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路上一直在行走一直在尋找
在今年的威尼斯國際電影節上,片長僅86分鐘的《撞死了一只羊》作為唯一一部中國參賽片獲得威尼斯電影節地平線單元的最佳劇本獎。比起《塔洛》的寫實,這一次萬瑪才旦帶給影迷的是一個頗具魔幻色彩的荒誕寓言故事。有外媒指出,其影片的色彩、風格,可與賈木許、考里斯馬基參照對比。近日,北青藝評對導演萬瑪才旦進行了專訪。
北青藝評:可不可以介紹下這個電影項目的前因后果,您是如何與澤東公司合作,由王家衛導演擔任影片監制的?
萬瑪才旦:我先看到次仁羅布短篇小說《殺手》,對小說的敘事、結構和講述方法都很感興趣,所以就決定做這部電影。但這是個短篇小說,只有7000多字,容量不夠,于是我就把自己的一個小說《撞死了一只羊》也加了進來,兩個小說糅在一起寫出了這個劇本。完成創作已經三四年了吧,這期間參加了釜山電影節,拿了一個劇本大獎。但之后因為種種原因沒有立項,暫時就放下。
去年,我想做一個藏族題材的電影,也做了很多的考察。后來那個想做的項目沒有立項,這個項目卻拿到拍攝許可證,而且劇本也比較成熟,于是就和王家衛一起合作了這個項目。所以是很多的偶然性導致了最后的結果。電影創作可能跟其他的創作不一樣,你本來計劃今年要做這個項目,但是這個項目因為種種原因就是實現不了。而另一個項目偶然之中又有了可能性,可以做了。好在這些作品都是我自己想做的,在籌備計劃之中的。
北青藝評:你選擇自己的小說改編,同時又融合了另一部小說《殺手》,它們之間是什么樣的關系,為什么選擇把二者關聯到一起?
萬瑪才旦:這兩部小說在形式上都是路上的故事,都有一個司機,司機遇見了一個殺手。我那個小說是司機在路上撞死了一只羊,他因此需要完成一段救贖。殺手也是,他要尋找自己的殺父仇人,最后放下了。
我覺得這兩個小說是可以互補的。比如說這個司機撞死一只羊,這可以作為他們的一個前史,兩個主人公就像一個人的兩面或者映照彼此的兩面鏡子,通過他們的經歷可以補充或者營造出另一個人的經歷。所以,我就覺得這兩個小說合在一起的話會特別好,不是那種1+1=2的簡單累加,而是1+1=3的效果。
當然他們也有很多不同,是不一樣的人,我把兩個小說里的人物特點都糅合到了影片人物的創作中,最后兩個主人公(司機和殺手)用了一個名字,都叫金巴。一開始的時候不是這樣的,他們是不同的名字,拍之前才確定了這個方向,后來找到演員金巴,我就確定了就用這個名字。因為佛教里面“金巴”包含了施舍的意思。我覺得用在這個電影里面特別合適,另一方面也增加了整體框架的一個荒誕性。
北青藝評:您的劇本創作通常是一個人完成,還是集體合作的結果?
萬瑪才旦:我就一個人創作,之后會做一個討論吧。
北青藝評:影片的拍攝團隊基本上是您一貫的拍攝團隊,在這樣的背景下,王家衛的澤東公司是如何參與進來的呢?
萬瑪才旦:因為之前的合作,就是那個想做卻暫時沒有做成的項目,而這個項目已經很成熟了。他看了之后也認可,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片子,就一起合作了。
北青藝評:之前的《尋找智美高登》《塔洛》,還有這部片,這些主人公們都在路上,在行走,在尋找。這是你個人狀態的一種反射,還是一種創作偏好?
萬瑪才旦:應該是跟我自己的心態和狀態有關系吧。每個片子的主題都是不一樣的,但綜合觀之又呈現出了那樣一個整體的面貌。這次是尋找仇人,《塔洛》也可以說是在尋找。這個可能是創作呈現出來的一個共性,我們自己沒有特意地去呈現這樣一個共性,都是無意識的,可能跟我的心態、處境都有關系。
北青藝評:那您覺得自己的心態和處境怎么樣?
