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與茶療
1923年,卡夫卡寓居柏林,直面歐洲通貨膨脹之冬,也是自己生命之冬。倚仗一小筆退休金和“鍛造坊”出版社提供的一小筆稿酬,卡夫卡過著貧困、清苦的生活。這使他千艱萬難獲得的自立性灰飛煙滅。卡夫卡得悉妹妹奧特拉是布拉格猶太婦女聯合會的成員,就將地址寄去了,該聯合會把救濟品包裹郵至柏林。卡夫卡評論其中一個包裹:“這會兒它放在我們面前了,嚴肅得要死,沒有一小塊巧克力、一只蘋果或諸如此類的東西發出一絲地[的]微笑,它好像在說,現在靠這些麥糝兒、大米、面粉、糖、茶葉和咖啡過幾天吧,然后死去,就像注定的那樣,我們能做到的就到這一步了。”(《卡夫卡傳》,馬克斯·勃羅德著,葉廷芳、黎奇譯,下同)
卡夫卡似乎有先見之明,悲觀絕望,靜候死亡。巧克力和蘋果是西方社會優渥生活的必需品,也是卡夫卡最喜愛吃的東西,而此時它們成為匱乏物資。包裹僅為卡夫卡提供了維持基本生存的六種食品,其中的茶葉盡管微不足道,但是不容小覷。事實上,損毀卡夫卡健康的除了苦難,還有疾病,而治療疾病的一劑隱秘藥方便是茶療。長期以來,人們鮮少注意到茶療對于卡夫卡的身心健康的作用。卡夫卡收到包裹之后,馬克斯·勃羅德記載了一個細節:“在圣誕節和新年之間他發高燒,但又康復了。”(《卡夫卡傳》)這里的高燒和康復之間并無任何醫療介入,恰是一個自然痊愈的過程,其中也有回光返照之意。由此可以肯定,卡夫卡與茶療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一
卡夫卡一度相信茶療對于某些疾病的治愈作用。卡夫卡長期熬夜寫作,白天又飽受噪音折磨,睡眠對他而言彌足珍貴,而睡眠安好幾乎沒有可能性。醫生也斷言卡夫卡的睡眠尚有欠缺,并給出了茶療的建議。卡夫卡對此深信不疑,致信妹妹奧特拉:“越是睡不著覺,睡覺就越重要。肉食和療養院對睡眠只有壞處沒有好處。我昨天去找過大夫,他認為我的肺臟很好,也就是說,他認為肺部無礙。他也沒有反對素食,給我提了一些有關飲食和用纈草茶治療失眠(不是失眠,而是常常驚醒)的建議。我身邊沒有纈草茶。另外,這是個體貼人的好醫生,從布拉格來的約瑟夫·科恩大夫。”(《致奧特拉》,《卡夫卡全集》,葉廷芳主編,下同)這是1920年,卡夫卡因失眠歷經各種療法而失敗,整個人精疲力竭。在身體器官完好的情況下,卡夫卡不得不遵從醫囑和轉向茶療。卡夫卡稱贊約瑟夫·科恩大夫“體貼”“好醫生”,很大程度上是對茶療的急迫渴望和求愈心切,原因竟然是卡夫卡身邊沒有纈草茶。
茶療的治愈作用仿佛具有神奇的慣性力量,卡夫卡持續將它推向前。1921年12月,卡夫卡致信羅伯特·克羅普施托克:“我連閱讀的時間與氣力都沒有。曾有幾日不發燒,而現在體溫又上升了。醫生只給我開了藥茶。他的話假使我未理解錯,那么,這茶當含有硅酸。而且醫生說,他曾在某處(但愿不是在幽默雜志上)讀到過,硅酸能促進創傷愈合。您或許也可試試這茶。如果我上樓去我的住所,我就為您抄下處方。”(《致羅伯特·克羅普施托克》)這一次,卡夫卡簡直視茶療為珍寶,在身體狀況如此糟糕的情況下,只開了藥茶,相信茶中的硅酸能治愈創傷,并且把它作為“處方”推薦給羅伯特·克羅普施托克,甚是大膽而自信。可見,卡夫卡在生命的晚期已經與茶療緊密相聯,試圖抓住挽救健康與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二
