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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18年第11期|鄭保純:雉回頭
    來源:《長江文藝》2018年第11期 | 鄭保純  2018年11月15日08:53

    導讀:

    “送死”是中國人倫的大事。喪葬的過程并不只是簡單送走了一個生命,它其實更蘊含著生人們的所思所想。小說細致地描寫了肖大婆死后,村人們為她準備喪葬的過程,尤其是她的棺材,被打造成“鳳頭”,而更關鍵的是,它還有一個“回”字,即這棺材里裝了一個骨灰盒——那是她早先死去的孫女的,她要帶著這無處可歸的孫女走?!帮艋仡^”,說的是死者、也是生者們那令人心痛的“人情”。

    槐如大伯的刨子有長有短。短的像長在秧底田里的蚱蜢,提著,隨手刨掉木板上泛起的毛刺。長的則像大個的螳螂,得將木料卡在馬凳上,槐如大伯弓著腰,雙手捏緊長刨子的雙耳朵往前推,腳也隨之交替往前走,他長疣的鼻子被墨盒里的墨弄得黑黑的,右耳根上夾著孝子國慶發的“紅梅”煙。就這樣風吹稻浪似的一來一往,用大鋸拉開的杉木,脫去粗糙扎手的樹皮,慢慢變得光滑,細膩,顯露出美麗花紋,一個渦接著一個渦,好像寶偉他們撿到的公雞尾巴上的翎毛。

    寶偉與翠紅比賽,看誰找到的刨花最長,最薄,最好看。刨花已經像彈起來的棉花一樣,將保明家的門口都糊住了,辦喪事的人就在刨花上走來走去。寶偉和翠紅將刨花戴在眼睛上,看著人影在面前模糊地晃動。杉樹有一股子松油凜冽味,總讓人想狠狠地吸幾口氣,將它的清香與霞影,一起吸到肚子里打轉?!拔议L大了,就跟著槐如大伯學徒弟,做木匠,我爸爸已經跟他講好了!”寶偉對翠紅講。翠紅坐在刨花堆里,認真想了半天:“我更喜歡你去跟保安學篾匠,篾匠能編出好看的籃子,木匠分圓木匠、方木匠、雕木匠,槐如大伯是方木匠,常常要打棺材,我怕?!?/p>

    天陰沉沉的,又干又冷,好像含著無數口針。往來治喪的人都穿上了棉鞋棉褲棉襖。一下子掉進冬天,大家不習慣,一個個變得笨手笨腳。平時不曉得幾跳躦的川英嬸,也像被濃霜打過的白菜,蔫妥妥的,在肖大婆的臥房里,打開肖大婆六十年前陪嫁過來的箱子與柜子,清理她為自己的過世,準備下來的壽衣、壽布。平時肖大婆不讓她翻這些箱子與柜子,現在她管不著了,現在整個家,無遠弗屆,都是她川英的。川英將衣料一堆堆擺在黑沉沉的雕花床上,床滿了,就往榻板上堆。肖大婆在這張床上,睡了六十年,前面三十年是跟漢榮老爹一起睡,漢榮老爹長大皰死了,她一個人睡,兩只三尺長的蕎麥黑布枕頭,兩頭都繡著喜鵲登枝,她只用其中的一個,另一個冬天的時候用來煨腳。在用蕎麥枕頭煨腳之前,是云娥睡在她的腳頭上。

    川英嬸也嫁過來三十年了,跟肖大婆有時候吵架,吵到一村女人都來扯勸,有時候也好得像母女似的,肖大婆幫她做飯,做鞋,腌咸菜,喂豬,帶孩子,下地干活,一起并肩薅草、插秧、割谷,一起面對面打連枷,一雙小腳登登響,好麻利。肖大婆又會接生,附近女人生孩子,肚子痛,就叫男人燒一鍋開水,然后來請她去。接生下哇哇亂哭的孩子,再帶著兩包紅糖回來。肖大婆想讓川英學,這手藝該傳給她。川英怕血,說自己手長得大,她的確是長得大手大腳的,男人相,更何況,現在女人生孩子都去找醫生,誰還請接生婆,學了也沒用。川英一邊清東西,一邊想。想到對不起婆婆的地方,有點怕,想到婆婆好的地方,又難過,一陣陣悲從中來,憂懼交加,不可斷絕,就坐在床前的榻板上哭,籮筐一樣蓬著頭,眼淚涂了一臉,悲迓調,一邊哭,還要一邊“檢過”,哭完了肖大婆做人一場的劃不來,又哭自己做人的劃不來,又哭到云娥。女人們進來解勸,陪著一起掉眼淚,女人一世就是在血河里沉浮受罪,誰都有傷心事,一群女人一起嚎啕“檢過”,哭聲震得瓦壟間的老灰簌簌掉。后來川英將她們一個個都哭累了,女人們只好回到廚房里。

