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9期|海東升:馬蘭叔叔的“傳奇”人生
原刊編輯薦語:
作者寫這篇小說是回到了故鄉的,穿越時光隧道,滿懷赤子情,歡快地將自己還原為一個茁壯鮮亮的六齡童“小犢子”。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農村生活極為艱苦,人們沒有私有財產,掙的是“工分”,吃的是“大鍋飯”,這樣的一個年代從何處下筆呢?作者選擇了夜晚。夜晚是中國農村最迷人的部分,它屏蔽了白日里的那些平庸無奈、堅硬殘酷的現實,它遠離世俗紛爭,融入干凈溫柔的夢想港灣。作者以平實自然、優美懇切的筆觸進入了這個夜晚,馬蘭叔叔今夜要來給“我”的媽媽“打花臉”,蒙古族這個古老的習俗讓這個夜晚充滿了無限溫情。接下來的故事,洋洋灑灑,非常好看,作者也始終飽含著足夠的溫度與尊重,對農村的愚昧落后,甚或人性之復雜,并沒有一味地去批判、諷刺與否定,反而流露出對故鄉的眷戀和認同。
很久以來,我們讀鄉土題材小說,總會警惕著作者筆墨四濺、洋洋得意地去鋪陳鄉村大地的惡行與惡欲,我們會喪失閱讀興趣,失去心靈依托。“在這個薄涼的世界,溫暖而深情地活著”。我們在人世間的這一程都用盡了全力,像馬蘭叔叔一樣書寫了雖不完美卻獨一無二的“傳奇”。這就是這個故事的魅力,它終將留在我們的記憶里。
——董小奎
一
咚咚咚……
阿爸一激靈,心想是不是有人偷小雞子,生產隊那時候,人們日子緊巴,偷雞摸狗是常事。尤其是過年的時候,閑人有的是,人們肚子里沒油水,盡管說過年,生產隊給每人發了一斤大米,一斤白面,但不是家家都能殺豬,都能稱得起肉,小雞子更是舍不得殺,還留著來年下蛋換油鹽呢。
咚咚咚……
又是兩聲,阿爸悄悄地坐起來,摸出身邊的手電筒,悄悄地挪到窗戶臺邊。他掀起牛皮紙窗簾的一角,想看個究竟,但等了一會兒,那聲音卻沒有了。
阿爸又鉆回被窩,腦袋剛沾枕頭,咚咚咚,那聲音又響了,阿爸捅捅睡在炕頭的母親,母親也早被阿爸的舉動弄醒了,說不是雞窩,好像是敲門。
是嗎?阿爸仔細聽聽,還真是敲門的動靜。這么早,外面還黑咕隆咚,會是誰呢?也許是有急事?阿爸就想起身,母親用手一按他,再聽聽,他要是有急事,還會敲的。
那可說好了,待會兒再敲,我可不起來。
母親說,懶豬,隨你那窮根兒,行,再敲,我起。
也是,大冬天的正月,人們都喜歡貓被窩,尤其是我們這些孩子,要是大人催我們早起來,真比要命還難受。
會是誰呢?我也被阿爸和母親的小聲說話弄醒了,心想這個人真是煩人,難道是夜貓子托生的?干嗎不在熱被窩里貓著,就是你睡不著,也得在自個家待著啊,干嗎到別人家來叨擾?看他一會兒再敲門我不罵他的。
母親小聲說,小犢子瞇著,大人說話,哪有你摻和的份兒。
我不服氣,煩人。我對母親的里外不分,感到很不理解,向著家里人說話,還不領情,看一會兒再敲門,就你去開。
開就開,還能凍死咋的?你們爺倆,沒有一個好東西。
不是好東西,就不是好東西,我和阿爸都把腦袋蒙上被子,享受這土炕的余溫。
咚咚,咚咚。這下可好,這敲門聲不但沒減,還變成四聲了,我和阿爸在被子里竊笑,這回看母親怎么辦。你不是不知道好賴嗎?這回你去開門。
母親噌地一下坐起來,對著外屋地大喊,誰呀,這么早,有事啊?
嫂子,是我,借點黃豆。
我把腦袋從被窩里伸出來,問母親,誰啊?
麻臉。母親的聲音沒有好調兒。
我說誰?
