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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中國作家》紀實版2018年第8期|媽媽,快拉我一把(1)2 3
    來源:《中國作家》紀實版2018年第8期 | 張雅文  2018年11月16日08:51

    走進11個省市未成年犯管教所

    與242位未成年犯、

    監獄干警、

    專家學者深入交談

    追問犯罪少年的人生

    領略監獄警察鮮為人知的世界

    ——謹獻給天下父母和孩子

    推薦人語

    一直佩服張雅文敢于直面現實的寫作態度和披堅執銳的寫作勇氣,這次她推到我們面前的是一個既沉重又敏感的題材——未成年人犯罪問題。

    作為嚴肅作家,她站在國家、民族乃至世界的角度審視當前未成年人犯罪的嚴酷性,揭示出家庭、學校、社會在預防、改造未成年人犯罪方面存在的問題,呼喚國家和社會對未成年人犯罪予以高度重視;作為慈愛的母親,通過對一個個犯罪案例采訪和剖析,她看到了年少的心靈在失卻愛、溫暖、關懷后的扭曲形態,看到善與惡的畸形交織、人性的黑洞,警示人們:罪與非罪絕非鴻溝,如何管教好孩子是每位父母不可小視的責任。同時,她充滿感動地記述了未管所警察為改造迷途青少年所付出的巨大努力,表現出他們可歌可泣的人生。

    《媽媽,快拉我一把》實為一部警世通言。

    ——白描

    卷首語

    朋友,如果你是一位母親,請回頭看看你為母的腳印,走得是否歪斜,跟在你身后的小腳丫是否步履趔趄,因你而步入歧途?

    如果你是一位父親,請回頭看看你為父的腳步,走得是否筆直,是否忘記了為父的責任,使孩子步你后塵,陷入了罪惡的泥潭而懺悔無門?

    如果你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叛逆少年,請停下你“嗨”瘋的腳步,低頭看看是否踩到了法律紅線,是否觸犯了鐵面無私的判官?不要等到失去自由才羨慕藍天下自由飛翔的小鳥。

    當今世界,未成年人犯罪已成為世界性的問題。

    有學者將未成年人犯罪與環境污染、毒品并列為世界“三大公害”。因此,預防未成年人犯罪已成為世界各國高度重視的社會問題。

    我是一位母親,多年來,一種遠遠大于作家的母性責任,一直強烈地呼喚著我,要我必須完成這次艱難而痛苦的采訪與書寫!

    采訪中發現,未成年人的犯罪令人觸目驚心,而更加令人觸目驚心的則是他們成長的背景——

    父親被押赴刑場的槍聲

    卻沒有敲醒兒子癡迷的心靈

    走進未成年犯管教所(簡稱未管所),如同走進一個特殊的世界。如果不是高墻、電網遮擋著我的視線,不是一道道鐵門橫亙在我的面前,我真的不敢相信,這就是關押未成年犯的監獄。它完全顛覆了以往我對監獄的印象。

    法律規定:未成年犯實行半工半讀制度,一周三天學習,三天勞動,一天休息,實行九年制義務教育。

    只見一個個稚氣未脫的少年坐在一人一桌的教室里,聆聽著專業老師給他們上文化課、技術課,講授語文、數學、繪畫、音樂、茶藝、電腦、廚藝等諸多門課程;在車間里,一個個少年坐在工作臺前,麻利而緊張地工作著,要讓他們明白,勞動是人類生存的基本要素;走進未成年犯的食堂,映入眼簾的是無刀具的現代化設備,切菜機、包子機、饅頭機、豆芽機……墻上公示著一周的營養食譜,并注明蛋白、淀粉、蔬菜等營養成分;走進未成年犯宿舍,看到一間間軍人般整齊的監舍。各個未管所都設有教室、圖書閱覽室、醫療室、心理輔導室、沙盤室、電腦室(包括音樂、繪畫室)、娛樂活動室,有的還有乒乓球臺……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絕不會相信中國未成年犯的監獄已經發展到如此人性化的程度。我甚至在想:這么好的環境,對犯罪少年的改造能起到震懾作用嗎?

    但是,條件再好也是監獄,它不是“幼兒園”。它有著嚴格的監規,進來的未成年犯每天必須遵守監規監矩,按時起床、出操、練隊列、學習、勞動、搞衛生、接受法制教育……違者將受到監規的懲罰。

    操場上,一隊囚服少年迎著陽光,喊著口號,邁著整齊的步伐從我面前走過,他們都是暴力、搶劫、殺人等八大刑事犯的犯罪者。當我走近他們,與他們面對面地促膝交談時,卻發現,每個少年的內心都飽含著種種辛酸與迷茫,都有許多令人痛心的故事。當然也有極少數生性頑劣之人,眼睛里透出一種冷颼颼的、令人脊背發涼的殺氣。但更多少年充滿稚氣的臉上,似乎在無聲地追問家庭、學校、社會,甚至在追問法律:我們本是一棵柔弱而稚嫩的小草,為什么從我們的肌膚里,卻滲透出害人的罌粟白漿?為什么我們小小年紀就進了監獄,這到底是誰之過?

    罪與非罪絕非鴻溝,任何一個孩子都沒有天生的免疫力,任何一個來到世界的小生命,都是純潔而美好的,而大人的所作所為,將給幼小心靈埋下不可小視的種子,無論是棍棒教育,還是過分溺愛,無論是望子成龍,還是不負責任的放棄,都會在孩子身上留下深深的烙印,就像泥水路上輾過的一道道車轍……

    事情發生在6年前,一個剛剛輟學的13歲少年從云南第一次去深圳打工,到深圳剛下火車,一個噩耗就像毒蛇般的從親屬的電話里鉆出來,殘酷地噬咬著少年脆弱的神經——從母親泣不成聲的話語中,他得知父親因販毒又被警察抓了!

    噩耗像電流一般把少年擊蒙了,他呆呆地站在人流熙攘的站臺上,不知該如何是好。他不知父親這次能判多少年……10年、20年,還是無期徒刑?

    不久,他在昆明市二審的法庭上,最后一次見到父親,二審法官駁回了父親及同伙的上訴,維持一審原判,對這起運輸毒品團伙案做出終審判決:涉案4人從緬甸運回國內海洛因9公斤,1人被判處無期徒刑,2人被判死緩,1名主犯被判處死刑。

    被判處死刑的正是少年的父親。而他父親剛從監獄里刑滿釋放不久。

    6年后的一天,在云南省未管所茶藝室,我見到了曾經的那個少年,如今已經長成19歲的大小伙子,他在警官的帶領下來到我的面前,他用蓄滿惶惑而緊張的眼神看著我……

    作者采訪云南未管所少犯

    “孩子,坐吧。別緊張,跟奶奶講講你的故事好嗎?”我語氣溫和,用拉家常的語氣,化解著他內心的惶惑或抵觸。

    他緩緩地坐下來,一雙黑紅色大手規規矩矩地放在雙膝上,就像一對小木槳放在小舢板上,交談中,他始終這樣一動不動地坐著。

    我打量著近在咫尺的小伙子:中等個,高原的陽光把他磨礪得很健壯,黑紅色的臉膛,大鼻頭,厚嘴唇,元寶耳,一副憨厚可愛的模樣。我無法相信,這樣一個小伙子怎么會犯下如此重罪?

