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燕玲:文藝批評與剜爛蘋果及蘋果之關系
近年參加文藝會議,凡提到批評的,出現頻率較高的語詞就屬“剜爛蘋果”了,諸如發揚“剜爛蘋果”的批評精神、有“剜爛蘋果”之功力等等。
是的,魯迅先生曾將文藝批評比喻成“剜爛蘋果”,“把爛的剜掉,把好的留下來吃”。他希望批評家“一,指出壞的;二,獎勵好的;三,倘沒有,則較好的也可以”。因此,在這個意義上,作為“剜爛蘋果”的文藝批評,既是“尋美”,又是“求疵”,是對文藝評論家態度與能力的極大挑戰,同時,也是對文藝環境和文藝家胸懷的極大考驗。
近年,文藝批評出現同質化嚴重、辨識度較低的現象。面對批評對象,常常忽略魯迅先生所言“這蘋果有著爛疤了,然而這幾處沒有爛,還可以吃得”,而是對爛疤蘋果視而不見,一如對名家名作只敢贊不敢責一樣,這樣的方式進入文藝現場是失效的。當然,作為“剜爛蘋果”的文藝批評,并非否定作品本身,關注名家名作,恰恰是對批評對象的重視,而非否定他們的創作,“是增加看待名家名作的新的維度、話語方式和思考方式,是對其存在價值的豐富”(吳義勤語)。這樣的批評,不僅在創作同質化嚴重的當下缺失,就是魯迅先生的時代也是稀少的,“這一類的批評,在中國還不大有”,所以先生才呼喚“我想,還是請批評家用吃爛蘋果的方法,來救一救急罷”,以這種有效的方式進入文學現場。
因為有爛疤的蘋果首先是蘋果,而且是令人關注的蘋果。因此,“剜爛蘋果”主要針對“蘋果”中的爛疤部分,而非否定“蘋果”自身的價值。基于此,作家出版社于2018年春推出了《剜爛蘋果·銳批評文叢》,這套以中國當代文學不良現象、思潮以及作家作品不足為研究內容的叢書,一時成為了批評界的熱門話題。
關于“剜爛蘋果”叢書
《剜爛蘋果·銳批評文叢》的出版可謂應運而生,它為當下的文學批評生態建設起了切實的推動作用。記得,2017年春在武漢,作家出版社社長、著名評論家吳義勤就與我商議此事,估計他也征求過不少人的意見,僅僅一年的時間嘩啦一下就推出一套十本,可喜可賀。
我也是做文藝批評編輯出身,三十幾年批評生涯于個人沒什么成色,但卻受益于一撥撥以文藝批評為志業的作者。在他們身上,我切切實實感受到批評的魅力,批評一直在場而非缺席。為何質疑不斷,恐怕也將永遠不會停止,我想也許關涉批評的能力,關涉批評的有效性。
文藝置身今天這個復雜的文化空間,經受著各種文化觀念的碰撞、沖突,如何對不同文化形態中的文藝進行研究與批評,從而形成文藝研究與批評的共同基礎,并達成大致相同的文藝規律性的認識。對這一點缺少足夠的認識,便很容易對文藝及其批評做出似是而非的判斷。所以,文藝批評如何面對前所未有的復雜經驗,如何面對批評本身應有的擔當?如何使自己的批評更有效?在批評他人時,自己是否也有接受他人批評的雅量?因此,《剜爛蘋果·銳批評文叢》既是營造健康的批評生態和良好氛圍,又讓批評和創作這兩個相互依存的“輪子”相得益彰地發揮作用。
叢書首批推出李建軍、洪治綱、陳沖、劉川鄂、楊光祖、牛學智、石華鵬、李美皆、何英、唐小林十位批評家的文集,盡管隊伍不太整齊,批評能力與水平大小不一,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即他們寫了不少對中國當代文學不良現象、思潮以及作家作品的不足或者自己不喜歡的作品的評論,是當下中國文壇有批評膽識與能力、有一定代表性與影響力的批評家。尤其李建軍、洪治綱、劉川鄂、李美皆等人的文集,其中有不少篇章在當代文學批評史上曾經有過積極的影響。同時,十位作者都是《南方文壇》“個人鋒芒”欄目的重要作者,以其“剜爛蘋果”的文藝批評使此欄目的關注度與轉載量保持高位,“為個人的思想和激情提供飛翔的空間,為尖銳的質疑和坦率的批評添培生長的沃土”(李建軍語)。他們不同個性的批評,以其敏銳犀利、才情思力、靈動豐盈言說著自己的藝術感受力與判斷力,什么是作為剜爛蘋果的文藝批評?什么是好的文藝批評?我以為,這便是了。
