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18年第11期|張辛欣:哀歌
2018年1月4日
海倫用英文寫來:你怎么樣?
我知道天亮了,我沒有拉開深色窗簾,我一天沒有爬起來了。
你和斯蒂夫有緣份,海倫用中文寫這個句子。
英文如何說“緣分”?我讀著想。
你知道,英國人海倫在大英博物館東方部做古幣鑒定,同時翻譯中國文學,是“紙共和”英文網介紹中國當代文學的四個編輯之一。
她翻譯我的自傳《我Me》,十九章,她理解是蔡文姬胡笳十八拍加一,每一章前面是我和斯蒂夫你的小故事、你的我的兒歌、少年讀書單、菜譜、東方我西方你的各種對比,中文五百五十頁,海倫默默譯了,說修理得再完美一些要讓你第一個讀,你會更懂得我。海倫和你不斷合作,她譯我的《龍的食譜》在英國《衛報》發表前七千字短篇,編輯給出五十四處意見,稿件到處飄紅,你和海倫一起修,你們這樣修我的小中篇《IT84》。《拍花子和俏女孩》繪本書,斯蒂夫你寫繪本書的英文初稿,寫每幅畫的說明和對話
氣球,英文代理覺得寫得不夠女孩氣,海倫加入了,一會兒工夫修來,你頓時就服氣了。海倫和你從來沒有見過面。
你走了,幾天后,我告訴她,海倫寫來說她回到《我Me》,重讀我和你的小故事。我突然意識到,斯蒂夫你永遠不知道我的故事了!
我凝視枕邊,斯蒂夫你的手機,iPhone7,六個月前替換三星。手機屏有一道裂縫,你說有天晚上一不小心從樓梯摔倒時把手機摔裂了。你病的日子為了讓你好好休息少看手機,我有時拿著你的手機,你住院你手術時我用你的手機和你的弟弟妹妹聯絡,我熟悉你的手機。
凝視海倫問我:
你怎么樣?(我不想爬起來了。)
寫你在想的?在想法消散之前。(不會消散的,除非我也消散了。)
寫短,寫美,誠實地寫。(誠實地寫,就不可能很美,丑惡的殘酷的美國的現實,海倫英國人你不懂的。)
你給斯蒂夫的祭奠會寫。(為祭奠會,為祭奠會,為祭奠會,寫短,是的,寫短,短信世紀。)
你寫,我譯,中文和英文,印一本雙語小書,我搜到你那里的印刷所,看鏈接(但是誰讀字呢)。但是,我躺在床上用中文在手機里寫:
斯蒂夫的手機1
你的手機還在進短信
一聲提示。
我讀
又一聲提示。
也許是你呢
短信不再了,
手機靜默了,
深夜,握著你的手機
小時候,摟著布娃娃入睡。
我發給海倫,五分鐘后,手機一聲響,海倫來的,她譯的《斯蒂夫手機》英文。
我爬起來,穿著睡衣,坐在沙發上,手機寫,編了號碼,海倫給我雙語存在感,難道我在跟斯蒂夫你錯位地說著話?我用中文急促地寫,和斯蒂夫你私語英文的幻覺,我知道,我寫的是為公開讀的,我不完全在意中文怎么用字,英文怎么表達,我的斯蒂夫,我又寫出十個,沒有飯,沒有水,從十點寫到一點,我寫垮了,寫一個送一個,送出第十一個附一句:還有一個要寫。
密碼 2
我們急于找到你的遺囑
翻箱倒柜,家人看到很多很多印滿字的紙
一摞一摞,
古代僧侶,博物館盜竊計劃,繪本書氣球……
都是你+我寫的書
電影Pass 3
2017年最后一天,
我在AMC,掏出照片是你的電影Pass,
我們為兒童基金會捐五百二十美金,換來一年免費看電影。
我不得不解釋,你走了,
值班經理讓我使用你的Pass,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是我在表格上簽名,
不知道為什么我注意到,值班經理肩膀狹窄,手臂扭曲,是一位殘疾人,電影天堂收留所有我們。
我穿著你看電影的外套(你總是在里面為我藏著一瓶水),我抱著腳枕(電影院椅子太高,我腳懸空,我用腳墊支撐傷痛的腰,過去都是你為我抱著)
