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肖驚鴻，文學博士，中國作家協會網絡文學首席專家，網絡文學中心研究員，網絡文學委員會委員，中國作協網絡文學研究院副院長，全國網絡文學重點園地聯席會辦公室副主任。中國寓言文學研究會副會長。近年來，致力于網絡文學作家作品推介、大型網絡文學活動組織策劃。著有《歷史的戲劇化和戲劇的歷史化》等學術著作及影視作品。歷任魯迅文學獎、兒童文學獎、少數民族駿馬獎以及各類網絡文學獎等評委。

“網絡文學的現實主義”，這是我醞釀已久的一個課題。作為一種世界觀和創作方法，網絡文學有無現實主義？網絡文學創作中的現實主義是如何界定的？這是我在這篇短文中試圖要說清楚的兩個問題。

一、我所理解的現實主義

我所理解的寬泛的現實主義，存在于所有的文學藝術創作之中，并隨著社會歷史的變化而變化。如果把現實主義狹義化，僅僅定義為一種文學流派，一種文學思潮或運動，甚至于如同“古代現實主義”、“文藝復興現實主義”、“啟蒙主義的現實主義”、“19世紀現實主義”這樣的表達等，那么問題就來了：我們這個時代所要求的現實主義難道叫作“新時期現實主義”、“改革開放的現實主義”甚至“新時代的現實主義”嗎？顯然，這個邏輯并不可取。

亞里士多德曾指出，任何一種藝術都有它的真實性，且藝術所摹仿的現實必須具有必然性和普遍性，也就是揭示了現實的內在本質和規律。這說出了現實主義文學的基本特征。狄德羅和萊辛的現實主義理論基礎也在于肯定美與真的統一，強調藝術一方面依據自然一方面超越自然的辯證關系。到了席勒的時代，恐怕對這個問題的分歧就產生了。他在《論素樸的與感傷的詩》中所要闡釋的，并非是強調二者的對立，而是用區別來進一步推演他對現實主義和理想主義的理解。因為他肯定了這兩種創作傾向可以趨于統一，并強調了現實主義是要突顯“內在必然性”的“真實的自然”。歌德也曾說明，詩應采取從客觀世界出發的原則。而別林斯基則有“用理想來改造生活”和“再現現實”的說法。

作為文藝流派的現實主義，是作為對浪漫主義的反抗而走上歷史舞臺的。而事實上，無論是面向現實還是面向理想的文學書寫，都離不開對現實的觀照。

所以，我所理解的現實主義作為一種創作方法，是文學創作的天然因素，也是最主要的特點。它首先是世界觀，其次是方法論。

二、網絡文學中有無現實主義？

自新文學運動以來，我國現實主義文學創作，更多地受到十九世紀歐洲批判現實主義文學思潮的影響。新中國成立后，謳歌社會主義新中國建設、反映火熱現實生活的文學一直是創作的主流。直到20年前，到了21世紀之交，互聯網進入中國，新科技帶來了一場深遠影響的文學革命。加之傳統出版制度下積聚了一大波文學創作欲望，彼時也如雨后春筍一樣爆發了。

創造的爆發力體現在網絡文學上，就是巨大的想象力。這想象力給網絡文學帶來井噴式爆發，也給讀者帶來源于現實高于生活的無限快感。于是玄幻小說成為網絡文學創作的最大體量。玄幻、修真、仙俠、武俠等網絡創作，以巨大的文學想象力一方面繼承了中外文學傳統，特別是神話體系傳承；一方面將現實元素與想象力嫁接起來，以穿越、重生等手法架構了一個又一個奇崛的世界觀，演繹著既非現實世界里發生、又符合現實社會倫理的具有現實主義觀照的故事。

比如辰東的《遮天》。故事開篇寫的是真實的地球人葉凡，以畢業幾年后的同學聚會為引子，然后由巨大腦洞之中的九龍拉棺帶離地球，去到一個未知的星域。這里妖魔橫生，險惡重重。人族經歷了前所未有的磨難，所有的人都在修煉，以求強大己身，追求長生的目的，實因成為最強大的人，就能戰勝邪惡力量，保護親人和族群。且不說開篇幾章對同學聚會的現實描摹，就是在離開地球之后，與同學們關系的親疏分合，也沒有脫離地球社會倫理。親情友情愛情，哪一種故事推進都帶著中國社會的現實基因以及中華傳統文化的現實觀照。

