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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花》2018年第10期|羅鳴:左拉的電影
    來源:《雨花》2018年第10期 | 羅鳴  2018年10月31日09:01

    羅鳴,1967年9月出生。南京作家,教師職業。曾在《人民文學》、《大家》、《小說界》等刊物上發表小說、詩歌三十多萬字。小說《左邊城市》曾獲臺灣《聯合文學》小說征文“短篇小說佳作獎"。出版小說集《你做國王的時代》。

    我們好久沒有左拉的消息了,前幾天在微信群里一直看見有人找他,他也沒有出來說話。左拉是地道的中國人,黃色的皮膚。他曾經對我們說過,他的父親在世時是一個作家,叫左什么的,好像誰也沒有聽說過,但他為父親給他起的名字自豪,也知道這是一個法國大文豪的音譯名。他不喜歡舞文弄墨,沒有繼承父親的衣缽。他在大學學的是理工科。我一個非常要好的朋友馬德是他大學同學,我也是通過馬德認識左拉的。這幾年間,我經常和他們在一起,混得很熟。左拉喜歡召集人在晚上一起喝酒,在酒桌上,我能見到許多衣著光鮮、有頭有臉的人物,除了他和我們幾個老熟人之外,其他人像走馬燈一樣在酒桌間換來換去,今天是王總、李總,明天就是張總、馬總,當然還有劉局、趙處等等。他的朋友游走在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高堂樓宇之間。左拉身材魁梧、身體健碩,他的酒量很大,很少看見有人能把他喝趴在桌上。他會搖搖晃晃地搶先把單買了,然后又滿面紅光地吆喝大家一起去歌廳。聽歌,聽別人唱歌是他酒后的一大樂事。他喜歡為我們喊女孩,不管你愿不愿意,一進房間,就能從這些女孩的態度上看出來,他是這種地方的常客。

    沒有他的消息,我并不在意。

    撇開我的好朋友馬德,我和他有幾次單獨在一起的機會。晚餐前喝下午茶,或者是深夜從歌廳里出來吃宵夜。他說過他喜歡和我在一起,還經常主動地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其實,我知道他喜歡我什么,和他那些一樣性格張揚的朋友相比,我是比較有耐心聽他把話說完的人。

    聽說你是個作家,你能把你寫的東西拿給我看看嗎?他只是一說而已,說完就忘了,我也不希望他對我的小說說三道四。倒是有一次,他又問我最近有沒有寫小說,還沒等我回答,他突然表情凝重起來,眼望著別處,若有所思。我猜想他一定是想起了他已經去世的父親。他在酒桌上向他的朋友介紹我是一個作家時,總是要加上一句,他的東西很牛逼,下次讓你們看看。連我自己都想笑,我的文章他一個字都沒看過,但也沒辦法,俗話說得好,如果不讓他吹點牛皮,他會死的。現在還有誰會去看小說,大家都忙得要死,為各自的物質夢想而奮斗。我出現在他們身邊,只是酒桌上的點綴而已,這個我心里明白。

    你寫一個劇本,我把它買下來。有一次下午喝茶的時候他對我說,現在我身邊很多朋友都在搞電影,我也想試試。這是在一年前,下午溫暖的陽光照在露臺的咖啡桌上,也照在我的身上,他坐在陽光的陰影之中。他的表情總讓人捉摸不透。當時我認為他是心血來潮,以后很長時間,也沒聽他再提起這件事。

    第一次見到他,馬德向我介紹說,這是左總,然后說是什么公司,我沒聽清楚。如今給人發名片已經不時髦了。當時他魁梧的身軀、洪亮的嗓音讓我有點自慚形穢。我私下問過馬德,左拉是干什么的,馬德說他也搞不太清楚,好像是搞什么投資的。但他認識的人多,神通廣大,馬德補充說。馬德也是生意人,在商海里浸泡了很久,但我知道他和左拉之間很少有生意來往。我不知道為什么。估計問了馬德也不愿意說。

    大概幾個月前的一天下午,我接到左拉的一個電話。他說,你這幾天有空嗎?我們出去轉轉。還沒等我猶豫,他接著說,你準備幾天換洗的衣服,我馬上派人開車去接你。

    我想想這也不錯,到外面走走,換換空氣。我有好久寫不出東西了。

    有人在微信群里問,你們最近有人見到過左拉嗎?

    然后有人回應說,我也在找他。這家伙不知跑哪去了。

    我也好久沒見到他了,我有點想他,尤其在傍晚快吃晚飯的時候。我沒有給他打電話,但在手機短信里問了一句,你還在南京嗎?他沒有回。

    又有人在微信里說,他的電話打不通。

    以往那些觥籌交錯的日子里,連續幾個晚上推杯換盞讓我真的有點怕他,怕他在下午突然給你打來電話,而你剛剛清醒安靜下來,準備動手寫一點東西。然后就是一條短信,發來某某飯店的地址。明天,明天晚上也需要你出來一下。你匆匆趕到,今天的酒杯還沒有端起來,他已經跟你這樣約了。

    那段時間,我說的謊話比我前四十年還要多。我的父親生病了,我正在醫院;我的丈母娘生病了,我正在醫院;我老婆腿受傷了,我正在醫院……去他娘的,有時我為了躲他的酒,把家里親人都詛咒光了。

    他從來不和我們認真談他的工作,他的錢是從哪里來的,他的公司和他的家我們都沒有去過。晚上他喝了再多的酒也不讓別人送他,我曾經聽人私下說,他有好幾個情人,晚上輪流住在她們那里。我在酒桌上倒是看到一些漂亮女人向他敬酒示好,他既不過度熱情,也不冷漠,像鱔魚滑行于手掌之間。

    我在群里說,左總好久沒請我們喝酒了。還發了一張笑臉。

    沒人跟話。

    過了很久,有人在群里對我說,作家,你知道左拉現在在哪嗎?

