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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2018年第11期|陳佐洱:媽媽的百年人生
    來源:《上海文學》2018年第11期 | 陳佐洱  2018年11月14日08:29

    這是一個酸枝木的骨灰盒,四圍和蓋頂鑲嵌著朵朵玉石祥云,正面鐫刻了全篇《心經(jīng)》,還有一張十年前九十三歲媽媽神采奕奕的小照——經(jīng)歷烈火淬煉后,媽媽一生的精粹安息在這里。

    酸枝木是紅木類的上品。媽媽童年時生活在上海新閘路庚慶里外公家,客廳里的八張?zhí)珟熃灰危玫囊彩且粯拥牟馁|(zhì)。

    我妻說,媽媽的一生就像拋物線,從生命的起點落到了同一水準的終點。一個多世紀里,她攀了多少個坡,又滑了多少個坡,有多少悲喜兼集,坎坷和成就?

    媽媽生前工作單位廈門大學外文學院的《李荷珍同志生平》寫道:“李荷珍同志籍貫江蘇南京,生于1916年6月,1939年畢業(yè)于大夏大學心理系,畢業(yè)后至1941年,留校任助教。解放后刻苦進修俄語,成績卓著,翻譯許多俄文著作。1952年被推薦進入廈門大學外文系長期從事公共俄語教學工作。1963年以后,因工作需要,及其本人英語功底深厚,逐步

    轉(zhuǎn)入公共英語教學,并擔任公共英語教研室副主任,直至1972年9月退休。改革開放后被聘請到廈門大學高等教育研究所,從事《外國高等教育資料》的編輯工作。李荷珍同志數(shù)十年如一日甘作園丁,辛勤耕耘……”

    苦戀與家國情懷

    媽媽的外公是跟隨李鴻章辦洋務的一家銀行行長,四十多歲就退休了,在上海置業(yè)當起了寓公。老太公除了琴棋書畫,在家最疼愛的就是這位外孫女和一只黃白花貍貓,全家上下皆稱呼媽媽“大小姐”或者“貓小姐”。

    “大小姐”早晨搭舅舅專用的人力“黃包車”上學,把車上的鈴鐺踩得叮當響;下午放學,先去看場新上映的電影,外帶一杯冰激凌;到家便是晚飯時間,飯后必小休一個多小時,大約八點半才起床寫作業(yè)。英租界工部局學校的功課抓得緊,要求很嚴,但是媽媽每學期各科成績幾乎都是優(yōu)良。媽媽就這樣無憂無慮、平平淡淡地度過了二十年“大小姐”生活。

    1937年12月,已經(jīng)在南京金陵女大化學系就讀的媽媽回上海過寒假。震驚世界的“南京大屠殺事件”,轟然改變了她的人生。她慶幸自己躲過了這場夢里都被嚇醒的災禍,死難同胞們的慘容卻久久揮之不去。

    她只得就近轉(zhuǎn)學,上海大夏大學心理系接受了她的申請。沒有國,哪有家?——“大小姐”腦海里第一次嚴肅思考這個重大問題——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當美國米高梅的電影《魂斷藍橋》和主題曲《友誼地久天長》風靡上海灘,媽媽在租界上為之激動不已的時候,她從《譯報》、《小說月報》、大夏校刊上認識了一位滿腔國仇家恨、才華橫溢的窮學生,越來越志同道合、情投意合的同班同學——我的爸爸。媽媽畢業(yè)后留校當助教,爸爸則因為半工半讀,在校外兼職家庭教師,比媽媽晚兩年才修滿學分。媽媽說,追求她的年輕人很多,校內(nèi)外的都有,但是她一心等待的只有每天下班時出現(xiàn)在辦公樓下的那輛二十八英寸舊自行車和自行車旁站著的人。人車未出現(xiàn)時,她老向窗外張望,除了盼,更有驚,因為已經(jīng)知道他參加抗日秘密活動。人車出現(xiàn)了,她又故意拖點時間才離開辦公室,那是一種矜持;等坐上自行車的后架,她又會回頭掃視,那是一種驕傲,因為總有一兩位他的女粉絲“盯”在馬路對面路燈下。幾十年后,我們問媽媽不怕爸爸等急了,一走了之嗎?媽媽沉著地說,不,他不是那種人。