    他開口了,從他低沉而緩慢的述說中,一場令人驚怵的人生悲劇,就像從橋低下流出的一股烏黑的污水,使我不由得一次次地倒吸冷氣,心里發出一陣陣唏噓與驚嘆……

    他叫袁全(化名),1997年12月出生在云貴川三省交界處的一個偏僻山村。他不記得第一次見到父親是哪一年,只恍惚記得好像是10歲那年秋天,奶奶家突然來了一個陌生男人。奶奶抹著淚對他說:“全全,這是你爸爸,快叫爸爸!”

    “爸爸”,這句最親切、最平常的稱呼,對其他孩子來說再平常不過了。可是袁全卻瞪著狐疑的大眼睛盯著眼前這個陌生人,死活叫不出口。

    對他來說,“爸爸”這個稱呼太生疏,太遙不可及了,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從記事起,他就羨慕別人家的孩子,喊著“爸爸”樂顛顛地撲到父親懷里,盡情地享受著父愛。他卻從未見過父親,更沒有享受過父愛。他曾問過奶奶,爸爸去哪了,為什么從沒見過爸爸?奶奶眼里噙滿了淚水,沒有回答,而是弓著過早彎曲的腰身去地里干活了。

    從此,他再也不問了。他從小跟著爺爺奶奶長大,媽媽在廣東打工,一兩年才能回來一次。

    他曾想過:爸爸是不是像村里人那樣犯事了?村里好多人都因犯事被警察抓走了。

    沒錯,在他1歲那年,父親就因販毒被判處有期徒刑13年。當時,母親正懷著他的弟弟。從此,這個原本雖不富裕、卻還算和睦的家庭變得四分五裂,一家四口分別住在4個地方:父親在監獄服刑,袁全被送到爺爺奶奶家,母親將弟弟交給了外婆,去廣東打工了。

    父親在監獄里關了9年,提前釋放了。

    雖然,袁全對突然冒出來的父親沒有感情,很少跟他講話,而且袁全常年在學校寄宿,只有周末才能回家;但是,父親的歸來畢竟給這個缺少親情、缺少團聚的家,帶來一絲短暫的快樂,一家四口終于可以團聚了。母親不再外出打工。不久,母親又懷上了第三個孩子。

    然而,父親給這個家庭帶來的溫暖,就像寒冬里劃亮的一根火柴,火光一閃,其蒼白慘淡的光亮還沒有給嗷嗷待哺的孩子,給這個風雨飄搖、支離破碎的家帶來一絲暖意,就突然熄滅了,而且永遠地熄滅了,隨之而來的是比地獄更可怕、更嚴酷的黑暗。

    他對父親雖然沒有感情,但是他知道父親在家就在,父親不在家就散了。

    在二審的法庭上,他和母親最后一次見到父親,父親給他留下了深刻的記憶:父親剃著光頭,一身寬大的囚服,腳上戴著嘩啦嘩啦響的重鐐,被武警押著走進法庭。父親進門就急忙看向旁聽席,發現他們母子倆坐在旁聽席上,父親的眼里“唰”地涌滿了淚水。母親手捂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父親站在被告席上一直在哭,他和母親坐在旁聽席上哭,聽到二審法官宣判最后一句話“維持一審判決”,一家三口再也控制不住悲絕的情緒,3個人發出了“嗚嗚”的哭聲……

    末了,法官允許父親與他們母子見上最后一面。

    我問他:“見面時父親對你和母親說了什么?”

    袁全搖了搖頭,沒說,父親一句話沒說,光是哭。父親從囚衣兜里掏出一張照片遞給了母親。那是父親在監獄里穿著囚服照的最后一張照片。

    我曾經采訪過不少死刑犯,臨刑前,他們都會對妻兒說幾句臨終遺言。記得一個被押赴刑場的搶劫殺人犯,趴在看守所的大鐵門底下,沖著大鐵門外3歲的兒子大聲哭喊:“兒子!你可別學你爹呀!你可要好好做人哪!千萬別走爹的死路啊!”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生離死別之際,作為就要被押赴刑場的父親,總該對妻兒留下幾句叮囑。可是,這位父親并沒有給兒子留下一句告誡,連一句叮囑的話都沒留下。我在想,如果袁全的父親能在臨死前,以自己血的教訓給兒子留下幾句人生徹悟、幾句警告,也許對這個從小缺少父母管教、不懂法為何物的少年,會起到一種警示作用,從而收斂一下自己的行為,不至于重蹈覆轍,重復父輩的犯罪人生吧。

    但是,人生沒有如果,只有殘酷得令人痛心的現實。

    父親被槍斃了,沒有留下一句叮囑,只留下一張獄中的照片,還有3個延續的生命。袁全以長子的身份去火葬場為父親收撿了骨灰。他抱著父親的骨灰,走在家鄉的山路上……

    遺憾的是,父親的死,并沒有驚醒少年迷茫而無知的心。

    兩年之后,令人痛心的一幕再次重演。

    2014年1月26日,農歷臘月二十六,還有4天就是除夕,在外打工的袁全回家過年了。可是,當他騎著摩托從鄰村回家的路上,卻突然被5名警察攔住了,從他的衣兜里翻出了數量不小的海洛因。

    16歲少年的人生,頃刻間崩潰,隨之崩潰的還有他身后的家庭……

    我問他:“你當時就沒想到販毒是犯罪,沒想想你父親因為販毒而被槍斃的可怕下場嗎?”

