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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文學》2018年第10期|陳世旭:貴族范兒
    來源:《上海文學》2018年第10期 | 陳世旭  2018年11月01日07:09

    聽說又有機會參加筆會,韓昕著實興奮了一陣。

    韓昕初中畢業下鄉插隊,晚上趴在草鋪上做些不著邊際的文學夢,后來好不容易進了縣文化站,娶妻生子,日子過得拮據,看別人寫小說來錢,也跟著玩命。居然鬧出了一點響動,給調到省城當專業作家。卻又很多年寫不出什么像樣的東西,眼見得就江郎才盡了。

    之前,韓昕只參加過一次筆會,有位作家臨時來不了,讓他湊數。那次,一個記者在采訪完成后,偶然發現漏了他,很抱歉,說真不知道他。他自然很失落,但心里不能不承認:他的確不在讀者的視野里。他對自己的寫作狀態再清醒不過:屬于一壺水燒出了一點響動卻永遠不開的那種。他寫的那些既不靠宣傳品的譜,領導部門看不上;市場上又沒有發行量,讀者也不買賬。就是在圈子里,也上不了排行榜、進不了若干強,評家不評、選家不選、出版社不出。只是寫作已然成了職業,也是從小就覺得還有點趣味的事。至于有沒有人看,看了說好說歹,就懶得操心了。文壇上出國、筆會之類風光的事,他從不作指望。讓人關照上了,受寵若驚,欣欣然;沒人關照,也心安理得,安分自在。

    很多年前,韓昕身邊的許多朋友紛紛背井離鄉,往特區謀職,有人在做決定前征求他的意見,他眼也不眨就說:還猶豫什么!不為自己想也該為家人想啊。不久前偶然遇見幾位早年南下的朋友,聽說他還在寫小說,驚叫起來,為他抱屈。說以你的能力當初要是出來,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依舊留在溫飽線上。他們而今最不濟的都買了車置了房握了大把股票。

    韓昕為他們高興,卻無悔意。他知道他們的財富起碼不會是馬路邊撿來的。也許是出于禮貌,他們對他的能力估計過高。且不談創業打拚的辛苦,僅僅是想到一旦換個地方必然要搬家這件事,他就會立刻打消一切非分之想。

    其實,這么多年,韓昕做其他職業選擇的機會還是多的。不搬家出遠門也未必沒有寫作之外的致富方式。他有個朋友是開廣告公司的,常讓他參與策劃設計。他的參與全憑興致,不取分文。次數多了,朋友頗不過意,建議他或加盟或干脆自立門戶,能不能暴富不保證,但至少來錢會比現在這樣寫小說多得多,也快得多。他笑笑,沒有下文,潛意識里還是覺得哪有點落魄。

    一種生活方式既成習慣,要改變是太難了。尤其是像他這樣一個惰性十足的動物。早年看過俄國人寫的奧勃洛莫夫,當時沒太看懂。現在想起來,除了不是貴族,他簡直就是那位著名的俄國懶蟲的中國版。

    韓昕絕對安于自己的這種惰性,一個人對自己不抱太大的期望,自然也就不會有太多的失望。他甚至想:現代型生活固然美好,但享受它卻是一種能力。日日美食,夜夜笙歌,沒有非凡的腸胃和精力,縱然富可敵國,也只能徒呼奈何。

    只要沒有外出旅行,韓昕幾乎所有的日子都鎖在門后爬格子。很多年下來,許多人以為他蒸發了,或是覺得他成了幽閉的苦行僧。這一次筆會前,一個香港藝人跳樓自盡,筆會組織者中的一位好心朋友受了觸動,想起讓韓昕湊數,并且特地在電話里反復規勸韓昕“出來散散心”,聽口氣,似乎認定韓昕患了抑郁癥,韓昕越說沒有,他越覺得有。韓昕只好緘口,隨他長吁短嘆。

    韓昕所以特別高興,是因為這次筆會里有曹不興。

    因為生性拘謹,韓昕從來不敢跟名人套近乎。對曹不興,他只是打心底里仰慕。

    在當代文壇,曹不興的名字并不是最響亮的,韓昕認的是他的深刻。看過他的小說,韓昕覺得自己淺薄得簡直就是個泡沫。

    曹不興的文字有一種強烈的苦難意識,作家背負著命運的沉重十字架,用苦難書寫出生命的深度。即使貧病交加生不如死,也沒有放棄思考生活的權力。作品對肉體痛苦與靈魂拷問的描寫是那么揪心,血性、良知、正義和夢想的光芒是那么耀眼。曹不興在他的文學講演中總會引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話:我只擔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難!每次都會強調:已經寫出的那些其實算不了什么,他最想寫也一定會是最好的作品還沒有寫出來!

    韓昕覺得,就憑這種自我認知,曹不興也超過了與他同時代有著相似經歷的作家。

    這次要見到他本人了!韓昕想起來心里就一熱。

    韓昕下了飛機,見到接站的人就問曹不興老師有沒有到,聽到肯定的回答,心居然“別別”跳起來。

    這趟飛機到達的時候是半夜,想著明天早上就能見到曹不興,在賓館入住后的韓昕睡得很踏實,居然沒有聽見叫醒電話。等到忽然驚醒,胡亂漱洗,匆匆去到早餐廳,正趕上曹不興在侃侃而談。

    悄悄打聽,知道曹不興跟大家講的是什么叫“貴族范兒”:早上起來,穿著睡袍,有人用茶托子端來清水,等著你漱過口,再端來熱咖啡、小點心,順便帶來當天的報紙。你呷一口咖啡,放下,兩只指頭拈起一塊小點心,喂進兩片嘴唇張大得剛剛好的夾縫,開始看報。報紙不是隨便打開就可以,那是街邊的老頭。怎么打開報紙最是重要。

    曹不興說著,右手攥住報紙的一角,像打開折扇一樣朝左邊“啪”地一甩,報紙隨之展開。

    “這才叫一個貴族范兒!”