    爸爸媽媽的婚禮在上海最高檔的二十四層樓國際飯店里舉行,但沒有婚宴,只備下午茶點。回到西馬路上租的一居室新家,與婆婆共進的“晚宴”,就是走廊里煤球爐子上的一條紅燒小黃魚。她是帶了一筆數(shù)目可觀的嫁妝來的,之前外公問她,就這一筆錢,究竟是要去美國留學還是嫁人?她很干脆地回答,嫁人。從此以后,我的爸爸媽媽生死相隨,相濡以沫五十七年,為人生為社會締造了我們這個小小的五口之家。

    由于叛徒出賣,又由于好房東冒死掩護,日本憲兵破門而入并沒有抓到爸爸,媽媽抱著襁褓里的我倉皇出逃,顛沛流離,心里還牽掛著不知去向的丈夫……

    抗戰(zhàn)勝利不久,爸爸拒絕高官厚祿誘惑,公開登報聲明退出“三青團”,同時與中共地下黨建立了多方密切合作。偽市警察局長毛森把爸爸列入“格殺勿論”的黑名單。爸爸又不得不離家東躲西藏,媽媽那顆“一聽見日本憲兵皮靴聲就心驚肉跳”的心,又顫巍巍提了起來,直到大上海解放。媽媽回憶說,年輕時候不知道什么是祖國,為什么要愛國。后來知道了,又為什么愛得那么苦?

    園丁天職始終如一

    媽媽確實熱愛新中國新社會,她不僅和四萬萬七千五百萬同胞一樣,在毛主席開國大典的洪亮聲音中抬頭挺胸站起來,而且重新走入了她終身喜愛的教師隊伍。為了準備這一天到來,上海剛解放幾個月,她就報考了俄語專科夜校,那年我已七歲,兩個弟弟分別四歲和二歲,家里請了保姆,她逐步從專職主婦的角色轉(zhuǎn)換出來。

    媽媽有語言天賦,擅長摸索語言的內(nèi)在規(guī)律,會講上海話、南京話、普通話和普通的閩南話,一口流利的倫敦英語,這種優(yōu)勢基因也遺傳給了我們?nèi)值堋5牵坊ㄏ阕钥嗪畞恚r候夜里醒來,常常看見她在燈下輕聲地誦讀俄語,捧著厚厚的《俄華詞典》翻譯蘇聯(lián)兒童文學名著;白天,還看見她和原來素不來往的鄰居白俄老太太交起了朋友,甚至和她們一起去蘇聯(lián)領事館看原版電影。

    她受聘廈門大學后,我們舉家遷廈,與先期經(jīng)共和國第一任教育部長馬敘倫推薦、隨新校長王亞南一起到廈大任教的爸爸團聚,這是家庭非常重要的一次轉(zhuǎn)折,其中媽媽當是關鍵因素。

    1950年代初,我親眼看見媽媽在廈門當時最著名的思明電影院舞臺上,為蘇聯(lián)專家擔任翻譯,我為媽媽感到自豪。媽媽的公共外語課程開到文理多個系,深受學生們歡迎,常有些大哥哥大姐姐來家里“玩”,接受媽媽的個別輔導。記得有位生物系的俄語課代表姓李,家里窮,成年打赤腳,大個子,常吃不飽,媽媽給他買了雙運動鞋,還接濟過他幾次糧票。這位李哥哥畢業(yè)后分配到天津市一個研究所,結婚、生孩子都來信告訴媽媽。還有一位姓章的老工程師,快八十歲了,由兒子攙扶著,歷經(jīng)周折找到北京我的家,自稱是媽媽早年在大夏大學執(zhí)教時的學生,“李老師的英文教得實在好,實在有耐性,印象深極了!”