    他搖搖頭,說他什么都沒想,只看到村里不少人家都靠販毒富起來了,都蓋起了新房,一種迅速暴富的誘惑就像小鬼勾魂似的,死死地勾住了他的魂魄。他把一切全拋到腦后,唯獨剩下一個一夜暴富的催命念頭。所以,當有人找他說需要毒品時,他毫不猶豫地騎著摩托就去鄰村取貨了,沒想到早已被警察盯上了。

    我問他進來以后后不后悔,他說出的一番話,再次令我驚愕,我半天才反問一句:“你說的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而且千真萬確。

    他說他非常后悔,夜里躺在監舍里,常常半宿半宿睡不著覺,瞪著眼睛透過鐵柵欄外的昏暗燈光,遙望著天上的星星,遙想著漫長的刑期,常常徹夜無眠,想家,想孩子,想爺爺奶奶……

    “什么?你說你想孩子,你進來時才多大就有孩子了?你當時才16歲還是個孩子呢,怎么就有孩子了?”我的大驚小怪,說明了我的短見與寡聞。

    他憨厚的臉上掠過幾分孩子氣的苦澀,他不僅有孩子,而且還是兩個。

    2011年10月,不滿14歲的他,跟比大他3歲的17歲女孩同居了,沒領證,只辦了一桌酒席,2012年生下女兒。2014年他被捕時,“妻子”正懷著第二個孩子,就像父親被捕時母親懷著第二個孩子一樣。

    2014年10月,他開庭受審那天,爺爺奶奶、母親、“妻子”都去了。母親領著他女兒,“妻子”抱著剛出生不久的兒子。他與兒子的第一次見面又是在法庭上。兒子第一眼見到身穿囚服的少年父親站在被告席上,就像當年他和弟弟看著父親站在被告席上一模一樣,驚人地相似,父親與兒子完全重復著昨天的故事。

    又像當年一樣,全家人都緊張地等待著法官的最后宣判,當聽到那句令人心靈顫抖的判決“袁全因販賣毒品罪,判處有期徒刑12年”時,一家人全傻了,蒙了,半天才發出“嗚嗚”的哭聲……

    12年,對一個剛剛16歲的少年父親來說,意味著什么?對這個多災多難的家庭來說,又意味著什么?對兩個嗷嗷待哺的嬰兒及年輕的“妻子”來說,又意味著什么?

    他應該感到慶幸,如果滿18周歲,刑期就不止12年了。

    法官允許他與家人見一面,全家人相擁著抱頭痛哭,他們哭出來的不是淚,而是血,是生命!無論是販毒者,還是購毒者,都在作死地造害著自己及其他人的生命!唯獨兩個不諳世事的孩童,瞪著那雙沒有被世俗污染的清澈眸子,惶惑不解地看著哭泣的大人,看著莊嚴的法庭,也看著稚氣未脫的少年父親……

    寫到這里,我不由得發出沉痛的悲嘆:父與子的人生,驚人的相似:一個判13年,一個判12年;都是男人收監,女人懷著身孕;父與子的第一次見面,都是在審判父親的法庭上;四口之家,都造得四分五裂,兒子重復著父親的罪孽,兒媳重復著婆婆的悲慘命運。兒媳像婆婆當年一樣,只好外出打工養家糊口,將大女兒送到外婆家撫養,小兒子由婆婆帶著。兩代女人都是好女人,都曾苦口婆心地勸過自己的男人,不要干那種拿命換錢、害人害己的事,太危險,一旦被抓住就沒命了,打工掙錢安安穩穩地過日子比什么都強!可是,男人不聽勸,總想一夜暴富,這是很多男人的悲哀!出事了,進了大牢,兩個女人只好挺起并不強悍的肩膀,替丈夫支撐著這個破碎的家,撫養著兩個“沒爹”的孩子,孤燈寒舍,苦苦廝守著艱難而漫長的歲月,期盼著丈夫歸來。終于把老的盼回來了,卻再次走上不歸路。老的如此,小的又會怎樣?

    袁全說,進來以后,通過警官的教育,他才懂得一些法律知識,才知道販毒是害人、害己的事。要早知道這些,他絕不會走上犯罪道路。進來以后他才明白,自由對一個人來說是多么重要,12年的大好青春,都將在監獄里度過,多可惜呀!

    他說他出生在封閉、落后的山村,很愚昧,什么都不懂,他希望家里人對孩子要嚴加管教,讓他們好好讀書,絕不能讓孩子再走上父輩的犯罪道路了!

    如今,兒子已經會叫爸爸了,“妻子”每次來探監都帶著孩子,讓父親看看孩子,希望他在監獄里好好改造,盼望一家人能早點團聚。每次見面,一家四口都隔著厚厚的玻璃,淚臉對著淚臉。袁全用他那雙大手撫摸著貼在玻璃窗外那雙稚嫩的小手,聽著兒子奶聲奶氣地喊他:“爸爸……爸爸……”聽著女兒在話筒里親切地說:“爸爸……我好想你……”

    聽著兒女的呼喚,看著玻璃窗外哭成淚人的“妻子”,少年父親的心都碎了。

    他覺得對不起愛人,對不起孩子,對不起全家!他不知愛人和孩子如何熬過這漫長的刑期?12年,人生有幾個12年啊?他只希望家里大人孩子都能太太平平,別再發生意外了。

    一家人每次見面,都是離人淚,流不完的淚。

    我問他,為什么你們家里兩代人都販毒?你們明明知道販毒既害人,又害己,而且是重罪,為什么還要販毒?他的回答再次令我唏噓。

    “不僅是我家,我們村里二十幾戶人家,幾乎家家都販毒。”

    “啊?這么多?你們村里多少人被抓,都判了多少年?”

    “嗯……先后有二三十人,有兩個人判了死刑,兩個人判了死緩,六七個人被判了無期徒刑,四五個人被判了20年不等的有期徒刑。”

    天哪!二十幾戶人家,竟有那么多人販毒,簡直成了毒窩。

    真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他又說:“不僅是我們村,我們周圍的村子都販毒,都是一個家族一個家族的,警察抓住算倒霉,沒抓住的照樣干。村里人懶,不愿出去打工,都認為販毒來錢快,都覺得只要一次販毒成功,全家就富了。”

    原來,袁全所生活的地區離緬甸邊界很近,民風剽悍,無法無天,走私、販毒十分猖獗,很多人家里都有槍,一直是中國禁毒警察重點監控的地區。

    寫到這里,我陷入了沉思……

    袁全父親13年的刑期,并沒有改掉一夜暴富的罪惡欲望;而父親的死刑,同樣沒有驚醒兒子一夜暴富的發財夢;兒子12年的鐵窗,能驚醒襁褓中的嬰兒嗎?全村那么多人的死刑、死緩、無期和有期徒刑,都沒有震懾住一心想暴富的村民。那么,村里漸漸長大的孩子又會怎樣?會不會像袁全一樣,又重復著父輩的犯罪人生?我甚至擔心袁全,盡管他在管教所里表現很好,被減刑1年,被評為改造好的典型,但將來釋放后又回到毒禍橫行的家鄉,能經得住暴富的誘惑,能甘心靠勞動、靠奮斗改變命運嗎?他的兩個孩子會不會又重蹈覆轍,重復他們父輩的人生?誰來拯救這些未成年的孩子?

    沒有人能回答我。

    看來中國的禁毒工作任重而道遠! 

    弒殺父母的滔天大罪

    為什么令人深感扼腕?