    保明坐在房門口的小凳子上,看著他媽一時陰,一時雨,不知道該坐在這里陪著他媽,還是出去找寶偉和翠紅。外面已經在落雪籽了,灑灑地往屋瓦上跳。由窗口投進來的光很白,迎著白光向外看,都可以看到雪籽細細的鹽粒一般躍動在明清家屋瓦上的樣子。雪籽打著窗外的楊樹、楝樹、榆樹、椿樹、泡桐,落進刨花堆里。含著雪籽寒氣的雪風由窗口吹進來,貓爪似的,新鮮,干冽,陰冷。這個房間里,朝北擺著奶奶的床,桌子,箱子,朝南的空地,堆著上個月由菜園里搬回來的冬瓜與南瓜。今年菜園發旺,冬瓜與南瓜都長得好,最大的冬瓜跟奶奶的箱子差不多,南瓜也都長得像奶奶的枕頭似的。冬瓜長著厚厚的粉,南瓜扭頭扭腦,奶奶說,殺一個冬瓜、南瓜,像殺頭豬,要吃好多日影。保明和云娥都是由奶奶帶起來的,云娥比保明大六七歲,所以奶奶說保明是他媽跟國慶結出來的一個秋絲瓜。小時候,印象最深的,就是在奶奶房里的南瓜與冬瓜堆里爬,騎冬瓜是騎唐僧的白龍馬,騎南瓜是騎秦瓊的黃驃馬。冬瓜上面的霜有一點微芒,扎手,南瓜就好很多,黃白的瓜粉,又細又膩,就像由杉樹的松球里磕出來的花粉。

    現在奶奶死了。她躺在隔壁堂屋左手的地上,頭朝著大門,腳朝著神柜,身體下面墊著草席,身上鋪著由她床上抱來的舊棉絮,稀疏的白頭發有一點亂,臉被一本打開的書蓋著,那本書是保明上學期的語文課本,封面畫的是春天里,柳枝下,燕子飛回來,繞在兩個臉蛋紅紅的城里孩子頭頂上。她的腳邊,川英嬸已經點起了菜油燈,一只盛著菜油的瓷碗,浸著燈芯,燈芯的另一頭引在碗沿上,一點紅焰火,搖蕩在由門口吹入的寒風里。奶奶的身體雖然還在這里,但她的靈,卻由靜止的身體里分離出來,要走黃泉路,過奈何橋,到閻王殿里去報到。榮華叔已經派人去請黑蓮教的道士來打醮念經,幫奶奶開路架橋。由人變鬼,七七四十九天,奔生赴死,哪能耽誤時辰。榮華叔自己坐在堂屋右上角的八仙桌旁邊,蘸著墨,抄賬本,親戚與鄰居們送來的帳子、床單、花圈、禮金,都由他一筆筆記下來。清早國慶紅著眼睛去將榮華請來主事,叫一批男人騎著自行車各處“把信”,現在,來吊喪的人,正在條條鄉路上陸陸續續地往國慶家趕。趕來的人,按規矩,是要在堂屋門前的楝樹下放一掛鞭,可是槐如正在那里打棺材,刨花滿地,只好將炸鞭的地點改在右側的豬圈旁邊。豬圈里的肥豬大白,正為年關的來到沉思死生大事,又被炮仗驚得上躥下嚎,覺得整個世界都不好。要是肖大婆還活著,一定會跑出來,跺著小腳痛罵這些“小短陽壽的”。肖大婆愛惜養的豬,每年賣豬或者殺豬的時候,都會哭一場。