我獨坐昏暗,在手機上給你寫
觀眾進來了,坐下了
我獨自
看《ALL THE MONEY IN THE WORLD》
看畫面背景,看意大利
重溫你我走過的地方
我的斯蒂夫,我的遺囑將把你我的共同財產,捐一些給咱們一個月去六次的藝術影院Landmark。
最后風景4
我從你的辦公室墻上
摘下你的法學院畢業證書,
摘下我為你臨摹的波士頓雪景,
原作在波士頓藝術館,畫中的地方是真實的,就在你媽媽居住的波士頓公園那邊
我把你擺在寫字臺上的我的照片,我們在小教堂結婚時的照片,一一收入紙箱
辦公室空了
我在你的寫字臺坐下來,椅子轉動,面對電腦,電腦后面是窗,百葉窗拉下一半,
我凝視窗外,
高速路,立交橋
車流穿梭,盤旋,
人類照樣忙碌
下班前,你總是打電話給我,
“我現在離開,車很堵,四十五分鐘到家。”
在二十九層高處這里,我試著用你的目光
最后看一眼你下班前的風景。
詹姆斯王,你的中國顧客幫了一把,你為他起訴的對方是韓國移民律師,地下室大理石修筑,十萬美金,那律師拒不付款,你一步步做,動用警方扣押對方資產,對方下跪求饒了,一轉身,仍然拒付,詹姆斯是握手成交口頭協議沒有合約,打上法庭由陪審團決定,陪審員判詹姆斯王贏!律師斯蒂夫你歷練陪審團,從來沒有聽說陪審團裁決:請求法官讓對方賠的比欠的更多!
你知道,詹姆斯胯骨壞死了,你不知道,你一走他就趕來幫我們,他的腳腕碎了,他就躺著指揮:在混賬律師下手搶走你的業務之前,趕快把檔案全部搬回家來!走江湖的詹姆斯還是幼稚了,律師檔案外人不能搬的,律師和顧客之間的特權,顧客的檔案其他人是不能看的,我也不能看不能搬。我只能把你的私人物品搬回來,包括你的電腦、你的私人檔案。
你知道,我的腰腿難以走動,更別說搬東西了,是詹姆斯王的女友帶著她兒子搬的,紙箱、塑料繩,把你辦公室里的東西統統裝箱子,捆綁起來,運到大廈門口,我瘸著跟著你的東西走。斯蒂夫,你救助過詹姆斯,幫他打贏十萬美金案。你還救助過他的女友的兒子,她兒子在外州上學,醉酒駕駛被警察攔下,進了看守所,你和當地律師聯系的,她兒子出看守所被學校開除了,回來這里。我跟著你的東西走,想起你跟我說過的,這位反過來幫你的你說不可救藥的年輕酒鬼,看起來十分文靜。
從你辦公室搬回來的電腦、打印機、小錄音機、我的照片、我為你臨摹的畫、你的律師證書、向最高法院申訴證書、你抽屜里每一樣東西包括我叫你喝的“枇杷露”,全都堆在咱們的餐室里,我沒有力氣移動。
明信片5
你右邊床頭柜里,全是明信片,同樣的字跡,你的摯友馬修爾,走世界各地從當地郵局投給你的。
我能讀讀?
你們倆的友情,連我也不能插入,你的愛,是全部的我,
這些公然穿越海關,只給你一人的明信片,
為了能夠寫出你
我能讀讀?
馬修爾,我叫他“你的戀人”,你念法學院時他是本科生,你倆認識了,結婚時他沒有來參加婚禮,婚后我們去華盛頓,我聽到你問他:還和以前一樣對吧?
馬修爾的祖先是美國第二位總統約翰·亞當,這位后裔的后裔沉浸在Facebook,每天發二十到三十條,和總統川普一樣。但是馬修爾厭惡川普。馬修爾有男友,波波,馬修爾肥胖,波波也肥胖,肥胖波波操肥胖馬修爾,你喃喃說,不可想像,表情流露厭惡。
這里面有某種嫉妒嗎?假如沒有我,你和馬修爾會成為同性戀人嗎?天主教徒你不敢走那么遠的,斯蒂夫你和我結婚,我們是柏拉圖精神戀,你是照顧我對性愛無興趣還是保持對馬修爾精神戀的忠誠?你走了我這才看到你手機里,在最后住院做小手術的前一天,你給他寫的短信——
你寫:“12月7號,手術日子我怎么覺得不吉利?”