當然必須意識到,卡夫卡無論在身體健康,還是在身體患病之際,總體上與茶療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系。換言之,卡夫卡身體健康的時候,懷疑喝茶有副作用;卡夫卡身體患病的時候,懷疑喝茶有正作用。這樣,卡夫卡在二律背反的語境中,不停掙扎和反復言說茶療的兩極,沉浸其中欲罷不能。
1913年,卡夫卡和女友菲莉斯掀起了一場關于茶療的爭論,然而他試圖牢牢掌握主動權。卡夫卡竭力阻止菲莉斯喝茶,宣稱茶的刺激作用有害健康生活:“茶對你身體有益嗎?它不使你興奮嗎?你居然每天晚上喝這種讓人興奮的飲料!我從不想吃喝那些飯菜飲料,迫不得已時也只好為之,我和它們之間的關系不同于人們所想。我寧愿吃這些東西。”(《致菲莉斯情書》)卡夫卡使用反問句和感嘆句否定喝茶的益處,緊接著聲明自己愛吃高熱量的食物以獲取快感,包括各種肉類、德國啤酒以及像水老鼠一樣的猶太香腸。卡夫卡懇切希望菲莉斯也遵從自己的飲食,甚至要求她以喝牛奶代替喝茶。
不管菲莉斯如何為自己的飲食辯護,卡夫卡總能找到充足的理由反駁。卡夫卡又致信菲莉斯:“如果說我出于對你極大的愛愿意你吃香腸、肉片和類似食品,因為在我看來那種改革既不美、不好也無益,我卻不喜歡你喝這么多茶,特別是有規律地喝茶。但你像所有對毒藥習以為常的人一樣為此辯護:你說,茶根本不濃,很容易忍受,你母親交給你此信并稱咱們的通信毀了你時,你可能也這樣回答她。你沒有低估茶的效力?”(《致菲莉斯情書》)卡夫卡在其他食物方面做出讓步,唯獨對于喝茶不甘妥協,連篇累牘地說教,甚至把喝茶比作喝“毒藥”,并拿菲莉斯爭取愛情自由的意志類比她喝茶的堅定決心,最后又以一個反問句企圖警醒她對于茶的認知能力欠缺。卡夫卡駁斥菲莉斯的措辭激烈而犀利,只是為了顧及自己的感受,一切以說服女友放棄喝茶的任務為中心。
不過幾天以后,卡夫卡主動向菲莉斯示弱、妥協,事件緣于他突發重感冒。在這封信中,卡夫卡開門見山承認錯誤:“我終于和別人一樣經常患感冒了,這大概也屬于去年夏天以來的所有新生事物之列。我感冒了,不知什么原因,盡管我的皮膚經過千錘百煉。難道最終是因為我沒喝熱茶,那種我認為(現在由于感冒,我的意見不再有分量了)我最親愛的人喝了易興奮的飲料?”(《致菲莉斯情書》)卡夫卡傳達了相當重要的信息:自己“千錘百煉”的身體很好;喝熱茶有益身體健康;沒有茶療,身體健康淪為空談。這個時候,卡夫卡認同了菲莉斯的生活理念,從而有意讓茶療參與了自己的生命歷程。
在喝茶有益身體健康的問題上,卡夫卡確實思想落伍了。西方傳教士自從來到中國,就看到了茶療純天然、無公害的特征。利瑪竇從中國人的生活習慣中,發現喝茶有益健康的確鑿證據:“這種飲料是要品啜而不要大飲,并且總是趁熱喝。它的味道不很好,略帶苦澀、但即使經常飲用也被認為是有益健康的。”“這個習慣背后的想法似乎是它對肚子有好處,一般說來中國人比歐洲人壽命長,直到七、八十歲仍然保持他們的體力。”(《利瑪竇中國札記》,利瑪竇、金尼閣著,何高濟、王遵仲、李申譯)喝茶苦口但利病,熱飲益健康,這使得中國人不僅壽命長于西方人,而且保持了良好體力。喝茶的健康療效由此可見一斑。卡夫卡的壽命僅為41歲,而菲莉斯的壽命長達73歲,也許和茶療的作用有關。