    這個群的名稱叫“我們愛喝酒”,是左拉建的。幾個月前,他把我拉了進去。群里有三十多人,大多都是左拉生意場上的朋友,相互稱呼都是什么什么總的,絕大多數人我也都在左拉的酒宴上見過,但卻不能一一對上號。我很少在群里看到他們聊自己生意上的事情,和生意或者當前經濟情況有關的文章也都是轉發的。倒是經常有人發一些比如“昨晚喝多了,老婆沒讓上床”之類的話,惹得大家一起跟在后面相互調笑,矛頭指向左拉。就在這時,左拉會馬上發一個今晚聚會的地址,又會讓幾個人在群里熱火朝天地商量怎樣在酒桌上搞倒左拉。

    我在群里對那人說,我也在找他。

    這段時間,群里很冷清。大多數人一直潛水沉默著。沒有以前熱熱鬧鬧、你吵我罵的情景。

    我試著打左拉的手機,通了,但沒人接。

    黑色的奔馳車停在我家樓下,我在陽臺上已遙望等待了很久。在城市里待久了,你會感到厭倦,有時連思考都會讓你絕望。白天我幾乎足不出戶,一大早就坐在書房里,面對著電腦,或者隨手翻著手邊的書籍。一天的靜坐會讓你寂寞。所以對左拉這些年晚宴的邀請,很多時候我是心甘情愿的。

    能離開城市出去走走真的很好。

    這輛奔馳車以前我見過,如果晚宴結束得早大家都叫嚷要散的時候,左拉會打電話讓人開車來接他。一直是這輛車,他從不順帶一個人,在眾人注視下,車子揚長而去。沒人知道開去什么地方。開車的是一個叫小王的瘦瘦的年輕人,有時會下車和我們打個招呼,散散煙,攙扶一下左拉上車;更多的時候,他表情嚴肅地坐在駕駛座上,抽著煙,等候左拉上車。

    小王從車里出來,站在樓下,點著一支煙,手里拿著手機,看情形要給我打電話。他不經意抬頭看見我站在陽臺上,朝我揮手。我在樓上朝他喊,我馬上下來。

    車上只有小王一個人,看來他是專程來接我的。我們這是去哪里?我拎著一小包行李快速地跑下樓,上了車,我坐在后排。在車上我問。

    江北。他說。

    遠嗎?

    不太遠。

    什么地方?

    不清楚,有定位。

    他的話出奇得少。我便打消了在路上和他聊聊天的愿望。人坐在這種車里面很舒適,車里放著輕音樂,在市區內車速很慢。小王開車很穩。在車上繞城高架之前,他把車停在一家蘇果便利店門口。我看見他從店里出來,雙手捧著一箱五糧液酒,放進車后備箱里,然后又朝店里走去。我在車上朝他喊,要我幫忙嗎?他說,不用。我看著他又搬了一箱“夢之藍”上車。

    車上了高架。我說,看來酒又不能少喝了。

    他在前面笑出聲來。

    酒是一定要喝的,而且喝得暢快、放松。我已經在想象晚上和左拉喝酒的情形。車子穿過過江隧道,到了江北,上了省級高速,朝著安徽的方向疾駛。公路兩旁的田野里,成片成片的油菜花正在綻放,和道旁的野花綠樹以及遠處的青山白云融合在一起,鄉間的氣息撲面而來。

    哪怕在田地里走走也不錯。我想。

    車子拐進鄉鎮小道,車速慢了下來,也有些顛簸。在一個岔路口,小王把車停下,他回頭對我說,你下車休息一下,我給左總打個電話。

    我下車站在一個水渠邊抽煙,有點貪婪地嗅著路邊野花和田地里油菜花的芳香,看著他在離我不遠處打電話。他拿著手機不停地點頭,又朝前方一片連綿的山丘里望去。看來他也是第一次來,我想。

    我們上車朝著那山里開去。他對我說,左總他們已經到了,在等你,我們已經不遠了。這時候天已經有些灰暗了,我看了一下時間,在路上已經快兩個小時了。他開著車在蜿蜒的山道上慢慢前行,翠竹青巒,山上植物茂密,光線照不進來,他把車大燈開著。

    真蠻遠的,我說。

    是的。他回應一下。

    把你送到,我晚上還要趕回南京。他說,語氣還是不急不緩。

    你今晚不住在那里?我有點詫異。

    不了,晚上回去還要接人。

    車子從山道上拐進去,到了接近山頂的地方又往下開。拐過一個彎,夕陽山色下,眼前豁然開朗起來。在四面群山環繞的山坳間,竟然有一塊很大的水面,像是人工修建的水庫。夕陽映照在水面上去,波光粼粼。小王把車開到臨近水面的一排別墅前,他對我說,我們到了。

    左拉打電話給我說要出去轉轉的時候,我就在猜想會有什么事情。這些年也已經習慣了,他不說,我也不多問。他在我們所有人面前都有一些神秘感。你也許和他天天見面,可以在酒桌上盡情歡笑、暢快喝酒,但你不知道那時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也許他的高深莫測吸引了很多人。

    有人把我和小王領進一間餐廳,金碧輝煌、燈光明亮的餐廳里,左拉和幾個人已經坐在餐桌前。小王把手上的一箱酒放下,對左拉說,左總,我馬上回南京了。左拉說,好的,改日和你聯系。我本來想對小王說把晚飯吃了再走,看左拉沒有挽留之意也就算了。我也只是一個遠道而來的客人。我和小王點頭道別。倒是左拉看見我,從座位上站起來,朝我招手,指著他手邊的空位,對身邊人大聲地說,我們的作家到了。

