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11期|潘靈:奔跑的木頭(節(jié)選)
導讀:
小說的一對主人公——阿喜土司和木頭,前者是吉聯(lián)家族新上位的年輕女土司,如花似玉卻雙腿殘疾,靠著非凡的勇氣和智慧,在危機四伏、強敵環(huán)伺的局面中穩(wěn)固住自己的江山;后者是阿喜土司的“背腳”和保護者,貌似木訥卻天生神力,他幫助畢摩識破了黑彝貴族阿卓的詭計,又背負著阿喜土司前往撒瑪土司的“鴻門宴”,幫助女土司消除了“打冤家”的危機,并最終馱負著女土司逃脫險境。
一
春天喧囂著往坡上爬的時候,畢摩一個人沉悶地下山了。去年,金沙江邊的仲家人收獲的都是干癟的稻谷,讓行將歸天的彝家老土司也沒能吃到他認為最上等的糍粑。老土司彌留之際留下如此嚴重的遺憾,這讓整個土司府上層對畢摩心存了不滿,認為這一切都是畢摩作法不力導致的。倍感冷落和白眼的畢摩,今年沒帶上吹法號的樂隊,而是形單影只地趕到仲家人的寨子。一想到自己孤家寡人的落魄樣,他就知道自己難免被仲家人的摩公冷嘲熱諷。落草的鳳凰不如雞呀!想到這,他黑而粗糲的臉上泛起了一絲苦笑。
孤獨地往山下走的畢摩,春風撩起了他披在身上的黑色察爾瓦,遠遠看去,像一只獨來獨往的鷂鷹。山上依舊白雪皚皚,風仍尖銳得像刀子,山下,攀枝花樹梢上已泛出了熱烈的紅色,河風軟暖而曖昧。這是金沙江畔最婀娜多姿的季節(jié),但心情壞了的畢摩卻徹底失去了感受這好景致的知覺能力。如果不是那雙藏在額下鷹一樣賊溜溜的眼睛,人們便會誤以為山道上有一具行尸走肉。
但畢摩就是畢摩,作為神的兒子,他不僅有一雙善于發(fā)現(xiàn)的尖銳之目,而且,他還有一種超乎常人的、隨時捕捉機會的能力,超能力。
是的,機會,神賜的機會!他站在路邊。看著近在咫尺的這一家仲家人勞作的場面時,他的驚呼差點就像一只受驚的鳥要撲棱翅膀飛出來。但老謀深算的他,硬生生地伸出了一只手,將那只已到喉嚨的驚鳥又拽了回去。他收住腳步,左手托腮,眼睛死盯著這一家三口正忙著犁田播種的農(nóng)人,腦子里卻浮現(xiàn)出了新近接班的女土司。如花似玉的女主人,卻有著一雙讓整個土司府上層憂心如焚的癱瘓的腿。
忙著活計的仲家農(nóng)人,注意力都在黑油油的爛泥田里。他真搞不懂,這些喪家犬一樣的仲家人,幾十年光景,硬生生把金沙江沿岸這片貧瘠的河灘地,整治成了肥得冒油的爛泥田。但今天畢摩不關(guān)心田,他關(guān)心的是人。在他眼前,一個被太陽灼成銅人似的年輕人正在田里拉犁,掌犁的是他瘦猴一樣的父親,在犁耙好的田里撒稻谷的背微駝的婦女,是他的母親。這個拉犁的年輕人,比牛沉默,卻比一頭牯牛有勁。他把犁拉得太快了,掌犁的父親跟不上他的節(jié)奏。父親氣喘吁吁,一邊掌著犁,一邊謾罵著自己的兒子。
——你慌個雞巴,忙著去托生呀?
——你這個雜種,要拖死你爹呀?
——慢點,老子讓你慢點!小心老子抽死你!
……
臟話被東奔西竄的河風吹進畢摩的耳朵里,他真想沖上去抽這個掌犁人兩個耳刮子。這世上有責備不出力的,哪有怪人太賣力的?畢摩想,這種刁橫的人,不該掌犁,該去拉犁才對。
“我命令你下輩子變牛做馬!”
畢摩的憤怒讓掌犁人嚇得手一松,離開了犁把。他抬起頭,瞇眼打量清楚這不速之客,當即腿一軟,差點跪在田里。他像做了錯事的孩子般把抬起的腦袋垂到肩下面了。
“我用兩頭牯牛換他,咋樣?”畢摩從察爾瓦里伸出手,指向木頭般立在田里一臉茫然的年輕人,對掌犁人說。
“要得,要得。”掌犁人看一眼兒子,頭像雞啄米一樣說。
“要得你個頭!”一直沒說話的農(nóng)婦,將一把稻種擲向掌犁人說,“那可是我兒子!”
看著怒氣沖沖的農(nóng)婦,畢摩笑了一下說:“開個玩笑而已。”
畢摩轉(zhuǎn)過身子,決定去找仲家人的摩公。在他身后,風又把農(nóng)婦責備丈夫的話送進了他的耳朵——
“你的心被老鷂子叼了,兩頭牯牛換兒子?你想牯牛想瘋了?兒子再木頭,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
畢摩又笑了一下,他覺得這才像母親該說的話。他往仲家人那個叫水寨的寨子走去,水寨里住著另一個神職人員——仲家人的摩公。
摩公不像畢摩,把自己看成神的兒子,摩公在對待自己的職業(yè)時,比畢摩現(xiàn)實多了,少了許多神圣感。摩公熱愛自己這份神賜的職業(yè),是看重這份職業(yè)的游手好閑。在農(nóng)人們在自家水田地賣力勞作的上午,摩公在自家院子里沏了一壺茶,正怡然自得地享受著春日暖融融的陽光。畢摩的造訪讓他既意外又有些不快,但摩公還是將心頭的不快壓住了說——
“是風把你吹來的嗎?”