萬瑪才旦:在生活和創作兩方面,可能都有一個尋找的方向在里面,比如說上世紀80年代的尋根文學,它要找到一種文化的根,可能《尋找智美高登》在這一點上比較明顯。它跟隨這個人物,要找到一個失落的文化精神,它的源頭。我一直就在做這樣的尋找,我覺得這可能跟個人,包括大的文化處境,以及一個文化的生存狀況都有關系。
北青藝評:片子看完之后,我聽到有記者說能夠看到王家衛的風格。王家衛的東西也不是特別寫實,有種夢幻的感覺,你這個片子中不光是風格,其實主題也是,關于夢。在藝術創作中,你們二人有怎樣的互動?
萬瑪才旦:我覺得我的風格肯定沒有受影響,小說和劇本本來就呈現了那樣的風貌。不是說跟王家衛合作就一定要往他的那個方向上靠,完全沒有。
北青藝評:你們二位作為合作者,又都是導演,兩人藝術創作上的交流多嗎?
萬瑪才旦:他是監制,所以會提一些專業性的意見。這些意見對片子最后的形成有很大的幫助。專業性主要是指技術上的,澤東公司提供了很多專業的技術,剪輯是他之前的剪輯,還有聲音、音樂,提供了更加專業的保障。
北青藝評:您是文學出身的,在作品中可以體會到有一種文學的東西在里邊,影像風格也很突出,在文學和影像之間是一個怎樣的通道將兩者融合到一起?
萬瑪才旦:兩者肯定是互相有影響的。我之前做文學,后來學電影、做電影,現在看,自己寫的小說肯定會受到電影的影響,電影肯定也會受到文學的影響。但是,兩者實際上是完全不同的表達。文學要轉化成影像,比如說本來是一個小說,要改編成電影,首先就要小說劇本化,在這個劇本化的過程中,你就要有影像的思維、電影的思維,可能文學里面的有些情節有些細節甚至有些對白,是不適合電影表達的,那就要去掉,然后要增加影像化的東西。比如說《塔洛》里面,塔洛遇到這只羊之后,他上山,一個人,這個狀態在小說里面是一句話就帶過的:“塔洛在山上呆了兩個月還是三個月就回來了。”讀者可以自行想象補充。但是在電影里面不行,你需要通過影像來強化塔洛的這種孤獨的狀態,所以就用了很大的篇幅。十幾分鐘,而且完全沒有臺詞,那這種表達就是要用影像來呈現。這樣的轉換、這樣的補充在文學作品影像化的過程中肯定是很多的。
北青藝評:影片中是撞死了一只羊,但我在想就是沒有撞死這只羊,可能該發生的這些事還是會發生。而在《塔洛》里邊也有動物陪伴在人的身邊,發生一系列的事。影片中的動物僅僅是一個道具,還是有其他一些所指?
萬瑪才旦:我覺得《塔洛》里面的羊跟《撞死了一只羊》里面的羊是不一樣的。《塔洛》里面塔洛一直會隨身帶著一只小羊羔,那只小羊羔的命運可能跟塔洛是比較相似的。比如說一開始塔洛說這個小羊羔的媽媽是被狼咬死的,最后小羊羔自己也被狼咬死了。它的命運跟塔洛的命運是互相對照的,可以做一個參照物。
但是《撞死了一只羊》里面這只羊可能就具有一種荒誕性,所以我們在拍的時候也是選擇那種很荒涼的場景,選擇了可可西里無人區,拍的時候也是盡量回避其他動物,尤其是一些牛羊啊,就是希望增強它的那種荒誕性。它就像一個寓言。你按邏輯推理的話,可能不是完全成立,荒無人煙的地方哪來一只羊?司機撞了一只羊,然后他有這樣一個罪惡感,這樣一個救贖的心態,我覺得這可以作為殺手的一個心路歷程的補充。那個仇人瑪扎,他一直有那樣的救贖感、罪惡感,一直通過自己的行動在救贖,所以他們的那些行動是互補的。到最后司機所經歷的就是殺手經歷的。雖然殺手后半段沒出現,但是司機代替那個殺手呈現了他的經歷。所以這些都是互補的,就是說他們像兩面鏡子,互相對照。
北青藝評:殺手去殺仇人,最后放下了。司機卻做了一場夢,夢里殺死了殺手的仇人。你認為這種放下和夢里的殺人就算是獲得救贖了嗎?對于救贖,很想聽你再多解釋一點。
萬瑪才旦:對殺手來說就是放下,不是救贖。對那個瑪扎來說就是救贖。他通過行善積德來達到自己的救贖。
北青藝評:救贖和這場夢是沒有關系的?
