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喜平:永遠的老兵
一輛重型“坦克”開來,轟隆隆地駛在永定橋上。橋面震顫的厲害,就要坍塌的搖搖欲墜。特別是那吱扭扭的聲音,仿佛受刑的鐵器,讓人要死的刺耳。
言過其實了,哪兒什么坦克,只不過是輛輪椅——由兩個鐵轱轆和兩個廢舊架子車輪改裝、焊接而成的——結實得很,除了角鐵、鋼管,就是裝甲一樣的鋼板,扶手、后背、踏板、座位、雜物箱都是。很有一些年成了,聽說它的面世與運行早都超過六十年了。那個年代,在這偏僻的小縣城里,別說輪椅,即便自行車也是少有的。可是鐵業社的鐵轱轆和修繕社的架子車輪還是不少的,另外還有許多能工巧匠呢,那么,就為他,所謂的老兵制造一輛輪椅吧!
開“坦克”的人是位年近花甲的大叔,他有點兒氣吁,但他精神還好,滿面泛著紅光,就像剛剛晨練回來的長者。
而坐“坦克”的人則是一位目光呆滯,頭發與面色一樣灰白的瘦老頭。他是那么單削,以致與那厚重的“坦克”極不相稱。但他腰板挺得很直,大有一塊鋼板的風范與特質,堅硬、剛強、毫不屈服。是的,與其說他的目光呆滯,倒不如說他的目光固定成了一種堅毅,讓人敬畏,刮目相看。
“坦克”的每一次出現,都在金屬的刺響中凸顯全新的風景,似乎它總是第一次地展現與亮相。熙熙攘攘中,多少目光拐過90°與180°的大轉彎,注視著它,將它的金屬聲音與某場戰爭聯系起來。曾經,因為沒有輪椅所以它是那么稀有的新奇;現在,因為有了輪椅它是那么與眾不同所以新奇。并非沒錢或者舍不得錢去買輕便、先進的新式輪椅,而是扎根于靈魂深處的情結讓他與他習慣于“坦克”的出行。
他,坐“坦克”的瘦老頭,一位曾經出征朝鮮戰場的老兵。他的下半身癱瘓了,被爆破筒炸的,必須一輛輪椅。陣亡的戰友的弟弟是鐵業社的主任,給他制造了一輛“坦克”,他沾了戰友弟弟的大光了。戰友的弟弟視他就是陣亡的哥哥,因為他們共有同一的氣節與精神。民政(殘聯)曾經三十八次給他捐贈輪椅,他都轉贈山區的農民了。他說那種輪椅“沒勁”。就連解放路幼兒園的小囡囡也都曉得他是在找借口。
他,開“坦克”的大叔,是瘦老頭的兒子,他從十二歲開始,就幫媽媽駕駛“坦克”了,而今也有四十七年的駕齡了。那時,他的父親健談,性情豁達得就像開闊的原野,任由藍天白云下的風兒徜徉。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瘦老頭得了一種病,漸漸地老年癡呆了……
“坦克”駛到永定橋的中間,停下了。開“坦克”的大叔目光好似猶豫的腳步向著橋的兩邊逡巡。橋的兩邊全是修鞋攤子,他已來了無數趟了,他知道沒有一個攤子愿意修他父親的鞋,他只不過賴不過父親的執拗,又來了。每一次,他都哄著父親,“人家忙,顧不上修。”他沒實話告訴父親,他的鞋早都失去再修的價值與條件了。
要修的鞋就在瘦老頭的懷里抱著,好像受傷的嬰兒,被他呵護著,哪怕“嬰兒”死了,他也不愿拋棄。
呵,這是一雙老舊的軍用皮鞋,高靿,很多的鞋眼,土黃的顏色,更像土的顏色,散發著干臭與霉腐的氣息。幾段打結的鞋帶將兩只皮鞋連在一起,仿佛一根繩子上的兩只螞蚱,誰也離不開誰。準確來講應是心連心、筋連筋的生死兄弟。
這鞋必須大修,才能略顯曾經的輝煌,本來它是可以作為廢品或者垃圾從人們的視線里消失的,但是皮鞋的主人——瘦老頭非要兒子讓他將它修好,從而記憶、見證承載某場戰役的犧牲與血肉。
