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醫生”的回聲
一切都活著,
一切都是象征。
俄羅斯文學曾經給不止一代中國知識分子以巨大影響——照亮過他們的人生,塑造過他們的人格,融入了他們的骨血。即便世事翻轉、滄海桑田,即便俄羅斯式的苦大仇深、犧牲獻祭、沉郁多思早已不合潮流,而歷盡劫波之后,俄羅斯文化“情結”仍遷延未斷,或許——“我們有同樣的苦難,同樣的心靈……啊,如果是我們也有同樣的命運!”(萊蒙托夫)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生》即是一例。中國讀者中似乎一直潛隱著一些《日瓦戈醫生》的深切愛好者。60年過去,《日瓦戈醫生》的寬博、尊貴、摯誠、優雅、豐饒、美感,戰勝了時間的磨洗和功利的擾嚷,依然現出瑩潔的光澤與澄明的質地。一切都無礙于它的至美本色。
有人說《日瓦戈醫生》采取一種《圣經》寫法,是一個罕見的百科全書式的寫作標本。帕斯捷爾納克的確也將這部書稿自稱為“我的基督教”,說:“我給那些所有導致痛苦、迷惘、驚愕和爭辯的事物命了名,而且是用最簡單、最直白且最悲傷的詞語。同時,我還重新定義了那些最重要的事:天空與大地、激情與創新、生命與死亡”。在中國知識分子心中,除贊嘆它與《戰爭與和平》一脈相承的宏闊沉雄外,也極易共鳴于那類世界文學中獨一無二的“精神貴族”/知識分子形象。“日瓦戈”們就是安德烈、彼埃爾的后人,他們攜帶著、傳承著同一種精神DNA,燃燒著與英美理性判然有別的道德激情,拙重地匍匐在大地,高傲地飛翔于云端,上下求索,為苦難的人類探尋著救贖之路,為俄羅斯母親“身上帶著永遠無法預見的壯麗而致命的怪癖”而獻祭而哀歌;他們也依然習染著哈姆雷特、“多余人”式的優柔躊躇、矛盾重重、愁腸百結——其實,這反而更增添了他們的迷人魅力,更增容了他們的人文蘊涵。
盡管在宗教熱忱方面,中國知識分子與俄羅斯同道相距甚遠,但那種以天下為己任、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道義精神與知行困境,卻頗有暗通之處。正因具有可比性,可作參照系。日瓦戈帶給中國知識分子的感受也是復雜而綿長的。帕斯捷爾納克曾說:“我對我的同時代人有一種巨大的負債感。我寫《日瓦戈醫生》就是想試著償還……對我來說,有責任對我們的時代表明立場……”1960年帕斯捷爾納克去世后,成千上萬的人趕來參加他的葬禮,青年們吟誦著《日瓦戈醫生》中的詩句為他送行,1965年大衛·里恩在他拍攝的同名影片中試圖呈現那一幕的偉大莊嚴——旁白是:“……沒有人像俄國人這么愛詩。”
語靜聲息,我走上舞臺,依著那打開的門,
我試圖探測回聲中
蘊含著什么樣的未來。
一位視覺敏銳的中國藝術家說,放眼望去,莫斯科或圣彼得堡迎面走來或倏忽閃過的那些面孔,“一臉劇情”。俄羅斯文學普照著他們的藝術,俄羅斯的藝術都染有文學的光暈。俄羅斯戲劇成就輝煌、獨樹一幟——這個長著“一臉劇情”面孔的民族,舞臺藝術自然不會平庸。
《日瓦戈醫生》書內書外都是精彩的戲劇。有學者介紹,1993年著名導演留比莫夫在莫斯科塔甘塔劇院改編上演了同名話劇,引起很大反響;之后,在俄羅斯和世界各地,《日瓦戈醫生》一次又一次地被搬上舞臺。今年10月,中國觀眾終于迎來了舞臺上的《日瓦戈醫生》,對原作持久的敬意與情結,注定帶來對舞臺“日瓦戈”的諸多好奇和想象。
無疑,來自俄羅斯圣彼得堡科米薩爾日芙卡婭劇院的這版舞臺“日瓦戈”并不是一個高端版本,它顯得太平實本分,缺少中國觀眾預判中的震撼力與奇突手法。其實,這不僅受到目前引進機制的局限,也與被邀而來的劇院風格有關。科米薩爾日芙卡婭劇院并不是一家擁有大師與巨星的劇院,它代表的是俄國戲劇的普泛水準;但這也是一家擁有傳統刻度的劇院,它始建于1942年的艱困歲月,曾是戰爭年代惟一一家持續開業的劇院。沒有理由苛責——正是眾多中層劇院的日常生產和運行,壘建起了龐大的基座,最終才鑄就了俄羅斯戲劇的金字塔尖;其道理亦如廣泛的社會參與和雄厚的中層儲備,才有可能讓一個國家的足球建立奇功、創造神話一樣。
科米薩爾日芙卡婭劇院的“日瓦戈”在各個方面水準都異常平齊,它缺少奇思妙想和神來之筆,卻不乏真誠、踏實、嚴謹。或許出于過度的恭謹與忠誠,致使忠實于原作本身卻成為抵達原作精髓和意境的最大障礙。從小說原作到戲劇文本的轉化過程中,由于缺少剪裁、提煉、整合上的決斷與力度,重要的情節線索與次要的枝節末梢淹沒在同一節奏中,提綱挈領的關鍵臺詞與交代性的敘述雜糅一道;大量小說原文直接構成了戲劇動作和角色語言,甚至從臺框兩側的翻譯字幕中可以看到藍英年、張秉衡譯本的諸多段落、句子被直接搬上。日瓦戈與拉拉最美好也是最后的愛情時光里,日瓦戈有過這樣一次表白:“我不愛沒有過失、未曾失足或跌過跤的人。她們的美德沒有生氣,價值不高。生命從未向她們展現過美。”——這是他對至愛拉拉的肺腑之言,也是他對祖國俄羅斯的傾訴,因為拉拉就是俄羅斯大地的象征,拉拉之歌就是俄羅斯之歌。導演對于此類場景確實顯得有些疏忽:扮演日瓦戈的演員懶洋洋地半蜷半躺著,他以玩世不恭的形體與語態,向拉拉漫不經心又原封不動地吐出了小說中這句話。
有觀點認為《日瓦戈醫生》頭緒繁多,人物關系復雜,不宜轉譯為舞臺劇,但即便這個不夠精萃的版本也不能佐證這一點,相反它有效提示了此類文學名著以現代舞臺呈現所具有的潛能和一些思路。目前該劇的基本框架與結構范式足夠承載這部作品,欠缺的是層層深入、精雕細刻的程序與功力,導致舞臺成品仍留有毛坯的痕跡,看上去如同一幅輪廓合理而層次色調不夠分明的素描稿,畫家們慣常稱之為:畫“灰”了。
在演員的選定上,尤其是拉拉與安季波夫這對夫妻的外形與氣質與原作意旨或觀眾想象相去甚遠。原作中,日瓦戈和拉拉的眼里的安季波夫、這個革命圣徒是“意志的完美無缺的化身”——“是燧石,而不是人”,這是個意味深長的人物,是帕斯捷爾納克的深意所在,而目前導演賦予他的卻是一個粗俗莽漢的造型定位,或許這不僅僅關涉藝術取向,也間接傳遞了當下俄羅斯社會的一種流行價值觀。
據稱,目前世界上《日瓦戈醫生》已有十幾個戲劇版本,希望中國觀眾未來還有領略其他甚或最佳版本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