    云娥姐姐也死了。春節的時候,她還穿著漂亮的棗紅外套,將頭發燙得卷卷的,由武漢回來過年,給保明紅包,去金神廟集給國慶打谷酒,去肖港鎮給川英嬸買女式自行車,給肖大婆買百雀羚。大年初一,全村拜完年,約村里的姐妹去南頭田里挖地菜,包餃子,肖大婆還說她:“初一莫動刀動剪的,小心戳傷了龍的眼睛,二月二龍抬頭,六月六龍曬衣,跑來找麻煩。在家好生待著!”云娥姐姐也不跟奶奶還嘴,笑一笑,就拎著提簍出門去了。結果三伏天里出了事。鎮上的郵遞員趙華堂騎著黑騾子到村里送電報給國慶,要他趕緊到武漢去。一個星期后國慶由武漢回來,眼睛紅紅的,臉上皺成一把,手里提著一個石頭盒子。川英倒在堂屋門口的灰土里打滾,抱著國慶的腿,要他將她的乖乖女子心頭肉還回來。保明就想,要是能有一種辦法,將云娥姐姐由這個石盒子里叫出來該多么好,《西游記》里的孫悟空一定是可以做到的,可惜他忙著去取經,也不太會經過我們這個叫鄭家河的鄉塆。云娥姐姐現在就在神柜上面的盒子里,只是那個石盒子,已經被川英換了,川英說,石盒子冰手,她將她的梳妝匣取出來,杉樹做的,涂上了國漆,上面畫了二十八星宿圖案。川英求肖大婆去移的云娥的骨灰,姆媽,我怕自己會哭,眼淚滴下來,滴到骨灰里,將匣子弄濕?,F在大紅的梳妝匣,離著肖大婆的一雙穿濕黑布襪的小腳,只有三四尺的樣子,中間隔著菜油燈的閃閃紅蓮焰。

    女人們在廚房里,清碗的清碗,掐菜的掐菜,滑魚的滑魚,裹藕夾的裹藕夾,搓元子的搓元子,一邊稱贊川英會哭,腔調正,莫看肖大婆活著的時候,她一張咬鐵嘴,現在肖大婆死了,她還是哭得蠻講良心的。以后自己死了婆婆,會不會哭得比川英強?女人們心里打小九九,一時就起了見賢思齊的心思。翠紅媽一邊掐著黃花,一邊說肖太婆真會死,沒病沒災,一晚上就過去了,一點都不遭罪,不像她娘屋的姆媽,在床上癱了大半年,最后弟媳婦的臉臭得比屁股都難看,送上山的時候,哭得像驢子放屁,都是假的;死在冬月也好,天不熱,人不臭,能放,做一世人,就該這么死,幾了撇,幾靈醒。桂枝嬸說,這還不容易,藥兒子,繩兒子,往東邊塘里跳,走過金神廟去撞火車,你想在五更死,閻王也沒法將你留到天亮呵。小蘭不同意,她坐在灶凳上燒火,往灶膛里添柴。小蘭說尋短見不算,老人還是要自己等到死,不然做后輩的,多難為情,說出去,人家都會罵。貴珍嬸娘屋是魏家河的,她負責切菜,一邊將生姜切成絲山一樣堆在盆子里,一邊對女人們講,肖大婆是喝了符水的,魏瞎子樹堂前幾天到鄭家河來,給她畫了一道符,就是一封給牛頭馬面的電報,上面寫明了請他們什么時候來箍人,我們魏家河的瞎子,是半個神仙!桂枝嬸就回嘴:“另外半個是流氓!成天杵著一根水蛇竹竿子,戴著個蛤蟆墨鏡,在河堤上走,走得比明眼人還快,胯里的一坨東西,甩來甩去,也不怕野狗子由杉樹林里沖出來,給他咬了半截去?!辟F珍說:“有一年我們插秧,魏瞎子由秧田旁邊過,我嫂子她們將他按在田埂上,將他褲子脫了,將褲襠里糊上泥,我嫂子說,他甩的那東西,就是個芒槌,捧了好幾捧泥巴,都糊不?。 毙√m說:“他白天夾著個芒槌,晚上還不是抱著他的竹竿睡,有么事用!”貴珍說:“你想用呵,過幾天明堂挑筦子帶人上府河修堤,走了,你牽著魏瞎子的竹竿,將他帶到你屋里用用——多一個人疼你,幾好!棒棒打在巖板上,就看你這個母狗的巖板鋼火怎么樣了!”說得一伙女人哧哧笑。這時候,油鍋已經煮沸,油花浩浩湯湯地由鍋底翻滾上來,滿廚房都是菜油的熱香氣,翠紅媽朝堂屋里喊:“二胡,二胡,快來炸魚!”對,二胡的工作,是做此次送肖大婆上山的“泡飯”的首席廚師。

