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記憶里最香的飯就是炒谷米飯了。火把節(jié)后，阿媽從稻田里挑揀成熟的稻穗，背回家，除去桿葉，把濕漉漉的谷粒倒入鍋里燜干水分，再炒黃，倒入石臼用木錘舂成金黃黃的炒谷米。煮熟后那個撲鼻的香，滿滿吃三大碗，飽嗝一個接著一個，嘖嘖，真香。

火把節(jié)前的雨季，正是兒時難熬的饑餓季節(jié)！十口之家，時常是一大鍋包谷面充饑，還經(jīng)常斷炊。每到這個時節(jié)，我總是和弟弟妹妹們每天聚集在大門外的屋檐下，邊玩耍邊翹首仰望那條通往高山四灑的大道，眼巴巴盼望身穿蓑衣、頭戴草帽的大表姐吆喝著小騾子出現(xiàn)在綿綿的細(xì)雨中。

如果騾子來了，那肯定會馱回滿滿一袋洋芋，可能還有半口袋蕎面或麥面。“這下好了！阿姐來了，難熬的饑餓季終于結(jié)束了。”我和弟弟妹妹們總是歡呼著，和搖著尾巴的大黃狗一起，把大表姐前呼后擁地迎進(jìn)家門……

大表姐乳名叫阿招，是阿媽娘家四灑大舅的獨(dú)女。鳥窩般深藏在哀牢腹地的四灑，是我兒時覺得最為溫暖的地方。記得表哥結(jié)婚時，我和阿媽去做客，遇到罕見的大雪天，冷得讓人瑟瑟發(fā)抖。一走進(jìn)大門，大舅媽一把抱住我，憐憫地感嘆：“天這么冷！走那么遠(yuǎn)的路！”然后，忙著把我抱上火坑床。火紅的炭火照得我滿臉通紅，全身熱乎乎的。大表姐趕忙洗米煮飯，提起菜刀，爬上樓割下一條臘肉，嚓嚓切肉做菜……這樣的情景成為我對大雪天全部的記憶。

四灑是我兒時覺得最為神秘與向往的地方。“整個四灑都是彝族，都姓畢，與‘閉、吳’同支（彝語“吳”就是躲避），是南詔國滅亡時一位大將軍逃難至此后繁衍發(fā)展起來的。”阿媽的一席話，引起了兒時的我無限遐想。每次去四灑，我沿途總是上躥下跳，似乎要在路旁的樹林里找到什么寶貝。

世代能耕善獵的外公家出了三位英雄：二舅犧牲在抗日戰(zhàn)場成為烈士，三舅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成為了光榮的抗美援朝志愿軍，小舅駐守祖國邊疆成為剿匪英雄……

2015年的臘月，為了撰寫《指路》，我特意回了一趟四灑，再次去了解二舅在抗日戰(zhàn)場犧牲的詳細(xì)情況。那一天，大表姐緊緊地拉住我的手，急切地詢問我阿媽的近況。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我居然30年沒回過四灑了。這30年里，隨著工作的變動，我離四灑越來越遠(yuǎn)。就在這些年月里，兒時跟隨阿媽去拜年時，夜夜講《西游記》給我聽的小舅走了，時常捏著臘肉香腸飯團(tuán)給我回家路上吃的小舅媽也走了；燒麂子干巴、糍粑粑給我吃的二舅走了，不斷往我飯碗里壓肉壓飯的二舅媽也走了；過年留雞腿給我吃的大舅媽走了；每次去四灑，都往衣兜里塞錢給我的大表哥也在半年前走了。感覺就一個疏忽，四灑的叫我“哀牢阿獨(dú)”的親人們，僅剩下了大表姐。如今，大表姐也蒼老得頭發(fā)花白、身材佝僂、滿臉皺紋。

從四灑回來的第二天，我走進(jìn)商場，準(zhǔn)備給大表姐買一件外衣，可挑來挑去，怎么選也不合適。我打通侄子的電話，讓他把電話遞給大表姐：“阿姐招，我正在商場給您選一件衣服，您喜歡什么顏色？”她說：“哀牢阿獨(dú)，別買了！阿姐什么也不缺……”我最后堅(jiān)持買了一件深藍(lán)色的毛呢上衣，托人帶給她。后來，大表姐來電話說她很喜歡。

2017年的春天，阿媽腦梗病重，一直嘮叨想見大表姐，于是我打電話給侄子，讓他把大表姐送到家里陪阿媽幾天。大表姐到來的那天，阿媽高興得像個孩子，拉起大表姐的手一起串街、逛公園，晚上關(guān)起房門和大表姐嘰里呱啦聊得熱火朝天。我知道，其實(shí)阿媽一直悲觀地認(rèn)為自己的時日不多了，所以想和大表姐見最后一面。大表姐住了3天后，說放心不下家里的牲畜、菜地，就回去了。大表姐臨走囑咐我們，別惦記她，她有吃有穿，過得很好。

誰料這一去竟是永別，今年6月的一天，大表姐突然走了，說是胃癌。接到侄子電話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大表姐來我家時說的那一番話：“吃不下飯，胃一直不好……但不礙事。”當(dāng)時，我還說要給她買藥，可是我竟然拖拖拉拉，現(xiàn)在想買卻來不及了。

大表姐入殮的那一晚，雨下得特別大，出差在遠(yuǎn)方的我輾轉(zhuǎn)反側(cè)，很多年前大表姐來學(xué)校看我的情景又出現(xiàn)在眼前——

我11歲時，讀初一。因?yàn)楫?dāng)時村里還沒有辦初中，每個星期天我都需要背上夠一星期吃的糧食，到離家30多里的地方住校讀書。那時的我體弱瘦小，背這么多東西到學(xué)校已是非常吃力的重活。為了避免“背脫氣、走乏”，我只能少背一些糧食，這樣就得飽一頓、餓一頓地熬著。

這所學(xué)校在老家和四灑的中間，與四灑相隔20余里。記得每逢新合山街的趕街日（隔五天趕一次街），大表姐總是趁著來賣豬、雞、洋芋的時機(jī)來看我，背一袋洋芋、拿一個苦蕎粑粑來給我吃。

有一天上語文自習(xí)課時，隔壁班的一位同學(xué)在窗外叫我，說我阿媽來看我。我一臉的疑惑，因?yàn)橹鞍屨f過，這個星期她不來趕街了。當(dāng)我走出教室，拐過墻角，看見大表姐笑容滿面地站在校門外，親熱地叫我“哀牢阿獨(dú)”，然后把一包芭蕉和一袋油粉遞給我……

如今，大表姐走了，就在我遺忘了30年、準(zhǔn)備用心回報時，猝不及防地走了。

一天晚上，阿媽對我說，你大表姐胃不好，買些藥和補(bǔ)品常去看看。她這輩子沒少遭罪，卻時常接濟(jì)我們……阿媽說這些話時，大表姐已安睡在棺材里，等待出殯的吉日。我不忍將實(shí)情告訴阿媽，我怕她承受不住。

熬過艱難的三個白晝，瞞過阿媽，我和姐姐妹妹們冒著大雨前往四灑奔喪。在為大表姐舉行指路祭祀的當(dāng)晚，守著大表姐落氣的一位遠(yuǎn)方表姐告訴我，大表姐被胃癌折磨得皮包骨頭，水都咽不下，生生餓死……

四灑叫我“哀牢阿獨(dú)”的最后一個親人，就這樣在我的淚光里走了；給過我無限溫暖和夢想的四灑，就這樣在我的思念里成為了越來越遠(yuǎn)的哀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