    陳學良吧嗒嘴贊道。他的名字跟張學良相同,這讓他覺得跟民國那陣很接近。他知道曹不興的祖父是清代舉人,曹家是幾輩子的官宦人家。作品和名氣就不用說了,便是曹不興的咳嗽,他也覺得透著世家氣息。

    韓昕在一邊默默打量。跟事先的想像差不多,曹不興果然是氣度不凡。

    坊間關于曹不興的緋聞滿天飛。說祖國大地到處有他的家,包括香港澳門。這頭一個女人依依不舍送他上車,那頭一下車就有個女人迫不及待撲進他的懷抱。他甚至常常趴在一個女人身上打電話跟另一個女人約會,說得有鼻子有眼。這很正常,緋聞是名人的標配。名人沒有緋聞那還叫名人嗎?

    像曹不興這樣的大叔,是最招惹文學女青年的。除了有名有錢有品位,還有形象。按算他早過五十歲了,依然可以用帥氣形容:修長,勻稱,毫無贅肉和油膩。這樣的身材足以完爆許多年輕人。結實的體格,眼睛明亮,笑容燦爛,完全看不出歲月的痕跡。頭發是檢驗型男的標準,尚且濃密一絲不亂的頭發更是帥出了高度,隱約可見的幾絲白發透露著成熟的氣息,男性荷爾蒙爆表。自信讓他忘記了年齡,少年般的熱情勃發,精力充沛,讓人相信,只要有一顆年輕的心,哪怕年過半百也照樣光彩迷人。上帝很公平,把大苦大難給一個人的時候,也把不凡的才華和氣質給了他。

    誰說時間是把殺豬刀?作為一個名作家,曹不興大部分時間應該都在拚命寫作,真不知他用了什么靈丹妙藥抵御地心引力和歲月侵蝕的。

    時間積累了閱歷,閱歷沉淀了氣質。溫和,優渥,事業有成,榮譽和財富集于一身,這樣的大叔,簡直不給年輕人活路。和曹不興相比,四十出頭的韓昕感覺自己更像年過半百。

    上午的日程是參觀開發區。曹不興出了賓館大門才發現沒穿外套,說,人下來,衣服落房間了。眾人還沒怎么明白,姚舒立刻就接嘴說:“不是衣服下來,人落房間就好了。”

    姚舒在文壇正當紅,心情好,人本來就爽快,一群人里,老遠就聽見她嘻嘻哈哈的笑聲,一張刀子嘴,反應和語速極快。

    工作人員小丁說,園區的樹還沒長大,道路暴曬著,陽光熱辣,根本用不著外套,但曹不興說:“不可以的。麻煩你跑一趟。”

    小丁取了外套下來,曹不興鄭重穿上,走到賓館大堂的鏡子跟前整理了一番,這才動身。

    “貴族挺累的,看曹老師這講究。”姚舒呵呵笑道。

    大家等著曹不興第一個上車。他昂首闊步走近中巴,一彎腰鉆了進去。陳學良緊跟在他后面,挨著他在前排的領導位子坐下。

    四月的天空瓦藍瓦藍,沒有一點雜質,云朵一團一團的,白得耀眼。前面一輛車也沒有,馬路又寬闊又明亮,綠樹和樓群唰唰后退,車子好像直入藍天白云,開車的和坐車的都特別暢快。

    “我這次出來前,發了一條微博:‘我要去邊疆了。’立刻就有人跟帖:‘天哪,連邊疆你也跟我爭!’”

    坐在最后面的姚舒說完大笑,喘不過氣。

    跟姚舒同座是出道不久的蔡月霞,永遠一副病怏怏的樣子,一上車就開始絮叨,說自己如何深受失眠之苦,一晚吃多少顆安眠藥也不管用;在家里如何不會做飯,不會針線活,不會洗衣服,開車出門就回不來,等等。照采風團的簡介,她當專業作家之前一直在農村生活,應該不至于這樣金枝玉葉。姚舒脫口說:“你直接說你是大作家就好了,用不著這么費心繞彎子。你肯定以為城里的大作家女作家都是要失眠的都是生活上很弱智的是吧。”

    蔡月霞要是知道陳學良在前面怎樣議論她,就不會這樣辛苦秀小可愛了,“女人一過四十,基本就沒有性別”。

    陳學良說:“上禮拜在北京,跟情人約會,繞著紫禁城聊到半夜。”

    “繞著紫禁城,還聊到半夜?什么人啊,這么磨人。”曹不興漫不經心。

    “同行,絕對美女,素質跟顏值一樣高,我們無話不談,唐詩啊,宋詞啊,明清小說啊,”陳學良說著,吸了一下流出嘴角的涎水,“還有老莊哲學。”

    曹不興說:“此事與哲學無關。勸你一句,可以風花雪月,不可以賣弄風花雪月。”

    “那是那是,讓曹公見笑了。”

    陳學良口口聲聲喊曹不興“曹公”。蓋因喊“曹老”顯老,喊“曹公”顯派。

    韓昕很看不上陳學良的酸不拉唧。那番話明顯是想打擊后面的兩位女士,挺無聊的。昨夜他們住同一間房,陳學良一直在給姚舒打電話,翻來覆去就那幾句話——我一見你心就亂了,想跟你聊聊,行行好,發點善心,就一點,一點點就行,我決不貪心,末了賴不拉唧地直接問:“我可以需要你嗎?”

