬。
“你們要往哪里去?”一個聲音問。
無定睜開眼,看見了大總辦戴著黑玉戒指的留著長指甲的手。然后是長長的流蘇禮帽,他的緞面繡花禮服。無定試圖下馬行禮,但是他的馬并不肯停下。
他們好不容易走出荒野山路,來到開闊平坦的草原。馬好久沒有這么暢快地飛奔了,才開始跑上一段路并不愿意這么快就停下。
大總辦并不介意。他和他的護衛隊徒步追趕上來,發出快樂的呼喊,加入到這場奔跑游戲中。
“大人。”無定在馬上向大總辦行禮。
“啊,免禮。”
“失禮失禮,恕罪。”
“哈哈哈,不礙事不礙事。你們——這是要去哪里?”
“彼得堡。”
“哪里?”
“外國。”
“哦。”大總辦若有所思點點頭,聲音忽然一沉,“不過你們得停下。”
馬霎時間立住。人也是。剛才還回蕩著馬蹄聲的草原大地忽然安靜下來,只有色彩斑斕的龍之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無定下馬從懷里取出微涼的文書,恭恭敬敬提交給大總辦。
但大總辦卻伸手掏出鼻煙,深深吸了一大口,滿足地眨眨眼。“哦,文書,好說。我要你停下別有原因。這前面有河。本來也就是一個小池塘。可雨季剛過,河水水量充沛得很,你們恐怕過不去。”
“啊,那有別的辦法嗎?”
“繞路從橋上過吧,也就是多走上幾天。”
無定和彼得羅飛快地交換視線。
“你說的那座橋寬嗎?”彼得羅問。
“馬能過,轎子夠嗆。”
“多謝大人。我們還是先去河邊看看,要不行再回來。”無定說道。
大總辦聳聳肩打了個哈欠,表示沒意見。
無定拱手作揖,上了馬,告別這一群身著鮮艷綢緞的男人,按原來的路線,朝那條命中注定攔阻他們去路的大河奔去。
河流寬闊湍急。但是車應該能過去。這令他們大大松了口氣。接下來的問題是現在他們怎么過河,無定覺得他們可以就這樣蹚水渡河。
“那把你的行李放在我的馬上吧。”彼得羅建議道。他的馬足夠高,能保證鞍上的行李不被打濕。無定拒絕了。也許是出于自尊心,也許只是單純的固執。他牽著他的矮腳馬走在前面,一步步試探著尋找著安全的落腳點。河流比想象的深,沒走幾步,水已經沒腰。無定心里的慌張也沒過了腰,幾乎漫到了嗓子眼。他快要出聲求救了。他不會游泳。就在這時,無定一腳踩在河底什么尖銳物上,疼得失去重心,抓韁繩的手一緊,用力抓緊馬繩。馬使勁向后掙脫,拉扯中行李掉進水里,無定不顧一切撲上去要撈,被彼得羅攔腰抱住不放,眼睜睜看著行李被沖走。
那里面裝著他們的全部口糧。
要是有一張烙餅就好了。才上路幾天就遇到食物短缺的問題,這是無定沒預料到的。渡河之后,他們一直走在荒無人煙的野地。在草原上還能隨處可見的野兔群如今毫無蹤影,只能在想象中成為無定的食物。無定已經有兩天沒有進食,饑腸轆轆,渾身乏力,無論睡著醒著腦子里想的都是食物,以至于一度出現幻覺,大口咀嚼起空氣。“停下來休息一下吧。”彼得羅露出擔憂的神色,翻身下馬,在一塊陰涼地為無定鋪好毯子。
無定癱倒在毯子上,不無嫉妒地望著彼得羅。同樣的境遇下,他的同伴似乎并不為饑餓所苦,仍然神采奕奕。此刻,他正精神奕奕地做起體操,一邊還給自己大聲喊著口令。1234深蹲跑跳俯臥撐,1234擺臂踢腿后空翻。
對了!他們當地人光靠做功就能合成身體必需的營養。彼得羅此刻不是在做操,而是在進食。無定看著一陣頭暈。他閉上眼睛,耳邊傳來彼得羅關切的詢問——你怎么了?
我還能怎么了。無定心想,咽下一口唾沫。偏偏這時候,肚子咕嚕嚕叫起來。
“啊,搞了半天你是餓了吧。你等我。”彼得羅仿佛剛剛破解了世界之謎,一臉興奮地跑開了。無定不明白他為什么那么高興。經過這幾天他發現彼得羅雖然長相兇惡,但對熟人卻有意外天真的一面。
過了一會,彼得羅從幾米開外一塊巨石后現身,雙手小心翼翼捧著什么小跑著過來。他拿眼瞄了一下無定,又立刻羞怯地低下頭。“喏,給你。你看看能吃嗎?”
無定猶疑地接過他手里熱乎乎黏糊糊的一團東西。
“他們說,你們是靠攝入這些物質來維系生命的。如果是真的,這個……應該可以吃。”彼得羅努力掩飾著他的慌亂,唯獨忘了目光不應該躲閃。
無定盯著這團棕色的物體。它看上去十分可疑,而且有點惡心,和食物應該有的樣子相去甚遠,但它卻正散發著一股難以拒絕的香味,碳水化合物的味道。這味道比任何說辭都更有力。
無定一口吞下那團東西。
真好吃!
……
糖匪,素人幻想師,威士忌死忠。坐標北京,小說主要發表于上海。作品兩度入選美國最佳科幻年選。多篇作品翻譯到英美西意日韓澳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