煩人的麻臉。
麻臉?我嘻嘻地笑著,麻臉,麻臉。我覺得這個名字真好玩。
不許亂說。阿爸不知道什么時候也從被窩里露出腦袋。是馬蘭,你馬蘭叔叔,小孩子沒教養,待會他進來,聽著你這么說他,還不割了你的舌頭。
我嚇得一哆嗦,趕緊把嘴閉上,因為我對這個馬蘭叔叔沒有什么好印象,每次看到他都不敢抬頭看,就好像他臉上的那些麻坑能吃人似的,他也對我們小孩子沒有什么好臉色,他不笑還好,一笑,那就要摸你的小辣椒了,有時候不防備,還真讓他得了手,他揪一下,把手放嘴里吧唧吧唧一陣響,嬉皮笑臉地說,嚯嚯,真辣!好像他真的被我的小辣椒給辣到了,然后就想抱抱我,我嚇得往母親身后鉆,母親像個護崽子的母雞,對著馬蘭叔叔黑著臉說,死麻臉,看把孩子嚇著咋辦?馬蘭叔叔對母親叫他麻臉,一點也不生氣,對我說你別怕,我臉上這坑坑,是小時候掉黃豆囤子里,留下的記號。我笑了,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那時候,我已經六歲,隨著阿爸從臨縣回到他的老家。“文化大革命”提倡家鄉化,阿爸是打心眼里不愿意回老家的。他師范畢業就去了通遼,對家鄉已經沒有什么好印象,因為我現在的奶奶是阿爸的繼母,雖然說他們兄弟姐妹六七個,但阿爸自己就是老哥一個,其余的幾個弟妹都是繼母所生,人家都是一條捻的,他就是一個外不秧。但國家讓你回家鄉,沒什么可商量的,阿爸就領著我們幾個回來了。
阿爸這一輩,哥們很多,直系的,沒出五服的就有十幾個,還不算那些遠支的家族。馬蘭叔叔就是其中的一個。我一直以來,就對他的名字感興趣,別人都叫他馬蘭,而母親卻背地里叫他麻臉,我不知道哪一個是他的真名。我也曾求證過阿爸,阿爸說別聽你媽亂叫,她是嫂子,跟小叔子瞎鬧,你個小孩子,可不許沒有輩分,你要是當面叫他麻臉,他會生氣的。
我貓在被窩里,把嘴閉得緊緊的,生怕馬蘭叔叔進來割了我的舌頭,那就不能喝水吃飯,也不能說話了。
阿爸說,起吧?母親不愿意起來,真是煩人,一大早晨就不讓人消停,借黃豆,能還嗎?
還是起吧,阿爸催遲遲不愿意起來的母親,誰還沒個難處,要不然,誰會這么早來敲門。
煩人精,死麻臉。母親坐起來,披上棉襖,點上窗臺上的煤油燈,阿爸給她手電筒,母親不要,她怕費電。那個時候我們這里還沒有電燈,裝電池的手電筒是我們家唯一的家用電器。
煤油燈的捻子也好像被凍住了,火苗噗噗地跳,就是不發亮。
等一會兒啊,母親一邊趿拉棉鞋,一邊對著外面說。走到外屋地的對扇門前,母親還是警惕地問外面,誰啊?
我是你兄弟馬蘭,嫂子快開門,我都敲多半天了,你們睡得可真死性,小雞子和豬讓人偷去都不知道。
你還是不冷,破嘴還是那么亂說。母親一邊嘮叨著和馬蘭叔叔對付,一邊拉開木頭的門閂。
咔啦,門閂一抽開,外面的馬蘭叔叔嘿嘿一笑,借著微弱的月光,母親看到馬蘭叔叔的右手往前一伸,一個涼涼的東西在母親的臉上一蹭,驚慌的馬蘭叔叔撒腿就跑。母親警醒過來,幾步跑了出去,但馬蘭叔叔跑得真快,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
母親氣急敗壞地跑回屋,對著墻上的鏡子一個勁地照,阿爸也坐了起來,拿手電筒一照,母親白凈的小臉成了花臉貓。阿爸不吱聲,坐在那兒,吃吃地笑,母親沒好氣地哏嗒阿爸,你還笑,和你那死兄弟一個德行。我也跟著阿爸吃吃地笑,原來母親被馬蘭叔叔打了花臉。
打花臉,是我們蒙古貞的習俗。母親的娘家在科爾沁沙漠邊上的彰武,雖說那里也是蒙系人,但那個地方的習俗和我們雅漠營子的習俗還是有些不同。我們這兒的正月十六,習慣打花臉,按照老一輩的話說,這一天被人抹了花臉,是吉祥的事,可以躲避一年的災禍。但我那時卻一無所知。阿爸是這一輩的老大,母親的小叔子自然就多,但母親生性厲害,自從跟著阿爸回到老家,這兩年還沒有哪個小叔子給母親打過花臉,所以母親就忽略了這一天。而阿爸是不是知道,我也不好猜測,因為就我看來,阿爸是讀書人,營子里的教書先生,他知道這個規矩,但從來沒給他的嫂子們打過花臉。今天是正月十六,阿爸也許忘了這個習俗,否則按照他的勤快,是不會讓母親去開門的。反過來想,阿爸或許是讓母親隨鄉就俗,也未可知。