    那邊顯然摔了電話。陳學良板著臉,微皺著眉頭,盯著再不出聲的話筒自言自語:“我靠,裝什么淑女,筆會不就是來找艷遇的嗎?”

    陳學良的嚴肅跟下流成正比。永遠板著臉,微皺著眉頭,似乎思考著國家民族的未來。不管什么話題,他說起來都是鄭重其事、語重心長的樣子。

    韓昕跟陳學良并不熟,上回他頭次參加的筆會也有陳學良,之后從沒有聯系。陳學良眼里很少有看得起的人,總是一副睥睨的神態,對誰都愛理不理,只喜歡黏曹不興這樣的名人。一隊人里只要誰風頭最勁,他就是那個人的影子,一前一后,一呼一應。所有的采訪,他都緊挨著人家蹭鏡頭,決不落下。他是影視圈的,有極強的鏡頭感。論寫作路數,他跟曹不興完全是兩碼子事。他寫的都是宏大政治頌歌,經常在各種媒體痛斥文藝界的道德淪喪、人文潰敗。收入就更不必說了,同行的作家顯擺房產私家車之類他覺得特可笑。對他的甘居曹不興下風,人多不解。他倒是實在:“歌頌和痛斥是工作,出名和賺錢是生活。”影視劇本在好萊塢叫“腳本”,他就是個“腳本”寫手,曹不興才是作家。作家是什么?是社會良心!這些話讓韓昕對他多少有一點好感。

    近些年興起的這種筆會,跟演藝明星走穴一樣,名義都很堂皇:“深入”、“貼近”、“群眾”、“時代”都是大詞,實際上不過是讓一兩個有些名氣的牽頭,領著一幫二三流作家四處轉悠,然后寫個千字文交差,找來的錢除了給作家們開“稿費”和差旅費,其他就是主辦方的收入。跟街上耍猴的敲著鑼,讓猴子們翻筋斗,向圍觀的人討錢性質一樣。不過作家們挺樂意做這樣的猴子。一路走來,好吃好喝好住,說不定還有一出兩出意外的驚喜,跟挖空心思、吭哧吭哧苦熬出來還不一定會被采用的狗屁小說、散文、詩歌比,稿費還高了多少倍,何樂而不為?這樣的性價比,對老區來的韓昕幾乎就是“扶貧”。他很知足,從不嫌錢少。聽說有的名人讓經紀人或干脆自己開口,漫天要價,而且只是去開幕式露一臉,給主辦方個“面子”,也不羨慕嫉妒恨。他要是那么有名,也一樣,不要白不要。曹不興名頭不在他們之下,卻沒有任何例外要求,這才真叫“貴族范兒”。“貴族范兒”,說那么多,其實就是不市儈,沒有煙火氣。

    這次筆會,同行的人一個個都挺自得,各有各的風頭,有拿各種全國大獎拿得手軟的,有專寫企業家和政府官員的傳記和報告文學也成了富豪高官的,一個比一個牛。在他們面前,韓昕只有自卑,盡可能跟他們保持距離。但能近距離見到曹不興,應該是一種榮幸,對他這樣的人來說,曹不興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遙遠。

    車子跑了小半個上午,前面忽然出現一條橫幅:“熱烈歡迎著名作家曹不興一行”。

    曹老師是采風團的招牌。

    小丁說:“策劃活動的時候,接待方首先就問有沒有曹不興這個等級的名人。”

    “沒有曹公,我們屁都不是。”陳學良立刻回應。

    前面攔道恭候的人有幾個迎面跑過來,看看車子雖然減速但沒有停下的意思,說:“那我們在前面帶路。”

    上午的日程是文學講座,縣中學的一間大會議室早就坐得滿滿當當。

    主講自然是曹不興。

    曹不興的講演跟他的小說一樣精彩。韓昕在報刊看過他的好多講演稿。他讀的書的確多,廣征博引,海闊天空,犀利,雄辯,振聾發聵。韓昕覺得,曹不興的出現是時代的需要,也是時代的幸運。

    在無數次講演中歷練過來的曹不興,從容扳過話筒,娓娓道來。

    韓昕終于有機會當面聆聽曹不興的講演。

    真是一種享受:聲音像靜靜的流水,不高不低,不疾不徐,越是慘痛的經歷,說得越是輕松;越是激烈的沖突,說得越是舒緩;越是悲憤的故事,說得越是平淡,深沉穩重里不乏妙語連珠,時而閃爍的鋒芒,如同電光火石。

    “人生必備三副熱淚,一哭天下大事不可為,二哭文章不遇識者,三哭從來淪落不遇佳人。”

    曹不興最后引用了清末才子詩人易順鼎的幾句話,提高聲音說:“丈夫七尺,英氣俠膽,睥睨四顧,前兩哭尚可,第三哭就沒出息了,一個男人哪能只為女人活著。”

