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廣文:柳蔭巷紀事
一
我算是土生土長的柳蔭巷人,從爺爺那輩起,一晃兒也有百年歷史了。柳蔭巷是我們這座城市再尋常不過的一條街區。方圓六七百米,屬城鄉結合部,蒙漢雜居地。
巷子里擠擠挨挨、密密麻麻近千戶人家,住的大多是廂房、耳屋、煤棚子,是正房孕育衍生下來的。在柳蔭巷,房生房,戶生戶,就像瓜秧結蛋,一提溜一大串,不稀奇,也不古怪。而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人,從耄耋之年到呱呱墜地的嬰兒,歲數加起來,大的抵得過幾個唐宋元明清。一大家子人,三世乃至四世同堂比比皆是,太過稀松平常。在柳蔭巷,見證五世同堂那才叫出奇冒泡呢!
本世紀的頭一場大雪下得酣暢歡實,天地一片白。巷子中央的那棵千年古槐,葉子光禿掉了,但軀干仍然遒勁挺拔,枝杈依舊濃密壯碩。雪花飄落在這棵老槐上,凝結的樹掛猶如朵朵梨花盛開,也恰似點點凝固的雪浪,美得晶瑩剔透。
那天,在這棵古槐樹下,我遇到了我們的社區主任大趙。大趙說:咱們柳蔭巷明年就要動遷了,蓋大樓,三十多棟呢!我說:前些年可都是光打雷不下雨,沒準這回還是光聽響,不見地皮濕。大趙抖落掉身上的積雪,胸有成竹地說:政府規劃都出來了,還能瞎白話?我說:咱柳蔭巷的老少爺們都眼巴巴盼著呢!大趙苦笑笑,說咱這柳蔭巷,風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幾十年低矮破舊的土坯房,縫縫又補補,墻壁的裂紋兒有大拇指頭粗,瞅著就心突突,腿打摽兒。再不拆,一場大雨就能澆趴下。我說:要是早幾年挪出土窩窩,老耿一家也不至于被煤煙熏得那么慘哪!
柳蔭巷家家戶戶靠拖煤泥生火取暖。老耿是我和大趙的鄰居,住后趟房。那年,臘月剛過,天嘎巴嘎巴冷,或許是煤坯子糟透了,也許是煙道窄巴淤堵了,煤煙沒全跑出去,老耿和老伴還有大兒子、兒媳都被熏死了。老耿的女兒是救活了,保了命,可腦子熏壞了,不靈光了,瞅人的眼神都直勾勾的,說話也顛三倒四,好好的閨女就這樣白瞎了。好在天無絕人,小兒子在外念大學逃過一劫。老耿的孫子因年紀小,吸入的一氧化碳少,也無大礙,算是給老耿留了條根脈。
大趙說:咱這柳蔭巷,都成老古董了,年年出事,不是電線老化著火,就是煤煙中毒,屋漏墻塌更是家常便飯。我說:往事不堪回首啊!但愿這回板上釘釘兒,來年咱們都能喬遷新居,到時候,我請主任在有暖氣的新房里一醉方休!
