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尤恩:聽說有人說我邪惡,我很想見見他
10月25日,英國小說家麥克尤恩抵達北京,開始了自己為時八天的中國行。26日為他“中國行”的第一站——參加第三屆中國大學生21國際文學盛典,并發表了名為《如果有一天“人造人”寫出了小說》的主題演講。此活動之前,麥克尤恩也與人大課堂與人民大學創意寫作班的學生聊了聊寫作。
七十歲的麥克尤恩未顯老態,談吐舉止溫文爾雅,可能由于他小說過于光怪陸離,當懷著各種揣測去看向現實中的麥克尤恩時,倒覺得他過分友好和平靜。但是在聊天時,言談中還是透露出他幽默有趣的一面。
從《贖罪》《水泥花園》《在切瑟爾海灘上》《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到近年來的《追日》《堅果殼》......創作力依然旺盛的伊恩·麥克尤恩,某種層面上幾乎定義了讀者們對英國當代文學的全新認識。
麥克尤恩談在自己的工作狀態是每天九點就坐在桌前,需要喝咖啡,然后非常努力的先不看報紙,“但是一般都會失敗”。“我喜歡一邊有一個記事小本,一邊是電腦屏幕,我可以來回用。如果我手上有一個手機,我會很難集中精神工作。我夫人用一個軟件叫自由飛人,這個軟件可以讓我們好幾個小時不能上網,只能集中精神工作,我寫小說寫到好的時候寫到暢快的時候很難停止,我是逼著自己如果寫的好就一直寫下去,因為我知道順暢的一段是會完的,所以如果寫的很順我就逼著自己不能停。”麥克尤恩說。
你可以走出卡夫卡,但很難活著逃出納博科夫
麥克尤恩21歲開始讀卡夫卡、弗洛伊德和托馬斯·曼,并且感到“他們似乎打開了某種自由空間”,然后他試寫各種短篇小說,“就像試穿不同的衣服”。“短篇小說形式成了我的寫作百衲衣,這對一個起步階段的作者來說很有用。”麥克尤恩談過很多作家對他的有影響,如他所言:“你可以花五到六個星期模仿一下菲利普·羅斯,如果結果并不是很糟糕,那么你就知道接下來還可以扮扮納博科夫。”
在現場,他談到,對自己影響最大的還是卡夫卡。“在卡夫卡之前,英國人寫小說都是尋常的戀愛、結婚、吃什么穿什么以及人的階級等等。我驚詫于當時英國文學界普遍的沉悶。但是直到我看到卡夫卡,他寫一個人醒來時發現自己變成了甲蟲,可是他最擔心的卻是上不了班,而不是變成甲蟲這件事。我喜歡這種幻想內容和現實情緒的結合,這就是我要尋找的,我想要的。”
“而我喜歡納博科夫是比較晚的事情了,在我的寫作時期中屬于很晚的階段,我喜歡和模仿是正常的,但是過一段時間就必須放下,然后發展出自己的想法。納博科夫有非常偉大的風格,他的句子非常緊湊,如果是進入他的小說世界并且學習效仿,你很難活著逃出來,當然你也會是一個快樂的囚犯。”
麥克尤恩也在游刃有余地從各個小說家寫作中汲取營養,有時甚至可以戲謔地應用,“比如《家庭制造》,是我在讀過《北回歸線》之后寫得一個輕松滑稽的故事。我感謝亨利·米勒,并同時用一種滑稽的做愛故事取笑了他一把。這個故事也借用了一點羅斯的《波特諾的怨訴》。《偽裝》效法了一點安格斯·威爾遜的《山莓果醬》。”
當被問起用多久的時間可以拋棄掉別人的影響,確立自己的風格時,麥克尤恩說:“七年。其實是五到十年,但是我很喜歡七,所以是七年。”
麥克尤恩談到寫作《堅果殼》是因為當時為了準備一個演講,他重新閱讀了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所以哈姆雷特的情節就進入了故事中胎兒的敘述過程,不知不覺地,《堅果殼》就成了哈姆雷特故事的另一個版本。
麥克尤恩談到莎士比亞時說,“他對早期人類的現代性的追求,是非常重要的一個時刻。他讓我們看到有一個自我到底是什么意義。我讀書的時候我們每一個人都要學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對我們來說就像空氣、陽光,我們是非常幸運的,因為我們可以擁有他的語言,可以分享他的語言,所以我用我的小說去重塑了一次我跟莎士比亞的關系。”麥克尤恩說,在自己的小說生涯中曾有好幾次不再相信小說,覺得小說整個事情沒有意義,但正是這些他鐘愛的作品讓他一次次相信小說的美好。