他寫回:“7是一個幸運綠葉并且吉利的數字。你距離守護神的節日二十一天,這意味著更多好運,七乘三次。祝你好運!所以除非你是美國亞利桑那號,它應該是你的好日子。”
你倆的密語,充滿歷史掌故,12月7日是日本偷襲珍珠港的日子,美國亞利桑那號被擊沉了,一千一百七十一名海軍將士犧牲。你走了,而他給你的圣誕禮物一如多年,早早地在你11號走的時候寄出,14號郵遞到家,里面是一個圣徒斯蒂夫木頭雕像、一本書、一張他自己的照片,和你掛在臥室墻上那個消瘦優雅的馬修爾對比,現在他肥胖出五倍體積。
你真的沒寫遺囑?你跟做遺囑的瑪瑞麗含糊地說你有遺囑的,要寫一個新的。也許,你那個遺囑留了一些什么給他?半夜時候我想,你把遺囑藏在哪里了,而我在幫你保藏愛的秘密?)
小本子 6
在你辦公室電腦邊,有一個小本子,比我的手掌還小,
你的字,密密麻麻的字,一頁一頁,標著不同的地點,立陶宛維爾紐斯,波蘭華沙,德國漢堡,愛爾蘭海邊小鎮。
只有我能解讀,這是為尋根你的家族、我的家族的一本書,你和我一起走過的地方,你草記的細節
小記事本封面,你手寫你的姓名和咱家地址
最后一行:USA,
你設想,假如在路上丟失了筆記,哪位好心人會郵遞給你
我的斯蒂夫,
我將繼續走完剩下的路,
你
我的斯蒂夫,
你與我同行
高中語文老師 7
不是說你,是你的語文老師,克羅吉特先生,文章不是你寫的,是比你長十年的學生,一位退休美國文學教授寫的。你的弟弟大衛和妹妹珍妮說你是克羅吉特先生最得意的學生,這位老師教過美國著名自白詩人西爾維婭·普拉斯。
克羅吉特先生鼓勵每一個學生訂閱《大西洋月刊》,用血用汗水開練寫作,用寫作自我表達,勇于四處投稿,不怕被退稿。1940年代他的學生西爾維婭到處投稿,到處被退稿,1970年代你跟克羅吉特先生念語文的時候,先生他自己把你一篇文章投給《紐約時報》。被退稿了。
我讀他人寫的你的高中語文老師,每一句都讀出你。
我由此才知道你高中讀書單,在克羅吉特先生引領下,你讀莎士比亞,讀各國古典名著(我少年時候也讀的,翻譯成中文的),那一大串名字足足四行不帶標點符號,我讀,眼淚嘩嘩地讀,也許你讀干枯法律長文也如此激情磅礴?!
我因此知道,我們的繪本小說《拍花子和俏女孩》四處被退稿,你不怕,你早有歷練;我因此知道,你念大學時候給《亞特蘭大憲政報》打工,你在大學校刊做過主編,你一直隱藏著當作家的野心。
這文章作者的女兒攝影家凱瑟琳是你的老校友老朋友,她說克羅吉特先生是1940年代到1980年代美國最好的高中語文老師。
天啊,幸運的你!
幸運的我,天啊!
讓我遇到你!
我怕,
我在怕,
怕我寫不過你,
我的斯蒂夫
媽媽做的書 8
第一個Ester兔子,第一個da南瓜,第一個小情人,第一輛自行車,掙的第一張支票,六十三塊三毛五,十五歲時候;高中棒球隊戰術圖,給爸爸媽媽寫的第一封信,一張鉛筆畫。
斯蒂夫你出生到高中畢業,媽媽佛羅綸絲把斯蒂夫的照片和收據貼在一個大本子里,還有他的畢業帽和球隊徽章,大本子最后是Emory1981年的年鑒,斯蒂夫從家巢飛走,從北方波士頓到南方亞特蘭大,大本子后面是空白頁,等待斯蒂夫你自己貼。
我到這時才翻開,這時才一頁頁看,
一個生下來三磅嬰兒,成為六英尺一高大的,
智慧,善良,愛心滿滿的人
斯蒂夫的媽媽,
謝謝你,
給我斯蒂夫!
(一張斯蒂夫你少年時候和同學的照片上,你用圓珠筆給自己涂藍胡子)
大案 9
感恩節前一天,你安靜地提到,保險公司律師通知,案子完結了。一百萬美金。顧客得三分之二,合作律師平分三分之一。這是你律師生涯單一案子掙到的最大一筆錢。
你立刻報告顧客,再報告合作律師,然后,給你媽媽打電話:“媽媽,我剛剛贏了一個案子。”
你只說了這么多。
斯蒂夫,你的律師生涯,在華彩高潮驟然停止。
不,不,你的律師生涯,你的奮戰,你的勤奮,你的智慧,你的生命,應在我筆下復活。
你神奇!