    他以前對我不錯,但這次格外熱情。

    其實過去的很多次場合,我都有一些格格不入的感覺。在我眼里,他們都是事業蒸蒸日上的商人,在眼下這個時代趾高氣揚,而我則是一個靠文字艱難度日的作家。我們不一樣。但他在朋友間一直努力維護我那虛弱的尊嚴,這點我很感激他。我猜想也許有他父親是個作家的緣故。有一次在酒桌上他說,如果有來生,我希望像我父親一樣當個作家,我一定會很牛逼。當時他還一臉真誠地小聲對我說,你不知道我們做生意的有多難。

    馬德對我說過,左拉大學期間也寫過詩。

    來,我們把酒舉起來,一起喝一杯。我剛一落座,左拉就端起酒杯,對所有人說,并且率先仰起脖子一飲而盡。我們都站了起來,相互碰了一下酒杯。這里一共是七個人,有一個好像叫董總的我在南京見過,其他四人我是第一次見面,其中還有個年輕的女孩。

    我感覺席間的氣氛并不是很熱鬧。

    坐下以后,左拉側著身問我,這里怎樣?

    很不錯,我說,我們一路趕過來,景色非常好,就是沒來得及仔細轉轉。

    這個你不用擔心,明天王總會安排我們一起在這山里轉轉,王總是這里的主人,我的老朋友了。他指著圓桌對面的一個禿頂、有點肥胖的男人說,我每年都要跑到王總這里住上幾天,放松放松,喝喝酒,吃吃野味。

    也沒什么,這個面目慈善的王總客氣地朝我笑笑說,我這地方也就是空氣好、安靜沒人打擾,還能弄到點野味吃吃。他指著桌子中間很大一盤紅燒魚說,這條魚就是左總下午才釣的,絕對野生沒有污染。

    我注意到桌子上的菜幾乎都是大盤裝的,還有許多明爐瓦罐,都是各種肉的雜燴,許多菜里都混雜著竹筍、菌菇,這是南京很少見的做法。這些菜很多早就放上桌了,還冒著熱氣,讓人很有食欲。

    看來他們一直在等我。

    我們是不是再一起來一杯?左拉又端起酒杯。

    他的另一側一個男人說,你先介紹一下,讓我們大家互相認識認識。

    我們把剛端起的酒杯放下,一起注視著他。

    忘了,忘了,左拉朝他側過身去,笑著大聲叫嚷起來,一端酒杯就把正事忘了,等我介紹完了大家再喝。

    他從說話的男人開始介紹。

    這是夏導,左拉向我們介紹,但主要是對我,所以他是看著我說的,著名的導演,拍過許多電影。我等待著,希望他能說出一些電影名字,但是左拉沒有,也許是他想不起來了。他只能接著說一些空洞的溢美之詞,態度很誠懇,只是少了“牛逼”這兩個字。我隔著左拉向這個男人點頭,他沒有反應,只是抱著雙臂靠在椅背上,目光朝前直視。他表情嚴肅,好像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

    我收回目光,點著一支煙自己抽著。

    我反感這樣的男人,總是自以為是,雖然他的頭發有一大半已經白了,看樣子比我們都年長一些。

    左拉對他很恭敬,我看得出來,他一直面帶微笑。

    我想,剛才我沒到之前,他們應該互相介紹認識了,即便是董總、王總和他們第一次見面。夏導讓左拉介紹,肯定是說給我聽的。他現在的舉動也和導演的權威有關——他想讓我明白,當然還有左拉。

    我想起左拉曾經提過的電影。

    夏導下手坐著的是攝影師,左拉介紹一半一時想不起來他的姓了,這個一頭長發、表情有點靦腆的年輕人自己說,我是小錢。左拉接著他話說,錢老師這些年一直跟著夏導拍電影,夏導對他非常欣賞。

    夏導臉上微微有點笑意。這個老頭,我想他的臉一直繃著一定很難受。

    這位美女叫許倩,電影編輯。左拉這回倒記得很清楚,他回頭面向我說,你別看許美女很年輕,她已經寫過很多大賣的電影劇本了。

    吳老師,我上大學的時候讀過許多你發表在雜志上的小說,而且我還有你的書。許倩接著左拉的話說。她的眼神顧盼生輝。這個女孩,她從我一進門來就一直盯著我笑,說話的時候笑容更加燦爛,給人很容易交流、親近的感覺。

    吳老師,著名作家,我老朋友,左拉邊介紹邊對我說,我沒和你提前打招呼,但我想你一定會幫我這個忙的,這幾天在這里,你和我們美女編輯合作,幫忙搞一個劇本,大概情節我已經和夏導商量好了。

    左拉的電影。

    我回避許倩投射來的目光。我說,電影劇本我沒寫過,不懂……

    左拉打斷我說,你別謙虛,夏導之前特意看過你的小說,說你很會編故事。

    一直沉默的夏導終于開口說,細節,我說的是細節。

    我不再說什么。

    等左拉介紹完他的投資合伙人董總,他又一次站起來舉起酒杯,提議道,我們再一起喝一杯,為我們的合作愉快干杯。

    我們都端起酒杯,從座位上站起來。只有夏導,還坐在椅子上。在我們的目光注視下,他緩緩地坐直身子,但沒有去碰面前的酒杯。他的表情依舊陰沉。過了一會兒,他說,左總,我們今晚能不能少喝一點酒,過會兒還要談劇本大綱,明天我還要趕回劇組去。