    “文革”中期,媽媽被下放到崇山峻嶺的閩北浦城鄉(xiāng)村當中學語文老師,獨自住在一間條件極差的干打壘竹籬笆圍起的宿舍里,房門前擺一個小木炭爐子,獨自燒水做飯獨自開伙。但是,她一如既往依然秉持著傳道授業(yè)的天職,有教無類,掏手帕為孩子們擦汗擦鼻涕,在煤油燈下認認真真?zhèn)湔n,仔細批改一本本作文,甚至跋山涉水家訪,她的行為贏得了當?shù)乇姸鄻銓嵉霓r(nóng)民和公社干部們的尊敬。退休時,都來為她執(zhí)行李,送紀念品,依依不舍。

    媽媽之所以五十六歲就提前退休,是因為廈大軍宣隊答復,只有辦理退休手續(xù)她才能回戶籍所在地廈門。媽媽放心不下孤苦伶仃在“監(jiān)督勞動”中等待歷史結論的爸爸,只得申請退休。

    賢妻良母擎天柱

    盡管媽媽重回人民教師崗位,還被評為全廈大的“三八紅旗手”,但她在家里堅守賢妻良母的本色:主理家務,關注孩子們“身體好,學習好,工作好”,較大的開支如買一副康樂球,都要和爸爸一起拍板。上世紀50年代,一家人圍桌吃晚飯,是每天最快樂的時光,邊吃邊聊,天文地理、古今中外,誰都可以海闊天空一番,主心骨永遠是爸爸。媽媽經(jīng)常和我們一起傾聽,不會另設話題,好像此時她不是長輩,而是我們?nèi)苄值陌嚅L。

    我們每個孩子都能講出幾個關于母親治家的故事,都能津津樂道母親做的幾道拿手菜。我們家的幾道“媽媽菜”已經(jīng)在三兄弟的小家里傳承到第三代,成了“奶奶菜”。媽媽善用火腿吊鮮味,拿手菜是冬瓜夾火腿清蒸、火腿筍尖湯,還有西式甜點奶油楊梅布丁。我最難忘的是新中國建國初期,爸爸一人執(zhí)教,少有稿費,家庭經(jīng)濟拮據(jù)。為了保證三兄弟營養(yǎng),飯后有水果吃,但買的是爛桔子,我們每人“貢獻”她一兩瓣。有個冬天,很冷,媽媽帶我上街,破天荒地在瑞金二路老大昌干貨店買了一小袋糖炒栗子,至今仿佛仍感覺得到糖炒栗子在她大衣兜里的熱度,我的手和她的手一直插在那個大衣兜里。

    然而家庭發(fā)生變故時,媽媽會勇敢地一步向前,成為縝密思維和果斷決策的擎天之柱。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fā)不久,爸爸因歷史錯案被關進“牛棚”,臉上涂墨掛牌游街批斗,媽媽被趕出家門,坐在樓梯口聽“紅衛(wèi)兵”們在屋里乒乒乓乓打砸搶,她心痛,卻問心無愧。那時我剛分配到全國高考紅旗福州一中教書,雖然沒有受到運動的“沖擊”,心里卻日夜掛念渺無音訊的雙親。我穿戴著用一套嶄新卡其布中山裝換來的舊軍裝,投入革命師生“大串聯(lián)”的洪流中。我一到廈門在接待站安頓下來,就把一封早已寫好貼了四分錢郵票的信投進郵筒。我化名一個外地高校朋友來廈門“大串聯(lián)”,向媽媽致以問候,征詢某日幾時能否來市區(qū)思明電影院門前一晤?我相信如果媽媽收到信,一定會認出我的筆跡。