    二胡戴著狗鉆洞的帽子,系著布圍裙進來炸魚。他剛剛做“把信人”,騎著車由殷家大塆把信回,引來一路哭泣的肖大婆的女兒金鳳。媽死了姑娘哭,八姐九妹哭楊令婆,天經地義,穆桂英個女土匪,嚎幾聲,是沖著六郎的恩情。川英的對手來了。肖大婆臉上蓋著春燕穿柳的語文課本,金鳳掀開看了一眼,又開始嚎啕,嚎啕到嗓子啞了,就開始“檢過”,川英嬸之前的“不孝”固然是被數落在其中,連魏瞎子的符也被她詛咒了:害死我媽傷天理,騙財騙色不正經,瞎著個眼打光棍,一生都騎母驢子——二胡說,莧怕淋,韭怕曬,熱包子,被窩蓋,活著難舍一碗菜,死了又來做精怪!說的就是你金鳳,更何況明天才是出殯的正日子,現在都哭完了,罵完了,嗓子也倒了,明天怎么辦,女人就是沒有長性。翠紅媽給他打下手,將調好淀粉跟醬油的草魚塊端上來,由二胡扔到油鍋里,一塊一塊炸得金黃,二胡的手,故意就往翠紅媽的屁股上蹭,弄得一邊干活的女人們陣陣哄笑。這二胡真不是個東西,都是魏瞎子教壞的,村里接媳婦,他分派的角色是打鑼,人家小兩口拜天地收拜錢,進洞房喝團圓酒,他站在一邊哐哐地打鑼助興,鑼槌落在鑼面的不多,落在新媳婦屁股上的不少,有的屁股肥,有的屁股瘦,有的屁股圓,有的屁股尖,瘦尖的震手,肥圓的彈手,這些女人,哪個沒被他敲過喲。

    在細密的雪籽里,槐如將刨好的七八塊杉樹板子鑿上眼,斗上榫,一一拼起來了,棺材頭像荷葉一樣團著臉,棺材蓋像屋脊一樣聳起背,一個嶄嶄新的棺材,架到他的馬凳上,等候著刷漆。保明由奶奶的房間走出來,跟寶偉和翠紅一起,躲在遠處,將刨花蓋在眼睛上,看著新棺材。棺材也好,糧倉也好,睡柜也好,都是用杉樹打的。糧倉與睡柜孩子們躲貓貓時爬進去過,但棺材誰敢爬!杉樹棵鋸出來的板子分白杉與赤杉,顏色不一樣,有的淡黃,有的深黃,有的淺紅,有的深紅,每一塊板子上的渦紋也不一樣,就像每一只公雞,它的尾翎,黃的黃,紅的紅,實際上長得也是不一樣的。所以每一具杉木棺材拼出來的時候,它也有了一種天生的紋路,好像十個指頭上的“斗”和“簸箕”。在這些流泄的深深淺淺的紋路中間,一個一個黑色的結眼,好像銀河中浮沉的星斗,互相輝映著跳出來。三個孩子由薄薄的刨花中看,都覺得肖大婆的新棺材,周身好像披著一層呼啦啦的火苗。翠紅說像她做的雞毛毽——去村東的水井邊,撿殺雞后扯下的雞翎,將最好看的七八根翎毛拼在一起。翠紅做的雞毛毽當然也是最好看的。保明不做聲,他忽然想起有一年,姐姐云娥帶著他去蔡家河祖墳地邊扯野豌豆。四五月份,在揚穗灌漿的麥田里,野豌豆的紫花掉了,小月亮一樣的豆莢也鼓起來,可以摘下來裝瓦罐子里,放到灶膛煨來吃。姐姐那時已經讀到了初三,穿著自己織的紅毛衣,扎又黑又粗的辮子,長得高挑好看,風將她頭發上的香氣吹入小麥林。保明矮,頭剛剛高過齊刷刷的麥穗。那天一只野雞由麥垅里鉆出來,站在云娥的身后,保明的身前,盯著云娥咯咯地叫,發出的聲音跟家養的公雞,沒什么不同。保明喊云娥回頭看,野雞的眼晴,胡椒粒似的,盯了云娥一眼,又回頭看了保明一眼,就半走半飛地沖進了麥林后面的墳地里。云娥呆了半天,說野雞長得真好看,像鳳凰。保明說:你看過鳳凰?云娥說:畫子上有,結婚的綢子被窩面上也有。麥林里野兔、黃鼠狼都很常見,也常常遇見鵪鶉與小竹雞——細聲細氣地叫著,像磁勺子在瓦罐里刮來刮去,比家雞小,也不好看,他們聽大人說畈里有野雞,自己遇到,還是第一次。這野畈里,花是野薔薇好看,鳥是野雞好看,魚是斗魚好看,蟲是蝴蝶好看。那時候,保明就想,要是能將野雞尾巴上好看的雉羽拔下來,做成雞毛毽,送給云娥,她一定會很高興。她一口氣可將毽子踢一二百下,全班第一,保明最喜歡跑去看姐姐踢毽子。