“不,”畢摩搖了搖頭說,“我無事不登三寶殿的。”
“找我?”摩公指指自己的鼻尖說,“還有你畢摩辦不了的事?是不是去年因為你的傲慢得罪了雨神,讓老天幾月不見滴雨,我去找雨神他老人家,幫你賠不是?”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畢摩不太喜歡摩公這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他說,“對神的虔誠,我什么時候輸給你摩公過?去年我在田間作法,你在寨子里又敲鑼又打鼓也作法,吵吵嚷嚷的,何意?是你得罪了雨神!我沒向你興師問罪,你該慶幸才是。”
摩公說,“仲家人的稻田,用彝人的法事能讓稻子飽滿嗎?”
畢摩不是在說,他簡直是在怒吼:“大膽摩公!仲家人的稻田?咹,你說什么?自己掌嘴吧,也免了我給土司匯報!”
摩公知道自己說走了嘴,他自己左右裝模作樣扇了兩耳刮子后恭敬地對畢摩說:“我可掌嘴了。見了土司別說,見了我們頭人也別說。畢摩,你老人家還不坐下來喝茶。”
畢摩在草墩上坐定說,“明人不做暗事,我想要你們寨子里的一個人,你去給你們的頭人說去。”
摩公面有難色,攤攤手說:“畢摩,過去土司跟我們頭人有言在先,不搶仲家人做娃子,仲家人只管種田。”
畢摩將茶碗往石凳上一放說,“不是做娃子,是做榮耀的事。”
“什么榮耀事?”
“背腳。”
“背腳?背腳還不是娃子。”
“誰說背腳是娃子?”
“反正不是什么榮耀事。”
“給土司當背腳不是榮耀事?”
畢摩的話終于讓摩公啞了火。
沉默半晌,摩公問畢摩,說:“土司這是相中誰啦?”
畢摩說,“是我相中的。”
畢摩邊說邊站起身,做了個邀請的手勢繼續(xù)道:“摩公,勞你大駕,跟我到田邊一看就知道了。”
摩公跟在畢摩后面,小跑著出了門。疾走的畢摩讓一身肥肉的摩公跟得有些吃力。摩公說:“畢摩,什么事犯得著這么急?”
畢摩頭也不回,照樣疾走,他看著前方說:“土司的事,有不急的嗎?摩公,你該減肥了,身上背著那么多肉,我看著都累。”
摩公跟著畢摩來到水田邊,當他順著畢摩手指的方向望過去時,臉上有了訝異之色。
“畢摩,你看錯人了吧,那可是一個木頭,不,比木頭還木頭。”
畢摩故作高深地說,“我要的就是木頭。我還尋思他上山去后取個啥名呢?好,現(xiàn)在有了,就叫木頭。”
摩公說:“你帶走了他,他家田咋辦?”
畢摩伸出兩個手指說:“我給他家兩頭牛,兩頭牯牛!”
摩公笑了笑說:“不值的,不值的。這事有了兩頭牯牛,就好辦。畢摩,這事包在我身上了,你還是趕緊去做你的法事,招不來豐收之神,土司府里的人會怪罪你的。”
畢摩說:“今年的法事你做,我絕不打擾!”
畢摩的話讓摩公大感意外,他忸怩說:“使不得,使不得。”
畢摩看著虛情假意推辭的摩公,臉皮上浮一絲笑說:“使不得?這不是你做夢都想的事嗎?別像個女人似的!說好了,三天后,你把那木頭帶土司府來。”
畢摩話說完,扭頭就上山了。
二
畢摩滿頭大汗爬上山來,就直奔了威嚴的土司府。當他向土司府的管家說明來意,卻遭了白眼。認為畢摩多管閑事的管家,不無嘲諷地說:“畢摩,你好生伺候好各路神靈,管好小妖大鬼。這該土司府管的事,不勞你操心了。”
“不替土司著想,就是不忠!”畢摩說,“春天來了,按慣例,土司該巡視領(lǐng)地了。你就沒想想她的腿?”
管家說:“笑話!土司巡視領(lǐng)地,要自己走?土司府有良馬幾十匹,多寬的領(lǐng)地也跑得過來。”
聽管家這話,畢摩臉上有了輕蔑之色。
“說外行話了不是?”畢摩說,“我吉聯(lián)土司的領(lǐng)地,山高谷深,溝壑密布,道路崎嶇。老土司在世時,也是騎一程,讓人背一程。這阿喜土司,腿疾嚴重,咋騎馬?不要人背行嗎?”
管家說:“找個背腳還不簡單,土司府里身板子好腳板子也好的娃子有的是。”
畢摩說:“我知道土司府里有的是腿桿子硬身板子好的娃子,但背一個大活人爬坡下坎,也累。”
管家說:“難道你舉薦的人不知道累嗎?”
畢摩點點頭說:“正是。”
管家冷笑一聲說:“你就吹吧,我可不吃你裝神弄鬼那一套。畢摩,我告訴你,這世上只要是人,沒有不知道累的。”
畢摩說:“管家大人,正因為稀罕,我才從山下急著上山來給土司稟報嘛。”
管家還是不相信畢摩的話,他想,讓土司教訓他去。
管家讓開道,示意畢摩進土司府去。看著畢摩匆匆的背影,管家又揶揄了一句——
“欺騙土司大人的下場,你畢摩不會不曉得吧?”
