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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18年第11期|尹學蕓:喂鬼(節選)
    來源:《長江文藝》2018年第11期 | 尹學蕓  2018年11月05日09:24

    導讀:

    由于對干娘叫“我”“喂鬼”的誤解,長期以來積郁下的對她和老家的厭憎終于爆發出來——在她臨終之際,“我”拒絕探望卻毅然遠走滇西赴網友之約。這是一次奇妙的赴約,也是一場充滿恐懼和憎惡的逃離。小說中,“我”在靠近文明卻烏煙瘴氣的京郊老家和落后卻淳樸秀美的滇西山區之間的徘徊,正透露出一種現代人和現代農村社會二元互悖的病癥:本為陌生卻使人親近,本身遙遠卻美麗淳厚,而本應令人熱愛卻叫人厭恨,本是文明的卻處處野蠻。

    1

    下午四點在大理下飛機,小程來接我。阿祥在微信中說,小程是我朋友,你放心坐他的車。大理機場比想象的要小,我坐擺渡車去取行李。出口外面的屋子,類似一間辦公室大。還沒容我左右尋找,一個高身量的人走過來,用濃重的鼻音說:“是王老師吧?”

    一輛豐田越野車停在外面,小程把我的行李箱放在后備箱里。我坐副駕駛。小程坐在左后邊,我這才發現,右面還有一個人,在不停地劃拉手機。司機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臉有一點陰鷙。平安到達大理我已經很高興了,再與接機的人順利會面,心情不禁暢快許多。我說,這里的溫度與我的家鄉塤城差不多,我還以為會暖和些。小程說,地處高原,兩千多米的海拔呢。

    出了機場,小程先打電話?!岸趴偅覀兘拥酵趵蠋熈?。一家菜館紅燒鱒魚做得好,我們先去吃飯了?!?/p>

    聽不到阿祥說什么,就聽小程不停地嗯嗯嗯。掛了手機,小程指著右邊說,王老師,這就是洱海。我打開車窗,拿出手機拍坐標。司機自覺降低了車速,我說,行了,我好歹留個資料就成。車子拐了無數個S彎,終于停到了一家飯店門前。風很大,柔軟的不知名的樹木枝條飄啊飄,洱海似乎都要被風吹歪了些,那一池水,可真碧綠啊。我在水邊站了片刻,感覺風把身體各個部位的零件都吹得嘩嘩作響。我猶豫著要不要發個朋友圈,冷不丁想起福成哥,就像要打擺子,我手一抖,把微信發了出去。

    “這就是洱海?。 蔽铱鋸埖谋砬榕赃叄浒l了一張圖片。圖片里一小片水域,幾根樹枝,一只水鳥,還有巴掌大的一片灰色天空。

    比風的速度還要快。福成哥第一個問:“你出門了?”

    “出來開會。”

    “跟誰?”

    我說跟誰跟誰跟誰。都是單位里的領導和同事的名字,既有局長又有科長,這樣顯得逼真。

    “啥時回來?”

    我說會后還有一些項目要談,看工作進展。

    “你娘好幾天水米沒進了,她前幾天還在念叨你。醫生說,就是這幾天了,你辦完事趕緊回來,再晚怕是趕不上了?!备3筛鐡Q成了私聊語音,他粗糲的聲音聽起來像大風在吹刮砂礫。

    他總把干娘叫成“你娘”,其實我特別希望他說“你干娘”??伤贿@樣說,我也沒法兒。我能有啥辦法呢,福成哥樸拙的樣子,總是顯得過于樸拙。

    我的手指已經凍得冰涼,可我仍舍不得進飯店。我知道小程他們在窗子里看著我,那三張臉,一張一張映在玻璃上。我知道我的樣子有些古怪,我抓緊說想說的話,我想在進飯店之前把問題解決掉。

    “領導喊我了。”我這樣告訴福成哥,“山里手機可能沒信號,我大概得有幾天失聯?!?/p>

    “你這是什么意思?”福成哥陡然提高了聲音,帶著轟鳴?!耙簿褪钦f,你娘如果真的有事我們誰都找不到你?那,誰喂鬼?”

    我寒噤了一下,有些冷。繼續打字道:“領導喊我了,我不能跟你說話了。”

    福成哥用乞求的口氣說,“辦完事趕緊回來啊,你娘就這幾天了?!?/p>

    我果斷把手機又調回了飛行模式。

    人死為大。我叨叨??梢驳梅炙赖氖钦l。我又叨咕了句。馬路很窄,車很多。都是中高檔車。這是一座相對富庶的城市。我想,這里跟塤城不一樣。我既然出來了,就由不得家人家事了。我躲閃著穿過馬路,趕緊跑進了飯店。紅燒鱒魚已經上桌了,那三個人乖乖地守在魚邊,像三只老貓?!安缓靡馑?,你們可以先吃啊。”我邊挪動椅子邊給他們倒茶?!俺园?,吃吧?!蔽曳纯蜑橹鳌?/p>

    2

    吃飯的間隙,我又打了一個電話。這個電話有些長,其實完全不需要那么長的時間。我是故意在拖延。他們抽煙,喝茶,懶散地靠在椅子上,享受得不得了。他們說什么我聽不懂,關鍵是,我也不愿意做個旁聽者。阿祥沒有告訴我他們是什么人,眼下,我也不好意思問。小程下了一次樓,我猜他是去結賬了。其實我也想過結賬的問題,可我怕在阿祥那里不好交代。司機去了一次洗手間,他回來我也去了一下。然后象征性地吃了塊餅,那餅是發面做的,厚得有點像陜西的鍋盔。我問,這里離響泉還有多遠?小程說,一百多公里吧。我松了一口氣。想這點路對一輛豐田越野車來說不算什么。小程大概見不得我松弛,緊跟著說:“都是盤山路,難走得很。”

    說話帶一股柔和的醋味,我就知道他是山西人。

    阿祥是不是在后悔邀請我?我在想另一個問題。

    真的上了路,我才知道剛才的故意拖延簡直是罪過。天很快就黑了,兩山之間夾著一條深谷,深谷中一條黑黝黝的路,像一條細長的帶子,沒有盡頭。我瞪大眼睛望著前方,每一次錯車都要下意識地抓下安全帶。司機沒扎,看得出他們是跑習慣了的。過了一座橋,出現了岔路口。司機篤定地往左扎,卻是一條石子路,高低不平。修路的材料堆在兩側,把路擠得像根雞腸子。我的心一陣一陣發涼,想若是這樣的路走上百公里,還不走到天光大亮。好在小程審時度勢,果斷判斷路走錯了。于是一點一點挪蹭著掉頭,司機足足打了三把方向盤,才拐上另一條路。車子終于風馳電掣,這條路好走多了。

    我給阿祥發了條微信:你若現在后悔還來得及。

    什么?

    我可以讓司機掉頭回大理。

    呵呵,你回不去的。小程的任務就是把你帶到響泉來。

    外面的車燈明亮,更襯得駕駛室里黑森森的。我不由思忖一下這車里的人,不知名姓,不知何方神圣。人生也就瘋狂這么一回,不會不平安吧?我短暫地消沉了一下,有許多想象浮上心頭。我必須跟阿祥保持聯系。

    你覺得這個世界上有鬼么?