萬瑪才旦:肯定是有關系的。但這個肯定不能按邏輯推理,這不是一個邏輯的東西。另一方面,你也可以這樣說,殺手雖然放下了,但是他逃脫不掉那種傳統,周而復始的那種傳統的力量是很強大的,所以這個司機在夢中充當了殺手,讓他可以徹底放下。
然后仇人瑪扎也是,雖然殺手金巴沒有殺他,但是他那種心理壓力負罪感還是消磨不掉的。所以司機就是代替殺手在夢中殺了他,就是一個徹底的放下,徹底的解脫,就是一個傳統的完全的結束。在康巴地區,有一個復仇的傳統,有人殺了你的父親,你這輩子的使命就是要殺那個仇人。這里兩個人雖然一個人放下了,一個人解脫了,但這并不是救贖,他們也不可能逃離那種傳統。
放過殺父仇人就是一種恥辱,這是康巴人的傳統。所以如果你要徹底放下的話,那個司機就要替他們去真正達到放下,就是因為個體的覺醒,所以我說這個電影其實講的就是一個個體的覺醒,一個族群的覺醒。一個民族如果那種傳統周而復始的話,殺手金巴殺了他的仇人,仇人的兒子正在長大,他的兒子也有使命再去殺他,那個傳統是循環的,永遠終結不了。所以說,需要完全的放下,完全的解脫。
北青藝評:你的新片是對這種傳統表達一種反對嗎?
萬瑪才旦:這個我不知道,我也沒有反對這種傳統。
北青藝評:看完電影很多人都有自己的解讀。我看到你在一篇采訪中說,司機金巴撞死羊后,有一個鏡頭是水中倒影,他穿上殺手的衣服就變成了殺手。但這個鏡頭我第一遍的時候真的沒看到,這部電影可能應該看很多遍。你要傳達很多東西,觀眾體會不到或者丟失了,對于創作者來說,會遺憾嗎?
萬瑪才旦:作為創作者,我沒有什么遺憾,按自己的方式表達到就好了。對夢境的特殊處理,不可能像一般對夢境的處理方式那樣去表達。我覺得表現最后的夢境,我們找到了一個很好的方法,那可能就是進入夢境的一個方法。進入夢境那場戲其實很明顯,哪怕你看不到換衣服這樣的細節,我覺得還是能理解的,因為他睡覺了嘛。
北青藝評:劇組拍攝這個片的時候,真的撞死了一只羊嗎?
萬瑪才旦:沒有,這怎么可能。不過那場戲拍了很多次,反反復復。難的是一些細節的準確呈現,你不能真的去撞死一只羊,或者直接就簡單地去撞死它,那就沒意思了,可能就沒有層次沒有那種豐富感。所以需要通過不同的細節,來慢慢地讓觀眾進入這種懸念中,進入這種荒誕感,這是需要一個過程的。
北青藝評:在可可西里拍攝環境艱苦,你們拍了多長時間?
萬瑪才旦:40天。我們遇到的困難主要是氣候的挑戰,海拔5000多米,劇組很多人都不適應那樣的高海拔地區。
北青藝評:藏族文化中有很多宗教與神秘色彩的東西,在你的影片中或多或少都有表現。這些東西很重要嗎?會給你很多靈感嗎?
萬瑪才旦:我就是依附這些來創作,根植于這種藏文化的基礎之上。我不會去強調這些元素,但回避它也不可能,空氣里就存在著這些東西。你要表現藏人的生活、藏人的社會,那這些是融入藏人生活中的元素。
北青藝評:影片中有賣羊肉的露天集市,也有藏人在餐館里吃飯,這個是現在藏族生活的一個真實的狀態,還是根據劇情的風格化表達?
萬瑪才旦:也不完全真實吧,這些的確是生活的一部分,不過我們還是要跟這個影片的劇情、情緒有關系的。
北青藝評:藏族文化博大精深,那你作為一個藏族導演會不會有使命感,希望把這些東西更真實地展示出來,為人們所了解?
萬瑪才旦:沒有使命感,但我可能有義務。作為一個創作者、作為一個導演,我首先拍的是電影,而不是為了傳播藏族文化才去拍電影。
北青藝評:你之前的《塔洛》很寫實,新作卻有一種魔幻的感覺。在創作中針對這個片子的風格和主題,以及對色彩運用是怎樣考慮的?
萬瑪才旦:每個故事肯定都有適合自己的一個形式,所以你必須得找到這個片子哪種形式最合適,影片中的色彩主要有三塊,現實部分主要是彩色,回憶部分是黑白,然后夢境還可能有不同于一般的色彩。不同的色彩,跟它表現內容是有關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