    堂屋里主事的榮華與孝子國慶出來查看打棺材的進度,發煙給槐如抽。國慶腰間捆草繩,頭上扎白麻布一直垂到腳后跟——川英清理好壽布后,就領著女人們,卸下門板,在肖大婆的房里,擱起了布鋪,已經在給每個人按不同的長短裁孝布,國慶的排名,當然是在第一?;比缈渖紭浜?,又直,又粗,又干。國慶說,這十幾根杉樹是我改新屋時留的,已經在樓板上放了十幾年,就是為我媽打棺材預備。榮華說,古話說前人栽樹,后人乘涼,我看,是前人栽樹后人有棺材睡。千年的松,萬年的柏,那是睡皇帝的。烏木底,沉香木的墻,梭羅樹的蓋子蓋先亡,那是睡貴人的。杉樹呢?杉樹像把傘,五年就鋸板,熬油,做火把,開會時當燈用。做臉盆做腳盆,不漏,打古壁,好看,做船、立柱,也不容易腐。打棺材,不重,不為難人家“舉重”的人。老人睡進棺材,棺材下面鋪石灰,好多年都不會進蟲,不會爛,前幾年我們將南頭的墳往蔡家河移,只要是杉樹打的棺材,里面的骨頭都好撿一些,杉樹是種田人的寶呵?;比邕B連點頭:“杉樹不費斧頭,也不費鋸子和刨子,我就喜歡這股子味道,我自己的棺材,我早打好了。你們用白杉,我專撿赤杉!每年六月六龍曬衣,我都刷一遍漆,你嫂子吵得我不耐煩,我就爬到棺材里睡,聞著杉樹的味道,比吸‘紅梅’還有勁?!比齻€男人在這里煙霧繚繞地講,他們身后用刨花蒙著眼睛的三個孩子,恨不得將耳朵都捂起來,他們多怕去蔡家河呵,由祖墳地里跳出來的青蛙,都沾一身的鬼味,保明撿到過一根腿骨,他將它藏在一個翠鳥洞里,那是他們跟肖家壩的孩子們打群架時的“屠龍刀”……這個槐如大伯,又是什么鬼,膽子麻大,敢在棺材里睡,不過話說回來,打過那么多棺材的人,他怕么事。