這些年,我陪你到監獄,地方看守所,聯邦監獄,雖然我只能坐在前廳等你。獨立開業律師你,做刑事案,做合同、車禍、離婚、孩子撫養、追債,你謀劃、焦慮、低潮,我寫虛構小說,而作為律師的你孤軍搏斗極其真實,你是神奇的!
你知道嗎?這件百萬美元的案子讓你周圍一些律師瞬間變臉,你一直認為最可靠的合作者,貪婪,狡詐,背叛你,而保險公司律師,你的對手,得知你突然走了,對手律師想要保護我!
有這樣的案例嗎?我的斯蒂夫?
你突然離去,我墜入深淵,從你的保護、從律師精英圈被趕出來,這個大案,你的故事,變臉的混蛋,假如我能活下去,我要寫,然而,沒有你了,沒有斯蒂夫你,我寫他們干嗎?
你是一部打開著的法律活典,律師請教你各種問題,我有時旁聽,沒有了你,我還能讀多少?
你不知道,這些年,我跟你學西方法律,學各種案子,學制度學體系,學英語思維與邏輯,最先最后我跟你學理解各種各樣的人,學了這么多年,包括學理解“壞人”……
直到這張百萬支票完全了結,我一字不能提,
假如還有氣力獨自活一陣,我寫這張支票,
寫你,
寫我的斯蒂夫,
神奇的你!
我可以給英國海倫這樣寫,但是現在不能讓美國諾亞、蛋、瑪瑞麗,讓更多律師讀到這些字,百萬美金大支票還在對方律師手中,隨時會發生新的不測,作為律師的妻子我知道神奇的高度的真實,不是都能夠表達的,至少現在不能透露。
祭奠會上,我必須更低調地改寫為:斯蒂夫你相信善行,我跟隨你,我相信你,我相信你的善行會制造神奇,我的斯蒂夫……
天語 10
你的小書房,你的床頭,各有一個筆記本、一個黑色皮面、一個硬紙殼封面、印著一幅古人想像的世界地圖,
兩個本子里,你手寫一段一段字母,天下語言學家無人能識,
那是你寫的拼音,是每個禮拜中國周日早上,我們的周六晚上,你和我媽媽說話的由來,
你跟我媽媽靠拼音,念中國古詩,問天氣,歌謠“小耗子,上燈臺,偷油吃,下不來,嘰里咕嚕滾下來”
不用我做任何提示,我媽媽聽你,一聽一個準。
我媽媽贊你說的very good(英文)
你回答,不好,不好,謝謝媽媽(中文)
我驚奇八十五歲高齡的媽媽,怎么聽斯蒂夫這么棒,斯蒂夫說中文四聲不準,加注音標,也說不準的
媽媽說,聽慣斯蒂夫的洋腔洋調
當你第一次中風失去語言能力的時候,正是應該和媽媽說話的時候,我騙媽媽說,我們在看電影,不方便說話
你弟弟皮特從加拿大飛來了,眼睜睜看你艱難地說“咿咿呀呀”
當晚上我和皮特不得不按醫院探視規定,離開病房的時候,當著皮特的面,
你突然低聲對我說
Wo Ai Ni
我愣了一會兒,意識到,你在說中文,
我愛你
護士在給你量血壓,皮特在提起行李,
你當著所有人,說他們不懂,中國人懂的“普通話”
我愛你
是不是就在那一刻,
你被阻斷的語言能力,突然回復了
我的斯蒂夫,
現在,任何語言,對于你,都不存在疆界了,
你在用任何語言,在無聲地對我說,天語
我愛你
敲三下 11
照樣說歷史,說科幻構思,說笑話,你說話會加重咳嗽,我就不讓你說話太多,我問,長句問,你答Yes,No。Yes,你敲我手背一次;No,敲我兩次;我敲你三次,Love,你回敲三次。
你被推進ICU,你失去聲音,
(你走之前十小時的時候)
我站在你床邊,突然,你用右手食指在我左手的手背上,輕輕地敲了三下,
在強烈的人造光線下,
你對我,溫柔微笑,
你的溫柔笑容,你的三下輕輕敲擊,
永遠
1月5號。2018
海倫把十一個哀歌英文送回來。我把第十二的中文送過去:
滿目都是你12
領帶,袖扣,早上你從樓梯走下來,我給你的精致搭配一個碰頭彩!這一天你要上法庭,這一天你要見顧客,不論是富還是窮,你一樣衣冠楚楚。衣服掛著,你卻走了,我舍不得送人,我依然等待你從樓梯走下來。
冰箱里的南瓜,一包蕓豆,是你照著菜譜去Whole Food采購的,你想給我做南瓜湯;我為你燉雞湯,把骨頭一一挑出扔掉,單留愿望叉,等著和你掰。幾天小手術,你卻再沒有回家來!愿望骨叉仍在廚房臺上。
我的小藥瓶,每一瓶從藥房拿回來的時候都是你幫我擰開蓋子,
“專門對付孩子的,”你按壓蓋子,旋開,笑著說,“也許有一天你得跟藥房說,不用這種蓋子。”
有一天,突然而至。
你認真說,如果我先走,你會忍受不了孤單,我的氣場能夠覆蓋這座房子的每一處空間而你不能。我開玩笑說,我不忍心你孤單,我的魂魄帶你一起走!然而,卻是你走了!