二
劉德順是八十年代初進城的,算是第一代農民工。那時候,農民進城打工都是偷偷摸摸的,城里人管他們叫“盲流”。清理過幾次,劉德順就跟打游擊、藏貓貓一樣四處躲避。后來,風聲松了些,不用東躲西藏了。再后來,城市寬容了,農民進城形成大軍,蓋樓的,掃大街的,工廠里做苦臟累險活計的都是農民工。現在城市越來越離不開農民工了。沒有了農民工兄弟,城市就好像玩不轉了。
劉德順早早就在柳蔭巷租了房,是人家倒騰出的一間煤棚子。一張床,一把椅子,一個爐灶,再擺些鍋碗瓢盆,剩下的地兒挪挪屁股都費勁。門楣低矮,進出都得貓腰躬脊,但劉德順骨子里的堅韌支撐著他的夢想。他的夢想就是不再脊背朝天、土里刨食。他向往城市,渴望城市有他的立足之地,柳蔭巷就是他夢想出發的地方。
萬事開頭難。一個農民闖蕩陌生的城市,生存是現實需要,活著是艱辛的。起初他一個人打拼,收廢品,干裝卸,挖地溝,鉆十幾米深的下水道掏淤泥,人世間的苦辣酸澀他嘗遍了。
劉德順雖是個初中生,但腦子不笨,是個有心人。他尋思,做事不能東做做、西干干,得一門心思,散兵游勇式的很難在城市立住腳,更甭說站得穩、做長遠了。他進了一家機修廠當了焊工,開始做學徒,跟師傅學技術。劉德順早來晚走,從柳蔭巷到機修廠,從機修廠到柳蔭巷,兩點一線,車轱轆一樣的生活,簡單又枯燥,但他學技術是近乎癡迷了,焊點的每一個細節都悟深吃透,從不馬虎,精益求精。他幾個月不吃肉,省下錢買了本《焊工實用大全》,有空就拿出來琢磨,他深深懂得一句經典名言,叫理論聯系實際。到后來,七個徒弟,劉德順露出尖尖角,逐漸成為焊工大拿,被評為工廠的藍領工匠。最出彩的一次是在全市舉辦的勞動技能大賽上,焊工比賽選手近百號人,經過一輪輪淘汰出局,到最后,他的焊槍最厲害,點點精準,條條細膩,可謂爐火純青。
那個時候,農民工跟城里的工人一樣作工卻涇渭分明,各不沾邊兒,互不搭界,農民工似乎低人一等,雞窩里飛不出金鳳凰。劉德順心里頭便暗自較勁,他要靠自己的努力做真正的柳蔭巷人。
對于一個人,城鄉之間的無形鴻溝,說白了,其實就是一個小小的戶口本,劉德順經歷了中國戶口的變遷。在鄉下,他是農村戶口。剛進城打工,他變成了黑戶口。后來有了暫住證,算是臨時戶口,一年一辦,麻煩不說,心里還不落底兒,暫住證很可能昨天有,明天就沒了,今天還動不動叫管治安的沒收扣押。再后來,暫住證改成了藍印戶口。這藍印戶口像個二胰子,說農不農,說城不城,跟城里人的紅本本比,總感覺矮人一頭。現在妥了,劉德順在柳蔭巷買了房,藍印戶口換成了紅本本,孩子入托、入學、就業、高考跟城里地道的土老炮、坐地戶一個樣了。
變城里人了,劉德順就把老婆孩子接來柳蔭巷。房子小是小了點,但比鄉下的干打壘比,有如天壤之別,干啥都不能一口吃個胖子,得慢慢來,一個個小勝累積成大勝,一個個小目標匯聚成大夢想。如今,劉德順的心里頭正在盤算著他夢想的下一站。
三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柳蔭巷,誰家要是有輛自行車,那算是大件了。若是名牌,全巷子人的眼珠子都能蹦出來掉地上,讓人羨慕加嫉妒。
巷東頭有家鐵匠鋪子,靠打打鞋釘、馬掌、剪子、菜刀之類的小鐵器為生。老鐵匠姓李,手藝精巧。他想,自行車都是鐵呀、鋼啊拼接成的,鐵匠鋪子咋就不能做輛自行車呢。于是,老鐵匠自力更生,土法上馬,竟也造出了一輛自行車。拋光、打磨、噴漆、上油,一打扮,嘿,顏值不比那些永久飛鴿鳳凰差多少。鐵匠的兒子李小武騎著這輛無牌的自行車,在大街小巷跟那些正規廠家生產的名牌車賽跑。他騎車的照片還上了報紙,老鐵匠土造的自行車在當時可是轟動的大新聞。