    黑天不談這個。

    你說。

    我是無神論者。

    我怕喂鬼。

    鬼不吃人。

    你沒懂我的意思。

    我還在工地上呢,回頭再跟你討論鬼的事。

    我沒再說話。想這個時候阿祥的工地,該是燈火通明,人頭攢動,熱鬧非凡。

    小程發出了鼾聲,另一個人還在劃拉手機。我稍稍側臉,看到的是一團黑影。即便是在吃飯的時候,我也沒聽他說一句話。清冷的空氣中,我腦里不時浮出一些網絡上見過的畫面。一只榔頭,或一把刀。三人為眾,是好事還是壞事?路邊不時閃過一個路牌,每一個我都用力記。澗水、上谷、哀牢。都是好名字啊!我必須記住我走過的路,不定什么時候也許就能用得上。好在我一直心緒平靜,我骨子里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當然,干娘一家除外。我只怕他們。

    “我今晚能見到你么?”

    “不能。”

    “哦?!?/p>

    “我趕不回去?!?/p>

    “我不見你也是可以的。”

    這話發完我自己都想笑,有點像給別人上眼藥。

    “我說過,我只能提供影子服務,工地實在離不開?!边^了好半天,阿祥發來這么一句。

    這樣的問題來之前的那個晚上一直在探討,所以我只有淡淡的惆悵。我來的目的不是見阿祥,阿祥只是目的的一部分。我想,如果今天見到阿祥我們可能徹夜長談;見不到,我大概能睡個好覺。睡個好覺其實也很重要。自從決定來云南,我就開始了亢奮與不安。我甚至不敢看鏡子里的自己,人憔悴得都有些走形。我跟阿祥認識八年了,我們是網友。彼此的境況都差不多,有共同的興趣愛好,在一個私家網絡論壇,是無話不談的朋友。但,我們沒有見過面,甚至從不私聊。那晚我在網上說,想就一個問題到異地做些調研,阿祥大概想也沒想,順口就說:“來我這里吧?!?/p>

    “當真?”

    “但我沒空陪你。這段重點工程正在攻堅階段,我是救火隊長,經常吃住都在工地。你怕受冷落就不要來?!?/p>

    我說:“你不知道我想調研什么?!?/p>

    其實我真實的想法,就是想到外面走走。調研仍然只是副產品。

    可阿祥說:“你愿意調研什么就調研什么,隨便任性!”

    與其說這話讓我心動,毋寧說感動。于是趁熱打鐵,定行程,查機票,忙得不亦樂乎。我沒有告訴他在此之前我接到了大嫂打來的電話。是我家的嫂子,與干娘家并無關聯。大嫂說,她剛從干娘家回來,干娘瘦得像捆干木柴一樣,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似乎隨時都可能斷掉?!白疃嗨荒馨緝傻饺??!贝笊┺D述別人的話,“油燃盡了,就燒芯子了。芯子燒沒了,就灰飛煙滅了。”大嫂沒有文化,但喜歡用成語。他們在商量喪葬事宜,因為干娘和福成哥都信點什么,所以與普通喪事的程序還不一樣。具體細節都謀劃好了,干娘原本一直在昏睡,清醒過來突然說了句:“讓云丫喂鬼?!?/p>

    福成哥沒聽明白,把耳朵貼了過去:“你說什么?”

    干娘疲憊地閉上眼,一字一頓地說:“讓云丫喂鬼,我才放心。”

    福成哥火急火燎追出來,對嫂子說:“你快去轉告云丫,讓她最近千萬別出門?!?/p>

    大嫂知道我的態度,說云丫忙著呢!她要是有工作,我能攔得住她?

    “是工作大緊,還是死人大緊?”福成哥簡直氣急了,說話有些口不擇言。

    大嫂跟我轉述這些時,還說了許多抱怨的話,說福成哥忒不把自己不當外人,差遣我們就像差遣手下一樣。“慢說是干娘,就是親娘有事,也得先緊著工作,對吧?”我知道這不是大嫂的心里話,她是個喜歡花說柳說的人,這樣的人在鄉村,基本屬于不靠譜。于是我一邊活動腰身一邊聽她絮叨,一個電話打了足有二十分鐘,末了她問了句:“你不會真不回來吧?”

    他們不知道我是一個多么厭惡程序和規則的人。當然這些程序和規則都是屬于民間的,屬于罕村,我在那個村莊長大,實在是領教了他們的厲害。那是在父親的葬禮上,我被折磨得苦不堪言。要磕108個頭,謂之大孝。要買齊所有的紙人紙動物,共計108件,是浩浩蕩蕩的一支隊伍。去墓地的路上,幾十次他們佯裝罷工,討煙討喜,讓你的耐心與悲傷土崩瓦解。討喜就是討錢,紙幣要紅色的,你只能從兜里一張一張往外摸。這一路,不知要摸多少次,要給多少人。這也是風俗,比我小時候參加過的葬禮不知繁復了多少倍!還有許多細節多如牛毛,圍著墓坑要左轉三圈右轉三圈。要把備好的饅頭掰碎扔進墓坑里?;貋淼穆飞弦癜倜讻_刺一樣往家里趕,否則就有許多咒念等著你,讓你不寒而栗。三更半夜要給墳墓開門,還謂之早開的是瓦門樓,晚開的是草門樓……所以大嫂轉述干娘的話時,我的汗毛根根直立。干娘沒有女兒,她是想讓我當親生女兒的??申P鍵是,我不想當她的親生女兒啊!大嫂看不見,我豎起的汗毛變成了個刺猬。我甚至不敢問“喂鬼”都有什么程序,無論有什么程序,我都想躲避,逃離,最好能上天入地,哪怕變成土行孫,也在所不惜。塤城離罕村雖然有幾十公里路程,可我還是覺得不妥靠,就像做賊心虛,似乎出門就能被人抓到。我必須逃離,現在,馬上,越遠越好。

    定了票,從網上調取阿祥的資料。經過許多去偽存真的篩選,我斷定阿祥叫杜以祥。叫杜以祥的還有另外一個人,是一座地級市的市委書記。我斷定市委書記不是我要投奔的阿祥,我要投奔的阿祥是一個大型工程項目的總指揮,工作在響泉。

    我分析得不錯。

    于是連夜開始收拾行囊。心底的話卻不方便對任何人說。即不能說怕“喂鬼”,也不能說見網友。這些相信你都能理解。行囊收拾好了,理由也編出來了。把登機信息發給阿祥,天都要亮了。

    小心揣測阿祥派來接機的人,小程是我知道的,阿祥告訴了我。另一個卻不知道。他隱在黑暗里,路上也沒有說過一句話。我想,小程為啥不一個人來?多了一個人,是更安全了,還是……更不安全呢?