    炸完魚塊,接著是炸豆腐底子。做“泡飯”沒有紅燒肉,豆腐底子就是待客硬菜,翠紅媽做得最好。她舀水清洗臉盆和砧板,將打好的白豆腐捏碎,摻上鹽、胡椒粉、生姜絲,在豆油皮上鋪到一寸厚,壓實,再蓋上另外一層豆油皮,然后走刀切成塊,長方形,給二胡扔進油鍋里炸。之前也讓二胡將炸過魚跟肉丸子的油鍋里的油換下來,洗鍋,重新倒進菜油炸底子。翠紅媽說:“這底子要齋公吃得,沾不得葷,二胡你莫昧良心!”二胡掙掙地回:“你怕我害肖大婆,你給我十個膽子試試!”第一批素底子在清亮的菜油里哧哧鼓氣,變得又熱又胖往上浮,一批激流里的小棺材似的,黃亮。二胡吸著氣,覺得炸熟了,撈起來端在濾網勺里分給女人們嘗:“你們慢些吃,慢些吃,莫忙忙地往下吞燙到了心!”離過年還有一個月,平時只有臘月間,才會做豆腐底子,女人們小心翼翼地將炸得鼓鼓的底子咬破,讓熱氣噗噗地冒出來,嚼出滿嘴的豆油香,真好吃。桂枝嬸說:“肖大婆是吃不到今年的底子了,她吃齋幾十年,豆腐就是她的命,匡埠的永華推車賣豆腐,每回第一個端碗出來買的就是她?!贝浼t媽說:“豆腐底子串起來吊在屋檐下曬出臘味才好吃?!毙√m說:“你們誰去跟金鳳講講,我燒火走不脫身,一會兒給她娘屋的媽上供飯,夾幾塊豆腐底子放碗里,別上魚跟肉,人活著吃齋,死了,也聞不得豬油味的!”翠紅媽卻嘴巴一撇,說:“小蘭你莫提金鳳,你看她哭得好聽,平時幾昝回娘家好好待過?別的不說,她給云娥管閑事,想把云娥說到她們殷家大塆,親事都做了幾年,男方今年推明年,明年推后年,要是早點將云娥由武漢叫回來嫁了,哪里會出事?本來說好了今年臘月結婚的,現在云娥沒了,肖大婆也走了,你們看看,云娥的女婿這一回來不來!”說到云娥的女婿,頓時就像二胡將一堆豆腐底子倒進熱油里,鍋一下子沸騰起來一樣,女人們七嘴八舌地講,就像屋外楝樹上啄楝果的陽雀。有人說,云娥的骨灰盒子就該埋到殷家大塆的祖墳里去的,親事都做這么多年了,死了,當然是殷家大塆的鬼,又有人講,你們都講迷信,憑么事死在外面的姑娘,就不能埋進娘屋的祖墳,云娥就應該埋到蔡家河去。小蘭沒插嘴,聽著聽著,就在灶前的火光里抹眼淚,她嫁過來晚,跟云娥好,云娥出去做工,她其實也蠻想一起去的,明堂不愿意。前幾天明堂還對她講:“你看你要是跟著云娥去,還不是一塊兒死了!”云娥在賓館做服務員,晚上回宿舍洗澡,沒有開窗子,結果煤氣中毒死了,一朵紅花,還沒開足。堂屋里金鳳“檢過”,也哭到了云娥:“乖侄女你死得好慘,拖累我那嫡親娘也不想活……”云娥的骨灰盒送回來,肖大婆三天沒吃一口飯,想到云娥又是被煤氣熏,又是被火葬場的火燒,她一個黃花閨女,又不比過火焰山的孫悟空,這是打的么事劫,肖大婆坐在床前的榻板上,抱著蕎麥枕頭嚎。七月上,立了秋,鬼門開,深更半夜,村里人都聽到肖大婆哭,恨不得去明堂園子后的棗樹上貼“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吵夜郎”的說帖。

    二胡在灶上看到小蘭抹淚,翠紅媽也不干活,急得用漏勺直敲鍋蓋:“你們這些婆娘,要嚎明天嚎,現在快做事,馬上黑蓮教的道士就來了,晚上要開席待客的!”一邊支使桂枝嬸,將后頭鍋里已經燒開的井水,一瓢一瓢舀到旁邊的木桶,木桶里已積下一滿桶熱水。二胡讓小蘭繼續燒火,翠紅媽繼續幫忙,讓桂枝提滾滾的開水,貴珍提摻水的涼水,送到肖大婆的房里,叫金鳳和川英莫搞哭喪比武,先給肖大婆擦洗身子,換上壽衣再講。抬好水,桂枝與貴珍這兩個大力氣的婆娘又去抬肖大婆起來,桂枝抱腿,嘴里念:“大婆你幫我接了三個孩子,第一個疼得我打滾,第二個第三個容易,像過豬崽一樣滑溜,姆媽我曉得你老人家的好,這回去陰間,不會下刀山,也不會入火海,閻王請你坐上席。”貴珍抱腰,說的是:“去年您老畈里那個香瓜,的的確確是我摘吃的,怪都怪云堂那個狗日的讓我害了伢,嘴巴饞,你老人家端著砧板砍著菜刀罵,每一句都罵在我心里,大婆你大人不記小人過,明年七月半我自己種香瓜供給您吃。您老要還是見怪,我就叫槐如去按您的模樣雕個菩薩,我天天供。”這是肖大婆在世界上洗的最后一次澡,就像她生下來的時候一樣,只好麻煩別人來洗。金鳳擦身體,川英洗腳,貴珍梳頭發,桂枝還往肖大婆的臉上擦百雀羚。寶偉、保明站在臥房的窗外往里面看,頭還沒湊上去,就被翠紅扯下來,她不許兩個男伢看女的洗澡。她自己半瞇著眼睛,黑暗的屋子里,在南瓜與冬瓜上面,肖大婆的身體白晃晃的,木桶里的水蒸騰出熱氣,阿彌陀佛,翠紅哪里敢看。