后來,老鐵匠死了,李小武子承父業,手藝比他老子還有一手。怎奈社會日新月異,鐵匠鋪漸入黃昏,李小武成為最后一代鐵匠。
關門的那一天,李小武更是讓人刮目相看,一輛腳踏三輪車,我們這兒叫它倒騎驢的,在他手里誕生了。改革開放的頭些年,人流物流多起來,李小武改了行,靠它做起了載貨拉人的運輸生意。
幾年以后,李小武換了輛人力三輪車,帶座椅、遮陽蓬的,當地人叫他神牛。這回他不拉貨了,人比貨貴。他穿街走巷,專拉短途客。后來,人力車逐漸被淘汰,電動車又時興了,李小武就又買了輛電動車跑運輸。電動車不用腳蹬,解放了勞力,車前頭還有儀表盤,車廂全封閉,起動、剎車、掛擋,操作雖簡便,也算是真正的車了。李小武手握車把,精氣神兒十足,路跑得遠了,客人拉得多了,錢也掙得快了。
這世界突飛猛進,出租運輸業更是如此。似乎是一夜之間,天津大發黃色面的,我們戲稱“蝗蟲”的小面包出租車就遍布城市的大街小巷了。李小武開著它,風里來雨里去,酷暑嚴寒,往返穿梭于住宅、商場、汽車火車站之間。一天十幾個小時連軸轉,雖然常常是饑一頓、飽一頓,連上廁所的工夫都得算計,來去匆匆,但李小武苦中有甜,苦中有樂,辛勤的勞作讓他的腰包鼓了,日子一天天殷實起來。
大概上個世紀末吧,“蝗蟲”們漸漸少了,出租車從面的變成了轎車,最普遍最具代表性的要數夏利。李小武說:跑出租,一年當中夏季最難熬。夏利沒有空調,遇到三伏天,車里就跟烤箱一樣悶熱,用汗流浹背這個詞形容一點都不過分。后來,出租車更新換代了,富康、捷達、桑塔納出來了。這些車有空調,車型也漂亮,安全性能和舒適度更是上了一個大臺階。
如今,出租業又走進了新時代。網約車來了,新能源汽車上路了,車的油耗少了,污染小了,乘客打車也更溫馨更快捷了。
從倒騎驢到神牛,從面的到轎車,從人力三輪到機動車,從普通出租到高檔車型,李小武見證了這個城市出租運輸業走過的歲月痕跡和歷史變遷。
四
聽說柳蔭巷要動遷了,牛二的全羊湯館更火了,不僅柳蔭巷的人,周邊的眾多食客也是趕集似的一撥撥地來。客滿了,沒位子了,也不肯走,寧可候著。他們知道,羊湯館一拆遷,就沒地兒喝這純正地道的全羊湯了。
傳聞牛二爺爺的爺爺是清朝宮廷里的御廚,專做全羊美食,連皇帝皇妃們都贊不絕口。這事兒的真偽已無考證,但如今半個城的人一提牛二做的全羊湯,都咽唾沫,都喉結竄動,都流哈喇子。也絕了,一只羊的骨頭心肝肺肚腸等雜貨,經他手一番熬制煴燉,再添加些蔥姜蒜等佐料,絕妙的滋味就出來了。肉鮮香嫩,湯稠乳白,不膩不膻,食客們一碗接一碗,往往喝得大汗淋漓,渾身那叫一個舒坦。吃完了回到家,吧唧吧唧嘴兒,還是余味無窮。隔天打個嗝兒,也都是香噴噴的。
牛二的全羊湯館開得早,生意興旺,收入多少我們不曉得,但我們都一致認為他是柳蔭巷的首富,因為他家里是全巷子第一個買電視機的。七十年代末,電視機絕對是個稀罕物。有了電視機,就大吸眾人的眼球,牛二家就熱鬧了。顧客來,四鄰也來,都想瞧瞧新鮮。來的都是客,牛二也不摳門,冷天電視機放屋里,暖和天就擺院子里讓人看。我記得八三年播香港電視連續劇《霍元甲》的時候,牛二家不大的院子里擠得滿滿登登的,連墻頭上都騎著人,一看就是小半夜。后來,黑白電視機看著不過癮了,牛二就換了臺彩色的,這下子人更爆滿了,牛二家就像個小電影院,從早放到晚,直到電視機走進尋常百姓家,牛二才算消停,但鄰居們心里頭都在念他的好。