    曹不興20世紀60年代初因為政審不合格沒上成大學,給動員到鄉下支援農業第一線,他去的是不毛之地,女人們都嫁到外地了,剩下是光棍漢和老弱病殘,他在那待了快有二十年,唯一的精神支柱就是文學。一有空就讀書寫作,夜里給煤油燈熏得一臉烏黑。沒有煤油了,就真的像古人一樣,夏天靠螢火蟲,冬天靠雪,把遠遠近近不知多少個村子凡是能找到的書都讀了個山窮水盡。

    韓昕不止一次聽說,以往每次跟讀者交流,大會演講,小會座談,到這里都會出現高潮,聽眾每每潸然淚下,群情悲傷。

    但這次場面卻未見意料中的起伏,底下的男孩女孩表情冷淡,幾乎沒有反應。

    陳學良對這種老少邊窮地區人的愚鈍木訥看不過去,抓起話筒,大聲插話:“

    曹老師什么苦都吃過了,最苦的是幾乎沒碰過女人。人說光棍打三年,母豬賽貂蟬,可曹老師是年紀輕輕的二十年哪,同學們,你們能想像嗎?”

    沒想到卻引起了哄堂大笑。

    主持人趕緊打圓場:“下面進入問答階段,大家有什么問題,盡管請教曹老師。”

    一陣沉默。

    忽然有個皮膚又黑又粗糙的女生怯怯地站起來:“我有個問題,想問姚舒老師。”

    “怎么是我?”姚舒猝不及防,但看得出意外的竊喜。

    女生說:“姚舒老師是特區來的,能跟我們講講特區人怎么過日子嗎?”

    姚舒看看尷尬著的曹不興,又看看主持人。

    主持人趕緊點頭:“請說。”

    韓昕讀過姚舒的一個小說集,據說是一度風行的先鋒主義范本之一。跟別的先鋒作家比,姚舒的智慧是照顧到了中國讀者的趣味:敘述很前衛,故事卻傳統。主人公多是跟作者本人年齡相仿的金領、白領、洋插隊和海歸,職業體面、收入可觀,保養精致、穿著時髦、舉止高雅,在金碧輝煌的都市高樓里進進出出,有說有笑,有聲有色,開派對,泡吧,法國大菜,日韓料理,名酒名茶名咖啡,高檔時裝化妝品,說話夾著外文單詞,時不時爆出一兩句文言文。當然,一片香霧云鬟、清輝玉臂的搖動下,少不了忙碌中的丟失、交際間的冷漠、心靈上的皺紋。主題是時下的熱點:在物欲橫流的現代生活中“放慢腳步”、“等一等靈魂”。

    所有這些,韓昕都極為生疏。對于他這樣一個蝸居在傳統農業省份的社會邊緣的讀者,讀這樣的小說,就像一個深山里的農民頭回進城,直讓他眼花繚亂。

    真正是一個時代過去了。流水落花春去也,歲月的淘洗何其無情!韓昕這才知道,包括自己在內的曹不興那一代的寫作跟今天的文壇有多么隔膜。

    姚舒講演的時候,場上的氣氛活躍了許多,一雙雙睜大的眼睛滴溜溜發亮。姚舒剛說完,底下的舉手像忽然長出的遍地苞谷。那個提問的女孩一直站著,眼睛里滿是驚奇和艷羨,聽到主持人問她還想知道什么,又問:“我想知道老師用的什么化妝品,臉怎么那么好看?”

    場上又是一陣哄笑,還伴隨著鼓掌。

    這回是對那個女生的贊許。

    姚舒抱著一只粉色的水杯,不時打開蓋子抿一口又擰上,眼睛直視著女生那張又黑又粗糙的臉:“我的臉其實跟化妝品毫無關系。”

    她的兩個巴掌捂在水杯上,下巴擱在巴掌上,問:“知道里面泡的是什么嗎?”

    見對方困惑,她字正腔圓地揭開謎底:“玫——瑰!”

    姚舒正要做進一步解說,忽然下面有個男生站起來,愣頭愣腦問:“我想問個問題,老師們知道我舅舅嗎?”

    “你舅舅?誰啊?”

    作家們笑了。

    也是個啞謎。

    “一個詩人,在我們這里很有名。”主持人說,又趕緊補了一句,“當然不能跟各位老師比。”

    “念幾句來聽聽。”陳學良說。

    山,是把女人

    從傳說從苦海蕩來的

    豬槽船

    ……

    經幡的影子里

    母親佝僂的背

    無法卒讀

    ……

    過年的時候

    一個女孩回到村里

    年過完了

    她帶走了一群女孩

    她們再沒有回來

    ……

    韓昕不知道其他作家們的反應。他走到外面,長長地吁了口氣。

    中午,縣長陪同吃飯。是個年輕人,上大學的時候讀過曹不興的作品,很崇拜,也做過作家夢,可惜……

    “可惜什么,你走仕途就對了,當作家,可沒有你想像的那么風光。”

    曹不興沒讓縣長把話說完。上午被一幫孩子晾在了一邊,讓姚舒搶了風頭,他心里應該有點不痛快,但臉上一點也看不出來,依舊是談笑風生。

    縣長顯然知道了上午的事,趕緊轉了話題,說:“下午的活動老師們一定喜歡,看看我們的古鎮。”

    “我不看古鎮。”

    曹不興斷然說,伸手拍了拍縣長的肩,呵呵一笑,“我離開這種地方才幾年,還不到犯鄉愁的時候。小伙子給我一點自由,好不好?”