    好的,好的。左拉尷尬地端著酒杯說,今天我們不喝多,總量控制。

    我有把酒潑到夏導臉上的沖動。但是我沒有。

    以后回想山中那幾日,那是一段并不很愉快的經歷。雖然我們身邊的風景很美,確實是難得一見的景色:湖光山色、綠樹青天、鳥語花香……但我的心境無法融入這種美好的自然之中。和人打交道,現實的無趣就像霧霾在我們身邊擴散。我們必須爭吵,從晚上的酒桌上孕育向以后那幾日延伸。其實我不想成為爭吵的主角。很多時候,我更愿做一個旁觀者。夏導的盛氣凌人,從一開始便讓人反感,但令我失望的是左拉,他對待夏導委曲求全、滿臉賠笑的態度更讓人不舒服。那天晚上,我看見左拉離開座位去洗手間,我也跟了過去。我對左拉說,你是投資方,你應該有自己的想法,否則以后無法控制。在文藝圈里,我也多少知道點拍電影是怎么一回事。他卻笑著對我說,許倩這個小美女好像對你有意思,我特意把你們安排住在左右鄰居,沒人會打擾你們。

    他想用手拍我的肩膀,我閃身躲開了。

    酒宴很快地結束,可惜了那些山肴野蔌。夏導讓大家暢快不起來。從左拉開始,幾乎所有人被他陰沉的臉色籠罩著。我試圖(也許是喝了酒的一時沖動,后來想想也無趣)破壞這種影響,頻頻站起來敬酒,與董總和王總一飲而盡。繞過夏導的座位,來到他的手下面前舉杯邀請。但他們依舊收斂著,不時偷偷望一眼夏導。他們說話聲音含混不清,笑聲也不爽朗。

    左拉一直側身面朝夏導低著頭和夏導說話,他面前的酒杯很少動過。這是我見到的第一次。我有點故意地站在他身后,我說,左總,我們喝一杯。我有意沒有理會夏導。左拉站起來,勉強地和我碰了一下酒杯,我聽見他高聲地說,老吳,我們過會兒快點結束吧,我們喝喝茶,聊一下劇本。他是故意說給夏導和所有人聽的。

    也許這部電影對他太重要了。

    我們前后朝樓上的貴賓會客廳走去。王總在前面引導。董總走在我身邊,他小聲問我,吳老師,你酒沒喝多吧。我搖搖頭。停頓了一下,他又說,我和左拉第一次投資電影,什么也搞不清楚,很多時候,還是……還是要靠夏導。我知道再往下說他會說什么。我回了一句,我知道,你放心。我決定下面盡量沉默,別壞了人家好事。進了會客廳,我找了一個邊角的座位坐下。董總把我拽到靠近夏導主座的位置坐下,他坐在我原先的座位上。許倩給每個人發了一份電影故事的大綱,我草草看了一下。和我預料的一樣,左拉的電影和他有關,也是敘述一個企業家成長、發跡的故事,當然這里面也有他的家庭生活、他的情感糾葛以及他的苦難滄桑,簡單一點說,就是一個窮孩子(社會小混混?)如何變成了一個成功的企業家。

    顯然他們都已經看過這個故事了,他們喝著茶在等我看完。左拉問我,吳老師,你感覺怎么樣?

    還可以,我說。我一直在心里提醒自己盡量少表態,不要變成在座的敵人。

    左拉說,結尾還可以改改,總是不滿意,就是不知道怎么改,想聽聽你的意見。

    好多地方需要修改,夏導接著左拉的話說,有些細節非常生硬、俗套。這個老頭說話語氣總是咄咄逼人,但他的聲音還真好聽,低沉而有磁性。

    坐在我身邊的許倩臉紅了。她手上一直拿著筆。

    我說,我再想想。這回我主動看著許倩說,我和許編輯一起商量商量。

    其實我心里倒是同意夏導的意見。這就是一個俗套的電影。我不會告訴左拉的。

    沉默了很久。終于有一天,有人在群里發了一句話:左拉,你個狗日的,躲到哪里去了。

    然后又是一條:別讓我們找到你,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這些話就像當面指著左拉的鼻子說的。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見。看見第二條,我就知道這已經不是在開玩笑了。然后群里開始熱鬧起來,或者說全部爆發出來。類似“狗日的”“去你媽的”這類毫無斯文的詞匯從這些老總那里一起發泄出來,滿腔的仇恨就是讓他們昔日的好友、如今的騙子左拉趕緊現身,然后抓住他把他放在柴火上炙烤。

    和錢有關。

    當然也有些比較理智的帖子。他們在分析找到左拉藏身之處的線索。我躺在床上拿著手機來來回回翻看這些帖子,一條一條緊跟著有點目不暇接。這時候已經臨近深冬了,沒有暖氣的房間里很冷。雖然還有陽光,但只能透過窗戶照到我頭頂上很小一塊的墻壁。我縮在被窩里,被窩也難以抵擋外面的寒冷。我在想,半年前我還在那個景色怡人的山間別墅里和左拉他們那一班人談論(爭論)電影劇本。在左拉的房間里,他親口對我許諾,等電影完成之后,他會給我一筆豐厚的報酬。我記得當時他說,我們是不是簽一份合同,注明具體的金額。我說,算了,我是來幫忙的,電影拍完了再說吧。這么多年,他在我眼中是個守信用的男人。

    許多人的錢都在左拉手上。他們一直信任左拉,在他的游說下投資了這部電影。如今左拉消失得無影無蹤,就是這么回事。我是不應該得到那筆報酬的,我并沒有完成那個劇本,我把它丟給許倩,那個喜歡面帶媚笑的女人。一開始我把她當做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孩看待,但是我錯了。我找了個借口匆匆離開,坐著小王的奔馳車回到南京。

    我想到董總,左拉電影的合伙人。在我心目中,他一直是一個老實厚道的商人。他也在這個群里,我來回翻看著群里的微信,沒有看到他發的消息。也許他和左拉一起跑路了?但我總感覺他不會。他的名片還放在我家里某個抽屜的角落里,翻一翻應該能找到。上面有他公司的地址。我想這些群里的老總們也一定有一張這樣的名片,而且群里并沒有人提到他。