再回到例子。在故事演進的過程中，葉凡因天地異變，變成了廢體不能修行，受到嘲諷、打擊。異域的等級制度，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與地球社會無異。當然，葉凡終于也必須成功打開禁錮，踏上修行之路，從一個平凡的人，歷盡坎坷聲名遠揚，成為星空之下第一人。他的堅忍不拔，他的理想信念，他的重情重義，他的心系故鄉，他克服一個又一個挫折，卻從不言放棄。那些讓人熱血澎湃的情節、曲折奇特的故事，還有那些葉凡身邊的人物、大大小小的環境，無不是作者辰東對現實社會的觀照，和對理想人生的求索。葉凡，一個平凡的人，靠自己的努力，成就了不平凡的人生。英雄來自平凡，奮斗成就英雄。歷史靠人民創造，也靠英雄推動。人民與英雄相輔相成，人民與英雄水乳交融。無論是魔族還是人族，無論是哪一片比天邊還遠的星域，作者所努力呈現的，無不是在人性的黑暗中，尋找理想的光芒。活著才是最大的道。這部網絡小說對此給出了很好的闡釋。

在這一問里，我舉了網絡小說中體量最大、最能代表網絡小說本質特征的類型——玄幻類的一部代表作品，來說明網絡文學中的現實主義。那么，網絡文學中有無現實主義？這個問題應該無需再討論了。

三、網絡文學創作中的現實主義是如何界定的？

網絡文學創作中的現實主義是如何界定的？這是一個大問題。這個問題關乎網絡文學從哪里來，也關乎網絡文學向哪里去。

當下，網絡文學創作中的現實題材書寫是被提倡的。這本身沒有問題。文學反映時代、觀照生活，這是當代文學創作題中的應有之義。但是，現實題材是如何界定的？書寫當下生活、書寫百年歷史，這是現實，也叫現實題材，這個層面，對網絡文學來說的確相對比較小。這也正是為什么要引導網絡文學創作向現實題材傾斜的原因之一。在這之中，的確也出現了一些不那么現實的現實題材，如帶有穿越、重生之設定的現實題材，也有一些都市言情也納入現實題材當中。現實題材的概念是混淆的，網絡文學創作中的現實主義沒有被認真梳理。從狹義來說，現實題材不僅是要書寫現實，還要有現實生活的經驗觀照。而前面說過，網絡文學創作以巨大的想象力取勝，是建立在網絡閱讀的爽點機制之上，這是整個網絡文學之所以經過20年的飛速發展擁有了今天的巨大內容體量、并以此為核心源頭帶動了全產業鏈的根本所在。緊貼現實生活的寫作即現實題材的寫作顯然無法代表網絡文學創作的基本面。

在百年以來的中國現當代文學創作中，不乏現實主義精品力作。柳青的《創業史》、路遙的《平凡的世界》都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學高峰。但同時我們也應該意識到，短短20年的網絡文學發展當中培育出來的作品，其基本面并不是現實題材。從網絡文學創作的根本屬性來看，現實題材恐怕也是網絡文學創作的短板，或者說，是今后相當長的一個時期內的創作短板。這個無庸回避。一種文學有一種文學的景色，一種文學有一種文學的繁榮。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雙百方針沒有過時，文學的真諦永遠在那里。只有正視自己，才能做好自己。

因此，對于網絡文學創作，現實題材是一回事，現實主義是另外一回事。現實題材寫作不是網絡文學的長項，但現實主義無論是作為一種世界觀，還是作為方法論，在網絡文學創作中始終存在，不離不棄。前面舉的玄幻類作品的例子最能說明這一點。至于其他類型的創作，歷史軍事、都市青春、古言現言等等，都無法將現實主義與其剝離。哪怕是科幻題材，現實主義作為一種世界觀和方法論的重要性，恐怕都是不能忽視的。

總體來說，我們并不能夠斷言，非現實題材的網絡小說就失去了現實主義觀照，或者說，我們承認網絡小說中的大部分都不是現實題材，但也恰恰都是現實主義的產物。而這正是網絡文學之所以成為網絡文學并發展到今天的繁榮局面的根本所在。正是網絡文學的現實主義，讓網絡文學成為當代文學的一處獨特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