    在云南未管所,一個16歲的少年哭著對我說:“奶奶,我并不想傷害媽媽,我真的不想傷害她……我只想讓媽媽回家,好跟爸爸好好過日子,可是……”

    少年長著一張黑里透紅純樸的臉,眼神里透出的單純多于精明,絲毫看不出他曾經的“狠”……

    伴隨著少年帶有云南大理口音、充滿痛苦的回述,一個農村打工家庭的悲劇,在我面前拉開了沉重的序幕——

     他叫郭力(化名),出生在云南大理蒼山腳下一個山寨里,也就是電影《五朵金花》所說的地方。他原本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母親帶著一個女兒嫁給了父親,父親長得英俊,老實能干,長年外出打工,還給家里蓋起了新房,母親在家操持家務,照顧他和姐姐。父母感情很好,從不吵架,一家人過得其樂融融。

    可是,從2013年夏天開始,一切都變了。

    父親外出打工走了,姐姐出嫁了,家里只剩下他和母親。他發現母親經常趁著夜色偷偷地跑出家門,他不知母親去了哪里,問她也不說。他在鎮上上寄宿小學,周末才回家。他發現,母親不像過去那么疼愛他了,也很少過問他。她的心思好像不在這個家里了。有一天夜里,他偷偷地跟著母親,卻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母親跑到寨子里一個死了老婆的男人家去了!

    父親回家過年時,父母破天荒地大吵起來,正吵著,母親接到一個電話,起身就走了,一走就是3個月,再回來時,她向父親提出離婚。父親堅決不同意。

    他家的悲劇,就從他12歲那年冬天開始了。

    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傍晚,云南大理彌渡蒼山一帶,下著那年冬天最大的一場雪,山寨被大雪覆蓋了,天地間一片白蒙蒙的蒼茫。他看見父親在離婚協議上笨拙地簽上自己的名字。父母都沒有文化,所以父親一直希望他能多讀點書。父母的離異給了他很大打擊,他再也沒心思讀書了。

    他看見母親從父親手里接過那張離婚協議,匆匆向門外走去。他急忙追了出去。

    他拼力追趕著媽媽,邊跑邊哭喊:“媽媽別走……快過年了……媽媽求你別走……媽媽……”

    雪天路滑,他踉踉蹌蹌地追了好遠才追上母親。他拽住母親的衣襟哭喊著,拼命往家里拽。可是,他的力氣太小了,他再也拽不回母親那顆鐵了的心……

    母親掙脫他的小手匆匆地走了。

    他撲倒在雪地里,抬起滿是雪和淚的臉,看著媽媽的身影匆匆地消失在白茫茫的山寨之中……

    “媽媽……別走……媽媽……”他絕望的哭聲撕碎了雪中黃昏的寧靜。

    他滿臉淚痕,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看見父親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火爐旁,滿臉是淚。他第一次看見父親哭。那一刻,他幼小的心靈充滿了怨恨,他不知是恨母親,還是恨那個男人。

    “爸爸……”他哭著叫了一聲爸爸,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父親起身拍拍他身上的雪,說:“天冷,爸給你燒點水泡泡腳。”

    第二天,他就病倒了,重感冒,發高燒,打針吃藥都不管用。父親天天陪在他身邊照顧他,也得了重感冒。父子倆躺在床上,用凄涼而無助的目光相互對望著。此刻,別人家都在熱熱鬧鬧地過年,他家卻冷冷清清,他多么盼望母親能回來照顧一下他們父子,給他們燒碗開水,煮碗面也好啊!

    可是,母親卻再也沒有回來。

    病好之后,他向父親提出不想讀書了,想跟父親去外面打工。父親考慮把孩子一個人扔在家里不放心,也就同意了。

    從此,13歲的郭力跟著父親,住工棚,搞建筑,父親砌磚,他學電焊;又跟著父親去福建仙游菜場種菜,澆水、薅草、侍弄菜地……

    后來奶奶病了,他跟父親一起回云南叔叔家看望奶奶。這次,出嫁的姐姐帶著母親也回家了,一家四口像過去一樣,又說說笑笑地一起生活了。他和父親都以為母親回心轉意,又回家來安心過日子了。郭力還偷偷地勸說父親要原諒她。父親是老實人,話不多,但人很寬容,很善良。父親要去麗江打工,臨走前,他對郭力說:“你別去打工了,在家陪著媽媽吧。”

    郭力很高興,跟隨父親漂泊一年多,太渴望回到母親身邊了。

    “有媽媽在,就有了家,就有了熱乎乎的飯菜,就有了溫暖。”

    可是,就在父親走后第二天晚上,郭力去叔叔家看望奶奶回來,已是深夜11點了,卻發現門上掛著一把大鎖。他沒帶鑰匙,到處找不見母親,只好撬開家門走進屋去。

    這天晚上,他度過了有生以來第一個不眠之夜,壓抑已久的怒火、恥辱、父親的淚水、寨里人背后指指點點的嘲笑,就像一枚枚鋼針,刺著他那顆幼稚而脆弱的心……

    第二天上午,當他看見母親從外面走進家門,便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了。他與母親發生了一場激烈爭吵,彼此都說了絕話。

    “我爸爸剛走,你為什么又去找那個該死的男人?你不要腳踏兩只船好不好?你丟人丟得夠多了,請你不要再給這個家丟臉了!我給爸爸打電話,讓他馬上回來!”

    “好哇!既然你不讓我在這個家里住,那你們也別想過好日子!我走!我再也不回這個破家了!”母親拎起她的東西,氣呼呼地走了。

    沒想到,母親的這句話卻一語成讖。

    一天傍晚,一個兒時的伙伴來找郭力去喝酒,冤家路窄,路上,他遇到了那個讓他恨之入骨的男人……

    他想打那個男人卻被伙伴拉開了。兩個人對罵了幾句,那個男人罵他:“小屁孩兒你不懂,我告訴你,你不應該恨我,并不是我主動找你媽的,而是你媽主動來找我!你媽一次次地跑到我家里,賴在我家里不走!我趕都趕不走,往外推都推不走,送上門來的女人,你讓我怎么辦?”

    “不許你侮辱我媽媽!我媽媽才不會去找你呢!是你勾引我媽媽的!你再說我媽媽的壞話,我、我……我就殺了你!”那男人的這番話像刀子一樣刺痛了郭力的自尊心,他被徹底激怒了。

    其實,他隱約覺得是母親主動找那男人的,但他不許這男人得了便宜還賣乖,公開侮辱自己的母親!這些話要傳開來,母親今后在寨子里還怎么待。

    此刻,一個可怕的念頭在他心里一閃,而且伴隨著一個幼稚可笑的想法:要是那樣……媽媽就再也不會去找他了,媽媽就能回家跟爸爸好好過日子了!