    3

    干娘不是一個人。干娘是一尊神?;蛘撸赡锸且粋€符號。

    我三歲的時候賴在干娘家不走,因為她家總有各種好吃的。我媽晚上把我放在炕上自己走了,說你就給云丫當干娘吧。

    我記事以后,母親對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干娘救過我的命。五歲的時候,我高燒昏厥,干娘就用針條扎我的人中,放出紫黑色的血。后來,我也看見過干娘給別人放血。那是在北京讀書的一個大學生,鄰村人。不知因為什么病來找干娘。干娘就用針條刺她的太陽穴。大學生臉色慘白,但神情鎮靜,眼球半天也不動一動。我那時有七八歲,剛上一年級。邊看邊打冷戰,想干娘大概給我刺時也用的這根針,是一號針條,上面還掛著不知誰的血絲,她好歹只用手絹擦一擦。

    但干娘確實醫好了很多人的病。你不知道那些人是誰,也不知道她們得的是什么病,但提起干娘,大家都尊她一聲老菩薩。過去,干娘跟我們住一條街,母親經常差我給干娘端碗餃子,或送碗粉蒸肉。我稍一懈怠,母親就說,你的命是干娘給的,你要像孝順親爹親媽一樣孝順她。

    我讀初中之前,跟干娘一直很親。放學丟下書包就去她家找吃的。干娘喜歡做高粱飯,里面放許多紅爬豆。高粱飯的吃頭就在紅爬豆上,悶得面面的,有絲絲的甜。干娘總會給我預留出一碗。她有兩個兒子,老大福成,老二福滿。福滿看見我就橫眉立目,就像我搶了他的飯碗一樣。我吃高粱米飯的時候,干娘會站在屋檐下,跟樹上的鳥兒說話。事后很多年我才醒悟,她是在望風。很有那么幾回,干娘急急往回走,她的腳小得像粽子,邁門檻時歪歪斜斜。她進來就搶我的碗,放到碗柜里。福滿來了又走了,她加些咸菜或再添些高粱飯端給我。我從來也沒想過她是怕了二兒子的,這個怕,一直到老。

    我是什么時候跟干娘不親的呢?大概就是小棉花死的那年。我十三歲,她也十三歲。小棉花長得細皮嫩肉,一張小狐貍臉,眉毛淡淡地高挑著,一看就是短命鬼,村里人都這樣說。她總是半夜時分肚子疼,她媽就讓她去找老菩薩,大約找了十來回,小棉花就一命嗚呼了。

    小棉花的媽買了二斤點心孝敬老菩薩,說這個討債的,要死不早死,麻煩了老菩薩那么多回,真是個害人精。小棉花有五個姐姐,沒人拿老六當回事。

    干娘盤腿坐著,腳心朝上,吧嗒吧嗒抽長桿煙袋。干娘垂著眼皮說,小棉花趕去投胎了,她下輩子是娘娘命。

    我不知深淺,插了句嘴:“皇帝都沒有了,去哪當娘娘?”

    挨了我媽一巴掌。我嘴里的一顆棗子顛了下,滾到了喉嚨口,噎得我翻了半天白眼,被干娘一掌拍了出來。媽并不解釋為什么打我。我追著問她我哪說錯了。我媽說,你那個時候就不應該說話。你是人,老菩薩是神。在神面前哪有你說話的份兒!

    小小的白茬棺材毛毛糙糙,小棉花的媽可真不是仔細人。小棉花就躺在那種毛糙棺材里,身下鋪著薄薄的一層墊子,連我都覺得渾身扎得慌。大家都說,小棉花的媽除了偷人沒啥長處,她也不把孩子的生死當回事。小棉花埋到了河套地里,小小的墳頭像堿大了的饅頭。因為是孤女墳,也沒人太當回事。后來村里大興土木,都去河套地里取土,堿大的饅頭就給挖沒了。

    沒人說干娘什么。大家都覺得,小棉花的媽如果不讓小棉花來找干娘,會死得更早。

    可是,我怎么就想不通呢!

    干娘家的老宅給了二兒子福滿。福滿從小就是混世魔王,殺打不怕。老宅按說應該給長子福成,但干娘和大兒子福成的力量加在一起,也干不過福滿。我們住在一條街上,這些都看得真真的。福滿公開說干娘:“你不是有道行么?把神、鬼、長蟲精、耗子精、黃鼠狼都聚來給我瞅瞅,看我怕不怕它們!”福滿眼是紅的,梗著脖子說話,殺氣騰騰。神鬼都不怕的人,還能怕個娘么!他拿著大鍘刀片揮舞,呼呼生出風來。嘴里說:“神鬼都來吧,試試我福滿的厲害!”福滿威風凜凜,像在拍電影一樣。干娘就在屋里枯坐著,叼著長桿煙袋,塌著眼皮,臉像蠟一樣黃。村里人都說,福滿若不是老菩薩的兒子,看看下場有多慘。但福滿的生活確實過得很好。他在河里跟人聯手挖河沙,經常撈來王八和螃蟹。那時這倆東西還不是好物件,沒人看著眼饞。福滿最先翻蓋了新屋。后來又在城里買了樓房,把家里的房門鎖好,老婆孩子一起搬走了。也有人跟干娘開玩笑,說不去兒子的樓房住幾天?干娘認真地說,不去。住在漫天云里,腳不沾地,折壽命。

    干娘隨福成哥去了前街,不知媽怎么想,我是舒了一口長氣。在我的感覺里,干娘像一只大鳥,遮了這一條街,我有時會覺得透不過氣。星期六回家,甚至不敢去茅房解手,就怕見著她。其實見著她也沒什么,她就喜歡拉著我的手沒完沒了地說話。她的手干燥粗糙。她不干農活,粗糙是因為干燥,指肚都長著毛刺。再不就把我拽到她家,從柜子里拿出油紙包,讓我吃點心。那點心不知放多久了,都是柜子里的陳年舊味,為防蟲子和耗子,干娘不知撒了多少六六粉。干娘料事如神,但不知道即使沒有六六粉味,我也不稀罕吃她的東西了。學校對面就是供銷社,里面賣各式點心。雖然不能吃得隨心所欲,也能隔三差五解個饞。關鍵是,新買點心的那股香氣哪里是她的六六粉味的點心可比。她還愛顯擺輝煌經歷,某人做了對不起她的事,她就在那家辦喜事的時候使法術,把席面都給搬走了。飯桌上空空如也,連個米粒兒也不剩。待人家找來告饒,她又給搬了回來。我問那么多的盤碗搬去了哪里,她說那家住村東,她給搬到了村西一家人的木頭垛上。我那時還有好奇心,問那戶人家姓甚名誰,哪個村的。后來就懶得問了。反正不是前莊的老張家就是后莊的老李家,總沒有一個實實落落的名字讓我刨根問底。她咬著長桿煙袋吧唧嘴,述說那些往事的時候,像是在夢游。

    我從打讀初中就不喜歡叫她干娘了,甚至羞于承認有干娘這回事。也有同學或老師打聽:聽說罕村有個老神仙會過陰?過陰就是能跟死者對話。在別人眼里,干娘無所不能。我有意無意說些消解的話,說那不過是個普通老太太,梳纂兒,小腳,有口臭,愛吃百家飯。有一晚在我家住,蓋我的被子,轉天我捉了十三個虱子,那虱子肥得都跟馬蜂犢子一樣……我從不提她是我干娘這回事。偶爾,媽讓我去送東西,我再不肯去她家。媽罵我沒良心,忘了干娘曾是我的救命恩人。有次把我罵急了,我說,她哪是救命,分明是害命。我沒被她一針扎死是我命大!時過境遷,媽大概也有點悔悟。有次我們說起同年的小棉花,媽說:“肚子疼按說也不是啥大事,怎么就死了人了——那丫頭若活到現在,說不定也成人了?!眿尩囊馑际?,也許都有出息了。小棉花是個伶俐孩子。