畢摩心里嘀咕了一句:不長見識的家伙!
他三步并作兩步來到土司府的議事廳,看見端坐在土司椅上的新任女土司吉聯(lián)阿喜。畢摩輕易地從吉聯(lián)阿喜美麗的臉上,看到了深重的憂慮。
沒等畢摩說出來意,阿喜土司先開了口。
“畢摩,我今天請過你嗎?”
“沒有,主人!”畢摩畢恭畢敬地說。
“煩心事真多!”阿喜抬手,示意畢摩坐下來,她說,“我早該找你說些話了。家父生前說,這彝山上,數(shù)你最忠心。”
這話聽得人耳順,畢摩抑制住怒放的心花說:“多謝主人!”
阿喜托腮,看著因受夸贊而面露紅光的畢摩說:“畢摩,這世上真有神靈嗎?”
“當然有!”畢摩詫異地問,“主人怎么會問這樣的問題?”
阿喜嫣然一笑說,“但有人說沒有。”
“誰?”畢摩說,“說這話的人該把他抓起來!妖言惑眾!”
“你抓不了他,”阿喜說,“是一個教我的先生說的,他遠在成都。”
畢摩說:“那就讓成都的官家把他抓了!”
阿喜又笑,笑得舒展了愁眉。她說:“抓他沒用,其實也不是他說的,他不過是轉(zhuǎn)述了一派思想家的話而已。”
畢摩說:“主人可信不得這話。”
“我當然不信!”阿喜說,“我要真信了,你就失業(yè)了。你還沒說明來意呢?是看到了什么奇異天象,還是聆聽到了什么神靈的旨意?”
畢摩搖搖頭說:“都不是。報告主人,我給您找到了個好背腳。還有,我想提醒主人,春天來了,該是巡視領(lǐng)地的時候了。”
阿喜說:“不要你提醒,巡視領(lǐng)地,早上來議事的頭人們說過了。我確實也想出去走走,但不想被人背著出去。那樣子的話,會丟了吉聯(lián)家族的面子的,我可不想讓別人看我這病懨懨的樣子。”
聽了阿喜土司的話,畢摩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他說:“此言差矣,此言差矣!吉聯(lián)家族的人,怎會因兩條站不起來的腿,說如此泄氣的話?主人,你有仙一樣的外貌,有神一樣的正義威嚴和慈祥,在白天,你是你領(lǐng)地上溫暖的太陽,在夜里,你是你領(lǐng)地上皎潔的月亮。看到你,你的子民,會因你而自豪的。”
“畢摩,別花言巧語了!”阿喜用手捶了捶沒有知覺的腿說,“誰會為自己的主人是個癱子自豪?”
“這可不像驕傲的吉聯(lián)家族的人說的話!”畢摩一臉嚴肅地說,“阿喜主人,你知道為什么老主人在彌留之際會選擇你做他的繼承人嗎?難道真的是因為他沒有子嗣嗎?不!在土司勢力江河日下的今天,他更看重您的……”
“阿爸會看重我什么呀,要不是哥哥打冤家戰(zhàn)死,他怕早忘掉了他在成都還有一個癱瘓的女兒。自從他差人把我從烏蒙山送到成都,就像甩了包袱一樣,別說來看我,連只言片語都沒捎去過。”阿喜傷心地說。
“不是這樣的!”畢摩搖搖頭又擺擺手說,“你這是錯怪了你阿爸,在你離開的這些年,你阿爸無時不想著你,他念叨你的話,聽得我的耳朵都起了繭子。是的,他從未給你捎去過只言片語,這你可說到了他的痛處,他不識文斷字呀。他總對我說,要治理好彝山,單靠逞武不行,還得靠這!”
畢摩用手指了指腦子。又說,“老主人正是看中了你的腦子。你在成都學堂里待了這些年,見過世面,學了文化,知書達禮,溫文爾雅,這都是我們這彝山上稀缺的。現(xiàn)在,黑彝貴族勢力興起,土司地位有架空的危險,你是受命于危難之際,懂嗎?你不就缺兩條好腿嗎?我今天來,就是要送你兩條不曉得累的好腿。”
“送我兩條腿?”阿喜一臉驚訝,又拍著沒有知覺的腿說,“畢摩,你以為我的腿像牛車的兩個破輪子,說換就能換的?”
“當然,”畢摩停頓了一下說,“不是真送你兩條腿,我是要送你一個人,一個腿腳不會累的人,讓他做你的背腳。”
畢摩的話把阿喜逗笑了,她說:“畢摩,你今天是成心逗我開心嗎?這世上哪有不會累的人?要真有,我阿喜倒真是想見識見識。”
畢摩一臉城府地說:“主人,那你就等著吧,不出三天,我就讓他站在你面前!”
三
真的沒出三天,被畢摩命名為“木頭”的仲家小伙,就被仲家頭人和摩公帶上彝山來了。在土司衙門大門前,仲家頭人真切地體會到權(quán)力的威嚴。在亮麗的陽光下,仲家頭人緊張得額頭上沁出了亮晶晶的汗珠。他扯了扯木頭的衣角,小聲提醒他在面見土司時放機靈一點。
“你這是對牛彈琴,頭人——”摩公說,“他能機靈嗎?”
木頭真的就像木頭一樣立在土司衙門前,仿佛面對的不是龐大的土司府,而是一片空蕩蕩的曠野。
迎接他們的是土司府狐假虎威的管家。當他看見面前的三個不速之客時,抖了抖身上黑色的察爾瓦,哼了一聲說,“哪里來的野人?一點規(guī)矩都沒有!”