    在山中那幾日,我感覺董總就像熱鍋上的螞蟻。我們在爭吵的時候,總能看到他一臉焦慮地望著我們,晚上他會敲開我們客房的門,先說一些客套的話,然后用一些類似“大家都不容易”“我們目標一致”的話來熄滅我們這些人自以為是的怒火。他有時站在我們身后,我感覺他恨不得跑到我們面前,用雙手來捂住我們爭吵的嘴。

    也就是他私下告訴我,夏導一直堅決反對左拉扮演男主角的要求。

    你的看法呢?那天在我的房間我問他。

    他思考了半天,應該說很久。他才說,他們應該好好協商,左拉有他的難處。

    怎么啦?我問。

    他猶豫了半天才說,這部電影投資很大,夏導堅持要請名演員,只是……

    他欲言又止。我明白了,不再問。他出門的時候有點惶恐地對我說,你千萬別提這件事,你是左拉請來的,夏導會有誤解。

    其實我是贊同夏導意見的。男主角是電影的賣點,雖然左拉是我的朋友,但如果他問我,我還是會這樣說的。

    但是我還是受到了董總這個消息的影響。在和許倩探討、爭論電影劇本中那個企業家形象的時候,我的腦海里總是閃現左拉的樣子。他愛喝酒,我堅持在劇本里保留這個細節。

    我在董總的微信里留了一句話:董總,你知道左拉現在在哪里嗎?

    我接到左拉的電話很吃驚。他在電話里說,你有空嗎?我們見一面。他是壓低嗓門說的。然后告訴我地址,又囑咐我說,千萬別告訴別人。

    已經臨近傍晚了,外面飄著雪花,出門不容易。

    打車快到那個老小區門口,我發了一條短信:把你的具體地址告訴我,我快到了。我希望他能從小區里出來接我。這是南京最早的小區,面積很大,不容易找。我接到他的電話,他告訴我樓號和門牌號,讓我記住。他說,沒有防盜門,你自己上來吧。

    找了半天才找到那棟樓,我上樓,敲門。

    里面有人問:誰?

    我說,我是吳鳴。

    在光線昏暗的走廊門洞里,我看見了左拉。我們有幾個月沒有見面了。路上見到他之前,我通過他說話的聲音一直在想象他如今的模樣。他現在就像一只老鼠,躲在陰暗的下水道里。外面是一片喊殺聲。我又以為我會像當年魯迅見到成年后的閏土那樣。我身上一直有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想象力也很豐富。但是出乎我的意料,他變化不大,只是像沒睡醒一樣臉上有些倦意。屋里有暖氣,他穿著一件顏色有些發舊的黃色毛線衣,頭發蓬松著向四周豎起,沒有梳理過。

    從門走進去,客廳很小,這是上世紀80年代建的老戶型,二居室。他讓我進了一間稍大一點的房間,那里算是會客廳。進門正面有一條長沙發和玻璃茶幾。沙發上堆著一床被子。沙發對面貼墻擺放的電視開著。我想我來之前,他一定是正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我沒有馬上坐下,站在房間中央朝四下看看。房間僅剩一條通道從門口通向陽臺,其他空間都被各種各樣的擺設堆滿了,凌亂不堪。有許多老式家具毫無規律地擺放在房間四周,還有些駁色的舊式匾額被胡亂地掛在墻上,電視機上方是一張他和妻子的婚紗照。照片上他的妻子非常漂亮。

    他坐在沙發上望著我,我指著那些家具問他,這是老家具?

    明清時候的,他說,我找人在皖南搜集的,現在應該很值錢。

    這些家具上落滿了灰塵,很久沒人打掃過了。他把沙發上的被子朝旁邊挪挪,對我說,坐下來說說話。我看見靠近沙發的一個墻角堆著各式各樣的酒,笑著說,酒不少。

    他也笑笑。問我,你喝什么茶?我坐到沙發上靠近他身邊,看見茶幾上有一個雕刻精細、繪圖精美的工夫茶盤,旁邊散放著大小不一的紫砂茶壺和茶盞。我說隨便,他便在一個茶盞里倒了一點紅茶推到我面前。他說,這是金駿眉。

    按他過去的話說,這叫生活品位。他好像很在意這些。屋子里光線昏暗,似乎有一些腐朽的味道。

    我朝客廳里望望,試探地問,你老婆在家?

    她回娘家帶兒子去了。

    從沒聽說你有個兒子,我以為……

    我是想說我以為你一直無牽無掛,但是話到嘴邊又停住了。這些年幾乎每天晚上他都在外海吃胡喝,竟然還有這么一個美滿的家庭,尤其是他的老婆還這么漂亮、這么年輕。我不禁又朝婚紗照望了一眼,感覺這個美麗的女人正含情脈脈地望著我。其實照片上左拉也很年輕、英俊,兩人站在一起還挺般配。我猜想他已經和她老婆分開了,也許跟另一個男人跑了。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別人有點落井下石的想法也不算過分。我又想起以前我們對他的種種猜測,不禁笑了起來。

    他皺著眉頭說,你笑什么?