    我不愿意再去干娘家,媽就自己顛顛兒地把東西送過去,幾個豆餡包子,或兩個粘火燒。也沒啥好東西。但在干娘那里,都緊俏。她一輩子也做不好飯。后來干娘搬走了,媽還想去送,哥嫂都說,拉倒吧,多老遠。媽才慢慢打消了念頭。

    幾年前,我給媽買了件紅罩衫。紫紅色毛呢的,沒領子,雙排扣。這是春節前的事。過了八十大壽,媽就是老人了。她也越來越像老小孩,口袋里的錢,總是隨手給這個幾百那個幾百。嚇得我們再不敢給她錢。那件毛呢衣服在媽的身上打一晃,就不知去向。關鍵是,春節前后,正是穿的時候??!當時也沒怎么想,后來嫂子告訴我,媽給干娘送過去了。媽對干娘說:“這是云丫給你買的,她在外工作忙,一直也沒忘記你!”

    干娘用紅果核給我裝枕頭,說是治頸椎。那枕頭硬邦邦,像裝滿了石頭子?;蚴怯么蠹t布給我縫圍腰,說不僅暖腰還可以避邪。我一次也沒往城里帶,都在媽的柜子里放著。

    媽到干娘家去,一去一天。干娘到我家來,一來一天。嫂子偷偷對我說,你買的東西,吃的穿的用的,媽大都送給了干娘,你到前街打聽就知道,干娘說這是云丫買的,那也是云丫買的,云丫比親閨女都孝順!

    我翻媽的柜子。一件羊絨的小開領衫不見了,一件蠶絲棉襖不見了。我工資不高,買那些東西也是要咬牙的。我問媽為啥把新衣服都送人。媽說,你干娘也不是外人。再說,她又沒閨女。

    我說,再也不給您買了。

    媽得意地說,我有啥送啥。

    4

    路上出了幾次狀況,都有驚無險。一輛什么車黑暗里沖過來,居然沒開車燈。司機猛地一擰方向盤,車向右前方急閃,車里的人都跟著趔趄。我撫著胸口,悄悄打量了下司機,是副見慣不怪的樣子。小程已經醒了,有時會咕噥一句,到湛山了,還是到桃源了?

    有一句話就在我的嘴邊:離目的地還有多遠?

    幾乎都要出唇了,被我硬生生地咽了下去。我想,問了又能怎么樣呢!

    我從沒想過車要帶我去哪里。車就是帶我去響泉,那里有阿祥。

    車里的氣氛一直都很沉悶,我曾經試著挑起話頭,卻發現,小程一問三不知。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三不知還是不愿意回答我。趕這樣遠的長路接一個陌生人,我懂那種辛苦。

    三人中,活躍的是司機。他居然指著左前方的黑暗說,這條隧道是我們打通的。

    恰好后面有人超車,他手里的方向盤劇烈地扭了一下,才把那車放過去。

    原來是修鐵路的。我心里說,阿祥的大項目也與鐵路相關。我似乎明白了。只是我不能問:阿祥是叫杜以祥么?或者,你們跟阿祥是什么關系?

    正前方終于出現了一片燈火。路牌出現了響泉兩個字,我驚呼,到了?小程說到了。賓館原來建在了城外,叫無量賓館。是一幢巨大的高樓,車子停下了,我看了下表,22:32。這個時間打電話顯然不合適。我連接上了網絡,給阿祥發了條微信:到了。阿祥很快回復:好好休息,養精蓄銳,準備明天下鄉。

    就像領導在下達指示。

    我問下鄉去哪里。

    阿祥說,你這次想接地氣,就去最古老的地方。

    我幾乎要歡欣鼓舞,我多喜歡古老的地方啊!

    小程幫我辦手續,服務生把箱子提上七樓。小程把鑰匙交給我,說王老師,有什么需要您就給我打電話,千萬別客氣。

    我道了辛苦,把他送到了門口。小程問明天幾點來接,我考慮到了失眠等因素,說九點吧。小程說,王老師是這樣,明天路不遠,可非常難走,是不是提前一些?我聽明白了他的話,說那就八點。小程體恤說,八點半吧。

    大床上被單如雪。服務員來送宵夜,說這房間還沒人入住過。原來賓館是新開業的。我洗了澡,換了睡衣,發現酒店的牙刷是軟毛的,非常好用。酒店里遇到好牙刷可不容易。我當即裝到箱子里一支。卻沒睡意。想這一天從北到南兩千多公里的行程,就像做夢一樣。可這樣的夢,從打小時候就有,一次說走就走的旅程,是人生的別一種風景。

    還是睡不著。從箱子里翻出書來讀,一直到凌晨三點。

    腦袋沾到枕頭上,模模糊糊想起阿祥。明天早晨不知道能不能見到他,他沒說過來一起吃早餐?;蛘撸矝]說陪我去鄉下。心下有些寥落。窗外的月亮透過窗簾縫隙鉆了進來,銀亮雪白,像猝不及防的來客。這是祖國西南的月亮??!我看著那一縷光華,心靜如水。我一路都心靜如水。把自己交給旅程,是因為我相信陌生人,陌生的阿祥,以及與阿祥相關的這片土地。

    有一條手機短信被我忽略了。我打開一看,是福成哥的。

    “你娘今晚又沒吃東西?!彼尤粫每拗谋砬??!澳愕降滓_幾天會?!?/p>

    我沒回,把手機關上了。

    餐廳空曠得像大會議室,大概時間還早,只有寥寥幾個人就餐。我圍著餐臺轉了一圈,沒發現可口的東西。連續幾天沒睡好,是我沒什么胃口。盛了一碗豆腐湯,拿了個學名洋芋的烤土豆,我吃得很辛苦。還不到八點,小程在餐廳里現身了。他說,王老師,我就在大廳里等你。你慢慢吃,不要著急。我暗笑了下,心說不急怎么會追到餐廳來,分明是想早一點趕路。我加快了吞咽的速度,含了滿嘴食物上樓去取行李。仍是昨天那輛車,仍是昨天那種規制,我坐副駕駛。車搖搖晃晃上路。滿目青山,滿眼陽光。北方的陽光也透明,卻跟西南高原不一樣。隔著車窗,仍然能感覺高原太陽的那種穿透力,像閃著寒光的劍鋒一樣。這就是滇西啊!這就是西南邊陲??!我心里輕輕呼喚著,強忍著心中的激動。我一刻都沒有錯開視線。山的樣子,樹的樣子,風的樣子,房子的樣子,老鄉的樣子,羊群的樣子,一朵野花的樣子,一棵草的樣子,我都想收入取景框,印在腦子里。一個熱愛遠行的人,一個實現了心中夢想的人應該有的樣子,就是我的樣子。