土司府管家說的規(guī)矩,摩公心里清楚,是說他們沒準備見面禮。清晨從水寨出發(fā)時,摩公就提醒過頭人的。但生性吝嗇的頭人卻說,都送個大活人了,還要什么見面禮。
于是摩公就對管家說,“回管家的話,我們不是野人,是水寨的仲家人,我們給你們送人來了。”
摩公邊說邊推了推樁子樣立著的木頭。
好在這時畢摩趕來了。他對管家說,“管家,他們是土司大人請來的客人。”
管家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傻站著的木頭問畢摩:“這不會就是你為土司大人請的背腳吧?”
“正是。”畢摩點點頭說。
“你開什么玩笑!”管家又哼了一聲說,“他呆得像木頭一樣!”
畢摩一臉奸笑說,“不錯,他就叫木頭。”
他邊說邊領(lǐng)了仲家頭人一行往土司府里走,撇下管家一人站在門口。管家用手摸著下巴,不可思議地自言自語——
“玩笑,天大的玩笑!”
畢摩給土司找了個傻子來做背腳,而且還是個仲家人,這不僅讓土司府的管家不可思議,還讓整個土司府衙門都吃驚不小。這消息比彝山上撒野的風還要跑得快,迅速驚動了土司衙門上層。管家傳給了小管家,小管家傳給了巡捕,巡捕又告訴了管看,管看又說給了馬司,馬司又透露給了教頭。
管著24名土司兵的教頭不干了,他去找畢摩。他對畢摩說:“你找來那仲家伙子不是能跑嗎?那就讓他跟我那24個兵去操場上比試比試。”
畢摩說:“教頭,我怕就怕你那24個兵輸了失顏面。”
土司府的人都來看熱鬧,原本莊嚴肅穆的土司府,像節(jié)日般熱鬧了起來,有些消息靈通的鄰近村社的里長也騎馬跑來湊熱鬧。別說芝麻官里長對比賽好奇,就連阿喜土司,也在侍從二爺?shù)姆滔拢B人帶椅被抬到操場上來了。
教頭對畢摩說:“十圈定勝負。”
畢摩擺擺手說:“不,一百圈。”
教頭說:“一百圈就一百圈。”
比賽由土司吉聯(lián)阿喜主持。管家讓小管家往火藥槍里填滿火藥后交給了二爺,二爺將火槍畢恭畢敬呈到阿喜土司面前。阿喜接過槍,看到24名土司兵已在教頭組織下站成了一排,畢摩正把木頭往土司兵隊伍的方向推。
阿喜把槍橫在麻木的腿上,對侍從二爺說:“把仲家頭人給我?guī)怼!?/p>
仲家頭人跟著二爺誠惶誠恐地來到土司阿喜身邊。阿喜瞄一眼他,然后指了指操場上的木頭說:“他贏了,兩頭牯牛你牽下山;如果他輸了,你滾下山去,今年交雙倍租子,罰你從此不準上彝山!”
仲家頭人覺得自己委屈死了。看著24個彪悍的土司兵,他早已泄了氣小聲嘟噥道:“不是我要賭,是畢摩要賭。”
“你說什么?”阿喜土司大聲問。
仲家頭人牙齒一陣打戰(zhàn),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土司大人,我啥也沒說。”
阿喜說:“那就愿賭服輸!”
頭人打戰(zhàn)的牙縫間一字一字地擠出:“愿……愿賭……服……服輸!”
教頭示意土司阿喜已準備好,可以開始。阿喜土司將槍舉起揚手就扣動了扳機——
“砰——”
24名土司兵像離弦飛箭射了出去。
木頭依舊立在那里,畢摩又急又氣,飛起一腳,踢在了木頭的屁股上。
“跑!跑呀!”
木頭這才開始跑,跑得氣定神閑,從容不迫,仿佛不知道這是場比賽似的。
教頭跟馬司站在一起,他看著慢悠悠的木頭對教頭說:“跟這樣的人比賽,你不害羞嗎?”
教頭說:“這還不是被畢摩逼的。”
一會,一群人也跑了八九圈。趕鴨子的仍是木頭。
馬司決定離去,他自認為看這樣的比賽既有辱自己的尊嚴又踐踏自己的智商。就在他身子一閃,察爾瓦擺得像一面旌旗般欲轉(zhuǎn)身而去時,人群中有人驚呼起來:“看,看啊——”
木頭加速了。
越來越快!
越來越快!快得24個土司兵,一下子全被甩在了身后。快得有些倦意的馬司一下來了精神,他的嘴張成了一個大大的“O”狀。
對于教頭來說,場面實在太慘不忍睹了。
當24個土司兵累得跟狗一樣趴在地上直喘粗氣的時候,仲家人木頭依舊輕快地奔跑著,就像一只歡樂的羚羊。
24個土司兵跑不了一百圈,而木頭跑過了一百圈,依舊沒停下奔跑的腳步。如果不是畢摩上前阻攔,他還會繼續(xù)無休止地跑下去。
結(jié)尾沒有掌聲,沒有喝彩,人們都驚呆了。吉聯(lián)阿喜土司對原本還膽戰(zhàn)心驚,現(xiàn)已是志得意滿的仲家頭人說——
“兩頭牯牛,你牽下山吧。”
四
仲家頭人和摩公,各牽著一頭牯牛準備下山。看著頭人牽著的牯牛,比自己牽著的強壯許多,摩公心里有些不爽。摩公提議把兩頭牯牛趕下山后,賣給從四川涼山來的牛販子。
“賣了這兩頭牯牛,錢我們平分。”摩公對頭人說。
頭人說:“摩公,做夢?這是老黃藥師家用個大活人換的牯牛,你也敢打主意?別以為老黃藥師死了,我們就可以忘記他對水寨仲家人的恩德!”