    我們都聽說你每天晚上和不同的女人在一起過夜。

    我一直在想說點什么能調節一下這屋里的氣氛,他的臉一直繃著,很難看。

    我就不能有別的女人嗎?你們看見了?他叫嚷起來,他那不可一世的神色又在臉上顯現出來,但很快又消失了。他有點煩躁不安,又努力想掩飾過去。

    其實他有多少女人并不重要,我想知道他私下把我喊到他家里想干什么。我特別想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比如他欠了別人多少錢,下一步怎么辦等等。我很希望他能滿足我的好奇心,當然,我也可以安慰他幾句,必要的時候,也可以把我的肩膀借給他用用。他站起來身材比我高大、寬闊多了,只是現在他坐著。在我看來,在這昏暗的房間里,他就像被人狠狠揍了一頓,一臉沮喪。

    他在我身邊,眼睛盯著已經被暫停定格的電視畫面。他不說話,我也不知說什么好。低著頭不停地端起他頻繁加水的茶盞,水喝了不少。

    他會不會找我幫忙問我借錢?我突然想起這個。

    最近你們在找我?他語氣平靜,好像故意壓低嗓門。

    你看了微信群?

    全看了,媽的!他停頓了一下,又罵了一句,這些鳥人。

    他的聲音有氣無力,罵人也和以往大不同,我覺得他就是一只斗敗的公雞。

    你有煙嗎?他問。我從口袋里拿出煙,自己點上,遞給他一支。他以前是不抽煙的。他點著抽了一口,就掐在一個茶盞里。然后從沙發上站起來。我看著他在房間里走動,到處亂翻,最終在一堆臟衣服下找到一個公文包,從里面拿出一疊打印紙,放在我面前的茶幾上。他說,這是最后定稿的電影劇本,你看看。

    我看見劇本封面上有我的名字,跟在許倩的名字后面。但是我不明白他讓我看劇本的意思,抬頭疑惑地望著他。

    這電影他媽的被那個夏導和小女人搞得一塌糊涂,他是對著我說的,又像是自言自語。把我折騰得要死,我應該聽你的建議。

    我想不起來我對他提過什么建議。如果讓我真心地說,這個電影就是一堆垃圾。

    你看看結尾,他說,我不滿意,還想重拍,我想讓你幫著改一下。

    他一直對結尾耿耿于懷,那種皆大歡喜的結局他并不滿意。在那山莊的時候他就提過幾次,但好像沒人在乎他的想法。夏導會極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說話。我打開最后幾頁隨手翻翻,又合上。我說,你讓我帶回去,我仔細想想,再給你答復。其實我是希望他說那就算了。當初在一起商議劇本的時候,他就應該看出來我興趣不濃。再說,也不是光改動結尾的問題。

    好吧,他遲疑了一下說,你要快點。

    他又補充一句,不要對其他人說。

    我不忍傷他的心,就說,等我想好了,我們找個地方聚聚,再商議商議,改個結尾不容易。我心里盤算著決定不動筆修改,下次見面只是說說自己的想法。我不想在這個毫無價值的東西上花費太多工夫。

    我不能出去,他說。他在茶幾前面的過道上來回轉悠,居高臨下地望著我,像是剛剛緩過勁來一樣。滿大街都是找我要錢的人,他媽的,這些翻臉不認人的家伙。他高聲罵起來,這回,他多少有了一些臨死不屈的味道。

    我提議我們找個小飯店喝一杯,天已經黑了,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你這里有好酒,我故意說。

    他猶豫了一下,說,好吧。樓下有一家。

    待在他的房間里我們無話可說,我感覺他也不會在我面前憂傷痛苦,述說他的遭遇。往日這個時候,他也許正坐在某個飯店的酒桌旁滔滔不絕。人的禍福真難預測。我想到馬上一個人回家,但又不忍心把他丟在那個陰暗冷清的地方。又想我身上帶著錢,可以買一回單算是回他多年來請客的情。臨出門的時候,我看著他站到鏡子前,用水在頭發上抹了抹,讓翹起的頭發朝兩邊分開。

    走到樓下的時候,我想起那個劇本我沒有帶在身上,也許是天意,誰也幫不了他。他走在我的前面,步履匆匆,好像我并不存在。雪越下越大,道路旁的路燈照在半空中亂舞的雪花上,有點刺眼。我感覺他的身體在前方猛然晃動一下,差點滑倒。

    等他站穩了,這時候才轉過身等我。

    我們進了他說的那家小飯店。這時候正是飯點,人很多。他和服務員商量半天,總算要了個小包間。

    往日的神色又從他臉上掙扎出來。我倒是喜歡他坐在酒桌邊無所顧忌、豪情十足的樣子。他把酒瓶打開,給自己到了一小杯,先聞了一下,然后一飲而盡。接著又倒了一杯,這才把我的酒杯拿過去倒滿。他說,這真是好酒,以前一直沒舍得喝,你有口福。出門的時候,他堅持要帶兩瓶,看來想要痛快地喝一下。

    我看他又把酒杯拿起來,就說,等一會兒,菜還沒上呢。

    我好像中飯還沒吃,看見酒有點饞。他說。說完,又把那杯酒倒進嘴里。他并不在乎我有沒有陪他一起喝。

    我大聲把服務員喊進來,讓她先給我們上一盤花生米。

    我什么時候混到這種地步了,去他媽的。他忿忿地說。

    我總算接上安慰了一句,別多想了,人總有不順的時候。

    他沒有理我。手抓了一把花生米放進嘴里。我知道我說的是廢話。

    等人上菜的時候,他突然問我,你和許倩到底怎么回事?還把我劇本給耽誤了。

    我回想一下,我匆匆從山里離開,也不僅僅是因為許倩這個女人。其實我們之間并沒有發生什么。

    我不想說。我在猶豫。

    說說吧,他說,沒有外人。

    我說,你應該知道她是夏導的情人。

    我回想起許倩脈脈含情的眼神。后來才知道,她看人都是這個眼神。讓你對她有好感,讓你想親近她。當你想更親近一些的時候,她會斷然拒絕你,讓你非常尷尬。

    我接著說,我和她寫劇本時我的一些想法,說的一些牢騷話,第二天夏導都知道了,媽的。

    左拉笑了。這個騷貨,起初我也以為她對我有意思。你是搞不過她的。我在劇組里也吃過她不少苦頭。劇本鏡頭寫得亂七八糟,讓人無所適從。她還很固執,夏導一直站在她一邊。

    我說,你還演男一號?突然后悔起來,說漏了嘴。

    你怎么知道的?