    有些路,一生只走一次。有些人,一生只見一回。心中默默涌動著一種情愫,恨不得讓車停下來,把雙腳踏到泥土上。

    路不好走,很窄。錯車要踩一腳剎車。因為很多地方是懸崖峭壁。我理解了小程早趕路的心情。那里的終點是我的,不是他的。我模模糊糊想我要去的地方,阿祥說很艱苦。難道要住老鄉的木頭房?要生火做飯?要用土廁?能想到的辛苦就是這些,不管怎樣,我都樂意,我有心理準備。即便幾天不洗澡,不洗臉,我也愿意。小程沒提阿祥,我也沒問。他總歸是忙。我沒做過重點工程的總指揮,但我認識領導重點工程的人,要事無巨細,事必躬親。唯恐哪里有紕漏。現在的工作越來越難做了?;鶎佣际沁@樣。哪里的基層不是這樣呢,針尖大的窟窿,能過漏斗大的風啊。所以我理解阿祥,來之前我就對他說,以不影響你的工作為前提。阿祥說,影響不了,也許你根本見不到我……我知道你喜歡獨自在異鄉行走。獨自,嗯。是的,我喜歡??烧娴囊姴坏桨⑾??我以為那是笑話。心里還是有一點憂傷,淡淡的。像風吹過芬芳的原野,田鼠睜大花椒籽似的眼睛,不知所措。北方草木剛發芽,南方的老鄉已經在晾曬麥子了。那些麥子躺在山坡上,捆成手把——就是一只手能握過來的樣子。這是我們撿拾遺落麥子的形制,說明這里山地貧瘠,若是我老家的平原,一捆麥子能有牛腰粗。干娘一個人……算了。怎么會想起她來……說是兩個小時的路程,可要穿越幾個村莊,其中有兩個村莊是趕場日,貨物都堆到馬路中間來了。老鄉趕著牛羊,開著農用運輸車,在路上走得旁若無人。司機出奇地好耐性,一次都沒有鳴喇叭。小程來了談性,指著豎起來的口袋說,新出土的洋芋,很好吃。指著籠中雞說,那是烏骨雞,此地的特產。王老師可以在小坎多吃些雞蛋,非常有營養。哦,小坎。這是我初次聽到這個名字,像一個女孩,讓人喜歡。白天趕路就不那么沉悶了。我問小程是哪里人,具體做什么工作。司機插話說,他是山西人,是工程隊隊長。我有些不好意思,說真是太打攪了。小程說,不打攪,杜總在前方給我們打仗呢。昨天因為一片林地跟老鄉起了糾紛,他們二十四個小時在現場堅守,就是比誰更有耐性。

    這個話題我感興趣,終于談到阿祥了。我循循善誘,問到底是怎么回事。小程說,聽說要清點,村長率全村的人在白地上連夜插樹苗。不符合政策的事不可能得到補償,可村長說,這些樹苗原來就有。杜總看出那些苗木活不過二十四小時,就率隊在那里僵持。后來那些樹苗都打蔫了,村長認輸了,說幾十個人插苗木,起早貪晚,都還沒吃飯呢。杜總掏出五百塊錢說自己請他們,村長接過錢,千恩萬謝走了。我說,這些老鄉真可愛。杜總呢,他的飯怎么解決?小程說,盒飯送到了地里,可老鄉沒吃飯,他也不會吃。自從重點項目開工,餓一兩頓飯是常有的事。我心里多了敬重,問重點項目是什么?小程說,杜總沒給您說起過么?我們要在中越邊境修一條鐵路,過境62公里。您若早些天來,杜總就有空陪您了。我心下釋然,這還有什么可說的,工作永遠是第一位的,我和阿祥都是這樣的心性。

    越往大山深處走,林木越蒼翠馥郁,放下車窗玻璃,我甚至能聞出松脂的香氣。我很喜歡這個味道,在明凈的陽光里,越發顯得迷幻。小程原來還是個健談的人。他說他在云南待了十三年,這里的老鄉好,比其他省份的工作都好做。同樣一個工程段,能提前幾個月完成任務。他具體說細節,有一次,手機和錢包掉在出租車上了,出租車司機哪也不去,就在原地等失主。還有一次,他們坐車找飯店,拐了兩個彎找到了。司機嫌路近,一分錢不肯收,揮手走了。這樣的人在大城市快要絕跡了,我心想。聊起流動單位的種種辛苦,小程說,家在太原,一年也難得回趟家,鐵路工人工資低,回家又要趕火車又要坐飛機。今年說好的回家過年,可工程大年初五開工,幾天都在路上奔波,跑不起。

    “這段鐵路是高鐵?”我問。

    小程答:“我們修的幾條鐵路都是高鐵,川陜,云貴。這不,眼下修到滇西了。”我側了下身子,專注聽小程講話。小程又說:“王老師肯定不少坐高鐵,想不到是我們這些人修的吧?”

    “還有杜總他們這些戰斗在前線的地方部隊,他們打的都是硬仗,很多時候比我們更辛苦。”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笑起來的小程牙齒很白。他有一張長方臉,眉目清秀,還很年輕。

    沒想到小坎有那么好的賓館。我站在落地窗前,外面就是瀾滄江。松林一眼望不到邊,瀾滄江的水就是在松樹的空隙像幅畫一樣地閃現。水是蒼翠之綠,居高臨下看,是靜止的。兩岸都是陡峭的絕壁,再大的風也吹不皺它們。這才是孤獨千年??!我看得有些癡。江水綠得深厚、滯重,也不知淌了多少年。我幾千里地跑來看一眼,在它是一瞬,在我是一生?。?/p>

    我還沒有住下,就已經不想走了。

    人生如果注定要停靠,就讓我停靠在這里吧!

    5

    年輕的時候,我頻繁地利用各種機會住到娘家,幫小弟鋸木頭。那些圓木都是老榆木,鋸成樹墩做菜墩,據小弟說,它們能賣進中南海。

    鋸樹墩非常有講究。用尺子畫出圓周線,一個鋸偏了,個個都會偏。鋸偏了的木頭非??尚?,排列的時候像人一張張長歪了的臉。

    如果想把木頭鋸正,身形要直,雙手握緊鋸柄,一拉一扯時動作要端。飛舞的鋸末像極了面包屑,散發著一種純凈潮濕的香味。

    我們周圍經常圍著許多看熱鬧的人,也說閑話。他們對我能俯下身子鋸木頭給與高度評價。一說我能干。他們說,你是國家干部,干這種拉大鋸的活兒一點不怕失身份。一說我會干。打小就是靈透的人,這一條街,一樣大的孩子十幾個,老菩薩就看得上我,認我當干女兒。他們的意思是,老菩薩是個有法眼的人,能看上的人不一般。鄉間人都愛說閑話,他們的閑話里含著親厚和樸拙。我很享受這種狀態,甚至對拉大鋸著迷,沒事就往家里跑。不單練臂力,順帶把肩周炎也治好了。

    那時我連村里的鳥兒都認識。孩子午睡,我端著臉盆去河里摸螺螄,曾經摸到展開足有半尺長的蝦。把蝦斬成段,鐵勺里放上油,放到節煤爐上烤,女兒睡醒讓鮮蝦饞得流口水。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村莊就隔膜和陌生了。孩子不認識,新娶來的媳婦也不認識。往往要敘談半天,才恍惚知道誰是誰家的。我從箱子里翻出舊的鞋子套在腳上,村南村北到處走,我想走出那種熟稔的味道和感覺,這就是家園啊!有一次,就走到了一戶人家的門口。門樓是舊式的,兩扇鐵門窄小削薄,墻頭上生著狗尾巴草。我正恍惚,干娘從門里閃出來,覷著眼睛打量我,試探問,是云丫么?