    在約定時間,我躲在公共汽車站附近等候,的確也怕自己被抓個“甘當孝子賢孫”的現(xiàn)行。媽媽提前幾分鐘出現(xiàn)了,將近半年的”大風大浪“后第一次見到親愛的媽媽。她穿一件淡色風衣,頭發(fā)好像很久沒有燙過,梳直了,蒼老了許多;但是表情、語氣沒有哀怨和傷悲,反而開導說,那些出生入死打江山的老干部都不能幸免,你爸爸又算得了什么?有點兒呆板“硬邦邦”的語氣,恐怕是天天面對專案組審查、寫交代材料“錘煉出來的”,更可能是擔心影響子女情緒“裝出來的”。媽媽告訴我,她已從牛棚里“解放”出來,爸爸的歷史疑點還不能澄清,要相信毛主席在《實踐論》里說的,實事求是是馬克思主義活的靈魂,事實一定會弄清楚的。你們的爸爸是上海灘有名氣的抗日英雄,會做又會寫,日本投降第二天國民政府的《告上海市民書》就是他起草的。他只是國共合作時期在上海淪陷區(qū)加入了“三青團”抗日地下組織,抗戰(zhàn)勝利不久就脫離了,一直在中共地下黨領導下工作到上海解放。媽媽說,到哪里、哪個時候都可以為他作證明。媽媽所有的話,總括起來是三層意思:一是給我們子女吃“定心丸”,二是家里的麻煩還沒有過去,三是相信群眾相信黨相信毛主席。她還說,你們可以和家庭劃清界線,揭發(fā)批判都無所謂,只要不無中生有。要分手時,媽媽好似想起了什么,建議我既然“大串聯(lián)”方便,就到各地親戚那里走走,但是千萬別貿(mào)然寫信。這是媽媽對我進行的唯一一次發(fā)布性、指令性的重要談話。這次談話,使得支離破碎的家庭、家族漸漸黏合,聯(lián)系上了大伯、大舅、外公等幾家主要親戚。

    1967年初,革命師生全國“大串聯(lián)”接近尾聲,徒步“大串聯(lián)”卻方興未艾。媽媽來信告知,年過半百的她和幾個去年同在“牛欄”里關過的外文系老師成立了一支“戰(zhàn)斗隊”,將從廈門徒步走到廣州去過春節(jié)。我急忙乘火車趕到廣州打前站,在市中心北京路附近的一條寬巷子里,一家相當富裕的香港同胞家的大客廳里得到了妥善接待安置,房東對“毛主席的客人”相當熱情。那時涌往廣州過年的“紅衛(wèi)兵”太多,大中小學校客滿為患,市“革委會”想出了動員街道居委會系統(tǒng)的給力辦法。

    我問媽媽是怎么走過來的,媽媽說從福建到廣東,一路上都有“大串聯(lián)”接待站。他們一行人每天看地圖計算到下一站的路程,能徒步的開步走,體力不支的買票坐長途汽車,先到者負責聯(lián)絡食宿。由于媽媽年紀最大,大家特別照顧她,多半是天天先行打前站。媽媽告訴我,爸爸的問題尚未審結,但也查不出新內(nèi)容,寫過十多份申訴報告、提供了充分的證明材料,卻沒有一點回音,不過,已經(jīng)可以回家居住,可以通信了。媽媽要我陪她找個郵電局,給爸爸拍份報平安的電報,電報比信件快、安全。果然,除夕夜之前,房東家收到并轉(zhuǎn)交了爸爸的回電。我和媽媽一起在陌生的廣州過了個沉重、欣慰的農(nóng)歷新年,還逛了聞名遐邇的嶺南花市。