卡夫卡對茶療的認知態度是自相矛盾、左右搖擺、陷于兩難窘境的。前文講到,卡夫卡贊美“好醫生”約瑟夫·科恩向自己推薦使用纈草茶治療失眠的建議,末了又一聲嘆息身邊沒有纈草茶。孰料半個月之后,卡夫卡獲取了纈草茶,卻又消極抵觸,并不專心致志地進行茶療。“一段時間以來幾乎不再存在的失眠現象,近日來又嚴重出現了。你從中可以設想,我為了與之斗爭而幾乎徒勞地一會兒喝啤酒、一會兒喝纈草茶,現在面前擺著安眠藥。”(《致奧特拉》)啤酒和纈草茶本是相克的療法,而安眠藥的加入更是雪上加霜。
三
卡夫卡對茶療的曖昧態度,其實早有端倪。1914年2月11日,卡夫卡致信格蕾特·勃洛赫——她與菲莉斯在喝茶態度上如出一轍——羨慕對方超好的睡眠狀態:“我很羨慕您的嗜眠癥。星期天下午在那昏暗的房間內,您該怎樣屈服于它的誘惑力啊!假如我能這樣就好了!假如睡眠能以某種方式光顧我就好了!牙疼的時候,由于它使我的頭腦變得遲鈍(疼痛本身已經消失,假如我早知道有甘菊茶,我早就喝了,但人們不能勸我服藥),我睡得很少,這兩天則幾乎不能入睡。”(《致格蕾特·勃洛赫》)卡夫卡飽受失眠以及隨之而來牙疼的摧殘,天真地以為通過喝茶就能達到減緩痛苦的目的,又固執地抗議人們勸服自己吃藥。卡夫卡像個孩子一樣大訴其苦,一連串的感嘆號流露出情感的飽滿和渴求。
卡夫卡打出的感情牌,使得觀念和茶療之間的相互溝通很不完美與和諧。其實,卡夫卡醉翁之意不在酒,虛晃一槍,投出的是愛情橄欖枝。卡夫卡幻想和菲莉斯的女友格蕾特·勃洛赫談戀愛,喝茶不過是他用來治療相思病的借口和謀略。故而,當真正的纈草茶被格蕾特·勃洛赫擺在他面前的時候,卡夫卡免不了玩弄“草蛇灰線”“柳藏鸚鵡”的語言游戲。1914年5月21日,卡夫卡致信格蕾特·勃洛赫,提筆即寫道:“我不需要喝纈草煮的水,格蕾特小姐,不要。”卡夫卡接著強調自然愈合法的基本思想,又哭訴面對失眠痛苦和喝茶療法的無能為力,左右為難。“事情既已如此,只好默默忍受,但有意識地去喝纈草水,且喝時還可能要不停地看茶杯里還剩多少,一方面希望能馬上喝光,另一方面盼望它能有些療效,這樣則太殘酷了,我可不是因為身體里缺乏纈草茶而睡不好的,我失眠的原因有許許多多,但肯定不是因為這個。”(《致格蕾特·勃洛赫》)這是唯一的一次表述,卡夫卡干脆利索地將茶療從治療方案中徹底否定掉,因為它只與因愛不得的“孤枕難眠”息息相關。
值得一提的是,卡夫卡在疾病范疇內安排了罕見的“茶和蘋果”并置意象。卡夫卡給生病的密倫娜寫信——對方深受失眠或肺病的肆擾,反復提及“茶和蘋果”。“我將您信中這些因素排除在外,如:一文不名——茶和蘋果——每天從2點到8點。這是些我所不能理解的東西,顯然只有當面才能解釋清楚。”“眼前并不總是放著‘茶和蘋果’(盡管經常如此)。”(《致密倫娜情書》)卡夫卡對“茶和蘋果”的敏感,其實是對東方和西方兩種飲食和療養文化的差異對待,對前者的質疑和對后者的信任總是纏繞在一起。在小說《訴訟》中,主人公K.身體健康欠佳,卡夫卡為他設置了吃蘋果的場景描寫。“吃完蘋果,他覺得好受多了,心里充滿了自信。”(《訴訟》)卡夫卡卻是從來沒有為喝茶設置如此賞心悅目的描寫,而且恰恰相反,在茶療出現的地方,卡夫卡喜愛讓蘋果、咖啡、啤酒,甚至是藥物參與進來,達到破壞效果和氛圍的目的。卡夫卡不能理解密倫娜長期將“茶和蘋果”相提并論,認為這樣做沒有任何價值,個中寓意一目了然。