日子一天天地在往前走,牛二全羊湯館的名氣也越來越大。這不,剛從市美食協會傳來好消息,牛二的全羊湯被評為十大特色美食。美食協會會長給他送來了金底兒紅字的大牌匾,還緊緊握著牛二的手,說你開的全羊湯館不僅是柳蔭巷的招牌,也是全市人民青睞的美食一絕啊!連省城的人也都慕名而來,雖然柳蔭巷就要拆遷了,但你的全羊湯不能失傳,還要錦上添花,香飄萬里啊!牛二很激動,說柳蔭巷改造好了,就貸款買門店,擴大經營規模,讓更多的人品嘗到我做的全羊湯。
后來,牛二在柳蔭巷買了臨街的店鋪,上下兩層的,還叫“牛二全羊湯館”。開業那天,牛二把鄰居們都請去了。里面窗明幾凈、寬敞舒適自不必說,與眾不同的是墻壁上一幅幅畫作別具一格,都是描繪大草原地域風情的,還有頂棚裝飾成了蔚藍色的天空,雅間狀如蒙古包,不禁讓人聯想起奶酒飄香,蓮花似的氈房炊煙裊裊,馬頭琴悠揚,草原上篝火閃亮,白云朵朵,風吹草低現牛羊。這種種情景跟牛二的全羊湯館融為一體,看上去很匹配很協調。牛二有了品味,上檔次了。
五
前面我說了,柳蔭巷中央有一棵千年古槐。夏天長到最濃密茂盛的時候,站在樹下往上瞅,樹冠如巨傘遮天蔽日,綠蔭蔥蘢。古槐的主干像一座黑塔,足有幾十米高,軀身粗得沒三四個人摟抱不住。身上隆起的黑疙瘩似小丘陵虬曲盤扎,一節一節地累結而上,而后旁逸斜出,伸展出數不清的枝枝杈杈。平常,老頭老太們在這里納涼聊天、下棋打牌。小孩子在樹底下嬉戲追逐,打鬧玩耍。這棵古槐潤澤著柳蔭巷,算是巷區里唯一的原生態公共場地。
柳蔭巷動遷,這棵千年古槐何去何從成了人們的懸疑。看規劃示意圖,上面沒有標示。問拆遷辦的人也是懵懵懂懂一頭霧水。居民們對此也是想法不一,有的說:不就是一棵樹嗎!不當吃不當喝。蓋樓的地產商說:留著它,得費多大的地皮,等于少蓋幾棟樓,不劃算。而大多數居民說應該留下,這是柳蔭巷的胎記,胎記沒了,柳蔭巷就蕩然無存了,得留個念想,記住鄉愁。一個植物學家看后嘆為觀止,雙手撫摸著斑駁嶙峋的老樹感嘆道:幾千年斗轉星移,滄海桑田,人世間的諸多生命皆隨時光沉寂湮滅了,這棵古槐是一部活歷史,一塊活化石,觀賞研究價值千年難遇啊!
一棵樹的命運被人們鼓噪喧囂,跌宕起伏,而千年古槐卻靜靜佇立,默默無語,但有一天,驚心動魄的場面驟然發生了。那是一天大清早,人們還在睡夢里。幾輛吊車、挖掘機悄然開進了巷子中央。幾個早起的人發覺了,一看,就知道是沖著古槐樹去的,趕緊去召呼人,一會兒就聚攏來百十號人。眾人七嘴八舌,反對的,贊同的,無動于衷的。就在那些長著巨爪長臂的鐵家伙紛紛殺向古槐樹的時候,一個干巴精瘦的老頭沖了過去。人們一看是耿老爺子。這耿老爺子是反對伐掉古槐的最堅定支持者。快八十歲的人了,不知咋地,幾十年來對這棵古槐情有獨鐘,比他的親兒子還親。不論刮風下雨,酷暑嚴寒,耿老爺子每天都要到樹底下瞧一瞧、轉一轉,就像虔誠的朝拜者,把古槐視為圣物。他常對人說:世上那么多樹,長到一定歲數就枯死了,可這棵樹上千年了,還在長,像個棒小伙子,筋骨壯實,毛發濃密,虎虎有生氣,這是一棵神樹呀!有一年,天大旱,古槐樹遭遇病蟲害,葉子全枯黃了,枯樹杈子噼哩叭啦往下掉,耿老爺子急火攻心,吃不下睡不著,不下十幾趟,大老遠地跑植保站,央求人家給樹治病。好在古槐飽經千年風霜,最終挺過來了。第二年春天,它重新煥發了青春,長出新枝,萌發綠葉。就是這樣一個無比熱愛自然和生命的人,毀掉這棵古槐等于刨了他的祖墳。耿老爺子犟脾氣上來了,尥起蹶子,放出狠話,說誰刨這棵古槐樹,我就跟誰死磕,跟誰急眼玩命。現在耿老爺子挺在車前,膽氣沖天,面對那些要毀掉古槐樹的人,瞪圓了豹子眼,厲聲喝道:要砍樹,先從我這里軋過去!