    縣長愕了一下,很快就回過神來,對一直跟服務員一塊站著的小丁交代:“曹老師年紀大了,不要太勞累他。你們安排一下,下午讓曹老師好好休息。”

    下午,上了車,發現曹不興真的沒來,陳學良笑道:“嚯,曹公就是曹公!說到做到。他是最煩什么古村古鎮的。”

    “這叫什么事!”

    蔡月霞嘀咕。來了幾天,曹不興從來沒有正眼看過她,起先她挺敬仰的,后來就有了反感,越來越看不慣他的作派。

    “沒事沒事。”小丁說,“曹老師這樣的大作家,孩子們不懂的。也是我們失職,事先沒有宣傳好。好在曹老師不會介意。我給他找了個盲人做保健按摩,是我們這兒手法最好的。”

    姚舒大大咧咧:“曹老師是名人,難免撒嬌。這是老男人的特征。”

    韓昕不作聲。他不想爭辯,他們對曹不興的理解太表面了。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酒足飯飽的專家們忽然對古舊殘破的鄉村有了近乎狂熱的興趣。他們上下奔走,四處呼吁,痛心疾首,捶胸頓足,要保住祖宗的遺產,保住族群的血脈,于是無數沉寂已久正在消失的陳跡重又粉墨登場。

    曹不興說得對,才吃了幾天飽飯啊,就有了“鄉愁”,而且是“深刻的鄉愁”。

    在省里,韓昕常常被人熱心地領去參觀“祖宗留下的輝煌”,其實就是些腐朽、霉爛的村鎮街巷的廢墟。有些重新翻修裝潢過,更恐怖,像化過妝的尸體。有一次他趴在破裂的門縫上,看見里面的廳堂、過道滿是枯草,草叢中有一口沒蓋板的棺材,陰森森的中堂上掛著一幅瓷板人像,一雙惡狠狠的眼睛怒視著朝里窺視的人,嚇得他打了個寒顫,趕緊后退。很多年,一旦做噩夢,背景總是那些殘破不堪似有鬼魂出沒的古鎮古村古屋古巷。每當主人津津樂道“酒越陳越香”、“這里可以做拍《聊齋》的外景”、要拿它“打造旅游文化”作為“新的經濟增長點”,他背脊上總是一陣陣發涼。

    這樣的經濟發展思維,完全建立在對傳統的依賴和對“文化積淀”的膜拜上,陶醉在“傳統高貴”、“積淀深厚”的自戀中,更有的人還因此對異質文化充滿成見,對現代生活加以種種無知的嘲笑。可怕的是,這竟成了一種集體無意識。

    最莫名其妙的是那些“保護文化多樣性”的名人,一面享受都市的繁華,一面享受衛道的光環,把封閉和凝滯當成臭烘烘的三寸金蓮欣賞,滿足變態的嗜痂癖。魚和熊掌兼得,太精明了。這樣的精明根本不管那些“文化積淀”是怎樣沉重的歷史負擔,根本不管那些處在貧困中的人們改變生存狀況的渴望。好像那些人天生就是劣種,只配像蠕蟲一樣爬行在那些狹窄、灰暗、老舊的街巷里。而他們則可以從“文化差異”中豐富“審美”,就像魯迅說的西方人那樣,到中國看辮子,到日本看木屐,到高麗看笠子,倘若服飾一樣,便索然無味了。

    這類邀請,韓昕總是盡可能回避,要么說沒空,要么答應了到時找借口不去。

    但這次他沒法回避。

    縣旅游局長帶著一幫人早早在路口等著:“我挑了個最有特色最有代表性的地方,凡是頭次來這里的客人沒有不去的。就像到北京必登長城,到上海必去外灘,到西安必看兵馬俑,到西藏必進布達拉宮。”

    車子停在村外。百年古樹,圍繞著一個空曠的場子。不遠的村子里,老宅第像一堆大冬天蹲在地上曬日頭的老人,灰磚、白墻、黑瓦,山墻上衰草搖曳。

    韓昕又一次被強行綁架進了他極力要擺脫的夢魘。

    并不寬闊的門臉表達著謙抑與內斂;敞開的廳堂則顯示著軒昂與豁達。外墻一邊寫著“忠”、“孝”,一邊寫著“節”、“廉”。門頭上的大匾,高懸著皇帝的圣旨;門楣邊的堂號,無不出于“仁、義、禮、智、信”:“樹和堂”講和為貴;“慎德堂”講慎終追遠以德為先;“文敏堂”講敏而好學;“五桂堂”喻修齊治平……楹聯盡是濫俗的格言:“金石其心芝蘭其室,仁義為友道德為師”;“高花風墮赤玉盞,老蔓煙濕蒼龍鱗”;“云蒸霞蔚德惠千璋,春露秋霜恩澤萬物”……一重重堂奧,到處刻著“弟子規”、“朱子家訓”之類,抬頭是教訓,低頭是規矩,左門見“出將”,右門見“入相”,滿眼滿耳是亡靈的囈語。

    旅游局長意興盎然:“不知老師們有沒有注意到堂前的水池,請各位猜猜,水池為何是半月型?”

    姚舒搶著說:“水滿則溢,花盛則凋,月盈則虧,半月是未央,還有上升的空間。”

    “聰明!”