頭人的話把摩公說了個大紅臉。頭人說的老黃藥師,是木頭的爺爺。仲家人當年與苗家人在黔地聯(lián)合起事抗租,跟官府明火執(zhí)仗打了七七四十九天,最終寡不敵眾,向滇地的烏蒙山中尋求庇護,其中之一支,東突西奔,像無頭蒼蠅一樣來到了金沙江邊,他們就是今天水寨人的祖輩。面對橫亙在自己面前的大江,仲家人的烏合之眾在滿是蒿草和蘆葦?shù)暮訛┑厣狭袅讼聛怼K麄冊谶@里搭草棚為家,開墾河灘地造田,熱火朝天地開拓另一個家園。但這順著江流蛇一樣蜿蜒的河灘荒地,并非是無主地,它是烏蒙吉聯(lián)土司家族的領(lǐng)地,因金沙江干熱河谷氣溫甚高,酷暑難耐,加之河灘地肥力弱,多為沙地,當然還有一個重要原因,習慣了住在高山上的彝人不愿意搬到河邊來,天長日久,這里就成了野草瘋長, 蟲 豸出沒, 沒 人待見的野地。
但對于絕地逢生的仲家人來說,這可是他們的至寶。他們冒著烈日,硬是憑一雙勤勞之手在河灘上整治出了一塊塊像鏡子一樣的水田,并在上面種出了綠油油的秧苗。仲家人改天換地的決心和勇氣,眼看就要變成金色收獲的現(xiàn)實時,吉聯(lián)土司興師問罪來了。
一方要固守家園,一方要收回領(lǐng)地,互不相讓的結(jié)果就是對峙。就在吉聯(lián)土司安營扎寨,準備從各個頭人部落調(diào)兵遣將,決心將這群立足未穩(wěn)的仲家人第二次變?yōu)閱始抑臅r候,他卻不幸中暑了。連續(xù)幾天的上吐下瀉和頭痛欲裂,吉聯(lián)土司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沒有醫(yī)治中暑經(jīng)驗的彝醫(yī),把自己慌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也還是無計可施。看著憂心如焚的彝醫(yī),畢摩決定在陣前做一起法事,祈求天神護佑自己的主子,祛除他的病魔。仲家人的老頭人知道土司病重的消息,覺得這是一個機會,決定在夜里轉(zhuǎn)守為攻,主動出擊。但聰慧過人目光久遠的老摩公卻不同意頭人乘人之危的做法。他對頭人說,乘人之危,會被世人恥笑,勝了也不光彩。勝了又怎么樣?跟強大的土司結(jié)下冤家,還是得卷起鋪蓋走人,照樣無立錐之地,照樣要成喪家之犬。
既然打不是辦法,老摩公就在和上動起了心思。他讓頭人找來了乳臭未干的青年黃藥師,這個在頭人眼里的孱弱少年,是仲家人族群里聞名遐邇的黃氏醫(yī)藥世家的傳人。頭人看著他,就想起了少年戰(zhàn)死在黔地的父親。他對少年說:“要是你那藥到病除的父親還在,仲家人也許還有一線生機。”頭人的話讓少年聽出了不信任和輕視。他說:“頭人,你別拐彎抹角,就直說吧,你要我做什么?”
頭人向少年說出了要他去醫(yī)治患病的吉聯(lián)土司,向土司表達仲家人足夠的善良,以求寄人籬下。讓頭人沒想到的是,少年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就應(yīng)承了下來。在吹鼓手吹吹打打的護送下,少年來到了土司的行營中。
對于水寨人來說,這一切早已成為耳熟能詳?shù)臍v史。少年藥到病除,不僅醫(yī)好了土司,還成功說服土司,讓仲家人在這河灘地上扎下根來。當然,土司也開出了條件,仲家人每年必須給土司府上貢五十擔糯米谷。
這個傳奇少年,就是木頭的爺爺。
仲家頭人牽著牯牛站在山岡上說:“摩公,自古英雄出少年,當年的黃老藥師是這樣,看來,他孫子也是這樣。”
摩公不以為然說:“這木頭不能跟他爺爺比,就是個傻瓜。”
仲家頭人搖搖頭說:“怪了,他怎么就不會累呢?難道就因為他傻?”
