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建軍:構建詩歌的命運共同體 ——“新時代詩歌十論”之六
文學與詩歌的傳播,并不是一開始就達到了現在的形態,眼下的文學傳播與詩歌傳播,基本上是一種同步傳播,即我們所說的“即時傳播”,標志著人類社會進入一個全新時代。在人類歷史上,從口頭傳播到文字傳播,從文字傳播到印刷傳播,從印刷傳播到音像傳播,從音像傳播到數字傳播,從數字傳播到眼下的網絡傳播,經歷了多個重要進化階段。網絡時代真正產生了新媒體,新媒體全面代替了舊時代幾乎所有的傳播方式,從而建立起一個涉及面極廣、變動巨大、影響深刻的文學共同體。而詩歌作為人類文學共同體的重要一支,總是處于時代變革的最前沿,而居于核心的地位,因而值得我們關注并加以重新審視。
我們寫了一首詩,可以即刻發表在自己所在的詩歌群,也可以發表在朋友圈,也可以發表在微博,從而讓全天下都可以看到。如果在手機上或電腦上進行寫作,一瞬之間就可完成發表,而讓作品進入人類視野,進入正在變動中的歷史長河。只要有一點空閑時間,車站機場、地鐵高鐵,起床之后,上床之前,“擬寒山體”即寫即發,正是網絡傳播所帶來的方便。報紙與刊物傳播,少則一月,多則數月;廣播電視傳播,數量相當有限,只是一種及時傳播。因此,網絡所帶來的即時傳播,讓詩歌創作出現了新的變化,產生融通能力,發生了極大影響。這種即時傳播方式,足以讓我們在很短時間內,形成一種詩歌共同體。這是人類有史以來所從來沒有過的變動,甚至是一種具有世界性的、人類性的、歷史性的重大變革。
詩歌與文學共同體,是人類精英人士所追求的共同目標。《詩經》主體是當時黃河與漢水流域的民歌,并不全是由官府所采集,不少是由喜愛詩歌的民間人士所匯編。相傳孔子編定《詩經》,出發點并不只是“興觀群怨”,多半是出于個人愛好。屈原之所以創作如此宏大而精美的作品,不全是抒寫心胸,而是出于建立功名的初心。李白“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的評價,主要是出于景仰,同時也有自我期許。杜甫向往與歌頌李白,似乎說明同樣的問題。唐代詩人寒山,遠沒有李、杜幸運,在他所生活的時代,由于知音稀少而時時焦慮。蘇、黃互品對方,對作品的命運十分在意。王、蘇政見不合,當蘇經過金陵,王出城十里,也是出于對東坡卓越才華的欽敬。在中國古代,文人相輕的事件雖然時有發生,文人相親的情況也不在少數。正是詩將同類的人聚集在一起,成為生命共同體,并且以此方式才可以進入歷史,進入宇宙,共同創造人類的精神與文化。中外歷史上層出不窮的詩歌團體與詩歌流派,更是生命共同體曾經存在的重要證據。不過,當文學的傳播處于口頭、文字與印刷的時代,這樣的詩歌共同體的形成,實在是不易的、不便的。
當人類進入了網絡時代,一切都變得如此的方便,如此自由。時間已經大大加快,空間也已經大大縮小。當代人一天的經歷,似乎相當于古人的一年;從前是龐然大物的地球,今天變成了一個小小的村莊。在此情形之下,詩人與詩人之間、作家與作家之間的距離,以至于所有的人之間的距離,因為網絡而大大地縮短。非馬居美國,我幾乎每天可以看到其作品;熊國華訪歐洲,發表的作品我時時讀到。呂紅居舊金山,能時時讀到我的“擬寒山體”。詩歌共同體的形成已經變得如此容易,詩人與詩人之間、作家與作家之間、詩人作家與讀者之間、詩人作家與評論家之間的關系更加直接、更加平等、更加和諧、更加多樣,當然也更加復雜、更加激烈,形成了一種相當獨特的結構形態。其表現如下:第一,諸多文學與詩歌微信群以流派命名,如珞珈詩派、中原詩派、北京詩派、西部詩群、新詩想詩群等等,并不表明已經形成了文學史意義上的流派,然而的確是因為某種相似性、相同性而產生的詩歌群落。這樣的群落對于當代詩歌而言是越多越好。第二,當代中國每一位詩人,往往都有自己的朋友圈,正是因為審美趣味的相近性、藝術目標的相同性、生活趣味的相通性而形成了命運共同體,相互之間的交流與切磋形成了豐富的、多樣的、復雜的互動關系。朋友圈的存在,對于我們各自的創作產生很大影響。第三,以某一主題而形成的有關詩歌的討論,對于交流信息、探討問題、形成思想、影響社會、服務民眾等,至關重要。如果沒有微信群或朋友圈,討論起來就不方便,也不易形成共同的主題與基本的結論。第四,網絡讓所有詩人投稿變得直接與簡便。從前在文學期刊和報紙上發表作品,三個月、半年之久也沒有回饋,更多的投稿是泥牛入海無消息。然而在今天,只要知道編輯的郵箱與微信,就可以直接進行投稿,讓相互之間的關系具有了共同體的性質。第五,即時傳播改變了從前的詩歌與文學傳播的形態,讓所有的詩人形成了一種命運共同體,共同創造人類的精神財富,豐富人類的文化藝術寶庫成為可能。也許有人認為網絡只是形式的改變,而詩歌與文學在本質上沒有因此發生變化,然而不能只是看到表象。詩歌與政治意識形態越來越遠,所表現的生活內容更加廣闊,所表達的精神更加自由;語言更加生活化,形式更加多樣化,技術更加成熟化。接受外來詩歌資源更加多樣化,人們不再分西方與東方,詩壇似乎形成一個完整的、獨立的、共同的世界。第六,網絡時代為人們提供了全新的閱讀與接受視野,自古以來人類所有的知識都可以在網輕易獲得,只要不觸及敏感話題,所有的詩歌與文學問題都可以自由討論,網絡為詩人的寫作提供了極大的可能性,海量的信息所提供的廣闊題材是從前任何時代不可比擬的。
傳播絕對不只是一種被動的力量,也不只僅僅是生存環境的改變,當量變發展到一定的時候,就會產生質變。當代漢語詩歌共同體的形成,有詩歌歷史本身發展所產生的動力,也有中外詩歌碰撞而產生的動力,同時全球網絡的建立,讓詩歌傳播發生了很大改變,從而為詩歌共同體的形成,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條件。網絡傳播標志著一種新的生活、一種新的形態、一種新的結構、一種新的美學、一種新的哲學的建立,同也是一個新的社會階段的開始。當然,詩歌生命共同體的形成還是初步的,然而已經初見氣象。如果思想更加開放,環境更加完美,選擇更加多樣,詩歌的復興也是歷史的必然。如果詩人以至于所有的作家都有共同體意識,把自我命運與詩歌命運聯系在一起,把自我命運與他者命運聯系在一起,一種真正的、全新的、平等的詩歌命運共同體時代,很快就會到來。
(鄒建軍,華中師范大學詩歌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