    我沒想到干娘老成那樣了,團團縮縮像顆發霉的核桃。我在心里估算了下她的年紀,望九十了。女人活到這把年紀不容易。自從干娘搬出老街,我一次也沒到這里來過。在心里,我不覺得兩家還有往來的必要。認干娘的事,不過是小時候的一場游戲。這樣的游戲鄉間有很多,小孩子身體弱,或容易夭折,還有認水井、古樹、神像和碌碡做干娘的。走動幾年,孩子大了,關系慢慢就淡了。也有反目成仇的,基本上因為一家對另一家付出太多。你給我一個桃,我必要還你一個杏。否則被人家要上門來,臉難看,心也就傷了。事情說起來就是這樣,可我看見干娘還是覺得羞愧。腦里倏忽想起小時候,干娘的紅爬豆高粱米飯,或六六粉味的點心,也滋養了我很多年。還有那根大針條,也許真解決過什么問題也未可知。或者,不解決問題也沒有扎壞我,再怎么說,干娘心是好的。干娘拉著我的手,扯直了往屋里拽。嘴里喊:“福成,福成,你看誰來了?”

    福成哥從屋里趕出來,他也老得不成樣子。我唏噓地看這兩張臉,都是灰黃的顏色。似乎缺少光照,又營養不良。福成哥的情況我知道一些,他早些年就開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他和干娘一樣,信奉神神鬼鬼。知道他光景過得差,但沒想到差成那樣。房子低矮破舊,堂屋都是煙熏火燎的痕跡。一只鐵架子油漬斑斑,上面停放著煤氣灶,煤氣罐老虎樣蹲在角落里,一半陰一半陽。余外再無一物。室內的陳設都是從老房子里搬過來的,我甚至認出了那只用玻璃紙糊的帽盒,還放在墻柜上顯眼的位置。那里過去盛的是花樣子和鞋樣子,干娘是個手巧的人,不會做飯,卻畫啥像啥。那些曾經紅艷的梅花、荷花、并蒂蓮,裝滿了一只紙盒子。惹眼的是長條香案,半米高的神像前既有供品又有香火。一股嗆鼻子的香味在空氣里彌漫,惹得喉嚨刺癢。我特別想問一句,神真的喜歡面前煙熏火燎么?福成哥給我倒水,陶瓷缸子,底都磨掉了彩釉,黑漆漆的。干娘悉悉索索地掀柜蓋,拿出了一布袋花生。干娘說,云丫,我做夢老夢見你,你跟縣長在一塊工作?

    我笑著說,我們在一座城市辦公。

    干娘說,神仙保佑,我想誰誰就到。你能不能跟縣長說說,讓大家都信神?

    我說,這個我可說不了??h長不聽我的。

    干娘似乎沒有聽見我的話,繼續在自己的思緒里。干娘說,這個社會的人都學壞了,誰都管不了他們,神仙能管。

    我說,您就別管別人了,把自己管好就行了。

    干娘說,不是我想管,是神仙讓我管。神仙說你媽宅心仁厚,得度。這不,你媽也開始吃素了。

    這倒是個新情況。我愣了一下,說她身體不好,又做了大手術,得加強營養。您可別讓她信您這一套。

    干娘癟癟嘴說,你們是有文化的人,按說不用我這個老太婆多講。你信了神仙,神仙還能虧待你?你身體沒營養,神仙會給你加營養!存折上沒錢,神仙會給你打錢。

    跟干娘哪有道理可講。我看著干娘。問她是什么時候開始吃素的。干娘掐著指頭算,有二十幾年了。自從信了神仙,腿也不疼了,身上有勁了,眼神也好了。過去害眼病,眼差一點就瞎了。自打信了神仙,現在還能刃針呢。我環視著屋子說,讓神仙給您蓋層房吧。干娘趕忙擺手說,那哪行!這世上多的是多災多難的人,神仙得揀要緊的救。

    我問她神仙長什么樣。她說經常夢見,高高的個子,穿白衣服,走路沒有聲音……忽而一指香案上的神像,就是他那樣。

    可這是何方神圣?我有些看不懂。白白胖胖的笑臉,拄根拐杖,穿件白披風,慈眉善目,像戲里的白眉大俠。

    我想起了干娘在村里的許多傳說。早些年間,她巫不是巫,醫不是醫。原本就是個尋常的農家媳婦,一次在生產隊的麥場里踩麥秸垛,不小心頭朝下栽了下來,摔昏迷了。醒來說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話,說看到了村里的許多死者,讓她帶來了各種各樣的要求。有嫌衣衫單的,有嫌棺木薄的,那段時間村里烏煙瘴氣,似乎到處都是人的魂靈。她用了許多法術,才把那些魂靈驅走。社員頂著烈日在場院翻場,她躺在炕上,額上敷著拔涼的井水冰過的毛巾把兒睡覺。她總是比別人有更多的權益和自由,包括柜子里的點心包,從來沒斷過。到我記事時,已然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她的道法純熟,不再提驅鬼降怪,搖身便治各種疑難雜癥。鄉間缺醫少藥的年月,那根不消毒的針條,也不知反復扎過多少人。想起死去的兒時伙伴小棉花,我就覺得不寒而栗。

    她的世界不知是個怎樣的世界。我從沒想試圖進去,也進不去。小時候學過一個詞叫“花崗巖腦袋”,干娘就是一個頂著花崗巖腦袋的人。任是誰,任是什么事,都休想說服她。

    我說,福成嫂子去世的時候才五十出頭吧?城里這個年歲的女人還穿紅戴綠呢。我的意思是,你們怎么沒有讓神仙救救她,讓她那樣早就駕鶴歸西?

    干娘氣憤地說,那就是個死犟種。你說天她信地。她如果聽我的,咋會死那么早!

    我懶得再說話,扭頭看福成哥。頭發白得一根不剩,臉上掛著謙卑的笑,卻也木刻樣地呆板和安詳。我小的時候他給我編蟈蟈籠子,砍來甜棒給我送家里來,還用草帽給我端來小屎瓜,他跟弟弟福滿完全不一樣。如今福滿早就發達了,號稱擁有我們這座城市最貴的車,最好的房子。我有幸跟他同桌吃過一次飯,飯后他送我回家。感覺車體輕飄得厲害,行駛時像飛起來一樣。他沒有問起罕村,我也沒提。他已經許多年不回家了,跟老娘和哥哥,連血脈都斷了。

    再無話可說,我起身告辭。想了想,還是掏出幾百塊錢給干娘。沒想到,干娘突然渾身顫抖,回身就跪在香案前。她說感謝神明,給她送來了貴人。

    福成哥說,云丫,你有微信么?我們加一下微信。我的朋友圈已經兩百多人了。說完,把手機拿了出來。

    這倒讓我沒想到。我還以為福成哥是個不使手機的人。那款手機巴掌大,超薄型。福成哥熟練地調出二維碼,對我說,你掃一掃。

    我說,福成哥還挺新潮。

    福成哥說,這都是為信仰準備的。

    我說,干點別的吧,把生活弄好點。

    福成哥說,我們已經相當好了。你娘已經九十歲了,她還能再活九十歲?