控制句子,給人物自由
麥克尤恩也談到,自己被問到最多的問題,就是如何結構自己的小說。
“感覺現在新出現了一個需要解釋你自己寫的東西這樣一個行業:你需要再寫一個短篇小說去解釋你的小說,但是其實寫小說的樂趣就是它不斷帶來驚喜,一個東西可以引申另一個東西的產生。小說的兩個主要的元素像繩子擰在一起一樣:情節會派生角色,角色會影響情節,這個技巧是非常復雜的。寫小說最開心的是,給你一個很好的機會讓一個本來很邊緣的角色發展得非常燦爛,或者一個角色的行為把你的情節拉到一個新的階段,當你寫到最后你會完全忘記了發生的過程,所以解釋真的很困難。”麥克尤恩說自己的寫作就是控制自己的句子,但是給人物以自由。“我對我寫下的句子有我非常堅持的控制,我寫完句子的時候會不斷回頭看。”
但他表示,自己也很樂意聽到評論家們的聲音,他們有時候把作家都不知道的東西寫下來,盡管有的評論家是為了寫而寫。“我昨天知道,有中國評論家說,剛看到我的小說時,覺得我很邪惡,并說不想見到我。“麥克尤恩接著說:“我很期待見到他。”
關于所謂的“邪惡”,麥克尤恩也有自己的回應,他談到自己故事的主人公的確很多都是邊緣人,自己的身世和經歷也讓他對自己的階層產生焦慮,“在讀當時的文壇大人物安格斯·威爾遜、金斯利·艾米斯和艾麗斯·墨多克的作品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無計切入。我不了解他們描述的中產階級世界,對西利托和斯托利筆下的工人階級世界也完全陌生。我要找到一個與歷史和社會都剝離的虛構世界。所以這些人物身上都帶有我的氣息,我的孤獨,我對社會肌理構造的無知,連同我對融入社會肌理,發生社會聯系的渴望。所以他們就這副怪樣子出來了。”麥克尤恩在一次訪談中說。
麥克尤恩很強調寫作時的“試錯”:“有時我本來想沿著一個方向寫,但是最后機緣巧合地偏離了,這種機緣巧合地錯誤也給我一些啟示。”麥克尤恩也談到,在小說《阿姆斯特丹》中就有很多類似的情況發生。”
或多或少的,我們寫了同樣的小說
麥克尤恩說,即便他很努力地把寫的小說和自己的生活留出一個很大距離,回頭看時,自己的生活還是以隱喻的方式藏在自己的小說中。“寫小說是很尷尬的事情,要打破這種尷尬是很難的。正如有人說過,沒有人能寫五百字的小說,而在其中沒有暴露自己的性格。”麥克尤恩說。
但是不同于很多作家的一生跌宕,麥克尤恩過著迥異于他小說的一種平穩安定的感情生活:“過去22年,我有著非常愉快的婚姻,這個是要靠運氣的,可能對有一些人,婚姻的體制是不好的,但是對我來說是非常適合的。”
七十歲的他,也有現階段的思考,麥克尤恩說:“如果對世界失去好奇心就是靈魂的一種死亡,對于一個將近70歲的作家來說,我需要面對這樣的一個危險,如果有一天我對世界的好奇心減退,那我就應該退休了。”
現在麥克尤恩仍然對很多事情充滿好奇,“我最近就在思考,機器有沒有它自己的意識,我也在思考政治,英國最近做出脫歐的選擇,是我非常關心的問題。我是一個怎么樣的人呢?你可以說我是一個報紙的癮君子,好像是吸毒一樣,我是不能一天不看報紙的。我對科學的興趣也一直保留,不管生命科學還是物理學方面的東西。”
翻譯家黃昱寧談到麥克尤恩的《我的紫色芳香小說》時說:“七十歲的麥克尤恩,在這篇小說的寫作中,進入他最舒適的區域。主人公的年齡、身份、熟悉的人事物,都與他相仿。英國文壇半個世紀的變遷被剪成碎片,均勻地灑在字里行間。這個故事當然關乎道德,竊名逐利者的逍遙法外,讓人無法不被文學生態圈的荒誕所震撼——但它更關乎時間。在小說里,作者、讀者與媒介之間的關系,是黑色的,是諷刺的,但也是懷舊的,傷感的。”
她引用了麥克尤恩書中的一段話:“有時候,深夜,我和他圍爐而坐(那是個很大的壁爐),喝著酒,把這樁古怪的陳年軼事——這場災難——翻出來,于是,他又跟我講起了他那套經過多年打磨的理論。我們的人生,他說,總是交織在一起。萬事萬物,我們都討論過一千遍。我們讀一樣的書,經歷過、分享過那么多事情,所以,我們的觀念、我們的想象以某種奇特的方式熔鑄在一起,以至于,最終,或多或少地,我們寫了同樣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