    這時候北風轉厲,雪籽已經慢慢地轉變成為雪片,好像由鹽粒變成了棉絮,往鄭家河鄉塆飄落。風雪中槐如一遍一遍地刷油漆,由上到下,由頭到尾,將木紋瑰麗的白棺材刷成了黑棺材。天下烏鴉一般黑,這天下的棺材也是一般的黑。冬月短暫的下午一晃而過,好像這白日,也是被老木匠、木博士槐如一刷子一刷子地刷成了黑夜。“槐如槐如你到底打過多少棺材?”槐如抽“紅梅”,裊裊青煙里,他看到死去的漢榮大伯,穿著他的狗皮襖子、戴著他由朝鮮戰場帶回來的狗鉆洞皮帽子,籠著九個指頭的手站在豬圈邊上,似笑非笑,好像打麻將聽了頭停了牌,就是三十年前的舊模樣。他還沒有重新投胎?是來接肖大婆的?漢榮大伯跟槐如聊天?;比绮慌?。漢榮大伯死的時候,槐如學木匠,剛由魏家河的金華師傅那里出師,漢榮大伯睡了他打下的第一口棺材?;比绺鷿h榮大伯講:“我打過了多少結婚的紅箱子,就打過了多少棺材,因為每一個人結婚的時候,都會有一個箱子;我打過了多少八仙桌,乘上二,就是多少棺材,因為每一對夫婦結婚,都會打一個新的八仙桌;我打過多少雕花床,乘上二,就是多少棺材?!睗h榮大伯點點頭,也撿了一卷刨花,戴在眼睛上,跟他身邊的三個孩子學樣,轉過身,迎著風雪往西邊的祠堂走,過了祠堂,折轉向北,是蔡家河的墳地,明天肖大婆升棺,出行,送上“高山”,也是走這條將由黑蓮教的道士們用符咒開出的“明路”,走在棺材前面的道士,會將打上錢印的馬糞紙撒在路上,像一串串紙腳印。

    二胡在廚房里,在翠紅媽與小蘭的輔佐下開始炒菜,熱油滋滋地煎煮著魚肉,將平時不太用上的花椒、胡椒、味精、醬油的味道也發散出來,飄到窗外,跟外面鞭炮的硝味混合在一起,彌漫在村子里,讓全村的狗都會警醒起來——“黃”欸,“黑”欸,有人家在辦大事,這一回,又有肉骨頭吃。它們一條一條,像早上池塘里沖浪的白刁子魚,甩著尾巴溜進國慶家的堂屋。堂屋里,榮華已經在指揮明堂他們踢狗子擺桌子布筷子定位子。

    跟隨著狗子們的腳步,最后的一批客人也來到了。一是云娥的女婿,殷家大塆的國雄,一張國字臉被北風臊得通紅,帶來一個花圈和一頂帳子。他上門讓金鳳松了一口氣,這小狗日的到底還是有一點良心。一是兩個黑蓮教的道士,老的已五十多了,叫金元,小的嘴上還沒長毛呢,說是老道士的外甥,叫小元,看樣子肥水不流外人田,老道士也帶出徒弟來了。小道士臉上怯怯的,第一次出門作法,怕不怕死人呵?晚上安靈,會寒毛直炸吧?兩個道士帶著一身雪氣進門,由村里男人們組成的鑼鼓家伙就敲了起來,在鑼鼓與嗩吶的聲響里,老道士帶著小道士在神柜前撿開的空場子上,走禹步,燒黃裱,念經文。“人死有座奈何橋,七寸寬來萬丈高,只見亡人從橋上過,大風吹來不動搖。人死如燈滅,好似滾湯來潑雪,若想回陽轉,水中撈明月。”行家一開口,便知有沒有。老道士金元的嗓子又濁又破,像古壁到處漏風,唱出來,讓人想哭。小道士小元跟著唱,他人長得俊,細皮嫩肉,筍瓜似的,嗓子清亮得像桕籽油。濁濁得好,清清得好,就像漢江流到長江,涇河流到渭河,不錯不錯。這兩人一開口,川英和金鳳就沒得什么好哭的了,倒是燒火的小蘭,捏著個火鉗夾柴把子,有上稍沒下稍,只顧盯著人家小元看,恨不得喝口水將又乖又俊的小道士吞到肚子里打幾轉,好在二胡忙著調和鼎鼐,操弄姜蔥椒蒜炕鰱子魚,無暇管束他的燒火丫環楊排風,明堂隊長搬桌子搭板凳,也沒看到他被灶火映紅臉上兩個酒凼子的俊俏老婆學織女七姐在思凡。