    董總說的。

    你現在和董總有聯系?他還說了什么?

    正好有人推門進來上菜。我趕緊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然后夾了一塊鴨肉送進嘴里,故意有滋有味地嚼著。

    我對不起老董。左拉意味深長地說,他是個老好人。

    我腦海里不斷閃現董總那種苦大仇深的表情。

    我現在境況是有些糟糕,這個電影就是無底洞,我和老董的錢都砸了進去,電影還沒有完工,還要后期制作。左拉接著說。

    董總他沒和你一起在劇組?

    他公司有事,早就回南京了。他一直在給我打電話,我沒敢接,也不知說些什么,當時我是硬拖他進來的。可能害了他。

    我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一種痛苦和后悔的表情,讓人無法直視。

    他突然從桌邊站起來,晃動著上身,臉上卻容光煥發。他對我說,你想看看我的表演嗎?說著走到窗邊,望著窗外,表情也慢慢嚴肅起來。他在醞釀感情。也許電影中就有這樣的情景。

    他用普通話一字一句地說:“現在我們面臨的困難,我們應該勇敢地把它踩在腳下。老天爺想讓我們倒下去,我們不能給他這個機會。雪還是下了,我們還有希望。”說完他的手在空中揮舞了一下。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臺詞,起碼他很投入,最后兩句還有一點詩的味道。我懷疑是他自己臨時加上去的。我想說,這里像一個舞臺,他像一個話劇演員。我什么也沒說,只是用筷子敲擊著桌子,嘴里輕輕喊著好。

    他久久地凝視著窗外,輕輕地說了一句,雪真他媽越下越大了。

    這是現實。我能看見窗外鵝毛般的飛雪肆意地落在窗玻璃上。

    待會兒回去不容易。我想。

    剛才這段是很好嗎?他坐回桌邊問。

    很好很好。我忙不迭地點頭回答。我還能說什么?

    很假,他說,他望著我的臉,你們這些文人就會說假話。他把酒杯拿在手上,舉到自己眼前說,還是喝酒真實。

    灰暗的表情又出現在他臉上。

    你是不是也說兩句,他突然反問我,來安慰安慰我?你要知道,剛才那個房子,我已經把它賣掉了,我已經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了。

    他把頭俯下,埋得很低,雙肘撐在桌上,酒杯一直舉過頭頂。

    我能感受到他內心的煎熬,他一直強忍著,還在維持著他過去的尊嚴。他為什么不在我面前大哭一場呢?

    我端起酒杯,和他手上的酒杯碰了一下。我說,再想想其他辦法。

    他抬起頭,然后一直盯著我,那是一個輸光了本錢心有不甘的賭徒的眼神。酒杯還是舉著,他說,你有辦法嗎?你能幫我?

    我慌亂地避開他的目光。

    股票也全賠了。他像是要哭出來,聲音讓人心顫。

    然后他端起酒杯把里面的二兩酒一飲而盡。

    他說,算了,你也把酒喝掉。他手里拿著酒瓶看著我喝完,重新把兩個酒杯倒滿。

    只能找你喝酒了。他自言自語。

    我想盡快從他身邊離開。沒有陪他喝醉的心情。

    陪我再喝一杯,他說,好久沒和別人一起喝酒了。他的臉越喝越黑。

    我們又把倒滿的酒杯喝完。

    也許電影上映后會把本錢掙回來的,你還可以東山再起。我終于說出這句話。我覺得我是一個騙子,或是水里亂漂的稻草。

    是嗎?他反問我。空蕩蕩的眼神里看不到一絲光亮。

    從窗戶可以看到外面雪下得越來越大,到了夜晚卻像白天一樣白晃晃的一片。我想找個理由盡快離開,但始終狠不下心來。酒一杯一杯地倒進肚子里,我們就像兩個不認識的人,坐在一張桌子旁悶著頭喝自己的酒,偶爾會抬頭看一眼對方。

    這幾天,我沒有左拉的消息。他也沒再打電話給我,問我劇本結尾的事情。我不會主動打電話給他,我幫不了他的忙,這是明擺著的。

    那天晚上,我是深一腳淺一腳踩著積雪回家的。在小飯店里,我主動買了單,他站在我身邊望著我一言不發。我送他回家,一出店門,我們身上便落滿白色的雪花。我在樓道口看著他晃晃悠悠朝黑暗的樓道里走去。還好,他也沒有醉。

    他沒有回頭和我說再見。從小飯店出來,他就一直沒有說話。

    這幾天,我還一直在看那個群。人們還一直在罵他、找他。他可能已經不在南京了。我想起他的家、他的明清家具,還有照片上他的老婆。很漂亮的女人,我為她和他惋惜。

    這幾天天已經逐漸放晴了,但還是很冷。路上到處都是積雪,被人們鏟到一邊,堆成一座座小山包,太陽照射下,往外流著污水。我躲在家里,更多的是躺在床上,有時昏昏沉沉,有時格外清醒。我豎著耳朵聽門外的動靜,偶爾有點擔心地想,左拉忽然敲門站在門前該怎么辦?

    但我感覺以后很難再見到他。

    中午,手機一直在響。那時我正在廚房給自己下面條。我是餓了才從床上爬起來。面條下好了,才聽見臥室里的手機鈴聲。等我把手機拿在手上,已經掛斷了。是一個陌生號碼。拿著手機我愣了一會兒,等待它重新響起來。

    邊吃面條邊想,會不會左拉換了手機。

    老是在心里想他的事情,一時也擺脫不掉。應該出門到街上逛逛,我想,也許能碰到點其他事情。這時,手機又響了,還是那個號碼。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通了。

    是個陌生的聲音。他說,你是吳鳴嗎?