    微信上,經常滿屏都是福成哥轉發的資料,十有八九是講因果報應的。他還把他義妹的故事發了個小原創文章。說義妹從小就心地善良,長大果然結了善緣,做了文官。我把手機已經扔到一邊了,想想又覺得不對,拿過來仔細看,那個義妹,說的不就是我么!我氣得不行,可又無計可施。他沒說出名字,文字中也沒有更具體的細節,更似一個雞湯似的表揚稿。我清楚,肯定是跟我那次給幾百塊錢有關。那天他發來一個小視頻,我打開一看,干娘拔著身板站在香案前,說云丫,我想你了。福成哥跟了句,云丫,你娘想你了。明天有個法師來講課,你來聽么?

    我買了半頭豬的排骨回家用大鍋燉。灶里的劈柴熊熊燃燒,香味很快從鍋里氤氳出來。母親說,我不吃葷。我說,不吃不行。嫂子說,母親自打戒了葷腥人就明顯消瘦了。我給母親把排骨夾到碗里,母親發了半天呆,還是勉強吃了。

    我說,以后別去前街串門子了。再去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母親說,老街沒有人,前街人多,熱鬧。

    我說,那就看電視。電視里人多。

    母親說,電視里的人跟我說話么?我膩得慌啊!

    6

    三三是鎮里派來給我當向導的,是一個瘦若竹竿的彝族小姑娘。問起身份,她竟然是婦委會主席。我對三三說,鎮里工作正忙,你不用整天陪著我。三三眨巴眨巴眼,說您咋知道鎮里正忙?我說,重點工程正在推進,你們是不是也有征地拆遷任務?三三說,小坎有十二公里。我說,這里治安好么?三三說,這里從沒有治安案件,就是村里狗多。我說我不怕狗。三三說,我們的第一個合作社在青岡,那里是瀾滄江和黑惠江的交匯處,杜總特別指示讓您去看看。我無話可說了。那里離鎮上十幾里地,沒有任何交通工具可以抵達。我說,我們走過去要用多久?三三說,杜總協調了鎮里的車。青岡看著近,走過去好遠啊!

    都是下坡道“之”字形的彎,右手邊就是懸崖,看一眼就暈得不知所以。安全帶就在右肩上撞肩膀,猶豫好幾次,我也沒好意思把它抻下來。我想,這樣深的峽谷,一根安全帶大概解決不了安全問題。一路我都提心吊膽,怕來一輛對頭車,因為那路細得實在過分,我總疑心右側的車轱轆會懸空。一輛拖拉機擋在前方,兩個彝家女子正在用背簍背糞。車在下坎,車箱正好與上坎的地面平行。女子戴著頭巾,背了滿滿的糞筐出來,人到車上,背一弓,身子一顛,背簍折到頭上,成倒立狀,糞肥便徹底灑了出來。司機下去交涉,比劃半天,讓拖拉機手把車往前開,從一個上坡去一戶人家的院子里,把我們的車讓過去??赏侠瓩C手膽子小,不敢上那樣陡的坡。司機只得親自上陣,先把拖拉機開上去,再把自己的車開過去,再幫拖拉機手倒車。真是個身手敏捷的小伙子,把拖拉機穩穩地停在了原來的位置上,兩個彝族女子剛好又背著背簍出來了。經過這一番折騰,我對司機增強了信心,再不想偷偷去扯安全帶了。來到青崗村,車子停穩了,我們下了車,司機還有別的任務,把車開走了。臨走約好中午來接。我仍然心有余悸,問三三,這邊的車禍多么?問完又覺得自己蠢,沿路車這樣少,司機又都本領高強,哪有車禍可言哪!

    合作社的社長姓茶,女子叫阿翠,是他老婆。阿翠看一個代銷點,對面就是合作社辦公的地方。我問茶社長是不是村里的干部。茶社長說不是。他只負責經營,把村里鄉親們的產出變成商品。眼下就要去水電站送豬肉,一次送三百斤。我只來得及給他們夫妻照張相,茶社長就匆匆走了。阿翠搬了小板凳出來,我們坐在臺階上,前面就是兩條江,順著山谷擰來擰去,從我這個角度看,真是兩條一模一樣的江,毫無銜接的地方。不知緣何叫兩個名字。關鍵是,黑惠江遠不如瀾滄江名氣大,最起碼,我沒來之前對它聞所未聞。阿翠是一個漂亮女人。我發現,彝家姐妹都是漂亮女人。眼角開,臉型小,神情活潑。她拿出紅牛飲料給我和三三,我推辭了半天,只得接了過來,放在了臺階上。天上下起了小雨,遠方彌漫著霧氣。沉靜的江水越發顯得含蓄。阿翠是一個喜歡說話的女人,她站在臺階下方,嘴巴一刻都不閑著。她告訴我她有兩個女兒,一個讀大學在省城,一個讀高中在縣城。小女兒是她在地里生的,有次去干農活,孩子突然就鉆了出來。她脫下外衣包住孩子,用手扯斷臍帶,抱著孩子回家了。她說話的頻率很快,我能聽懂少一部分,多一半都有賴于三三翻譯。她有句話常掛在嘴邊,那就是“國家政策好了”。修條水泥路通到了山外,是國家政策好了。農民翻修了新屋,也是國家政策好了。她為自己沒有文化羞愧,說那時家里窮,父母只讓男孩子讀書。趕場買支牙膏也要翻山越嶺走一天的路,起早打著火把去,夜里打著火把回。她領我們參觀牛欄,豬圈。紅毛豬剛長大,擠在一起睡覺,這頭疊那頭,那頭疊這頭。十幾頭小牛養在老屋里,簡直暗無天日。眼睛適應半天,才從窗縫射進來的微光中看清它們或臥或站的動靜。地上鋪著麥草,看得見的干爽。感覺得出,阿翠是一個能干的人。新房建在了坎上,是三層小樓,外墻體貼著瓷磚,閃閃亮。瓷磚這種東西真是可惡,居然能從中原腹地貼到這么遙遠的山寨。我問,家里人口少,為啥蓋這樣多的房子。阿翠說,村里人都這樣蓋,你不蓋就是不體面。

    我們走了五戶人家。都還沒在院子里站定,主人便搬著箱子來送紅牛飲料。關鍵是,我們的兩只手里都各拿了一只飲料罐,老鄉有辦法,給你放到衣兜里,背包里,或者讓你夾在腋下。無論怎樣推辭都不行。最后一家是對老夫妻,兒子就在鎮里當鎮長,他們大概忘了送飲料,后來追我們到遠處的麥田里,把飲料放到了我面前的石頭上。

    一罐飲料不是為了讓你解渴,是為了釋放善意。是視你為尊貴的客人。我充分理解了他們的行為。

    我問三三,村里人為啥家家存放紅牛飲料。三三說,他們覺得這是最好的飲品,可以招待貴客。我把老人留下合了個影,每人拿罐紅牛飲料,倒像是紅牛的托兒。

    麥田對岸,就是水電站大壩。三三特意領我到這里來,就是讓我領略這嘆為觀止的建筑。隔著瀾滄江,從我的角度看不到任何細節,但高原電站本身就是奇觀,還帶動了這一方的經濟發展。修路,辦學,繁榮貿易,發展旅游。我也才明白阿祥為啥讓我到這個地方來,這里是瀾滄江上的一顆明珠,當年阿祥也是建設者。