摩公說:“那倒不是。聽說是被他爹打的。這娃兒過去不傻,小時候天天跟著他爺爺黃老藥師識草斷藥,鬼機靈一個。后來黃老藥師死了,這娃兒就成天去老藥師墳頭,默默地坐,有時連家也忘了回,依著墳就睡了。他那爹,人簡單粗暴,認為兒子是偷懶不想干活,有天在墳頭找到他,就揪了他的頭發(fā)往墳頭的石頭上撞,就撞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
頭人聽了摩公的話說:“他這爹該死。漢人有句話,虎門出犬子,我看,這黃老藥師就是。”
摩公說:“頭人,這兩頭牯牛,便宜那犬子了。”
頭人說:“摩公,怎么又想到這兩頭牯牛上去了。你也該學學你父親老摩公,他心比你寬敞,目光比你高遠多了。”
頭人的話是說摩公不要五十步笑百步。原本就臉上掛不住的摩公,現(xiàn)在的臉,比彝山上空升起的火燒云還要紅。
頭人和摩公下山去的時候,畢摩被管家派來的人叫去了土司府。畢摩不知道管家叫他何事,狐疑著跟著喚他的人來到土司府時,看到的依舊是管家那副不好看的嘴臉。
管家總是不待見畢摩,就像前世結(jié)下了仇怨。看見管家這樣子,畢摩說:“哭喪著個馬臉干啥?又不是我求你。”
管家不知道如何安排木頭,他為此已經(jīng)傷了半天腦筋。越想越覺得安排在哪里都不合適。思來想去,他決定把這個難題當作一個球,一腳踢給畢摩。畢竟木頭是他招來土司府的。
管家白一眼畢摩說:“這木頭又不真是截木頭,他是個活人,得安置嘛。你弄來的,你一定比我清楚安置在哪里合適。”
畢摩說:“當然是土司府了。”
“我還不知道是土司府?”管家沒好氣地說,“土司府這么大,你得說個具體的地方。我總不能把他跟牛馬羊的關(guān)在一起嘛。”
畢摩嘿嘿笑了一下,他搖搖頭說,“沒想到還有事能難住神通廣大的管家大人。”
管家哼一聲,回敬說:“那還不是因為有了個多管閑事的畢摩。”
“多管閑事?”畢摩瞅一眼管家說,“那我就再多管一回閑事,你把木頭放教頭那里,讓他跟那24個土司兵同吃同住。”
這確實是個不錯的主意。管家思忖了一下,假裝為難地說,“只好這么辦了。我可有言在先,那24個土司兵,可是24頭豹子,把你的木頭吃了,我可不負責。”
畢摩對管家說:“進了土司府,就是你土司府的人,今后,他不是我的木頭,是你的木頭。”
木頭就這樣被管家?guī)У搅私填^那里。教頭打心眼里不想接納木頭,但又不敢拒絕。管家大人的面子,他這樣的小官樂意也得給,不樂意也得給的。
傍晚教頭把木頭帶到了土司兵的住處,這讓24個土司兵興奮不已。這個在白天里讓他們顏面掃地的仲家傻子,夜里夠他喝一壺的了。他們相互擠眉弄眼不懷好意的樣子,被教頭看在了眼里,他咳嗽了一聲警告說:“不要太過分,誰傷了他的筋動了他的骨,我就讓他傷筋動骨!”
教頭嘴上這么說,但心里清楚,自己分明是把一只羊扔到了狼群里了。
畢摩回到家,心情甚好。于是在自家的院子里,借著月光喝下了滿滿一土罐蕎麥燒酒。夜里,畢摩做了一個夢,夢見一群豹子,亡命地追逐自己。他從噩夢中驚醒,拍了一下酒意未消的腦袋,就想到了木頭。他現(xiàn)在有些后悔給管家出如此餿主意。今夜木頭同24個土司兵待在一起,怕是會被碾成一張薄紙。
這樣一想,畢摩心就懸起來了。背土司巡游,這可是大事,好不容易才讓阿喜土司接受木頭做背腳,要是被這群土司兵揍壞了身子,那可就麻煩大了。于是,天還沒放亮,他就獨自起身出門,匆匆忙忙趕去土司府。
趕到住土司兵院子的畢摩,看到的是不堪的一幕。場面像極了一個才經(jīng)歷過廝殺的戰(zhàn)場,狼藉而混亂。二十多個土司兵,東倒西歪躺在晨曦初露的院子里,一個個直哼哼。院里,木頭,只有木頭,像一截木頭一樣立在院子中央……
五
在管家眼里,十八歲的吉聯(lián)阿喜土司怎么看都像一個孩子。她的一副病體讓她看上去更蒼白無力。嬌美如花的容貌雖然可人,卻又少了威嚴,多了些弱不禁風。在弱肉強食的烏蒙山中,各家土司遵循的都是強者生弱者亡的叢林法則。那些虎視眈眈的土司們,早已把自己的獵物鎖定為吉聯(lián)家族了。如果說這是吉聯(lián)土司家族外患的話,那吉聯(lián)土司領(lǐng)地迅猛崛起的黑彝貴族勢力,就是內(nèi)憂了。這些黑彝貴族,已經(jīng)越來越不把吉聯(lián)土司家族放在眼里,現(xiàn)在,連土司衙門召集的議事會也不來了。
老土司去世前,雖然沒在土司府舉行正式的托孤儀式,但私下里是三番五次囑咐過管家要全力輔佐阿喜的。當然,忠誠的管家把這當成義不容辭的責任。但據(jù)小道消息,同樣的囑托老土司也同樣告訴過畢摩,每每想起這些,管家心中就會有稍許的不快。
當畢摩又在他面前提醒該是阿喜土司巡視領(lǐng)地的時間的時候,管家瞪了一眼他說:“你急,我比你還急!你找來那個背腳哪是木頭,他分明就是一個飯桶。我們給土司兵的口糧是定量供應(yīng)的,他倒好,一人要吃四五個人的飯。帶兵的教頭抱怨得我耳朵里都起了老繭。照這樣下去,土司府會被他吃空的。”
畢摩說:“你聽了教頭的抱怨該高興才對,管家大人,你不會連馬無夜草不肥的諺語都不懂吧?這木頭能吃,說明他身體好。身體好,才有勁。要背土司大人巡視這一大片領(lǐng)地,沒點腿腳勁能成嗎?”
“問題是,”管家說,“我怕我們那些苦蕎粑粑,讓他的力氣長錯了地方,據(jù)教頭講,這木頭吃飯后,成天用根木棍在地上畫來畫去。”
畢摩問:“他畫什么呀?”