多么慘烈啊,瘦老頭說著,那是朝鮮,幾個中國兵與數以倍計的美國兵展開了決戰,身材高大的美國兵絲毫沒有料到個頭矮小的中國兵個個以一當十,那么兇悍,就像金剛不殞的神將。子彈打光了,只剩一支爆破筒了,排長一聲令喝,傷殘的中國兵抱作一團,視死如歸,沖向了美國兵……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瘦老頭從廢墟里活了過來,像是一塊焦石的轉世與復蘇。他沒死,被打掃戰場的人分離到了暫時不是尸體的那一堆……他的身體赤裸著,但是腳上那雙皮鞋始終沒有離開過,好像緊抱爸爸腳踝的孩子。其實更像附著身體而不散的英魂,冥冥的卻是真切易見。
老年癡呆凝固著瘦老頭的大腦,就像漸凍的冰。對于昨天的事情,甚至剛剛說著什么,他已忘得一干二凈,或者成為永遠費解的省略號,然對六十年前的那場戰爭,卻是記憶猶新,他能講出打擊侵略者的過癮:“照(rāo)是很大,其實沒啥,遇到碎碎兒的彈片,一樣斃命,屁得就(qiū)像朽透的棺材板板,嘩地散了……”這不也說美國佬是紙老虎嗎?瘦老頭是定西本地人,說話土得很,然而傳神,栩栩如生,身臨其境。
他要修鞋,全都緣于兒子的一次說謊,兒子見他天天依戀不舍地抱著一雙爛皮鞋,便想偷偷扔在哪兒了事,于是裝著獲得一個新消息地說:“省上建了一個博物館,九層大樓那么高,正在收集抗美援朝勝利的紀念品呢,爸的這雙皮鞋完全夠格呢。”兒子的下頜上揚,目光延展到九層樓的那么高。
可以用手觸摸的雄偉,使得瘦老頭無限地遐想著。
是啊,怎么不夠格呢,它也出生入死過,在那冰天雪地卻是燃燒的焦土上……瘦老頭的眼前又是炮火紛飛,殺聲震天,斷裂的金屬聲音利劍一樣直刺他的耳膜……一雙勇往直前的皮鞋,踩過地雷,哪吒的風火輪一樣將名戰士載向前沿陣地,然而地雷神奇般地沒有爆炸,哦,這是怎樣的匪夷所思啊!莫非神靈的皮鞋嚇住了地雷?
但是,他想使得這雙皮鞋能以煥然一新的面貌離開自己,到那輝煌的地方去找自己的歸宿。于是,瘦老頭固執于修鞋的困擾,更比一場戰爭的艱苦。
修鞋匠們不敢相信瘦老頭懷抱的是雙皮鞋,如不仔細辨別,肯定以為死了的兩只野兔,而且早被風干,成了野兔的木乃伊。除了得不償失,掙不到錢,絕對存在讓鞋滅失的危險,果真那樣,將以何物賠償瘦老頭呢,那是他的生命,甚比生命的重要啊。
陽光以霧的形式散落下來,讓所有的景物都被一層金毛,仿佛詮釋著某種輝煌。那輛“坦克”也不例外,依然再現著曾經的風采。
大叔這次開來“坦克”,是要最后一次攻克這個“堡壘”的,如果確實不行,只有使得父親遺憾了。都怪他的說謊,成了挑起這次修鞋戰事的導火索。
忽然,大叔的目光焊在了一個殘疾女孩的身上,兩根光學的材料牢牢連接且又放大著割裂的疼痛。她的一條腿缺失了,單削的身體似乎失去了一半的重量,本能的惻隱讓人心寒到了靈魂深處。她被夾在兩個修鞋匠的中間,靠在永定橋的欄桿上,于是畏縮于后的陣勢讓人擔心她的生存與弱小。她是修鞋匠?以前怎么沒有發現呢?大叔置疑著,他不知道女孩就是旁邊一位修鞋匠的徒弟——她學了兩年多了,剛剛出師。之前,她是不能單獨接活的,她只能靠在后邊,默默地根據師傅的指導練習手藝。很多時候,她都練著自家的鞋,萬一損壞了不因賠償而煩惱。
其實她不是女孩,而是一個小男孩的媽媽,她叫賈玲,與個比她更加殘疾的男人結婚了,她要養活全家。相比瘦老頭和大叔的年齡,大叔便可稱她女孩了。稱她女孩,大叔更覺賈玲的憐惜了。所以他想借口修鞋給她一樁生意,無論多少錢。
“女子,你能修鞋嗎,隨便開個價。”大叔從瘦老頭懷里取過那雙皮鞋,晃蕩在眼前,皮鞋便像活了的野兔,活潑地嬉玩一下,抖下微黃的土塵來。
“大叔,你拿過來我看。”事實上,賈玲早就知道這雙皮鞋,大叔已在她的眼前路過好多回了,只是賈玲渺小得沒有讓他注意。
可當賈玲一提這鞋,仔細瞧去的時候,她的兩只眼睛頓時傻成了玻璃球。這能以“鞋”字命名嗎?它的確切名稱還沒界定呢。
賈玲直接將皮鞋撇在了腳下,不屑一顧的神態是她別無選擇的表情。
