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現實有著不可辯駁的力量
近日,作家馮驥才做客河西學院“賈植芳大講堂”,分享了自己非虛構文學創作的經歷與感悟。
非虛構文學目前是一個熱門,而在過去的文壇,起碼在五六年以前還是個冷門。
它之所以熱門,我覺得有兩個原因。一是美國作家艾利斯寫了一本書叫《開始寫吧!》,這是一本關于非虛構文學創作的書,在世界上影響很大。
艾利斯認為每個人都可以搞非虛構創作,我也這樣認為。也就是說,你身邊或者你身上發生的真實的事情,都可以寫。他號召每個人去寫,不是只有作家才寫,所以他得到了很廣泛的反響,我覺得這是一個原因。
第二個原因就是俄羅斯作家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切爾諾貝利的回憶》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過去諾貝爾獎沒有非虛構的門類,獲獎者都是小說家或詩人、劇作家。非虛構的作品終于引發了諾貝爾獎的興趣,所以非虛構創作就熱起來了。
熱起來以后一個問題就跟著來了,到底什么是非虛構文學?它是一種嶄新的文學樣式嗎?還是一種寫作教育?很多大學也教非虛構寫作,但沒有人能夠解釋清楚。非虛構寫作于是就變成一個很大的袋子,很多東西都塞進來,比如報告文學、紀實文學,還有散文。
關于散文是不是能虛構,目前還有很大的爭論。有的作家說散文也是非虛構,我不太同意這一點,我的很多散文是有虛構的。
比如,很多學生都讀過我的兩篇散文《挑山工》和《珍珠鳥》,這兩篇作品是1983年被選入小學五年級課文的,但是這兩篇散文中我都有部分虛構。《挑山工》里那個穿紅背心的人是我虛構的。《珍珠鳥》這篇中那只鳥是跳在我的身上,有一次跳到我的水杯里,隔著杯子看我,我覺得它特別可愛,但是它跳在我肩膀上睡著了這個情節是作家的想象。所以,不是所有的散文都是非虛構的。
我自己寫非虛構作品,實際上用的方法很多,不只是一種方法。
我是比較早寫口述史的一批作家之一。上世紀80年代,大量外來文學傳入中國,給我們帶來全新的思考。其中對我影響很大的,是美國新聞記者斯特茲·特克爾寫的《美國夢尋》,這本書后來得了普利策獎。作者采訪了美國方方面面的人物,有失敗的也有成功的,寫他們對于美國夢的想法。特克爾給了我一種啟示,所以我后來去找了100個人訪談,寫了《一百個人的十年》。
非虛構文學的特點是什么?
第一,非虛構就是不同于虛構。我認為,小說創作和非虛構創作是完全不同的類型,而且是不同的文學。
非虛構創作憑借什么吸引人呢?憑借的是事實。非虛構是憑著事實說話,它是歷史的本身,也是現實的本身。非虛構有一種力量,這種力量就是現實,現實有著不可辯駁的力量。
第二,非虛構文學是一種文學創作。比如,記者也可以通過采訪把事實寫出來,寫出來也是很好的作品,在新聞上有很大的價值,但是它不是文學。非虛構文學,就是在現實中找出有寫作價值的東西,并且以文學的形式表現出來。
那么什么是文學?文學首先要有思想,就是說我們對一件事情要有一定的認識,判斷它有沒有文學的價值,有沒有典型性。
我舉一個例子。在《一百個人的十年》中,我寫過一個“沒有情節的人”。
我在山東的一個地方出差,在旅館的走廊里碰見一個人,他是主動找到我的。
他跟我介紹,他是上海一家雜草研究所的所長,他是研究除草劑的。他說他這個人沒有故事,沒有任何情節,沒有什么意思。
當時我覺得很奇怪,后來我們喝茶聊天,他講起了他的故事。他上大學的時候,他的老師也在研究怎么除草,當時西方有除草劑,而中國沒有。但是不久“文革”開始了,一切研究都停止了,他因為專業對口到了這家研究所工作。
他家祖祖輩輩都是農民,都受雜草的折磨,所以他心里想必須解決這個問題。于是,凡是到農村勞動,他都積極參加,和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但他實際上是為了調查雜草。
我問他:你做這件事怎么回避別人呢?他說:我盡量不讓別人注意我,我不大聲說話,不發脾氣,每回開會都坐在會場最角落的地方。我也不交女朋友,就一心一意研究我的那點事情,我甚至不主動看別人一眼。
“文革”結束后,他把中國的幾百種雜草基本都調查清楚了,除草劑也發明出來了,他成了中國著名的根治雜草的學者。他到世界各國開會,他有很多榮譽,但是他發現自己沒有性格、沒有脾氣。
這就是一個典型的文學形象,他把自己變成了沒有性格、沒有故事、沒有歷史、沒有性情的那么一個人,但他卻對中國農業有很大的貢獻。所以,非虛構文學創作的關鍵是你能不能找到這樣一個有價值的人,能找到這樣一個人,你就找到了非虛構文學的一個文學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