    最后一個客人,是魏家河的樹堂瞎子,他一只手敲竹竿,一只手舉手電筒,飛毛腿般走到槐如的工場里?;比鐔査骸澳銈€苕頭日腦的瞎子,晚上帶手電筒搞么事?你走路橫沖直扭,像條黑魚,你裝瞎裝了一輩子吧!”魏瞎子說:“槐如你莫邪,我要是不帶手電筒,別人將我撞倒了怎么辦,這寒冬臘月下雪天,倒在大路邊爬不起來,明天我侄兒就要來找你打棺材!給我一個可憐的瞎子打棺材,槐如你莫想賺錢,莫學你那黑心的金華師傅?!被比缯f:“你莫摸肖大婆的棺材,油漆還冇干。”魏瞎子說:“肖大婆的人我都摸過,她的棺材我摸不得?”樹堂瞎子一邊伸手去摸棺材,由頭到尾,“鳳凰點頭,你打得一手好棺材,肖大婆睡得!快將我囑咐你做的暗門指給我看!”其實他哪里就能看了?槐如接過手電筒,拉起他沾了墨漆的手,移到棺材的尾部,兩個人蹲下來。魏瞎子的手電筒發出雪白的光柱,鵝毛大雪就在光柱里緊緊地下。

    光柱落到棺材板上,槐如將手一掀,果然棺材底下,就滑出了一尺長、半尺寬的木門。魏瞎子將手伸到木門里,敲了兩下,臉上露出滿意的神色,回頭表揚槐如:“金神廟周圍的木匠,你打的杉樹棺材最好,金華教了個俏皮傲徒弟,他寡婦抱著夜壺哭——不如你!”槐如說:“徒弟不跟師傅比高低的。我打了一輩子的棺材,在棺材上做暗門,這是頭一回,好像給棺材開了一個窗戶!”瞎子說:“槐如你這狗日的有本事!人家的棺材打得像個‘頭’字,你的棺材‘鳳頭’之外,還打成了‘回’字。這下肖大婆該安心了,云娥陪她走,給她暖腳!還有槐如你莫忘記跟國慶講,明天落棺撒土的時候,要他將暗門打開,讓云娥的骨灰盒子能透氣,前日肖大婆講了,這孩子命苦,奶奶將她帶到蔡家河,要記得給她開著窗戶。”槐如說我曉得。樹堂瞎子杵著竹竿往大門里去找位喝酒,哼的是:“觀音大士坐橋頭,眼看河水向東流,水流長江歸大海,人死一去不回頭。人生在世一股柴,倒在塵埃不起來?!?/p>

    這時候,男人們已經帶著堂屋里的熱氣往外擁,他們準備將槐如漆好的棺材抬到堂屋的神柜前面。兩條榆木長凳已經分開等在那里,洗濯一凈的肖大婆也在草席上等,鑼鼓聲在鑼面與鼓面上等,嗩吶聲在紅銅里等,安靈的歌在小道士的嗓子里等,嚎喪的哭在女人們的身體里等,期盼豬牛羊骨頭的狗子在八仙桌下等,鞭炮聲在楝樹下等。當肖大婆心安理得地躺到她的如“頭”似“回”的新家,當云娥的骨灰盒“悄悄”由神柜左側移到奶奶的新換了繡花鞋與繡花襪的小腳下的暗柜里,這些聲音就會迸發出來,與二胡在廚房里弄出的食物氣味混合在一起,涌動在七八盞大燈泡下,讓這個魏瞎子前日由肖大婆的手掌上推算出來的田園雪夜變得空前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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