    我感覺手機里面有嗡嗡的聲音,好像說話人感冒了或者在哭泣。我等了一下,等他繼續把話說出來。

    你是吳老師嗎?那邊又問了一句,說話的聲音還是不清楚。

    我終于聽出是董總的聲音。我說,你好,董總,我是吳鳴。

    我們之間加過微信,但沒有對方的手機號,我們也從沒打過對方的手機。

    你能幫我找到左拉嗎?他說。我聽清楚了,他是在電話那頭哭,斷斷續續的。他待的地方好像還有其他人,傳來的聲音很嘈雜。

    他們找到我的公司,讓我現在把左拉找出來……他們還打人。他哭著說。我聽見電話里有人在他身邊高聲地辱罵。

    我沉默不語。

    我能說什么?安慰他,還是告訴他左拉的住址?

    然后我聽見東西倒地破碎的聲音。我趕緊把電話掛了。

    終于把董總也牽扯進去了,我想,左拉他害了不少人。這個時候,我也有點怨恨起他來,好像他也欠了我的許多錢。左拉的臉在我的腦海里扭曲著,甚至他的笑也是陰暗的。他一直是個騙子,我使勁地想,他一直在空手套白狼。

    我在陽臺上站了一會兒。最后決定還是回到床上去。開一會兒空調。我從來不開一天空調。外面很冷。關鍵是我覺得,外面很亂。

    左拉把房子賣了嗎?現在他會到哪去?我想。我有點恨自己,但是沒有辦法。

    還有董總,他被打的樣子。這些都在往我腦子里鉆。我坐在床頭,把旁邊床頭柜上的書一本本翻開,又隨手扔掉。

    我看到手機群里有一段視頻。好像是董總剛剛發的。

    在一個樓頂平臺上,在齊腰高的水泥圍墻邊上。那個董總穿著西裝,臉色鐵青,身體還有點顫抖。這么冷的天氣,他看上去很糟糕。他一人面對手機鏡頭,說,左拉,你這個混蛋,如果還躲著不出來解決問題,我就從這樓頂跳下去。

    他只要往后仰一下身體,就會粉身碎骨。他沒有回頭。

    視頻很短,鏡頭里面只有他一個人。但我感覺有許多人在旁邊圍觀,樓頂平臺厚厚的積雪上到處是亂七八糟的腳印。

    我還是決定下樓走走。

    我看到了左拉在手機群里的回復,跟在董總視頻后面。應該所有人都看到了。

    大家都在等他露面。

    我穿得很暖和,幾乎從頭到腳都包了起來,只有嘴露在外面呼氣。好像有人告訴我我要到哪里去。我徑直走下樓,走過半干的水泥路,出了小區,穿過馬路。我走到一片泥濘的土地上去。

    這是一大片施工工地,只有一棟剛剛封頂的大樓,有七八層高。我朝它走過去,腳冰涼的,棉皮鞋里滲進了雪水。

    從我家的陽臺上遠遠地能看見這棟大樓。以前我很少關心它。大概一年的時間,它拔地而起。但周圍還是非常荒涼,雜草叢生。眼下空曠的土地上是白茫茫的一片,被雪覆蓋著,看不到人的腳印。

    左拉在群里說,明天下午三點,所有和我有關的人都到董總公司,我會在那里把問題解決。

    也就是這個鐘點,我在往樓頂上走。我以為會有人阻攔一下,但是沒有。我一個人要到一棟沒有完工的大樓頂上去,不知道為什么。我有點吃力地順著還沒有裝扶手的樓梯往上爬,找到一扇門,上到樓頂平臺。

    視野還真開闊。一點微風吹到臉上并不覺得冷。我的身上還有熱汗。這是附近最高的樓了。平臺上的積雪干干凈凈,在太陽光的照射下泛著白光,好像永久不會融化的樣子。

    我想要走到平臺的邊緣,踩著雪慢慢走過去,俯身朝下面看看。

    ……這應該是左拉。他站在董總公司大樓樓頂平臺上。下午三點。他眼前有許多人,他們在朝他逼近,朝他怒吼辱罵。他不像我這樣穿得很多。他穿著一件發黃的毛線衣,上身斜背著包。樓頂已沒有雪了,被人踐踏得只剩下污水。他必須努力地發出尖叫,才能讓這亂哄哄的人群停下腳步、停止喧囂。他對人群中一個扛著攝像機的男人大聲叫喊,你靠近一點,鏡頭對準我。

    鏡頭對準了他,他試著把頭昂起來。

    他猛然站到平臺水泥圍墻上去了。他的身材很高大,跳上去并不難。他高高地在我們頭頂之上,我們仰望著他,他的身后是天空。他回頭看了一眼,先是仰視再朝下。然后回頭面朝著平臺上所有人揮動手臂。我認為這時候他應該說些什么。我看見他在思考,他的嘴唇在動但沒有聲音,也許是忘了詞。他一定是準備好了臺詞,但這些年來酒喝多了總是遺忘。人們開始往后退,有人在尖叫;有人說,你快下來;也有人說,你跳吧,跳吧……這時候,他的表情開始模糊起來,身體在風中微微晃動。我看不清他臉上是平靜、憤怒、懊悔、絕望,還是什么。我在人群中等待著,我非常希望他此時此刻能說點什么,但只是看到他從背包里拿出一疊疊人民幣來,一疊一疊慢慢抽出來,直到雙手都攥滿了。他又開始揮舞手臂。

    后來,我們只看到漫天飛舞的紙幣,然后,他就消失了。

    這是左拉的電影。和我想象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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