    他在伙伴家過完生日,喝完酒,已經很晚了。借著酒精的作用,他從伙伴家里偷偷地拿了一把斧子,向那男人家里走去。

    他悄悄地弄開男人家的房門,躡手躡腳地走進臥室,朦朧中,發現母親和那男人躺在一張床上,頭挨頭親密地睡著。他恨得咬牙切齒:你個狗男人,你毀了我好端端的家,害得我父母離婚,害得我不能讀書,我……

    借著酒力,他揮起斧子向那男人頭上砍去,那男人“騰”地一下坐了起來……

    他急忙揮起斧子再次向男人砍去,卻突然發現母親起身擋在了男人面前,只見母親脖子上“忽”地噴出一股黑乎乎的東西……

    “媽媽——”他下意識地大叫了一聲,急忙上前抱住母親。這時,那男人操起什么東西沖他打過來,他只好放下母親,又向那男人揮起斧頭……

    講到這里,他哭著說:“奶奶……我真的不想傷害媽媽,我只想殺了那個叔叔……叔叔要死了,媽媽就能回家跟爸爸好好過日子了!沒想到他倆都死了……媽媽死了,爸爸也因包庇罪坐牢……”

    剛從麗江回來的父親得知兒子犯下了彌天大罪,爺倆兒將二人的尸體丟進枯井,倉皇逃跑,結果可想而知。

    “奶奶,我好后悔呀……”少年失聲痛哭,真誠地懺悔道,“我太沖動了。我害死了媽媽,爸爸也因我被判了3年,我被判了無期徒刑……奶奶,我把這個家全給毀了……可我并不想傷害媽媽,我只想讓媽媽回家好好過日子,還像從前那樣……”

    少年一遍遍地重復著那句話,我不想傷害媽媽,我只想讓媽媽回家跟爸爸好好過日子……

    傻孩子,你把叔叔殺了,法律能饒了你嗎?你媽媽還能回家好好過日子嗎?可我什么都沒說,只是默默地遞給他兩張紙巾,讓他拭去滿臉的淚水。對這個16歲的少年來說,無期徒刑與內心的責備,對他一生的懲罰已經夠重了。

    他告訴我,未管所的警官對他很好,經常開導他,給他做心理疏導,讓他面對現實,讓他明白這是他所犯罪行所必須付出的代價。他在這里一定好好改造,爭取早一天出去孝敬父親。

    寫到這里,我的心情很沉重。

    我知道,這并非一個家庭的悲劇,而是不少農村打工家庭的縮影,就像留守兒童一樣。只是這個家庭比其他家庭的遭遇更典型、更深刻,也更令人痛心。13歲無知少年,不愿看到父母離異,懷著天真的愿望想挽回父母的婚姻,結果釀成一場無法挽回的悲劇,不僅毀了別人,也毀了自己。

    如何安撫父母離異的孩子,是擺在每位離異父母面前一個不可回避的大問題。而離異家庭的未成年孩子,則應理性地對待父母離異,不可魯莽行事,否則,將會釀成終生悔恨的悲劇。

    又一個殺父少年。

    在廣西未管所。如果不是警官在場,不是事先知道少年的案情,我無論如何不會相信眼前這個胖乎乎的、長著一雙濃眉大眼的16歲少年所講述的故事是真實的,以為他在撒謊,以為他在用編出來的謊言來掩飾自己的罪行。

    但有法院卷宗為證:吳連波(化名),14歲,故意殺人,判處有期徒刑15年。其刑期比他當時的年齡還長。

    2014年12月9日凌晨2點30分,廣西賀州富川瑤族自治縣某小鎮,發生一起慘絕人寰的血案。一個14歲少年趁著夜色,手拎鋼管,悄悄地潛入父親的臥室,揮起鋼管向床上熟睡的父親狠狠地砸去,被驚醒的父親剛要大喊,少年的鋼管又接二連三地砸下去,直到父親變成了一動不動的血葫蘆,少年仍不肯罷休,又跑進廚房操起一把水果刀,向著昏死的父親身上一頓猛戳,直到確認父親死了,他這才罷手。

    并非激情殺人,而是一起有預謀、有準備的故意殺人案。

    我不禁要問,少年對父親到底有著怎樣的深仇大恨,為什么非要對父親下此死手?

    這是一個爽快的少年,無須我用多余的話去化解他心中的顧慮,他似乎很渴望向我傾訴,口才不錯,講話很流利,開口就像竹筒倒豆似的,把他有生以來所遭遇的一切,毫無保留地向我傾訴開來……

     

    作者采訪廣西未管所少年犯

    他出生在廣西賀州富川瑤族自治縣某小鎮,漢族,父親是開賭博店的,收入不菲,一天少則幾千,多則一兩萬。

    4歲之前,他跟著保姆一起生活,很快樂。在他懵懂模糊的記憶里,那是他出生以來最幸福的一段時光。保姆脾氣好,從不沖他發火,他也很乖巧,從不調皮,至今他還懷念著那位保姆阿姨。4歲時,他被送到父母身邊,脾氣暴躁的父母就像一對火藥桶,隨時都能擦出火花引起爆炸。兩個人動不動就大打出手,嚇得他哆哆嗦嗦地躲在墻角不敢出聲,可他卻躲不過出氣筒的命運。父親一生氣,大巴掌就會莫名其妙地扇過來,扇得他臉頰火辣辣的疼痛,他卻咬著嘴唇不敢哭出聲來。

    5歲那年,家里開了三家賭博店,父母各看一家,剩下一家沒人看,父親就讓長得高大卻只有5歲的他去看賭博店。于是,5歲的他,學會了收錢,學會了算賬,算錯賬就要挨打,學會了識別老千,一旦發現有人出千,就讓人把他趕走。

    6歲那年,一天晚上,父親一個人喝酒覺得沒勁,給他倒了一杯啤酒讓他喝。他以為是飲料,喝一口覺得不好喝就不喝了。父親卻罵他沒出息,說男人哪有不會喝酒的。父親往他嘴里灌,逼著他把一瓶啤酒全喝光了。他居然毫無醉意,從此學會了喝酒。

    7歲那年,他看見父親整天叼著香煙,挺酷,學著父親的樣子也叼起煙來。父母看見他叼著香煙誰都沒制止,他從此學會了抽煙。他看到父親經常跟人打架,下手狠,誰都怕他,不敢惹父親,覺得父親挺牛!于是,他學會了用拳頭說話,誰要惹著他他就跟誰玩命。