    旅游局長得到回應,更來勁了,“

    這里的建筑有‘三絕’:石雕、木雕、磚雕,‘孟母三遷’、‘孔融讓梨’、‘桃園結義’、二十四孝圖,內容無不寓意著‘孝、悌、謹、信’。看看那些雕梁畫棟,一處有一處的歷史,一處有一處的滄桑,走馬觀花未免可惜,只有住下來,慢下來,沉下心來,靜下氣來,才能一一領略其中的妙處,無不體現了‘禮’的思想。”

    這句話讓韓昕特受刺激。

    “禮”什么“禮”,不就是魯迅說的“吃人的筵席”,不就是秩序、權威與層級嗎?林語堂說得更明白:自古儒門子弟往往自認有超世之學,以為這樣的爛學問能造福蒼生,其實個個心里想的不過是造福自己、給家族爭面子罷了:哪家的老婆漂亮,哪家的子孫出息,哪家弄得錢多!至于人對人的尊重,愛和良知的互助,沒人去比。中國人的“面子”這個東西,無法向外國人翻譯,無法為之下定義。它像榮譽,又不是榮譽。它比任何世俗的財產都寶貴,比命運和恩惠還有力量,比憲法還受人尊敬。中國人正是靠這種虛榮的東西活著。

    什么“耕讀傳家”,什么“詩書繼世”,說白了就是要出人頭地!一個人在外面打拚,衣錦才有資格還鄉。不能混上個一官半職,不能撈個盆滿缽滿,不能給家族置辦下大屋廣田,都沒臉回老家了。到處都是勢利眼,沒當官,沒發財,還敢回來,得有足夠的臉皮和膽量。畏縮地夾在那些趾高氣揚的“翰林第”、“大夫第”之間的寒舍里,當初的人們活得怎樣壓抑憋屈,可想而知。

    讀書做官,升官發財,福祿壽喜,幾千年都沒有什么變化,鄉人講究的“本事”就是“成功”、“厲害”……總之,即便自己不怎么樣,至少祖宗闊過。

    這些話在韓昕肚子里食物反流一樣翻動,他一次次強忍著壓下去。

    忽然下雨了。雨洋洋灑灑,淅淅瀝瀝地打濕了石板街巷,也打濕了心情。韓昕抬頭遠遠地看著村外山峰上密布的云霧,悶得想放開嗓子叫喊。

    旅游局長卻格外精神:“這里群山蒼翠如錦屏四列,竹樹蔥蘢猶繡帳合圍,契合著傳統的‘天人合一’。先賢的思想,就像遍布群山青青的翠竹,一場春雨,便萬筍齊發。”

    旅游局長感嘆著,竟吟起詩來:

    勝日尋芳泗水濱,

    無邊光景一時新。

    等閑識得東風面,

    萬紫千紅總是春。

    是“二代圣人”朱熹的詩。不知哪年的“勝日”,也不知老先生是否確曾在泗水之濱游春吟賞,但詩中的“泗水”指孔門,“尋芳”求的是圣人之道,“萬紫千紅”比喻的是儒學的博大精深,將圣人之道比作點染萬物的春風,則是顯見的。

    “行了吧,挺累的。”

    要不是陳學良打斷,旅游局長會沒完沒了。

    轉了一下午,肚子空了,一伙人進了賓館直奔餐廳,見曹不興優哉游哉地端坐在大圓桌后面:“各位大有收益啊,見識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了?”

    “收益個屁,累死了。”

    陳學良挨著曹不興坐下來,猛吸了口煙。

    “下午沒有奉陪各位并非偷懶。”曹不興說,“祭拜亡靈,迷信傳統,抱殘守缺,只能表明一個族群精神資源的枯竭、思維機能的退化,創造活力的窒息。在這種情況下,文化積淀導致的往往是:當歷史需要變革時,變革很難到來,即使有變革,也往往夭折。所有發展遲緩的地區都證明了這一點。

    留著點遺跡,讓后人知道自己怎樣從山洞地穴一路走來,順便讓喜歡熱鬧的人掏錢,也就可以了。非要認為這樣的文化因為悠久就最了不起、最不可磨滅、最應該發揚光大,那就荒唐了。常識就擺在那兒:如果老祖宗留下的那些破破爛爛體現的文化真是那么優秀,又怎么會有后來那么丟人現眼的衰敗呢?”

    曹不興即興發揮的這一番言論,在韓昕聽來,真是醍醐灌頂。這些年一直讓他糾結的一個話題,曹不興三言兩語就說清楚了。

    到底是大家!

    曹不興的思想依然那么年輕。一個經歷豐富的人,詛咒和憎恨容易,從骨子里完全擺脫過去的影響事實上并不那么容易。而要獲得一種全新的超越俗見的認知,則需要莫大的思想勇氣和思想力量。

    因為自己的看法跟曹不興完全一致,韓昕心里暗暗有了一點自負。

    縣長因為陪同上級領導視察,匆忙趕來的時候晚宴已經散了,女作家們都回房了,男作家都在等著看曹不興寫字。

    餐廳很大,餐桌之外,放了一長排寫字臺,準備好了一大堆紙筆,小丁忙得滿頭大汗:“請各位名家留墨寶。”

    沒有“各位”,就是曹公,曹公是大書法家。一張四尺宣,曹公寫兩個字,最多四個字,潤筆就在五位數,供不應求。

    陳學良說的是曹公,自己也抓起了筆:“我也現個丑吧。”

