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治綱:從“現實”到“主義”
說實話,什么事情,一旦扯上“主義” ,就復雜了。因為“主義”作為一種特定的思想、宗旨或理論主張,不僅體現了人們對待客觀世界、社會歷史以及人類生活等等所秉持的價值立場,還隱含了某些最高準則和核心理想。譬如霸權主義,就是將說一不二的強權邏輯視為最高的行事準則或重要理想 ; 個人主義,就是將個人的利益和私欲視為最高的行事準則或終極目標。文學中的“現實主義” ,當然也不例外,就是將“現實”視為文學創作的最高準則或理想目標。
但問題在于,文學畢竟是人類精神活動的一種特殊形式, 帶有極強的主觀性和個人性。不同的作家對“現實”的判斷、 把握和表達, 存在著各自不同的差異。所以,人們在論及文學中的“現實”,通常強調它是一種“藝術的真實”,而非“客觀的真實”。至于兩者之間的差別和界限在哪里, 沒有人能說得清楚。既然“現實”在文學中是一種難以厘清的對象,那么將它上升到“主義”時, 自然也很難說清楚。所以, 面對“現實主義”這個概念,有人將之視為一種創作方法,有人認為它是一種文學精神,有人則奉它為一種美學原則,當然,也有人覺得它只是一種文學觀念。雖然這些概念千差萬別,但它們都符合“主義”應有的基本內涵。
一方面,文學中的“現實”確實充滿了各種不確定性 ; 另一方面,人們對“主義”又有著不同向度的理解,這使得我們在談論“現實主義”文學時,自然而然地產生了各種繁蕪駁雜的詮釋和評價。譬如,有學者曾縱橫捭闔地論道,卡夫卡的《變形記》就是一部現實主義的杰作,理由是 : 除了小說的第一句話,其它的敘述全部都是純客觀的、寫實的,每一筆都是嚴格按照甲蟲的行為特點和格里高爾的心理方式所進行的,它反映了卡夫卡對現實倫理的獨到理解,也體現了卡夫卡對現實處境的深刻呈現。換言之,它可能不太符合現實主義創作手法,但是體現了鮮明的現實主義精神。
我之所以繞出這些話題,并不是想故意攪渾“現實主義” 。相反,我對它一直保持著由衷的敬意。當我說不清的時候,我也會從浪漫主義、現代主義等概念,來反證什么是現實主義。但我內心里確實認為,縱使你給“現實主義”下一千個自認為絕對科學的定義,人們都能夠從一千零一個角度,質疑你這個定義的科學性。譬如,很多人都認為余華的《活著》是一部現實主義作品,但是,如果我們用現實生活的經驗和邏輯來看,福貴顯然是千古第一的倒霉蛋,是倒霉蛋中的“奇葩”。這樣的“奇葩”人物,實質上已經遠離了我們的日常生活經驗,隱含了傳奇化的偶然性特質。這種特質,真的是我們現實主義文學所要追求的文學目標嗎?
反過來說, 如果我們認真地梳理一下《西游記》 ,看看里面人物之間的等級秩序、權力關系以及人物各自的人性狀態,從玉帝天廷到海底龍宮,幾乎處處都映現了現實生存的邏輯法則和倫理關系,完全可以將它視為現實生活的神魔化。換言之,神魔是個框,現實往里裝?;蛟S,作者是因為對現實處境有所顧慮,才巧妙地采用這種敘述策略,表達自己對現實生存的看法?如果真是這樣,我們用現實主義精神來評而析之,又何嘗不可?
看起來似乎有些扯遠了。但我認為,對于絕大多數寫作者來說,直面現實都是一種無需強調的寫作姿態。就我個人的閱讀視野來看,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作品,都是在書寫現實生活及其經驗,或宏觀,或微觀,或歷史,或日常,或倫理沖突,或人性糾葛。現實的經驗與常識無處不在,現實主義之旗四處飄揚。你可以像《白鹿原》那樣,書寫宏觀的大歷史、大社會之現實,像《平凡的世界》那樣,展示某個階段的社會現實,也可以像《長恨歌》那樣,呈現一個女人的命運和一座城市的變遷,還可以像《繁花》那樣,寫一群市井人物的日常生活現實狀態,甚至可以像《青衣》 《玉米》那樣,寫一些特定現實境遇中的日常生活與人性。每一個人所遭遇的現實困境都不一樣,每個人面對現實的思考也不盡相同,每個人所擁有的現實經驗各有優勢,因此,作家們在書寫現實時,一定會體現出各自不同的策略、方式和風格,嚴格地說,他們都是一種現實主義的寫作。
這也使我一直有理由納悶 :既然絕大多數作家都在直面現實進行創作,為什么大家還要反復倡導或討論現實主義文學?就我個人的經驗來說,只有作家越來越不關注現實了,人們才有理由強調現實主義文學傳統??墒?,我們看到的文學現狀是,直接應對現實生活的口語化詩歌到處流行,大歷史和小生活的散文也屢見不鮮,至于都市市井和鄉土日常生活的小說更是四處可見。這些帶給我的感受是,中國當代作家太過于沉迷現實了,太過于專注“此岸”了,以至于喪失了飛翔的激情和能力,也喪失了對“彼岸”的擁抱與關愛。試想一下,托爾斯泰的偉大,全部在于他對俄羅斯現實生活的真切敘述?還是在這種敘述中滲透了創作主體巨大的宗教般情懷?
因此,我們如此熱衷于討論現實主義文學,還不如認真地探討一下,我們的作家為什么缺少托爾斯泰式的情懷和思想,我們為什么面對現實總是忍氣吞聲而無法飛翔?說到底,文學終究要以審美的方式擊穿現實的表象,回應人類此岸生活的困頓與傷痛,尋找彼岸生存的理想與詩意。如果動輒就將文學弄成一種地方史或山川志之類的東西, 看似“現實主義”了, 但它卻喪失了文學應有的靈性和詩意,不太可能成為真正優秀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