    父親開的三家賭博店本來很掙錢,卻被有關部門禁了,父親只好靠炒股賺錢。可是,股市風云變幻,忽高忽低,父親炒股一賠錢他就遭殃了,經常往死里打他。

    就這樣,父親身上的遺傳基因及“榜樣”的力量,在一個年幼無知的孩子身上被激活了,從而產生一種可怕的蝴蝶效應。孩子對暴力不再恐懼,而是敬畏,繼而效仿,最后發展到以暴制暴、以暴力對抗暴力的可怕地步。兒子的脾氣也跟父親學得越來越壞,越來越霸道。可是,他與父親的關系卻越來越僵,越來越水火不容,最后發展到相互對打的地步,第一次與父親對打時他才9歲。

    看看這個14歲孩子的人生軌跡,不禁令人瞠目:

    5歲看賭博店,6歲學會喝酒,開始玩電腦,專門看打打殺殺的游戲,7歲學會抽煙,經常叼著香煙在他人詫異目光的注視下,出入酒吧、歌廳,成為一個天不怕、地不怕,在小鎮上頗有名氣的小混混。學習成績卻很糟,讀小學就轉了4所學校。8歲時,父母離異,他被判給了父親。對他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不久,父親又找了一個年輕的女人。

    他不愿跟父親住在一起,經常跑到親戚家輪流居住。為了躲避父親,他跑到桂林封閉學校去讀書,可是,因為逃學、打架、成績欠佳,不久又只好回到縣城。

    一次,因為曠課,中學班主任老師讓家長簽字,保證他不再曠課。他只好硬著頭皮讓父親簽字,父親卻沖他大發雷霆:“我不簽!你愛讀不讀,反正你也學不下去!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

    為此,父子倆再次大打出手,父親咬牙切齒地說出一句不該說的話:“我告訴你,我叫人來弄死你,把你的尸體丟進富江河里,看誰能發現!你看我敢不敢!”

    他從小就領教過父親的暴力,深知父親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干得出來,還曾因黑社會罪行坐過牢。他聽到這句話就像聽到了父親為他敲響的喪鐘,他想:既然你要弄死我,那我必須先動手搞掉你!

    于是,他找到一個最要好的伙伴商量,必須在夜里搞定父親,并且從伙伴家里拿來了作案工具——鋼管。

    2014年12月9日,那個寒冷而陰森的凌晨,便發生了那起不該發生的血案……

    殺死父親之后,他就后悔了。

    常言道:父子沒有隔夜仇。即使父親有天大的錯,也不該殺他呀!

    但是,一切都晚了。

    第二天,他從家里翻出父親留下的一堆金項鏈等物件,拿到金店去賣,想換點現金準備逃跑。金店老板以為是他偷來的贓物,報警了。

    當警察出現在少年面前時,他并不覺得害怕。他知道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他以為會被判死刑。

    開庭時,母親看見兒子站在被告席上,她悲痛欲絕,父與子,兩個親人,一個死在另一個手里……

    母親感到深深的自責,對兒子哭訴道:“我不是一個好母親,從小沒有好好管教你,否則,你不會走到今天……”

    最后,少年對我說:“我非常后悔……不該去幫我父親看賭博店,離他遠點兒,跟保姆在一起,好好讀書,不跟他學會抽煙、喝酒、打架,就不會走到今天了。”

    這是來自一個16歲少年心底的聲音,也是對其父親的無聲控訴。

    他還說:“我進來以后,才認識到自己的罪過,才知道應該如何做人。在法庭上,我第一次感受到親人對我的關愛,第一次嘗到親情的滋味。小時候,從沒人管我,從不知親情是啥滋味。今后我一定好好努力,爭取減刑早點出去,好能照顧媽媽……”

    一位父親的生命消亡,一個少年15年鐵窗,另一個同案少年10年鐵窗,如此沉重的代價,終于換來了少年和母親的自省,而那位消亡的父親,卻永遠不可能自省了。 

    50萬“年薪”的籃球少年為什么誤入迷途

    在黑龍江未管所,當干警將18歲的林亦凡(化名)帶到我面前時,我不由得抬頭仰視著他,就像看一株挺拔的穿天楊,笑道:“天哪!你多高?”

    “報告老師,一米九五。”

    “這么高?會打籃球嗎?”

    他俯視著我,規規矩矩地回答:“會,老師!我學的專業就是籃球。我11歲就開始練籃球了。”聲音中帶著好聽的磁性。

    “打過專業嗎?”

    “沒有,進來之前,我在省城一所中學讀書,不過,浙江一家籃球隊相中了我,要以50萬年薪聘我,我嫌少,沒干。”

    “什么?50萬年薪你還嫌少?進這里就不嫌少了?”我笑著對他幽默了一句。

    他笑了,笑出幾分孩子氣,長滿“青春痘”的帥氣臉上,露出幾分與他個子極不相稱的稚氣。

    我說,我年輕時也打籃球,不過打得不好,個子矮,總被大個子蓋帽。

    他一聽我說到籃球,眼睛頓時一亮,一種久違了的渴望之光在他眸子里一閃,但很快就消失了,隨之浮上眼簾的是一絲不易覺察的惆悵。

    我與籃球少年的交談,就這樣開始了。

     

    在黑龍江省監獄聽報告的犯人(圖片由作者提供)

    由于籃球的媒介,又都是運動員出身,彼此的距離一下子拉近許多,他又是北方少年,天性率直,所以,無須更多的謹慎與試探,我們的交談很快就切入主題——一個大有前途的籃球少年,為什么會走到今天?而且刑期不短,6年零6個月。在他18歲的生命歷程中,到底經歷了什么?他走向犯罪的原因在哪里?是出自他自身,還是源于家庭?這就是我想探究的問題。

    這是一個陽光、率真的少年,他的故事聽起來很流暢,很坦蕩,沒有拐彎抹角,即使說到最私密、最難以啟齒之處,他也只是苦笑著說一句:“這事我父母都不知道,我從未告訴過他們。我在父母面前,盡量露出光鮮的一面。”

    他并不光鮮的一面,聽起來卻令人咋舌,甚至令人驚愕:他說的這些難道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因為有警官和卷宗為證。

    林亦凡出生在北方的一座煤城、一個富裕而和睦的家庭。父親事業有成,母親開了多家服裝店,他是獨生子,從小既不缺錢,又不缺愛。他的降生就像一輪初升的小太陽,給這個幸福之家帶來了希望。

    父母都深深地愛著他,拿他當心肝寶貝,都希望他將來能有出息。但在對待他的教育理念上,父母的態度卻截然相悖。父親是軍人出身,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孩子必須嚴加管教,學習好才能有出息。高中畢業的母親,卻欣賞西方式的教育,希望孩子能自由自在地成長,盡量滿足孩子的一切需求。

    父母二人的教育理念完全不同,一個特別嚴厲,動不動就用皮帶侍候;另一個又特別溺愛,毫無底線地袒護。為此,父母二人經常在他面前吵架,他不知他倆到底誰說得對,更不知該執行誰的“命令”。無法選擇,他干脆我行我素,誰都不聽!