    這一代作家因為起碼少讀了十年書,被鄙視為沒文化,跟20世紀30年代學貫中西的作家沒得比。而那些鄙視他們的人自己也不過是些把“鴻鵠”念做“鴻浩”的人。自然就有了不服,就要證明自己有文化,不但有文化,而且已經“學者化”了,文壇忽然刮起一股寫毛筆字的風。韓昕參加的上次那個筆會,陳學良見人就派發的名片上并列印著“著名劇作家”和“著名書法家”,整天提著一兜子叮當作響的“金石”,夾著一卷“私家專用筆”,每到一處,見對方沒安排,就問你們這里怎么連張書畫臺子也不設呀?見了臺子,就大呼小叫“開筆開筆”,把一卷卷大白宣紙當大字報一樣橫涂豎抹,“寧靜致遠”、“淡泊明志”、“青云直上”、“鵬程萬里”……鋪了一地。報刊上時有專門介紹他的書法藝術的長篇論文:宋代的硯,明代的墨,乾隆年間的宣紙與湖筆,磨墨的水來自歐洲的日內瓦、非洲的尼羅河,墨跡被某大博物館收藏,當今文壇有“北曹南陳”之稱:“北曹”曹不興,“南陳”陳學良,云云。陳學良說,筆會上他不收費,在家里他寫字是張了潤格榜的,給一般人寫,論尺寸;寫店鋪招牌,論字數,看對方的面子,一字萬元到幾萬元不等。

    韓昕從小臨過幾年帖,沒少挨老爸的板子,多少知道一點寫毛筆字的門道,絕沒有膽子混進展示文化修養的潮流,總覺得人多少還是知道一點羞恥的好。

    曹不興在一邊慢慢品著茶,等小丁領著賓館的幾個小女孩把筆墨紙張張羅好了,緩緩起身,走近寫字臺,仔細地端詳一陣桌上鋪好的宣紙,用鎮紙把起皺的地方又小心抻平,才開始動筆。

    “先給你寫?”

    曹不興對恭恭敬敬站在一邊的縣長說。

    “太好了!”縣長高興得連連拱手。

    “寫唐詩《登鸛雀樓》吧,祝你高升。”

    白日依山盡,

    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里目,

    更上一層樓。

    屋子里只有人的氣息和毛筆在紙上移動的聲音。直到曹不興直起腰來,問:“怎么樣?”才爆發出一片叫好和掌聲。

    縣長從臺子上小小心心地揭起那幅字,臉興奮得通紅,聲音有些發抖,對曹不興說:“曹老師,可不可以跟您合個影?”

    “行啊。”曹不興看看那幅字,自己也很滿意。

    一晚上,曹不興頭也不抬,寫了公家的寫個人的,寫了縣領導的寫各局領導的,寫了采風團同行的寫接待方工作人員、包括賓館小女孩的,不管誰讓他寫,他有求必應,一點沒有名人架子。韓昕在一旁靜靜看著,感動不已。

    平心而論,曹不興的字跟他本人一樣,挺瀟灑,字形也好看。他顯然下過功夫臨帖,只是尚未得真髓,有皮像而欠骨力,筆畫柔弱,媚而無鋒。但把陳學良這類到處吆三喝四、騙吃騙喝騙紅包的同行,不知甩了幾條街。

    看看一屋子人都有了收獲,個個喜出望外,曹不興直起腰,說:“怎么樣,都滿意了吧?”

    得到每次都一定會有的強烈反響,這才去找茶缸子。

    茶缸子已經捧在縣長手上了:“曹老師一定累了,坐下來歇歇。”

    “我不會累的。”

    曹不興淡淡一笑。

    “對對,曹老師不會累的。”

    縣長隨身帶來了一大堆曹不興歷年出版的著作,請他簽名:“天賜良機,豈能錯過!”

    偌大的寫字臺上,剩下了陳學良一直埋頭在寫,只是身邊沒人圍觀,只好每寫一張就喊過附近的一個人,說:“這張字是我寫得最好的,本應該送博物館收藏,算了,還是送你吧。”仿佛恩賜,又頗不舍。完了提醒一句:“一定收好,很值錢的!”

    陳學良在所有的地方都極力模仿曹不興,卻遠沒有曹不興那種像是娘肚子里帶出來的貴族范兒,越模仿越猥瑣。

    曹不興把縣長帶來的那些書翻了一遍,都是自己的小說集和長篇小說,各種版本都有,對縣長說:“

    難得你這樣有心。以后再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

    “不可能的,曹老師寶刀不老……”

    “我老嗎?”

    曹不興盯一眼縣長:“你今天是第二次說我老了。”

    “不不,我是說我們都等著您的新作呢!記得您多次說過:您最想寫也一定會是最好的作品還沒有寫出來!”

    “呵呵,那些話我倒是說過。”

    曹不興笑笑,“不過我已經多年不寫小說了。不想寫了。沒有意思。文人再有名也是弱者,誰也惹不起,就是全說好話,沒被說到的人也會不高興。文學早已一錢不值,我寫一年小說,還趕不上我寫一幅字的收入。”

    “那不一樣啊。”

    縣長崇敬地說。

    “怎么不一樣?金錢是價值最基本的度量衡。”曹不興說。

    “曹老師是開玩笑的。您不可能這么俗。”年輕的縣長有點軸。

    “俗?!”曹不興陡然站起,“小伙子,我們不討論了,好不好?你公務繁忙,辛苦一天了,早點回去休息。我們明天要走了,也得收拾收拾。”