這事不知咋地驚動了市長。他來到柳蔭巷,先是在巷子里了解動遷情況,后又來到這棵古槐樹下,跟居民們交談,傾聽他們對這棵古槐樹的想法。聽完了意見,市長娓娓道來,從人居環境到生態保護,從以人為本到歷史文化,說了很多很多,有些我們聽明白了,有些我們似懂非懂。可這千年古槐是保留還是砍伐掉?人們在等市長拍板,但市長沒表態。我們想,領導就是領導,城府深,難琢磨,不像咱平民百姓,胡同里趕豬,直來直去,更不像咱豪爽的東北人,路見不平一聲吼,能動手就別吵吵。說話辦事行不行,中不中,不繞彎子,干脆利落。
古槐的命運多舛,前途未卜,去留莫測。耿老爺子大病了一場。
又過了一個禮拜,巷口墻壁公示板上赫然換了張新的規劃圖。人們湊前一看,呵,上面少了一棟樓,多了一個橢圓形的休閑廣場,廣場中央還標出一棵大樹。
我們的心一下子落底了,我們都挺感恩市長,覺得市長有大胸懷、大氣魄,眼光長遠,英明睿智。想想,柳蔭巷舊貌變新顏了,我們也不能光有吃喝拉撒睡,還要有點琴棋書畫、吹拉彈唱的文化品位跟生活情懷啊!接著,我們就紛紛猜想,將來建成的休閑廣場是個什么樣子。
六
我在柳蔭巷住了大半輩子了,熟悉柳蔭巷就跟熟悉自己的親爹親娘一樣,感情深著呢。柳蔭巷的人,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每個人都是故事。光說別人了,我也得講講我自己。我的腿有點小毛病,腳踮步兒,小時候上樹掏鳥窩拽的。殘聯給我發了個殘疾人證,但我從不覺得自己是個殘疾人。我屬于那種人殘志堅型的,別人照顧我,我基本不用,我說:我能。別人嘲笑我,我就用我的三寸不爛之舌先把他整蒙圈。別人欺負我,我腿腳不中,我就跟他們比拳頭、比腕力,起碼打個平手。
我的故事就從畫畫兒說起。我這個人別的本事庸常平淡,啥啥都不起眼兒,畫畫兒卻極具天賦,畫貓像貓,畫狗像狗,畫山更像山,這是我小學老師給我的評價。于是我把其它學科全扔掉了,專攻美術。我的理想就是上美術學院,當個畫家,做徐悲鴻、齊白石。可惜八五年高考,我的文化課太蹩腳了,夢想落了空。那時候,社會上講究自學成才,我就在自己的畫界里摸爬滾打。臨摹是基本功,開始涂鴉也好,照貓畫虎也罷,我很奇葩,剎下心去,關起門來,無師自通,一畫整天不挪窩兒。無數的畫筆、顏料、畫紙在我的手里用完了、廢棄了,摞起來,足能堆成一座小山包。
二十歲我就在街頭擺畫攤兒,用鉛筆鋼筆給來來往往的人畫素描,大多是人的肖像,一幅畫賣個塊八毛錢。我畫的山水風景裝裱好了也擺街頭賣。在別人眼里,畫家是個很高雅的職業,看到畫作淪落街頭到處兜售,有人不相信那些好看的風景畫是我這個毛頭小伙畫的,我就現場畫給他們看。這一招果然奇妙,不知他們是憐惜我,還是我畫的畫兒真挺不賴,他們出的價錢往往讓我偷樂好幾天。
我畫最多的是大露天礦,我們這座城市的著名地標,曾經亞洲第一。大露天锃亮蜿蜒的鐵軌,擎起巨型翻斗的電鎬,還有那些臉膛黝黑的采煤工人,都成了我畫中的風物。我也以柳蔭巷為背景,畫平仄的小巷,畫巷口的夕陽,畫那些百年老宅子,畫柳蔭巷近半個世紀的變遷。我用筆畫世界,也用畫看人生,畫里畫外,點點滴滴都折射出世事嬗變。過去人們愁吃少穿的時候,很少有人顧及美的東西。當人們解決了溫飽、生活奔小康的時候,就有了藝術追求和文化素養。普通人家也舍得花大價錢買畫了,掛在屋里,饋贈友人,凝固的美便溢彩流光了。