    采訪中發現,這種家庭戰爭在很多家庭都上演過,有的是父母觀點不一致,有的是父母與老人之間的教育理念不統一。

    但有一點想告訴大家,如果大人把這種矛盾在孩子面前暴露出來,那就像把火力暴露在“敵人”面前一樣。當一方管教孩子時,你看吧,孩子的小眼睛一定在尋求火力支援。當增援部隊與孩子合并成一股反抗力量,來共同對付那個管教孩子的“壞蛋”時,一切管教都將付之東流。孩子與管教者會越發對立,更加肆無忌憚地胡鬧下去。

    盡管孩子年幼無知,沒有判斷力,但是,他的感情天平卻是百分之百地傾向于袒護自己的一方,百分之百地怨恨管教一方。

    林亦凡就是在這種教育理念對立、不斷暴發家庭戰爭的環境下,我行我素地成長起來的。但是,無論是嚴厲的父親,還是溺愛的母親,都沒有管教好他。

    他從小就很叛逆,除了語文之外,其他學科都不好。而且,專門跟老師作對,公開打老師。第一次打老師是10歲,老師讓他罰站,他踢老師兩腳,把老師的小靈通給摔了。父親打他,問他為什么打老師?他理直氣壯,老師打我,我就打他嘛!小學教過他的老師,除了音樂和體育老師之外,都被他打過。音樂老師是因為她長得文弱好看,體育老師是身體強壯他打不過人家。為了他,學校將他所在班級的老師換了好幾個。他是全校出了名的人物,用他的話說,當時他玩得特“嗨”“特酷”!好多女學生都愛慕他,追求他!他12歲,就跟女孩子有了性關系。女孩子都喜歡他這種高、大、酷的男生,他交的女孩子數都數不過來。他說以談戀愛的名義結識女孩子,其實就是耍流氓。

    無論怎么調皮,母親都特寵他,都滿足他的一切要求。8歲那年,他看到別人家有電腦,他跟母親說想要一臺電腦。第二天,一臺配置最好的電腦擺到他的桌子上。可他根本不會用,一年只開過兩次機。他跟母親說要去健身房健身,母親跑遍了全市所有的健身房,找到一家條件最好的給他辦了一張年卡,可他只去過兩次。一天晚上,他已經睡下了,父親回來檢查作業發現他沒寫完,叫他起來寫作業,說一會兒過來檢查。母親卻拿來枕頭讓兒子趴在桌子上睡覺,她替兒子寫完作業,然后叫醒丈夫檢查……

    父母之間鬧得最大的兩次矛盾,都是因為他偷錢。

    第一次偷錢是11歲,他偷偷地拿了父親50元錢被父親發現了。父親把他從學校揪回家來,用皮帶狠狠地抽他,要讓他長記性:“這是盜竊行為,今后絕不許再干這種事!”母親卻像老母雞護雞崽兒似的拼命阻攔丈夫,二人大吵起來。父親氣得摔了茶杯破門而去。母親則摟住兒子心疼得大哭起來。他心里特別心疼母親,特別恨父親,恨得咬牙切齒。

    也許,因為第一次偷錢有母親護著,所以第二次他又從父親的錢夾里拿了100元。結果還是沒有逃脫父親的火眼金睛,又被揪回來,又是一頓皮帶。當時,母親去北京看望姥姥,沒有了保護者,他的屁股被打腫了。

    他給母親打電話告訴她要去北京。母親問他怎么了,他不說。他把家里幾千元錢全部拿走,去火車站買了去北京的車票,卻遇到了父親的戰友,問他為什么不去上學?他支支吾吾地回答不上來,結果沒有走成。

    他被父親戰友送回家來,以為又是一頓皮帶燉肉。但這次,一向嚴肅的父親不但沒有打他,反而沖他笑了,問他:“兒子,你覺得老爸打你對嗎?”

    他眼睛卻盯著窗外不理父親。

    父親又說:“兒子,今后老爸再不打你了,你說用什么方法管你,你才能聽話呢?”

    一向態度強硬的父親,拿這個軟硬不吃的兒子實在沒轍了,在兒子面前服軟了,來向兒子求救了。

    兒子卻絲毫不為所動,眼睛仍然盯著窗外,心想:你拿啥招管我都沒用了!我告訴你,你管不了我了!我誰都不聽,“我命由我不由天!”這是社會混混中最流行的一句話。

    這位一心想把兒子管教好的父親,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兒子。他哪里知道,他的兒子在歧途上已經走得很遠了,靠打罵和說教很難把他拉回來了。父親只知道每到星期五的晚上,兒子就跟他玩失蹤,一連兩三天不見人影,滿城找都找不到,直到周一、周二才能回來。父親稱它是“黑色星期五”,每到星期五,父親都開著車四處尋找兒子。

    母親從北京回來之后,沖父親大發雷霆,與父親分床睡了好多天。

    從此以后,父親再也沒有打過他。但是,這個軟硬不吃的頑劣少年卻絲毫沒有收斂,不久就因為打架把一個人的腦袋打壞了,花了好大一筆醫藥費及賠償金才算平息。

    他跟許多少年一樣,也是初一學壞的,結識了社會上一幫混混,跟他們學會了抽煙、喝酒、泡吧、吸毒……

    “吸毒?你什么時候學會吸毒了?”我驚訝地問道。

    11歲,大年初一那天,他跑到一幫混混那里,看見比他大的人在吸毒,他問他們那是啥玩意兒。那人說解乏,讓他來一口嘗嘗。

    11歲的他,像所有第一次吸毒的少年一樣,懷著好奇,懷著好玩的心理,不以為然地來了一口,并不覺得好玩,嘔吐,昏昏沉沉的。但是,潘多拉魔盒一旦打開,你的命運就由不得你了,你將被魔鬼死死地抓在手里,任其隨意宰割。

    “你父母知道你吸毒嗎?”我又問。

    “不知道,到現在都不知道。我沒告訴他們。我偷偷地吸了2年,后來我把它戒了。”

    “什么?你把毒癮戒了?”我大為驚訝。要知道,吸毒容易戒毒難,有的十年八年都戒不掉,他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怎么說戒就戒了呢?