大叔好像受到了刺激,他沒料到剛才還在憐惜的女孩這么不近人情,他將表情嚴肅到了珍視,他突然覺得曾經浴血奮戰的皮鞋受到了侮辱,是的,受到侮辱的應是他的父親——瘦老頭,他將皮鞋撿起,也像父親一樣抱在懷里,然后鄭重其事地講起了皮鞋的曾經。
一當講起皮鞋的曾經,那可瘦老頭的專利,他的眼睛猛地放光,腰板挺得更直了。他將大叔喝到一旁,侃侃而談,瘦老頭的老年癡呆似乎突然間地痊愈了,精神完全可用矍鑠來形容,他將手臂有力地揮過眼前,似乎導演著千軍萬馬的戰場……
在場,無人不為瘦老頭的精彩而振奮,他們第一次真實地聽說了那場戰爭,關于美國人偃旗息鼓的傳說。
有人叫好了,有人鼓掌了,瘦老頭昂起頭,敬個軍禮,驕傲的神情就像凱旋,載譽歸來。
賈玲滿臉愧色,懇求著,“大叔,你把皮鞋拿過來,我一定把它修好。”初生牛犢不怕虎,她長長地伸著雙手,期待著英雄的歸來……
旁邊一位婦女撥過賈玲的雙手,藐視一眼賈玲,“讓我來修吧!”她是賈玲的師傅,她也被感動了,她怕賈玲技術還不到位,有個什么閃失。
但是,大叔將皮鞋捧給了賈玲,他相信賈玲,他希望年輕的賈玲更能體會曾經的歷史和皮鞋所包含的意義……
賈玲并未急于修鞋,而是靜靜地端詳著,通過皮鞋的老舊與失色,緬懷與重溫那場戰爭中浴血奮戰的將士與事跡。名曰《打擊侵略者》和《上甘嶺》的兩部老電影,輪番、交替地播放著,以黑白膠片的形式占據了賈玲空曠而深邃的視野。兩股淚水由清澈變得渾濁,由渾濁又變得清澈,賈玲終于產生一種從未有過的心境:一片碧藍的天空,陽光普照大地,她像水一樣的透明,水一樣的輕快。她有一種光榮感,使命感,為自己,為老頭,了卻一樁心愿,一樁隔代人的心愿。
幾思考番,賈玲終于有了一套縝密的修鞋方案。她雙手合十,虔誠地禱告了一句什么,然后開始挑那已經銹得不能拔出的鞋釘了。其實,不待賈玲挑下鞋釘,皮鞋已經散架,幫底分離了,鞋幫癟塌塌的爬在地上,絕像剛從土里刨出的饑餓了大半年的野免子。而那鞋底已經鐵皮一樣地卷成了螺旋筒,彈簧似地差點打了賈玲的手。
賈玲好笑,但她沒有氣餒,耐心地挑完了每一個鞋釘。這可更糟了,失去控制的膠皮底與牛皮底按照各自的嗜好與性格變形了。梯形?菱形?三角形?橢圓形?奇形怪狀的,都不是。
賈玲的修鞋方案完全破產了。
賈玲沒有發現,干老的牛皮底竟然那么地倔強,鋼板一樣地堅硬。
她那纖弱的手指怎么能夠降服啊!
水軟萬物,這個時候,賈玲想到了水,她想用水來泡軟牛皮底。甘冒不韙,賈玲確實這么做了,她將兩片牛皮底泡在了水里。半盆清水放在旁邊,準備洗手或者磨刀用的。這是什么方法,賈玲師傅臉都氣綠了,她想幫著賈玲,可是賈玲沒讓師傅攪和進來,如有什么風險她愿一個人承擔。
即就泡在水里,那牛皮底還是那么倔強,沒個一天兩天的,絕不服軟。即使服軟了,等著稍微一干,又是恢復原狀了。如此,賈玲便有一種辦法,她要趁著牛皮底還沒晾干,就要釘在膠皮底上。
之前,賈玲先在膠皮底的中間加了一道普通皮鞋的鋼板,使它不再彈簧一樣任性地卷曲。然后趁濕按照原來的釘眼,用鞋釘將牛皮底一一固定在膠皮底上。初見成效,賈玲的笑意選擇了可愛的紅暈溢滿酒靨的兩邊。但她等待牛皮底干透的心,卻是跳動著“忐忑”二字的強烈含意。她怕牛皮底干透之后,又有什么桀驁不羈的變形。
一天,兩天,三天……
嚯,太完美了,即使牛皮底干透了,也沒變形。當然全因中間那道鋼板固定著。可是,賈玲師傅戳她一指頭,“這碎鬼,心里早都出師了!”她不由得地嫉妒賈玲了。
至于鞋幫,帆布也與牛皮脫離了,那線朽得好似冬天的細纖草,手還沒動就碎了。然而,鞋幫不能利用修鞋機“噠噠噠”機槍一樣地扎合,必須按照原來的線孔一針一線地縫上,不然改變原貌,失去應有的意義了。
縫合鞋幫,好像繡花,必須因循樣板的法則,才能逼真,準確無誤。那是多少經驗的積累啊!