馬蘭叔叔真壞,在鍋底灰里抹了葷油,母親一邊洗,一邊罵麻臉。我給她遞了五六回香皂,母親的臉上還有痕跡。我非常愛看母親的臉,白凈,透亮,不像營子里的其他女人,臉上灰黑,讓人感到埋汰,我真想上馬蘭叔叔家里,給他的麻臉上抹上狗屎。但是,我也就是想想,那個時候我真的不敢。
本來就對馬蘭叔叔沒有什么好印象,再加上他破壞了母親的那張好看的臉,在路上再看到他的時候,我就連看都不看他一眼,盡管他有時候還恬不知恥地對我笑,但我卻一點都不領情,在他的背后吐舌頭。
有一次生產隊分土豆,馬蘭叔叔也是其中的工作人員。等分到我家的時候,我看他給母親賠笑臉,專挑大個的往筐子里揀,我站在人群外,小手插在褲兜里,一會兒掏出母親給我炒的黃豆粒,巴巴地往嘴里扔,就好像給我們家分土豆與我一點關系都沒有。等臨到給別人家分的時候,咕嚕過來兩個土豆,馬蘭叔叔示意我,撿到母親的麻袋里,我一轉身,把那兩個土豆踢得老遠。
你看看這小子,馬蘭叔叔很生氣,似乎對我的大氣毫不理解,其實我是在心里煩他,對他的好意就當是驢肝肺。
其實我也不是個傻子,也知道多得兩個土豆也能多吃幾口菜,但那個時候就是那么嫉惡如仇。這樣的傻事在我上學后也有幾回。那是一次搓苞米,每個學生五穗,別的學生都挑小的揀,我卻挑了五個大的,別人都搓完了,我的還剩三穗,阿爸回家和母親說,弟弟妹妹都說我缺心眼,我有口難辯,其實我并不傻,我是覺得在阿爸教的班級里,他的兒子就應該起帶頭作用。實際上就是在我們家里,過年的時候給我們每個人分一個蘋果,我也遲遲不肯動口,等幾個弟妹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他們都拿眼睛瞅我的那個蘋果,這個時候我就會拿小刀一條一條地分給他們,然后自己才啃那個蘋果核。你們說我這樣做,是我傻嗎?
我只是對馬蘭叔叔來氣。
二
打那以后,還有一件更讓我生氣的事,當然也和馬蘭叔叔有關。那是我十歲左右的事。馬蘭叔叔有門路,說是邊里有很多地方在修水利工程,需要很多的土籃子。這是好事。雖說一副土籃子五毛錢,但在一盒火柴二分錢的年月,這五毛錢也是沉甸甸的財富,更何況我們雅漠營子的山坡上有很多荊條,這是編土籃子的好材料。馬蘭叔叔找到了阿爸,阿爸雖然白天上班,但晚上可以打夜戰。母親白天割來荊條,捋掉葉子,一捆一捆地擺在當院和屋地上。阿爸下班回來在吃飯前,就像個手藝人那樣有模有樣地擺弄起荊條。阿爸心靈手巧,馬蘭叔叔說他的籃結實,疏密有致,條紋好看,是營子里的招牌,屬于硬頭貨,別人的一副土籃子給五毛,阿爸編的土籃子一副給六毛。這當然更是好事。就連看不上馬蘭叔叔的母親也當面背后地說,這個死麻臉,還算是有眼識得金鑲玉,俺家先生的手藝那要是趕上過去,就是朝廷的貢品。馬蘭叔叔說話算數,每次的土籃子錢都分毫不差,這多多少少改變了母親和我對他的看法。他每次晚上來給土籃子錢都是悄悄地來,生怕生產隊長知道,那可是資本主義尾巴。那個時候做小買賣,都是不允許的事,有的人家在園子里栽點自己抽的黃煙,都被眼紅的人告了密,被生產隊長領著民兵拔得一棵不剩。更何況馬蘭叔叔往邊里倒弄土籃子,那更是道反天罡的大事。所以母親白天也是拿著個麻袋假裝下地看莊稼,偷偷地在田埂地頭割荊條。母親有心眼,不敢在一個地方割,生怕引起別人的懷疑,就像現在的一個小品說的薅羊毛也不能在一個地方薅,等薅成葛優那樣就成壞事了。好在一切都在悄悄地進行,給馬蘭叔叔做手工的幾家都是近支子家族,誰都知道好孬,誰也不會去張揚。馬蘭叔叔來活兒快,給錢也痛快,人們自然知道他得的是大頭,但如果沒有他的張羅,這五毛錢也不會大風刮來。