    下半年,在江青“文攻武衛(wèi)”號召下,山頭林立的各派團體不僅動口,而且動手,甚至去軍營搶槍搶炮了。對于“牛鬼蛇神”們的監(jiān)管,倒是都顧不上了。我們弟兄仨——被革命運動“遺棄”的逍遙派先后擇機回廈門家看了看。爸爸媽媽兩房一廳的家已被造反派瓜分,兩房里搬入了新人。好在媽媽隨遇而安,用大書柜把客廳一分為二,既有大床又有書桌,還擺得下兩張?zhí)僖巍N覀兓丶遥秃桶职謰寢寯D在一張床上睡。

    大弟從杭州來,常陪爸爸一起下地拔草種菜,或挑米泔水養(yǎng)豬。每次出門前,媽媽都為他們準備好衣服、鞋子、草帽、毛巾和水壺。等他們回來,又遞上替換的衣服、鞋子,端來兩盆洗臉水。

    我有次回家,在廈大教工宿舍區(qū)闖了個禍。我騎輛自行車沿大南新村路右側(cè)規(guī)規(guī)矩矩上坡行,突然正對面沖下一輛自行車,把我迎頭撞翻,她自己也倒了。兩人扶起車論理。對方看來有來頭,一位校保衛(wèi)科的中年干部幫她說話,我堅持靠右走沒錯,路那么寬,為什么對方偏靠左沖下坡?不料那干部說,廈門大學的交通規(guī)則就是車靠左走的!接著轉(zhuǎn)向圍觀的人群大聲說,這人是歷史反革命的兒子!回到家,我把委屈悄悄告訴媽媽,媽媽嘆了口氣,搖搖頭。三十年后,1990年代末,媽媽來香港探親看我,還打趣我說,你是全家最會吵架的,所以國家派你來和英國人談判了。

    二弟從北京回家才兩天,校園里響起槍聲。鄰居通風報信說,某派革命小將近日要再來一次大抄家。這時,媽媽的銀行戶頭剛解凍,有一張1950年代響應國家號召,傾盡家中所有金銀首飾包括結婚戒指向銀行兌換來的幾百元人民幣定期存單。媽媽在怖畏急難之中,令二弟立即提現(xiàn)北上,先到福州分我部分,再到杭州分大弟部分,再到上海分每月只領三十元生活費的大伯部分,剩下的帶回北京自用。記得二弟到福州一中找我時,占領教學樓和宿舍樓的兩派也正冷槍互射,一派剛“犧牲”了一位優(yōu)秀戰(zhàn)士,高音喇叭反復播送評彈曲調(diào)的《蝶戀花》。當二弟來到上海,從鞋底里掏出錢交給大伯母時,大伯母感動說,謝謝荷珍想得周到,明天可以去買酸奶了。喝瓶酸奶是大伯幾十年唯一的嗜好。

    粉碎“四人幫”,中國的知識分子獲得了第二次真正的解放,我們家雙喜臨門,最重要的是在中央有關部門和福建省委組織部負責人過問下,爸爸的冤假錯案終于徹底糾正,重新做了歷史結論;其二是媽媽從在香港病故的二舅身后獲得了一筆遺產(chǎn)。遺產(chǎn)通過中國銀行平分給了媽媽、大舅和小舅。大舅、小舅兩家以此辦理投資移民,很快遷居加拿大和美國;媽媽沒有出國打算,用這筆錢設立了家庭教育基金,凡我三兄弟乃及孫子輩有條件出國留學的,無論攻讀學士、碩士以至博士,學費全包,但在外生活費自理,鼓勵勤工儉學。這個基金,很大程度上改變了我們?nèi)齻€小家庭的教育素質(zhì)和發(fā)展路向。

    2003年6月,我前妻病逝,八十七歲高齡的媽媽奮不顧身,無視“非典”的余威,風風火火趕來北京。一到家,就重現(xiàn)了“文革”中處理存單、“文革”后設立教育基金的風姿,精神抖擻替我把家務掌管起來。國慶長假期,還招來大弟,主動要我“陪”她和大弟去外地走走,散散心。我經(jīng)常公務出差,媽媽每次都幫我列一張出門物品清單,幫我把襯衫的扣子一個一個扣好,疊好,裝入拉桿箱。我至今珍藏著一張媽媽為我親筆寫的清單“睡衣,襯衫2,內(nèi)褲2,棉毛衫褲2,襪子3,外衣,西裝,領帶,藥3-4天,充電器……”十五年來,每當我看見這清單都激動得很,在右下角注了幾個字“慈母手中線2003”。

