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學現實主義問題的反思
房偉,1976年出生于山東濱州,文學博士,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作協會員,中國現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曾于《文學評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收獲》,《當代》《十月》《花城》等發表文藝理論,小說等數百萬字,小說入選2016年中國小說排行榜?,F就職蘇州大學文學院。
目前,對于現實主義的呼喚,似乎成了文壇的一種“主流化”的焦慮。不僅傳統文學在呼喚反映現實和歷史的鴻篇巨制,網絡文學也在呼喚現實主義精神的作品,以抵御虛擬性、封閉性對讀者的心靈傷害,引導其走向更好的發展道路。現實主義不僅成為主流文壇的法寶,也寄托著很多讀者對當下中國文學的期待視野和價值訴求。
認真考察一下,現實主義在文學史發展過程中,是一個有著豐富內涵的概念,各種分類方法和定義五花八門,甚至還有加洛蒂所謂“無邊的現實主義”的說法。它已經不僅僅是一種創作方法了,更變成了一種生活態度、政治意識、價值取向與文學精神。應該說,考察當下“現實主義精神”,要和當代文壇對現實主義的幾個理解維度相結合,一是中國建國后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傳統。雖然我們的文學管理體制也經歷了很多變革,但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傳統,被作為與西方現代主義相異的,社會主義文學特質,被反復強調,特別是其認識功能與教育功能,目前則作為“中國道路”的文化自信,尋求大國想象和中國故事的重要表現功能被提倡;二是中國文學“文以載道”的傳統,使得現實主義文學被賦予了“道德救世”“文學救世”的期望。這種“載道傳統”在五四文學時期則變化為夏志清所說的“感時憂國”的中國現代文學的重要現實主義傳統;三是中國當下的現代民族國家敘事尚未完成,需要現實主義文學的意識形態塑造功能,為民族國家敘事提供強大的“文明國民培養”“現代公民教育”的想象性文化視域。相對于現代主義傳統,現實主義更講宏大敘事,更強調文學的現實針對性,更能在意識層面影響現實生活之中人與社會的關系;四是從創作態度、寫作姿態和閱讀接受來看,目前現代主義在中國的傳播,出現了很多問題,且日益走入了偏狹逼仄的境地,既不符合讀者的審美需求,也有悖于中國的文化發展語境。
然而,當我們真正以“現實主義”的標準要求文學創作,卻也會發現很多困難與掣肘。很多打著現實主義旗號的作品,不過是瑣碎的日常敘事,或者是受到僵化的意識形態影響的產物。那些活躍著“隔壁老王”與“小三二奶”的家庭倫理故事,那些動輒數百年歷史大迂回,兩大家族爭霸的歷史傳奇故事,并不是真正的現實主義作品,而只能是某種庸俗化的寫實主義文學作品。我們呼喚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品,恰恰是因為現實之中這類作品的稀缺性。而現實主義作品的稀缺,也與目前我們對現實主義的理解,受到不同思潮的影響有關。其實,認真考察現實主義的定義,我比較傾向于格蘭特的劃分方法。他將所謂真實分為“應合的真實”與“內聚的真實”,從這兩種真實觀出發,描述了兩種不同現實主義面向。所謂“應合的真實”,就是以逼真與精確表達現實,追求客觀的真實,是對現實的有效捕獲;而“內聚的真實”,則是以心靈的主體真實為基準,是對現實的某種釋放。與此相對,則是強調客觀描摹現實的現實主義與強調具有現實理性精神的現實主義。前一種,我們曾經有過左拉式的寫實主義,而后一種,我們則有過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寫作原則。我們對現實主義的訴求,往往在這兩種美學傾向之間搖擺。真正優秀的現實主義作品,應該兼具這兩種特點。盧卡奇曾說過,對于社會和歷史現實的正確的審美理解,是現實主義的先決條件。真正的現實主義者,應該抱著不偏不倚的批判態度,把意義重大的,尤其是現代經驗,放置在較廣闊的背景上,只賦予它作為更大客體整體的組成部分應得的強調。他充分強調了客觀理性的,以及歷史化的現實主義文學態度。
當下文壇對現實主義的訴求,也可以看作是對新時期文學以來的文學進化論與現代主義文學片面影響的反思。 新時期文學的一個重要潛在邏輯,就是“走向世界”。這種與世界文學接軌的文化焦慮,是文化進化論的反映,也是中國經濟上融入西方為主體的全球化秩序的隱形折射。表現在具體文學現象上,則是文壇上追新逐后,不斷翻新的方法論和思維意識,強化“現代”“后現代”“先鋒”等激進美學原則。然而,進入新世紀之后,隨著中國經濟飛速發展,“中國故事”“中國想象”等文化訴求,正在替代那些深受西方文化邏輯影響的文學表述。這個過程其實在20世紀90年代,隨著《塵埃落定》《白鹿原》《長恨歌》等一批具有史詩性品質的長篇小說的興起,就可以看到端倪了。而從另一個方面講,很多西方現代主義的激進美學原則,多是建立在西方文化語境基礎之上,雖然它們對中國文學起到了巨大的推動和塑造作用,但由于脫離中國尚在發展的現代化進程,缺乏更獨特的體驗性和更具中國本土文化特征的表述,也就難以真正在世界文學領域樹立自己的主體地位。
這種反思的動因和結果,都與近些年來現實主義文學的再度升溫有著密切關系。路遙的小說被再次改編電視劇,再次在中國當代文壇掀起了熱度。非虛構寫作也悄然興起,出現了梁鴻、慕容雪村、李海鵬、蕭相風等作家,從現實主義的視角為我們展示了別樣的“中國真實”?!吨袊诹呵f》《中國少了一味藥》等,都有著非常大的影響力。在長篇小說領域,如賈平凹的《高興》,閻連科的《丁莊夢》,網絡文學領域,如驍騎校的《匹夫的逆襲》,都是新世紀以來出現的優秀現實主義作品。這也再次證明了現實主義的強大生命力,以及現實主義在中國文化復興之路上的重要表征作用。當然,強調現實主義的重要作用,并非排斥其他藝術思潮和藝術手法。現實主義也不等同于無條件對現實的認同與表現。馬爾羅曾說,偉大的藝術家不是世界的抄寫員,而是它的競爭者。我相信,有雄心和魄力的中國作家,一定能擺脫“庸俗現實主義”的限制,以海納百川的能力,創作出融合多樣藝術思維,又具有鮮明中國特色的“偉大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