現在我舉辦了個人畫展,開了個美術班,畫室還用了兩個懂裝裱、有點美術底蘊的殘疾青年。我們命運相連,抱團取暖,一起經營著我們共同的藝術家園。
七
柳蔭巷的居民都喜氣洋洋地搬進新居了。我請大趙撩鍋底兒,喝喬遷酒。一來我和大趙有緣,抓鬮兒分房竟又做了鄰居,住樓上樓下,遠親不如近鄰嘛!二來大趙這個社區主任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大的官了。大趙過去幫過我不少忙,我得好好跟他套套近乎。更要緊的是,我得兌現去年我在千年古槐樹下作出的承諾。圓了多年的新居夢了,不來上兩盅,不醉上一把,心里頭真就怪癢癢的。
一過小年,整個柳蔭巷就散發出濃濃的年味了。貼春聯,買炮仗,辦年貨,串門子,個個忙得腳打后腦勺。
休閑廣場也落成了。那棵千年古槐樹下砌了一個圓形狀的石臺,樹干上還掛了個小牌牌,上面寫著它千年的傳奇身世。廣場里建了步行道,跳舞扭秧歌的有了專門的場子。一個個石凳、木椅、各式健身器材和檐角翹起的涼亭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干干凈凈,默默地在等人來。就連廣場角落里新栽的幾株臘梅花也在一起商量著趕緊開放。
這一年是柳蔭巷變遷的開元之年,家家戶戶都鉚足了勁,要過個像模像樣的年,預示將來好兆頭。我把我們家最珍貴的家產,兩瓶陳年古井貢從箱底里翻出來了。有了新房子,就有了好心情,瞅啥,啥啥都稀罕人兒。晚上,風輕云淡,我請大趙。我倆一邊喝,一邊嘮家常,聊柳蔭巷過往的人和事。我說:咱柳蔭巷天翻地覆了,昨天還陰暗狹窄、泥濘不堪的棚戶區,今天就高樓一片了,恍如隔世啊!大趙說:咱老百姓過日子,其實就四個字,衣食住行。住得好了,那就等于騎驢上轎,鳥槍換炮,羊腸子小路變成溜光大道。我說:咱柳蔭巷人有福分啊,趕上個好年月,往后咱們的好日子就像芝麻開花節節高了。大趙點點頭,指指滿桌子的菜,說這些年不但住得像樣了,吃上也越來越好了。過去是吃啥沒啥,后來是有啥吃啥,現在是想啥有啥。我嘿嘿一笑,豎起大拇指,說大趙不愧是主任,總結得好,有領導水平。
酒酣耳熱,血脈賁張。我和大趙的情緒都上來了,搖頭晃腦、手舞足蹈著,筷子敲得碗沿兒響,我倆情不自禁地敞開了歌喉。我唱呼斯楞:酒喝干,再斟滿,今夜不醉不還!大趙也扯亮嗓門唱水滸:大河向東流,天上的星星參北斗,你有我有全都有啊!我唱走進新時代:總想對你表白,我的心情是多么豪邁。大趙的嗓音洪亮,唱起了經典老歌《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我也激情迸發,一曲豪邁的《祝酒歌》回蕩在耳畔。
酒歌互動,高潮迭起。我們的舌頭都有些捋不直了,臉赤紅,眼迷離,但這并不妨礙我們繼續歌唱。雖說我們的聲音嘶啞了,五音也南腔北調了,但我們仍沉醉其中,因為那是我們發自心底的最美最動人的歌唱。再后來,我們展望了柳蔭巷的未來,諸多理想照耀著現實,很美好,很燦爛。另外,我們還各自吹了點小牛逼,在這里我把它給刪除了,不良語言,兒童不宜,不講了。最后,不知不覺,我倆的兩瓶古井貢全造光了。
窗外,一輪明月升起來,懸掛在中天,輝映著萬家燈火。遠處,山是一抹淡淡的煙痕。快過年了,幾束璀璨的禮花早早地就在半空中綻放開來。生活在繼續,柳蔭巷的人們也將開始新的一年,還將繼續演繹著一個個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