    自強不息晚景美

    爸爸媽媽都老了,尤其是爸爸,長達十六年里神經(jīng)高度緊張的申訴,把冤屈痛苦只埋在自己心底,更加上自己栽培的后進居然利用“審干”把他打倒,取而代之,還無恥地剽竊了他的重要學術成果,從而平步青云,使得爸爸長嘆“人心不古”。媽媽理解爸爸,但比爸爸理智,生活上細心照料,精神上多加慰撫,繼續(xù)幫他整理應邀外出講演的資料,抄稿子送稿子,爸爸在臺上講,媽媽在臺下聽,生怕他思維忽然中斷,“掉了鏈”。后來看看健康情況實在難以為繼,和我商量之下促成了爸爸的退休。媽媽陪他到美國二弟那兒去住了半年,回國后就和我同住在我的北京家中。我到了知天命之年,才與爸爸媽媽朝夕相處,才更加了解了媽媽自強不息、不斷追求新鮮事物的兩大生命亮點。

    媽媽在家,要求我為她訂三份報紙China Daily、《參考消息》和《北京晚報》,可是每天報紙送來她總要等我先看,說佐洱今天見人談事可能有用。后來我解釋,我一早上班到辦公室都能讀到,她才開始早上讀報,不但講給爸爸聽,而且把她認為有關注價值的畫了圈畫了線,留給我回家參閱。

    媽媽從美國回來說,那里有一種拼圖,一幅漂漂亮亮的圖畫用幾百上千小塊兒拼成。我們便四處求訪,找到了貨源,媽媽很滿意。每天除了料理爸爸生活,讀報,看看電視新聞,就是戴上花鏡,坐在一張鋪開了小塊兒的大桌子前拼圖畫。她用五百七十六塊拼成的一幅出水芙蓉圖,至今掛在我床頭的墻上。媽媽生于荷花盛開的六月,故名荷珍,我曾送她好幾副荷花主題的畫作,她以此拼圖回贈我。媽媽給其他子孫甚至在我家做家務的小趙阿姨都贈送了她的作品,小趙說,給她的那幅圖拼了近半年。

    媽媽對自己和爸爸生活上的任何事情都堅持自理,堅持一個“盡量不給兒女添麻煩”理念,喜歡靜靜坐在一旁,做些不需要別人幫著完成的事兒。除非有一小塊兒掉到地板上了,她彎腰端著放大鏡怎么找也找不著,只好請大家來幫助,因為缺少一小塊,整幅拼圖就殘了。不但如此,她還堅持包下每餐飯后的洗碗工作,如果不讓她洗碗她會不高興,說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過不下去了。漸漸地,我們從出于孝順搶洗碗,到不得不等她離開廚房后再把她洗過的碗沖洗干凈一遍。

    媽媽這種盡量不麻煩人的理念,應該是童年時代養(yǎng)成的。住在外公家,雖然“錦衣玉食”,但畢竟寄人籬下,有外公疼愛她,畢竟還有舅舅、舅媽、姨媽和表兄弟們的存在。每次由自己家返庚慶里時,媽媽的媽媽——我外婆總要叮嚀,要學會知趣,別討人嫌。將近二十年童年少年生活中,讓媽媽印象深刻而又樂此不疲講給我們聽的溫馨故事只有一個:弄堂里傳來零食的叫賣聲,她饞,不敢開口,久久趴在天井大門上,透過門縫往外瞧,忽然一只大手從背后暖暖地握住了她稚嫩的小手,那是外公的聲音,想吃點什么嗎?走,我們出去看看。于是,門栓拉下,大門嘰嘰咯咯打開了……