你是我的手,你是我的腿,我開長途大汗淋漓,這么多年都是你開我去遍布全城的各種電影院,我再也沒有腿了。你是我的英文眼、我的英文筆、我的英文嘴,你為我讀每一份表格,在我簽名的地方打個叉,你為我對付全部日常交涉,你是我的特別翻譯,從我說的英文翻譯到人能聽懂的英文,你知道,只有你最知道,一日一日,我沉默地活在中文寫作的功課里。
中文說,相依為命。天下誰像你我?
你突然走了,我頓時啞巴了、瘸了、瞎了
你怎么突然就走了呢!
我不敢喊,我不敢問,
我一心一意祈禱你安寧。
二十七年前天主教婚禮我跟隨神父說,不論是好是壞,相依為命(英文不是這詞)。那時候我在哭,我沒有聽清,但是我懂得,你最近病了我更懂得,是好是壞,你我相依為命。
我不斷自問,我時刻睜著全身一百只眼,聽到你一聲咳嗽,立刻驚醒,我是在哪個瞬間打盹了?失去你!?
也許你突然走,就是為了我,你嘆息地對我說,你還應該有自己的日子啊。我說,大聲地說,你就是我的全部日子!
洗涮,燉湯,我開你吃午餐,我開你去影院,你指點路,我開車,我緊張,我做得不夠好,不夠好的我,和你相依為命
你怎么走了!?
我不喊,我不說,我默默寫,
你怎么就走了呢……
你我是雙胞胎,一高,一矮,一白一黃,藍眼珠,黑眼珠,你我是雙胞胎。
你怎么能丟下我獨自走了呢?
我病,你病,你說,我說,咱們躲在大末日的最安全小窩里呢。水災、火災、恐襲、爆炸、槍擊、屠殺,都卷不到美國南方這個老死不相往來的安靜小區,我們告訴加州大火蔓延的朋友快快逃來,這個小窩是絕對落腳點;邀請北京電影制作朋友來這里一起看電影,蹲在地下室一起看Netflix,東方不亮西方亮,獨立制片賣視頻網;靜候在瑞典的翻譯家出版人我的老校友來拜訪,遠方朋友要來了,你我的身體會好起來了。然而,比一切更快,命運突然敲門,你不在家,我不在家,就在醫生預定你出院回家的這一日,我的斯蒂夫,這一日正午將近的時候,你走了……
2017年末,走的人似乎格外多,老年人走,一直體質微弱的我走,都屬于自然的,而你,你這么年輕,五十九歲,年輕得猶如搖滾樂手(你最喜歡的樂隊是朋克“綠色的日子”)。不久前,我們發現光年距離的一顆星,據說和地球條件相似,難道那顆一直隱藏的星特別逼近人類某些靈魂的光譜?你幻想等著乘伊隆馬思科的飛船去火星,你說寂寞的人類在那里同樣需要法律,需要律師,你懷疑作為先遣隊員也許你有點老了,你五十九歲,你比年輕人更性急。你總是勸我,耐心、耐心,而耐心無限的你,你走了……
我只有這一時,我只活在寫給你的這一時。
共和黨稅改,伊朗大示威,朝鮮核武器,我不關心新聞,哦,加州大麻合法化而司法部阻擋,你關心大麻合法化,你認為這么多人為此坐牢是浪費資源,我不關心大麻如何,沒有你,天下任何事,與我何干?
冷風中,我把垃圾桶推到車道邊,然后,我抬頭看天,地面水泥密林擁擠,
天空藍色,有一點薄云,
我的斯蒂夫,你在天空,
你在我的身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