繡花,這可苦了賈玲了,她可從來不會繡花的,根本沒那經驗的積累。不過,這時的師傅很有經驗了,她讓賈玲先用大針(節)將鞋幫引(?)上,以做固定。等著細針縫合完畢,然后再將引(?)線拆除。賈玲一試,果地奏效,便將小嘴一努,紅果熟裂一樣地嗔怪:“嗯,師傅還留一手呢!”師傅連忙不迭地解釋,“有些活兒還沒遇到的時候根本無法教給你么……”
鞋幫還未绱到鞋底上,大叔開著“坦克”又來了。其實,他們每天都來,除了感激式的“幫忙”,還有那么不可抑制的急切與期盼。不言而喻,全屬瘦老頭的催促。輾轉反側,瘦老頭幾乎等不到天明。從而,一天天地他們同樣地見證了賈玲的巨大工程與辛勞。
“老爺爺,你有勛章嗎?”賈玲一邊绱鞋,一邊崇敬地向往著。
瘦老頭笑笑,拍拍隱隱作痛的腰板,好像燦爛的花兒,“有,有,有,好多呢,全在身上掛著呢!”其實,瘦老頭只有兩塊勛章,珍貴得很,但他從不看重勛章,使得兒子自小地玩,一塊玩得中間斷鏈了,一塊玩得只剩吊牌了,現在擱哪也都記得不太準了。他所看重的,還是那些花兒一樣盛開在自己身上永恒不失的勛章。還有一塊,直接珍藏到了脊柱里,讓他永遠地光榮在“坦克”上。
保家衛國,賈玲突然明白了什么。她的師傅,以及旁邊的人們全都明白了什么。能在金色的陽光下愜意地生活,究竟誰的功勞……
绱鞋,也是復原的關鍵,不但結實還要不露痕跡。面對兩只帆船一樣的皮鞋,賈玲的指甲仿佛某種大鳥的喙,而那喙又像恐龍的爪子緊緊地啄在鞋幫里,每绱一針,鉤錐都要扎透鞋底尋著鞋幫原來的針眼鉤出等待完成使命的尼龍線,然后穿過底線用勁拉緊,尼龍線便像鋒利的刀刃勒在賈玲的指縫里。細細的血跡筆畫一樣寫著鉆心與疼痛。
“咝”,賈玲突然倒吸涼氣,炎熱的天氣里她再不熱了。剛才她還汗流浹背,臉頰幾道縱橫的咸水河呢。
糟糕,帶鉤的錐刃刺進了賈玲的大腿里——鉤錐扎不透鞋底時賈玲便將鞋底放在大腿上用勁,鉤錐猛然穿透鞋底的當兒,還以慣性的速度勇往直前——
賈玲扭曲面部肌肉,咬著牙關猛地拔出了鉤錐,可是貪婪、嗜血的鉤錐勾了一絲鮮紅鮮紅的肉絲兒,銜在豁開的牙縫里。
賈玲又是故意“咝,咝”地兩聲,她用模仿迷惑前邊本真的聲音,她擔心瘦老頭與那大叔發現剛才那么一瞬疼痛地隱忍著,繼續修鞋。她向前邊撩了一眼,又將余光斜向師傅,未被發現的坦然壓過了她的疼痛。
血跡,漸漸地洇大了,好像戰勝的軍隊,蠶食了一片樹葉的地圖,但沒樹葉的規則。賈玲暗暗叫道:“好不爭氣的顏色。”
這鞋,整整修了一個星期,比做一雙新鞋的還要費勁。但是,在這血的歷練中賈玲有種成就感,光榮感,歷史感。
瘦老頭的心愿得以實現,他給賈玲敬個禮,然后奔流兩股激動的淚水。久久地,他像鋼鐵的雕塑。他說:“這鞋將以一個老兵的身份進駐抗美援朝的博物館去,而您是這個老兵的救命醫生,再生父母,歷史的再現者!”
賈玲自豪得站了起來,可是拐棍不穩,她又跌到了。她的師傅急忙接住拐棍將她扶起了,她的師傅也有一種成就感,光榮感,歷史感。
那位大叔硬給賈玲五千塊錢,但是賈玲嚇得沒敢伸手,她將這次修鞋全當一次歷練了。
瘦老頭又一次致以軍禮,更直,更剛,更挺,更久。
“坦克”轟隆隆地又從永定橋上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