四
毫無疑問,茶療的本質不是快速消除疾病,準確阻止疼痛在敏感的人體器官上蔓延。喝茶從東方到西方之所以廣為流行,不是“處方”本身有普遍效力,而是因為它的作用位于人體運作最普遍的形態之中。茶療獲得了自然與人工的某種平衡結果:一方面是它偶然降臨到藥劑身上的自然屬性,另一方面是它涉入人體運作最普遍作用的效力。這樣的折衷符合茶療最理想的醫學思想。卡夫卡犯了一個觀念上的錯誤,想當然認為茶療可以方便快捷地包治百病。故而,當自我想象與茶療效果不能彼此黏合,卡夫卡走向否定與肯定的兩個極端。卡夫卡致信費利克斯·韋爾奇:“我不喜歡茶療,但是也許我再也說不上有什么保健品能治療我的肺病。只有這一個,即一件西服上衣,是這種療養所需要的,它后面的口袋可以放個暖水瓶,但露出半截。”(《致費利克斯·韋爾奇》)卡夫卡徹底否定茶療的同時,又懷抱欲罷不能的思想,其實也暗示了某種根深蒂固的肯定作用。卡夫卡運用西服和暖水瓶的類比,使得這種矛盾的心理仍然不斷地衍生出長段過程。
卡夫卡將茶療的隱喻與象征色彩寫進了小說,有意與現實生活互相映照,二者形成復合關系。一方面,卡夫卡否定了茶療對于人物健康的治愈功能和作用。在小說《城堡》中,主人公K.隨時攜帶“定神飲料”,用于防治身體不適。然而閱盡人生浩劫之后,K.明白了一個深刻道理:“他那副寒磣相并不是感冒引起的,而是天生的,喝什么健身茶都治不了。”(《城堡》)盡管K.喝了不計其數的健身茶,但是勞累、疲乏、打盹、睡覺仍然構成了生命常態。這對于身負進入城堡重任的人而言,無疑極具消解和諷刺意義。
另一方面,卡夫卡又肯定了茶療對于人物健康的治愈功能和作用。在小說《回憶卡爾達鐵路》中,“我”罹患了一種被當地人稱為“狼咳”的不治之癥。令人驚訝的是,“我”原本等待血管爆裂而死,卻也因為茶療而迎來了轉機。“……沒過多少天,咳嗽便不見了,那是一種茶醫好了這種咳嗽,那位火車司機答應給我帶這種茶來,但他向我解釋,我必須在咳嗽開始后第八天才飲用這種茶,否則它就沒有效。”果不其然,茶療讓“我”獲得輕松、緩和,咳嗽逐漸減弱、消失。
總而言之,卡夫卡對茶療的態度不斷地搖擺。茶療,可以說是卡夫卡用于調度短暫的人生姿態的一種措施。開始,茶療在卡夫卡那里并不完全具有用武之地,卡夫卡對茶療的戒備不曾真正地煙消云散,反而曠日持久地深涉不理解之中。卡夫卡對茶療的排斥、猜忌、糾結,直至末年的松懈、妥協、屈服,都是在理性和非理性之間的長期斗爭和對話。后來,斗爭受到了拆解,對話得到了諒解,茶療一躍變為卡夫卡生命的基本結構和人生的組成部分。在這個長久的對抗之后,茶療終于被卡夫卡名正言順寫進話語的本源了。
此時,卡夫卡大限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