    在臨床經(jīng)驗豐富的老年病學專家妻的管護下,媽媽晚年的健康狀況總體不錯,常用藥調(diào)得越來越少,劑量越來越小,全家人都相繼染上流感,她竟能安然無恙。九十一歲時跌倒致胯骨骨折,她充分信任地接受了妻邀集中外專家研究的根治方案,冒著風險實施了高齡股骨頭置換手術,三天后就能在病床邊站起來。晚報為此登了條新聞,更加激勵她克服困難,頑強完成康復訓練過程,又能行走如常。

    媽媽喜歡接觸新鮮的事和物。九十三歲開始學會用電腦,每天在網(wǎng)上瀏覽天下大事,關注熱門話題的討論,建立了自己的郵箱,希望多多益善地收到和回復子孫們和廈大老同事們的e-mail。

    2008年農(nóng)歷年初一,在杭州靈隱寺燒過頭香后,媽媽開始研究禪學,從六百卷《般若經(jīng)》的核心《心經(jīng)》入門,幾星期都埋頭在二百六十字的經(jīng)文里,一字字推敲領會,要我?guī)退規(guī)追N不同解析《心經(jīng)》的參考書,還和我探討比如“無無明”的第一個“無”和第二個“無”的區(qū)別、“空”和“不空”二義等等。她自認為粗通了之后,每天在一本藍條格的信箋簿上工工整整手抄一遍《心經(jīng)》,蠅頭小字寫滿了一頁再寫一頁,積少成多。每年清明中元二節(jié)或祭奠親人的日子,她就撕下幾頁,讓我們帶了一并“燒了去”,寄托她的緬懷哀思。

    三年后,媽媽視力弱了,信箋的橫格太窄,就改用電腦打字,每天在Word文檔上打一遍《心經(jīng)》。我在她的電腦里建了好幾個文件夾,存放她日復一日的功課。今天仍可以是子孫們勵志的珍品。

    媽媽九十八歲時停止在電腦上敲打《心經(jīng)》了,因為手指在鍵盤上不聽使喚,錯別字增多,但她始終欣賞廈門南普陀寺義工們的一句口號“我愿做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的一只眼一只手”,那些義工有不少是廈大的師生,她愿意和他們一道修學,一道為社會盡心,做一點一滴好事。

    至此,在電腦前操作的唯一項目就剩下游戲《連連看》了,她仍然玩得很投入,就像十年前玩撲克牌“算命”一樣投入:那時出于思念,她每天都要為在不同城市的三個兒子“算算命”,今天過得怎樣?順還是不順?……現(xiàn)在她常常忘記電腦關機的程序,伸手一按就來個“緊急關機”。我們反復演示,在電腦旁貼了《關機小指引》,都沒能糾正過來。糾不過來不是為圖方便,而是媽媽實在記不住了。

    媽媽沒有忘記,晚年一直陪伴身邊的貼身管家小李也是一位《連連看》的愛好者。晚上,小李幫她洗完腳,扶她上床就寢。她會說,你去打開電腦玩玩吧,我睡我的,不礙事的,玩完后把燈熄了就行。白天,有時小李站在她背后看她玩,媽媽發(fā)覺后會說,來,你幫我接上去,我還有其他書要看。說著,順手從書桌上拿起一本書。

    后來,媽媽即便站立都感到吃力了。我們決定無論她外出或在家里,行動一律使用輪椅。媽媽起初不習慣,覺得不好意思,輪椅要人推,特殊待遇。所以,她進出門尤其進出電梯時,總要用那蒼老的手把住門,讓別人先走,生怕電梯門自動關閉夾傷了人;然而往往輪椅擋住了道,別人卻也都擔心著電梯門夾了她的手。

    每個人都有這一天

    2015年6月,媽媽虛齡百歲、周歲九十九的生日將要來臨。某夜,她起床拄著拐杖,步履蹣跚地滿屋子各個房間走了一遭。小李問奶奶在找什么呀?媽媽說找你的爺爺,他剛才還睡在我身邊,怎么不見了呢?