“天知道是什么!”管家說,“鬼畫桃符唄!”
他們說話的時候,頭人阿茲烏去他管理的轄地找黑彝貴族阿卓收上年欠土司府的租子,租子沒收到,阿茲烏頭人還被黑彝貴族們差人暴打了一頓。那些打手下手極狠,打斷了阿茲烏頭人三根肋巴骨。
畢摩對管家說:“太猖狂了!土司府得趕快派兵去教訓一下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貴族才是。”
管家跺了一下腳說:“畢摩,你說得輕巧。派兵,又不是你做法事招陰兵,念幾句咒語的事。土司府多少兵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教頭帶的24個土司兵。這些貴族養(yǎng)的家丁加起來上百人,你咋個教訓他們?這樣吧,畢摩,你代表我和阿喜土司,去安慰一下阿茲烏頭人。告訴他小不忍則亂大謀。”
畢摩說:“我跑一趟沒關(guān)系,但這大謀是什么呀?”
管家攤攤手說:“我也不知道。”
畢摩轉(zhuǎn)身欲走的時候,管家又喚住了他。管家說:“畢摩,你安慰完阿茲烏頭人,還得勞你去警告一下那些黑彝貴族們,他們這樣無視土司衙門,是存心欺負我們府中無人,你用神的意志去告誡他們,干不得傷天害理的事,會遭報應(yīng)的!”
得寸就進尺的管家,讓畢摩哭笑不得。他想,這些無法無天的貴族,會相信神的意志?說不定,他們會差人像收拾阿茲烏頭人一樣,也揍自己一頓。畢摩心里咕噥道,我可不想斷三根肋巴骨。
管家見畢摩猶豫不決的樣子,就拍了拍畢摩的肩膀說:“危難之際,為了吉聯(lián)土司家族,我們都得挺身而出。”
畢摩知道,骨頭雖難啃,卻是不得不啃的。他說,“也好。但我有個請求,我想帶木頭一起去。”
管家聽了畢摩的話,知道了畢摩的鬼心思。不就是萬一挨揍,好讓木頭背他跑嗎?這樣一想,管家差點笑出聲來。但管家就是管家,他強壓內(nèi)心的譏笑,不露聲色吐出了兩個字——
“可以。”
其實,管家小看了畢摩,輕視了他對土司的忠誠。畢摩雖然生性膽小,但他畢竟是知書達禮之人,懂得士為知己者死的道理。在這彝山上,土司是世襲的,土司府是鐵打的營盤,其他人員都是流水的兵,但畢摩例外。雖然沒有明文規(guī)定畢摩世襲,但自從吉聯(lián)家族世襲了土司,畢摩家族,畢摩一職,就沒有更過姓氏。畢摩只要一想起這份信任,就會油然而生感激之情。畢摩比這彝山上的任何人都更懂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句話的含義。
前去的路兇多吉少,畢摩只憑靠三寸巧舌,但他的族人卻從來都輕視語言的力量,他們更喜歡訴之武力,用它來解決問題。在彝山上,畢摩是孤獨的。但看著沉默著走在自己前面木頭的背影,畢摩發(fā)現(xiàn),這個愣頭愣腦的仲家年輕人,比他還孤獨。
他知道自己孤獨嗎?畢摩想。
兩個孤獨的人,走著同一條路,這路途就更顯寂寞。
“你咋像個悶葫蘆?”畢摩說,“你能不能陪我說說話?”畢摩沖走在他前面的木頭問。
木頭沒回答,依舊自顧自走。
“真不該帶你出來!”畢摩生氣道。
木頭停住,隨即蹲了下去。
畢摩說:“你這是抗議嗎?”
木頭將兩只手往背后伸,示意畢摩,他的意思是背他走。
當畢摩明白了木頭的意思,臉上頓時就有了撥云見日的笑容。
“這還差不多!”
他邊說邊一個身子都趴到了木頭背上。
木頭雙手摟了畢摩的屁股,站起身來,就撒腿跑開來。
木頭不斷地加速,跑得越來越快。畢摩只覺得群山在不斷飛速倒退,左右耳畔都是尖叫的風。他興奮得想放聲高唱,或者大喊大叫。
他想,阿茲烏頭人家為啥不住得更遠一些呀?
快馬沒招來替自己出惡氣的土司兵,卻招來這么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畢摩,而且還是被人背來的。這讓阿茲烏頭人很不開心。他躺在床上,發(fā)出的呻吟之聲聽起來更像是對土司府的抗議。
“阿茲烏頭人,”畢摩說,“你小點聲哼,我知道你疼,傷筋動骨嘛。”
阿茲烏頭人試圖掙扎著將上半個身子立起來,但他的努力因為疼痛而失敗了。盡管疼痛劇烈得讓他臉都扭曲了,他還是咬了牙說:“畢摩,疼點無所謂,就是咽不下心中這口惡氣。”
畢摩上前,用自己的袖子拭去阿茲烏頭人額頭上亮晶晶的汗珠子說:“管家大人派我來,就是來幫你咽這口惡氣的。”
阿茲烏頭人并不接受畢摩獻的殷勤,沒好氣地撥開畢摩幫他擦汗的手說:“畢摩,也就是說,我為土司府斷了三根肋巴骨,這都不配被土司知道?消息只配傳到管家那兒就完了?畢摩,我這三根肋骨,可是為土司斷的!”