    說著,揚長而去。把猝不及防的縣長和當地一班人撂在身后,瞠目結舌。

    筆會幾天來,韓昕是第一次看到講究“貴族范兒”的曹不興這樣失態,也是第一次看到另一個比不講究“貴族范兒”的人更不講究“貴族范兒”的曹不興。縣長說的“曹老師年紀大了”、“寶刀不老”可能觸犯了他對年齡的敏感,那句“您不可能這么俗”也許有一點欠分寸,但也不至于惹起這么大的火氣。縣長幾乎把他當成了當代文學的泰斗,他有什么理由要糟蹋這樣的尊重?那不是糟蹋他自己嗎?糟蹋自己也就罷了,為什么要糟蹋文學?文學對不起他了嗎?他以為他的毛筆字真那么值錢?沒有文學,他哪來的名聲;沒有名聲,誰會求他的“墨寶”?能把毛筆字寫到他那樣的水準,鄉村過年寫門聯的老先生里有的是。

    如果曹不興的失態在這里就打住了,那韓昕的心情遲早會平靜下來:上午姚舒對他的議論挺準確的,人上了年紀,喜怒無常,更年期綜合癥,不奇怪。但接下來發生的事,完全出乎韓昕的想像。

    他們住在賓館的貴賓樓,離餐廳有一段距離。大家隨曹不興出了餐廳,走到林蔭道環島,忽然轉到下山的方向。韓昕以為是筆會的安排,跟在后面問:“去哪?”

    “去街子上看看。”

    黑暗中有人應了一聲。

    “干嗎?”

    “去了就知道。”

    韓昕猶猶豫豫,卻又好奇。

    街子在山下,遠遠的一片燈光。走近了才發現,兩邊的店鋪都敞著門,但看不到幾個人。一幫人正在街中心的小廣場左右顧盼,忽然從一間門口掛著大紅燈籠的店鋪里跑出一幫女孩,團團圍住他們,拉手的拉手,抱腰的抱腰,一片嗲聲嗲氣“大哥大哥”的亂叫。

    韓昕嚇了一跳,趕緊閃到一邊。看著圈子中間的曹不興很享受地“呵呵”笑著,一口氣點了好幾個女孩:“跟我走。”

    一個奔六的人活出了二十歲的模樣,撩起妹來,比許多年輕人還瘋狂。

    同來的幾個都傻了眼,包括陳學良在內,低著頭聽任那些剩下的女孩糾纏,沒一個有曹不興的氣魄。

    韓昕當時的感覺是整條街子轟然坍塌。

    黑暗中一個眼睛滾圓發亮的小男生忽然站在了面前,愣頭愣腦問:“知道我舅舅嗎?”

    支線小機場人不多,他們又來得早了些。進了安檢,男人們圍住曹不興,問他昨夜的戰況。

    “說說,那么一堆,怎么收拾的?”

    略顯疲憊的曹不興含笑不語。

    曹公最得意的就是自己的性能力。

    似乎是曹不興的義務發言人,陳學良神秘兮兮:“你們不知道,曹公從來不認為寫作是他最大的成功,只能算是為成功鋪的路。他最大的成功是最大限度地滿足性欲;最大的驕傲是他的性能力能夠充分滿足他的性欲。世界上最大的快樂是什么?女人!沒有女人,這世界什么也不是。他失掉了太多可以擁有的女人和擁有女人的時間,要讓每一分鐘都得到補償,把二十年的損失補回來!”

    這也是貴族范兒嗎?

    韓昕努力隱忍著,終是沒有忍住,“嚯”地站起來,拉起手提箱,走開。

    這樣的八卦,女作家們自然不便介入,都坐在過道的另一邊。

    姚舒是這邊的中心:“我參加的采風無數,沒少聽他們騷擾婦女的風流事。名人也是人,何況曹老師這樣的,這輩子夠倒霉了,到這把年紀,想要找補,沒什么不可以理解。”

    蔡月霞悄沒聲地不知從哪走過來,挨著韓昕坐下。在這個筆會,她跟韓昕一樣孤立:“

    你剛才走開把曹老師惹不高興了,他把你說得很難聽。”蔡月霞鬼鬼祟祟。

    “是嗎?”韓昕眼睛看著前面。

    “曹老師說,你只配在床下面給他的小姐們端尿盆。”蔡月霞聲音小得像蚊子。

    “難怪那邊剛才一陣暴笑。”韓昕渾身的血一下沖到了腦門。

    蔡月霞被他驟變的臉色嚇壞了:“韓老師可別說我多嘴啊。”

    韓昕咬緊牙關一聲冷笑:“不會的,我有潔癖。”

    事后,韓昕很慶幸自己生性的懦弱,使他避免了一次毫無意義的沖動。冷靜下來,他覺得他當時的阿Q是對的:真要失去理智,只會把自己弄臟。對曹不興他甚至有了一種憐憫:這個人沒有愛過,也沒有被愛過。他被自己的欲望剝奪得太徹底了,只剩了原始本能。他其實夠慘的。

    韓昕回到省里,還是去了朋友的廣告公司。他再沒有寫小說,自然也再沒有參加筆會。很多年后,他無聊的時候翻報紙,看到了悼念曹不興的文章。其中陳學良的文章純白描地記錄了曹不興最后的日子,沒有虛夸,卻最感人。

    曹不興死于癌癥。醫院確診后,他拒絕治療,若無其事地笑著說:我要像貴族那樣離開。一直到臨終都堅持讓人幫助他保持衣冠嚴整,面容修潔。

    “永遠的貴族范兒!”

    陳學良的悼文最后說。他對曹不興的五體投地是由衷的。為了維護逝者形象的完美,他有意忽略了一個事實——曹不興最后的遺言是流著混濁的眼淚哽咽出來的。那句話是:“我最想寫也一定會是最好的作品沒有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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