    我們?yōu)閶寢尰I備了一個熱熱鬧鬧的小型百歲生日會,所有能來的親戚、后輩都來了。堂兄伉儷送來一個壽字大紅包,里面是用百元十元五元一元和角票集成的一千元新鈔票;廈門大學外文學院陳書記和負責俄語專業(yè)的副院長也都撥冗趕來,代表學院贈送了一幅廈門工藝金絲漆雕的百壽圖。媽媽很高興,也很淡定,對院領導、親友們彬彬有禮,連聲道謝,樂意和大家合影拍照,吃飯時還舉箸為客人們夾菜。

    媽媽開始把自己收藏的衣物毫不吝惜地分送給來看望她的親友,或者她忽然記起的親友。親友們送給她的禮物,轉(zhuǎn)手就又給了別人。她對自己有一些支配禮物的能力感到高興,我們則想方設法投其所好,當好她的“大后方”。

    媽媽的聽力終于完全退化,配最好的助聽器、調(diào)到最大音量也無濟于事。媽媽的牙齦全部萎縮,與其讓上下兩排假牙套在口腔里滑動,不如取出來,取出后嘴巴明顯癟了,口齒比較含糊了。小李為媽媽準備專門的早午晚餐飲,通常是肉末熬湯,用湯下米煮粥或煮剪短了的廈門線面,快熟時再加入菜末、調(diào)料;餐后的水果主要是香蕉、獼猴桃、蘋果泥,以利通便。小李一餐餐一口口地喂,媽媽津津有味地品咽著,吃到好時彎彎大拇指,“點頭”表示謝意。

    媽媽對于人生走向最后一程——死亡很坦然,說每個人都有這一天的。她年輕時愛美,重視自己的儀表,出門前得化化妝。晚年問她需要什么化妝品,她點名要二件,一去老年斑的進口面霜,二花白的合適發(fā)套。可是百歲過后,她不再提這二件,連發(fā)套也摘下了,原本稀疏的頭發(fā)反而越長越密,而且一半以上呈黑色,比戴發(fā)套更加好看。

    媽媽和我之間的對話,她用嘴說,我用表情和肢體說。可是媽媽的話越來越少,越來越短了。有時坐在臥室的沙發(fā)上,幾個小時一語不發(fā),側(cè)首凝視窗外遠方,像是在回顧百年間的滄桑,在遐想未來。妻憑直感提醒我,媽媽的時間不多了,多陪陪她,與她說說話,錄下音來。

    媽媽離世前約三個月,我七十四周歲生日那天。一大早,我走進她的房間,先扶正她歪坐的姿勢,下跪三磕頭,感謝母恩,兒子生日就是母親受難的紀念日。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給媽媽磕頭。媽媽睜大眼,雙手合十,然后雙手與我緊握,很有力量,要拉我起身。她端詳著我說,兒子啊,真好真好,很好很好。忽然又指著我穿的羽絨背心笑說,漂亮。但是你的衣領,后面,后面……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沒穿利索,衣領的一邊卷在了背心里。

    春寒料峭的一天,媽媽嗆咳了,導致吸入性肺炎并發(fā)癥,急診住院。我們放棄了費時又費力的各種入院例行檢查,直接對癥治療。媽媽甚為平靜,連呼吸機都不想用;但為了幫助吸氧,還是為她戴上了面罩。病情反復,回天無術,兩天后媽媽取下面罩,尊嚴、安詳?shù)仉x開了這個世界。

    每個人都有這一天的。

    有位哲人聞訊,如是說:“壽終正寢,歡喜相送,老人,蓮界有位,將乘愿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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