畢摩說:“阿茲烏頭人,你多心了。土司還是孩子,管家知道,也就等于土司知道了。”
“管家?”阿茲烏頭人癟了癟嘴,“管家是什么東西?不要拿什么土司還是個孩子這樣的話搪塞我,自古英雄還出少年嘞!難道她真是一個不中用的癱子嗎?”
“難道,”畢摩盯著躺在床上的阿茲烏頭人嚴肅地道,“難道阿茲烏頭人也像那些黑彝貴族們一樣,除了偏見,就是鼠目寸光嗎?土司大人雖然患有腿疾,但她年輕的頭腦里充滿智慧,寬廣的胸襟里擁有仁慈和膽略。假以時日,她會成為金沙江畔彝人地區(qū)最受人尊敬和愛戴的土司!今天我來,雖不能幫你報斷三根肋巴骨的仇,但能讓你免遭滅頂之災(zāi)!”
“畢摩,”阿茲烏頭人翻了一下白眼仁說,“你嚇唬誰呀?滅頂之災(zāi)?有那么嚴重嗎?”
“當然!”畢摩手往上一揚說,“阿茲烏頭人,兇兆已經(jīng)像烏云籠罩在我們的上空,你只不過還沒看到閃電罷了。目光短淺的黑彝勢力覺得少主年少,軟弱可欺,試圖架空土司;而周遭的其他土司勢力,個個又像餓狼虎視眈眈,隨時會猛撲過來,把吉聯(lián)家族的領(lǐng)地像獵物的肉一樣殘忍瓜分。他們在等機會,在等吉聯(lián)土司轄地亂起來,好乘虛而入。他們巴望著像你這樣的頭人跟黑彝貴族們廝殺開來,那就是他們的機會。”
“你的意思是,我這三根肋巴骨白斷了?”阿茲烏頭人問說。
“誰說白斷了?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罷了。”畢摩說。
阿茲烏頭人痛苦地想了想,伸出手拉了畢摩的手說:“畢摩,請你轉(zhuǎn)告阿喜土司,為了吉聯(lián)家族,就算忍十年,我阿茲烏也認了!”
畢摩離開阿茲烏頭人,去找黑彝阿卓。阿卓是吉聯(lián)阿喜土司領(lǐng)地上崛起的黑彝勢力的推手人物。畢摩知道,只有震懾住了阿卓,才能打壓住黑彝勢力的囂張氣焰。畢摩還知道,說服阿茲烏頭人容易,但要用語言的力量讓阿卓做到心服口服,那可是困難重重的事情。如果弄得不好,自己能否平安走出阿卓家也未可知。
畢摩沒再讓木頭背他,而是自己走。內(nèi)心忐忑的他走得猶豫不決。他甚至猜測不出老奸巨猾的阿卓,會采用何種方法收拾他。
但愿阿卓不要讓自己太狼狽。畢摩想。
無論是作為土司府派出的說客還是使者,在對待阿卓的問題上,畢摩顯然都是不稱職的。
“木頭,”畢摩喚了一聲木頭說,“漢人有句諺語,叫做‘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我去見阿卓,就這結(jié)果。”
畢摩這話,連他自己都知道,并不是說給木頭聽的,不過是自說自話,給惶恐的內(nèi)心找點理由。木頭仿佛也把他這話當了耳邊風,沒聽到似的自個兒木訥地往前走。
畢摩想,聰明往往使人痛苦,而愚蠢卻會使人幸福。他甚至覺得,自己像木頭那樣,該多好。
阿卓似乎早就知道畢摩要來。在院子里,阿卓領(lǐng)著幾個弟兄殺了頭肥山羊,正把殺死的黑山羊吊在院子的柿樹上開膛破肚。見了畢摩,阿卓的熱情大大出乎畢摩的意料。
“我一殺肥羊,你就摸上門來了,畢摩,你真是有口福的貴客,快到家里喝杯熱茶。”阿卓胖胖的圓臉,盛開的笑容像朵肥碩的牡丹。那股親切勁,像重逢了多年未見的發(fā)小。
但畢摩還是從阿卓那幾個在院落里收拾肥羊的兄弟伙的談話里,嗅到了凜冽的殺機。
手握尖刀,正準備為肥羊開膛的馬臉男子往地上啐口唾沫說:“這羊兒子也是活該,怪他話多,成天‘咩咩’叫不停,現(xiàn)在好了,挨千刀的命!”
畢摩聽出了馬臉漢子的話含沙射影,心里禁不住打起鼓來。他跟在阿卓身后進屋吃茶的步子混亂不堪。被隔在屋外的木頭,好像對收拾整理肥羊尸首產(chǎn)生了興趣,湊近了又聞又看。
馬臉漢子將沾滿鮮血的開膛刀往木頭面前一亮說:“傻子,小心老子開了你的膛。”
木頭好像沒看見馬臉漢子在他面前晃悠的刀子,他“嘿嘿”了兩聲,就伸手去抓刀子。馬臉漢子把刀收回去說,“沾了你這傻子的血,我這刀子,就不發(fā)光了。”
馬臉漢子旁邊那個瘦得像只猴子的小個子說,“馬臉哥,這土司府看來是真沒人啦,連這樣的傻瓜都派上用場了!”
“嗯,”馬臉點點頭說,“那土司衙門早就是個空架子了。”
“那阿卓大哥為何還要對裝神弄鬼的畢摩客氣?還用得著給他賠那么多笑臉?”瘦猴一樣的小個子男人不解地問。
馬臉說:“阿卓大哥說了,他要學古代的漢人,給畢摩擺桌鴻門宴。”
(中篇節(jié)選)
選自《民族文學》2018年第9期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