叢書采用了開放式的結構,以期推出可持續的、恒定的、系統的文學批評著作,更扎實、更切實地提高當代文學批評的有效性,營造講真話、講道理的文學批評正常氛圍。開放性不僅有出版創意,更是一種進取的精神,鼓勵與催生一代代文學批評新銳成長、成熟與精進,以積極營造“好處說好,壞處說壞”的正常的健康批評生態,強化“言為心聲”的批評操守。考察文藝批評是否稱職,首先在于是否“言為心聲”。由于種種功利、誤解或屈從,不少批評家不再忠于自己的藝術觀感。講真話,成為了今天有難度的文藝批評。《剜爛蘋果·銳批評文叢》的大多數文章正是“言為心聲”的批評,頗具批評識見、勇氣與精神。
叢書的出版,進一步倡導了今日文學批評的有效性。因為批評不能止步于講真話,更需要講道理;需要批評者良好的文學感受力和判斷力,需要對批評對象有足夠的善意與對審美差異性的尊重,批評有這樣的邏輯起點,“剜爛蘋果”真功夫的具備才成為可能,批評的有效性才成為可能。總之,這取決于批評家批評的態度,這種態度包括生活的態度、寫作的態度和審美的態度。因此,一個批評家要煉成“剜爛蘋果”的批評能力非一日之寒,是需要一輩子的自我修養與專業修煉的,也為此,這種能力才彌足珍貴。
關于《有我之境》
1984年夏,我在《廣西日報》發表第一篇文學評論,至今三十四年; 1987年春,開始做文學評論編輯,轉眼也快三十二年了。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終歸是幸運之人,自然常能以心性把一路的艱辛沉重化為歡喜,給灰色的文論工作注入綠意。今年夏季,承蒙作家出版社不棄,我的評論集《有我之境》忝列“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與批評書系”出版了。
回望來路,幾年前,評論家黃偉林曾以《有難度的批評》為題,如是論說我的評論寫作:
張燕玲的文學批評是“有人之境”的批評,她不僅“自我加入”、“眼里有他”,更重要的是,她能將批評對象所蘊含的人生境界和人格修養與她自身的人生閱歷溝通融合,她擁有與其批評對象同樣甚至更高的精神高度。(見《文藝爭鳴》2010年第4期)
“更高”實在不敢當,但“有人之境”說,卻深得我心。
偉林兄的評價譜系,源自王國維《人間詞話》的“有我之境”。反觀自己從業三十幾年的文學批評,的確是在感覺中立論,所觀所讀常常無意識將自己的感情色彩融入其中,似有物物皆著我之色。其實“有我之境”,于我也是雙刃劍和照妖鏡,作者的成色一目了然,既隱含著我的心性及所思所感,當然也表明自己還缺乏一份理性節制、一種悠遠恬然,對批評對象的過于自我加入,不時顯出與批評對象欠自然契合、欠理性邏輯,似有修煉不足之嫌。
當然,“有我之境”,并非止于我愉悅即萬物皆欣欣向榮, 我憂傷即萬物皆傾頹百態。面對文學批評對象,當然得遵循文學的規律性。置身今天復雜的文化空間,文學經受著各種文化觀念的碰撞、沖突,如何對不同文化形態中的文學進行研究與批評,在文學變局中多些自我叩問:該堅持時自己是否堅持?我們如此執著追求變化,是否思考過哪些東西是“不變”的?我想,不變的是對文學本身的認定,是對專業精神的堅持。批評也是一種創作,便企望自己在批評寫作中以更豐厚的修為把“我”與“境”,盡可能巧然天成。
此為自省,更是自我期許。盡管從“有我之境”到“無我之境”于我已是遙不可及,但這些散發我情感個性的膚淺文字畢竟發自我的內心,至少是一種真誠的聲音,至少言為心聲。
可見,在自我加入式的文藝批評中,如何贊美而不失度,批評而不失態,的確需要提高自己剜爛蘋果的能力,秉持對文學精神的忠誠與對審美差異性的尊重,才能對批評對象有足夠的善意,并在上善若水的語境中,如風如刃與作品與作家展開綿軟而有硬度的對話,言為心聲。我以為這便是作為剜爛蘋果的文藝批評了。
剜去爛疤,還原蘋果本質,當然是件枯燥而刻苦的工作。魯迅先生說“這正如‘拾荒’一樣,是很辛苦的,但也必要,而且大家有益”,如此,便不會筑起“有害于文學的鐵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