     

    他說13歲那年,父親說他籃球打得好,個子又高,讓他報考省城某中學,那所中學專門培養籃球特長生,將來可以當一名籃球運動員。父親說,當運動員不能抽煙、喝酒,身體要好。

    正是父親的這番話,使從小熱愛籃球的他,心里產生了美好的憧憬,將來要當一名像喬丹、姚明那樣的籃球明星。于是,他決心戒酒、戒煙、戒毒。他知道不戒毒不行,根本當不了運動員,長期吸毒把身體都造害完了。

    他說:“我還算好的,你沒看我的那些毒友,好多人瘦成了皮包骨,臉煞白,黑眼圈,跟鬼似的。不怕你見笑,毒品使人亢奮,產生強烈的性欲,而且持續時間很長。有的男人毫無節制,一天換3個女人,我們稱他三次‘涮鍋’。我們這些毒友湊到一起,就是群魔亂舞,瘋狂鬼混!最瘋狂、最胡鬧的一次,是在一家正在整修的網吧里,對外不營業,十幾個男男女女黑天白夜湊在一起,吸毒,鬼混,再吸毒,再鬼混……整整胡鬧了一周,最后都累垮了,趴在地上動彈不得。你說,什么樣的身體能經得住這么造害?所以,我決定戒掉毒癮。不過,戒毒太痛苦了,我拿冰毒替換海洛因,拿毒癮小的替換毒癮大的,一點點地戒,到了三四個月的返毒期,最痛苦,最難熬了,全身長滿了疙瘩,全是膿包,一擠全是膿。你看我臉……”

    他指著滿臉的“青春痘”讓我看,他說這是返毒期長的膿包,全身都有,被他擠破了,結成了一個個疤。他說,毒品太害人了,他的牙齒都黑了,大牙都掉渣了。

    啊?原來是這樣……我不由得想起昨天采訪的兩個少年,滿臉都是疙瘩,我還以為長的是青春痘呢,沒想到是毒品返毒期造成的膿包,真是太可怕了。

    他說,不到一年時間,他把煙、酒、毒全戒掉了。為了調整身體,給自己增加營養,燉烏雞,加黃芪、白苓,還有爺爺的老山參,補大了,直流鼻血,一年時間,他的體重長了20斤。

    我不能不佩服這個很有毅力的少年,自行戒毒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一個飄著薄霧的早晨,當林亦凡帶著父母眼含熱淚的叮囑,背負著毒友們遠離的目光,懷揣未來球星的夢想,興致勃勃地登上開往省城的列車,前往某中學報到時,他以為一切都結束了,與過去一刀兩斷了。他終于戰勝了放蕩的靈魂,重新回歸正常,準備迎接美好的未來了。

    直到后來他才意識到,過去遠遠沒有結束,它就像臍帶連著母體一樣,緊緊地連著他的肌體,連著他的靈魂……

     

    他在省城中學這一年,球技大有長進,被浙江一只籃球隊相中了,要以50萬年薪聘用他,他嫌少沒干。2015年夏天,他在一次訓練中意外受傷,腿骨折,老師讓他回家休養3個月。

    3個月,躺在熟悉的床上,聞著久違了的空氣,腦海里不斷重復著一幅幅瘋狂鬼混的畫面,這一切就像勾魂鬼似的,日夜勾著他那顆曾經墮落的靈魂,使他的心魂日夜不得安寧。直到10月末的一天深夜,他再也受不了那種抓心撓肝的誘惑,拖著剛剛康復的傷腿,悄悄地溜出家門,迎著結了冰碴兒的寒夜,走進黑暗,走回了過去……

    在網吧里,他找到了4個當年鬼混的朋友,兩天花光了他身上的4000元錢。沒錢,怎么辦?正好有人來找他們打架,出場費每人一二百元。可是,對方人太多,沒打成,回到旅館,4個人把剩下的毒品全部吸光。有人提議去搶劫,搶銀行半夜沒上班,他們決定去搶出租車。4個人上了一輛出租,相互一使眼色,4把小刀同時向司機逼過去,司機乖乖地交出了300元錢。接著,又上了另一輛出租,故伎重演,只搶來二百多元。第二天晚上,又如法炮制,搶的是一輛面包車……

    僅僅3天,那個潛伏在他靈魂深處的魔鬼,摧毀了他曾經所修筑的一切堤壩……當他從毒品的瘋狂刺激中醒來時,眼前晃動的卻是一副冰冷的手銬。

    說到這里,少年低頭沉默了。

    片刻之后,他抬起頭來,以一種決絕的口氣發出了懺悔。我相信,那是一個18歲小伙子大徹大悟后從靈魂深處發出的真正懺悔——

    “其實,我根本不缺錢,我只是覺得這樣才玩得‘嗨’,才夠刺激。父母得知我被抓的消息,不相信,以為我又像過去那樣小打小鬧呢。提審時,父母聽到我的罪行,全都驚呆了。他們萬萬沒想到,他們的兒子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母親哭得特別傷心,父親一個勁地承認是他的過錯。其實,父母雖然在管教我的方法上有不對的地方,但我誰都不怨,就怨我自己!開庭時,父母都沒去,父親覺得丟臉,母親是得了腦瘤,去北京做手術了。我被判了6年零6個月,3名同案分別被判了7年、8年和10年。我覺得都是自己的錯,說穿了,就是我內心懷念那種鬼混的日子,渴望吸毒后的快感,渴望打打殺殺、渾渾噩噩、放蕩不羈的生活,渴望追求搶劫時的刺激!我對不起父母,尤其對不起我的母親,她那么寵愛我,我卻一次次地讓她傷心……”

    講到這里,他再次沉默了。

    采訪中發現,像林亦凡這樣有頭腦,能深刻反思自己,認識自己罪行的少年并不多。大多數少年是糊里糊涂地進來,又糊里糊涂地出去。即使有的認識到自己的罪行,也是在管教所受教育之后,并非真正剖析自己靈魂得出的結論。

    浪子回頭金不換。籃球少年終于醒悟了,可惜,卻無法挽回他失去的青春了,否則,他現在正在籃球場上大顯身手呢。

    就在我為籃球少年暗暗惋惜之時,卻聽到他用樂觀的語氣說道:“老師,我從小上學語文最好,特喜歡文學,我的理想是當一名作家。我在看守所時,就開始寫我的自傳,已經寫了兩大本,都放在我母親那里了。我覺得我走的路跟別人不一樣,比別人多了一種人生體會,也多了一種人生感悟,別人只知道毒品有害,我能告訴人們,毒品的害處到底在哪里?我要把我的人生感悟寫出來,給他人一種警示。如果有人看了我的書,能起到一種警示作用,我覺得也就值了。”

    說這話時,我發現少年的眼睛里又閃爍出一種充滿激情的渴望,就像剛才談到籃球一樣。

    聽到這番話,我心里感到一絲欣慰,又遇到一位懷揣作家夢的少年。我鼓勵籃球少年,希望把他的經歷與感悟真實地寫出來,將是一部很有價值的作品。

    他聽了很高興,連連稱是。

     

     

    作者在黑龍江監獄做勵志報告(圖片由作者提供)

     - 未完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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