    更重要的,這里有一座賓館,可以舒舒服服地入住。

    我一直沒有主動聯系阿祥,我不愿意打擾他。或者,我也不愿意打擾自己。想起阿祥,我總是隱隱有些悸動。八年的網友,或者,比朋友還近一點。否則,怎么那么容易相邀,又怎么那么容易被邀。乍一見面該當如何,想一想也蠻激動人心的。按照規則,似乎應該擁抱一下。論壇的朋友聚會,有專程從美國、新加坡、日本飛來的。擁抱是必不可少的一個流程,男女老少,格抱無論。那種感情,真是強似生活中的朋友??墒牵瑢τ谖液桶⑾?,真的適合么?我給自己制定了行動路線,探訪古村落。沿一條山路去江邊。如果有可能,去碼頭坐船到江對岸,看不一樣的風景。賓館外面有一條上坡路,翻過一道山脊,就是原始森林,我看好了一條小徑,明顯是盜采盜伐的人踩出來的,因為看不到通向哪里。任何一條路對我都是吸引,我渴望能把所有的路都走一走。

    山里的狗并不嚇人。如果主人良善,狗怎么可能窮兇極惡。遇到了幾只叫嚷的狗,都像見不得生人的小孩子,你朝它走去,它就夾起尾巴躲得不知去向。寂寂的山路上經常只有我一個人。大大的太陽無遮無攔,是地老天荒的感覺。路傍著江水,山也傍著江水。村子就在眼前,可走上半天你會發現它仍然在遙遠的地方,可望而不可及。到處都是陡坡陡崖,壁立千仞。鷹在山崖下盤旋。松鼠在腳下出沒。偶爾還能看見一只狐貍,比火紅略淡,坐在松樹下機敏地看著你。還能遇見放羊的,趕場的,砍柴的,上學的。一次只遇見一個人,從沒一次遇見兩個人。無論男女老幼,都會停下來跟你說話。女人會叫你嬢嬢。嬢嬢你從哪里來的?你去哪?你找誰?后來我才明白嬢嬢是尊稱,代孩子指。我們在山路上經常會聊很久。雖然大多數話都聽不懂,可她說她的,我說我的,一點也不影響我們聊天的熱情。

    這種來自陌生人的友善,在生活中許久沒有遇到了。

    淡淡的憂郁隨時裹挾而來,那是我想起了家鄉。那座村莊越來越讓我失望。想到她我心跳都會不規則。對,我想阿祥。我們認識八年了,卻沒見過面。如果不是來投奔他,我們甚至沒通過電話。網上的阿祥是一個大師級的人物,無所不專,無所不能。任何話題都有獨到見解,有許多骨灰級的粉絲。我們之間是有些特殊的,彼此仰慕,或者,惺惺相惜?我說的話他懂,他說的話我懂。解釋起來就蒼白了,含在心里就韻味十足。內里的成分,我們從沒談過,沒必要。有時不說,代表更多。千言萬語,化作沉默。這是哪首歌唱的,歌詞輕飄飄地劃過。阿祥的微信適時地飄了過來:我知道你喜歡到陌生的地方行走,這次你能來,乃是對我的信任。每每想到這些,就感嘆一下,唏噓兩下!

    我只回了一個字:切!

    我去江邊的村莊,無數“之”字盤旋,兩個小時過去了,馬路似乎就在頭頂上,并沒走出多遠。路邊的木棉開了,它就是為我一個人開的也未可知。我很注意地發了條微博而不是微信,阿祥馬上看到了,吃驚地說:“怎么是你一個人,安全嗎?三三呢?鎮里沒派車還是你沒要車?天黑能不能趕回來?你千萬要當心別迷路!趕緊往回走,別讓我不放心!”我呆呆地看了會兒,怪他大驚小怪,偷窺我的微博。我的微博就是做個隨行記錄,“從今天開始你就當我的微博不存在,否則我就不發了!”

    “遵命。”他妥協。

    但三三明顯跟緊了。轉天去古村落,我打聽好了走過去也只要四十分鐘,三三還是把車調了過來。車子停在山腳下,我們要翻越一座山嶺,穿越山間小路才能到達村莊。村里的人都搬到山外去了,古老的房子成了飼養場,家家院落里養著雞鴨牛羊。介紹當地風俗時,我一直以為打歌是一種歌唱形式,就像對歌一樣。三三嘴里頻繁出現這個詞,我讓她唱給我聽。三三笑彎了腰。她說打歌是一種舞蹈,在喜宴上用于助興,通常要跳到通宵達旦。我說,那你就跳給我看看。三三把手里的相機放到一塊石頭上,試圖比劃幾下,可卻找不到節湊。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年老的女人背著大捆麥草走了過來。三三問,你會打歌么?老人二話不說,就把麥草捆放到了壩臺上,起身跳了起來。這是個身量高的女人,眉目舒展,精瘦精瘦的,皮膚黧黑。但仍然能看出年輕時的風韻。她手腳并用,目光澄澈,跳得旁若無人。手揮舞,腳抬起,轉圈,頭巾裹著風在空中飄,每一個動作都很認真,仿佛在獨自享用舞臺。又有兩個女人加入了,她們一個住在旁邊,一個從這里路過。自然而然的,形成了一個整體。眼往一個方向看,手腳往一個方向擺動,臉上都有迷人的微笑,都跳得旁若無人。我和三三受了感染,跟在后面學。這場舞蹈盛宴好久都沒有停止,直到我和三三都累了,她們才停歇。

    幾個年邁的女人圍攏過來,跟我打聽山外的消息,問我家離北京多遠,我說80公里。她們羨慕地說,太近了,那會天天去北京吧?

    我突然想起了干娘。一個蜷曲貧弱的小老太,她年輕的時候除了去鄰村給人扎針治病過陰,一輩子連縣城都沒去過。

    是的,她沒去過。

    就更別提北京了。

    我告訴了她們。她們嘴角漾出一種遺憾來,發出很多感嘆詞,那意思仿佛是在說,太不可思議了,怎么會那樣呢!高個子女人去背麥草,我和三三趕緊跑到身后幫忙。她腰一弓,拽著一簇柔韌的植物把麥草背了起來。回頭朝我們招了招手。

    站到樹蔭里,我忽然想起了一個問題。我問:“杜總是怎么跟你們介紹我的?”

    三三說:“杜總跟我們約法三章,不叫官職,不專門宴請。如果不叫老師,就叫大姐?!?/p>

    我扭過身去對著天空笑。這個阿祥真是太有意思了。

    三三說:“杜總說您是來做鄉村調查的?!?/p>

    我說:“杜總說得對?!?/p>

    “可是……”三三忽然變得吞吞吐吐,“我還是想請您吃頓飯,這里的烏骨雞湯很有營養,路邊有家店,我已經跟老板把成年的雞公定好了?!?/p>

    我拍了下她的肩膀,說聽杜總的。至于那只雞,你就替我養在山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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