由于活兒多,給錢的頻率快,馬蘭叔叔就出現了差錯,不知道他是故意賴賬,還是他頭緒多了捋不過來,錢數和土籃子數開始漸漸不合。但母親是精明人,每一次都是在小本子上記得清清楚楚。有一天晚上,馬蘭叔叔又來給錢,但明明少了一筆,那是五副土籃子錢,他硬說是上次給結清了,但母親不認,就拿出她記賬的小本子,逐一和馬蘭叔叔對賬,本子上數目都對,唯一不同的是,馬蘭叔叔的本子上那五副土籃子的錢已經打鉤,而母親的賬本上那筆賬的前后都沒有標記。母親和馬蘭叔叔互不相讓,兩個人喊了起來。那個時候雅漠營子已經有了電燈,馬蘭叔叔指著不亮的小燈泡說,嫂子,我要是撒謊,你看著沒,燈滅,我就滅。但燈也沒滅,馬蘭叔叔還在地上站著。阿爸是個厚道人,寧可自己吃虧,也不讓別人難受。他從炕沿邊上起來,走到馬蘭叔叔身邊,用手推推他,說,兄弟,你也不用起誓發愿,那兩塊五,就算阿扎(蒙語:哥哥)搭你的,你也別吵吵,這本來是好事,你們倆一吵吵,就興許變成壞事,你趕緊走吧,剩下的活兒我也不干了,你愛找誰找誰去。
馬蘭叔叔一臉的氣急敗壞,悻悻地往外走,感覺我們這一家子都是不識好歹的人,就好像他給了我們金山銀山,我們回報給他的是一堆豬屎。
母親對阿爸的隱忍感到憤憤不平,明明是死麻臉賴賬,你干嗎不給他點顏色看看,你還是不是個爺們兒?阿爸說,好歹我每個月還開三四十塊錢,馬蘭兄弟孩子多,困難,給他兩塊五三塊的,能咋的?錢這玩意,是人花的,也是人掙的,寧愿讓他對不起咱,也不能讓咱對不起他,他沒文化,咱們也沒文化咋的?
母親聽了阿爸的話,氣消了一半。你真的不干了?阿爸說不干了,他這個人沒臉,我還有記性呢。
那剩下的荊條咋辦?我對這個編筐很感興趣,阿爸編的時候,他編一根,我遞給他一根,看著那些不起眼的荊條在我和阿爸的一遞一接中,阿爸左手一按,右手在枝條中上下左右翻飛,就好像孫悟空手中的金箍棒,那些荊條就是妖魔鬼怪,就在阿爸那翻飛的動作里變得服帖,一個壓著一個變得順柔。那荊條又好像阿爸的自行車圈里的車條,在阿爸的一圈圈旋轉中,由有形到無形,再由無形變有形,一個個漂亮結實的土籃子就擺在了屋地上。那些土籃子為我們黑乎乎的小屋子增添了亮光,讓我們屋子里炕煙子的氣息變淡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帶著淡淡的蜂蜜味道的甜,我和弟妹們都在這清新的氣息里陶醉了。可是這死麻臉叔叔,卻攪黃了我們的美夢,開始讓我們干的是他,現在不讓我們干的又是他。我看著地上剩下的幾堆荊條發愁,問阿爸,那剩下的荊條怎么辦?阿爸說好辦,我教你編土籃子,剩下細的咱們編鳥籠子,你不是愛截魚嗎?我再教你編虛簍(一種截魚的工具),你看怎么樣啊?我們都說好。那一晚上,馬蘭叔叔帶給我們的不快,在阿爸的開導下飄得無影無蹤。
三
馬蘭叔叔那個時候在生產隊趕大車,這活兒,一般的爺們都干不來。那個時候,生產隊的大車都是三掛套,一個騾子駕轅,兩個兒馬子拉邊套。大牲口這玩意欺生,沒有兩下子的人本來就生畏,馬蘭叔叔手黑,啪啪幾鞭子就讓它們變得溫馴,讓它們慢行,它們不敢撒歡;讓它們趕路,它們不敢偷懶。那個時候鎮里沒有糧庫,生產隊每年都要往縣城的糧庫送公糧。我們雅漠營子離縣城遠,來回二百多里路,全靠這牲口的幾條腿急急徐徐地走。趕大車這活兒看似威風,但冬天的風霜,夏天的雨水,蚊蟲的叮咬,一趟趟下來,那也是扒一層皮的事情。
有一年夏天,馬蘭叔叔給生產隊拉豆餅,一個人,一掛大車,路過丫頭營子的時候,河水暴漲,馬蘭叔叔剛趕著大車過河,就聽到對岸一個人在喊他捎腳。他回頭一看,原來是個女的,并且是一個有幾分姿色的年輕女人,馬蘭叔叔沒有不拉的理由。那個時候,馬蘭叔叔也是真笨,或者說,是被那個女人的姿色沖昏了頭腦。他把大車停在岸邊,回過頭下水就來接那個有幾分姿色的年輕女人。河水很深,馬蘭叔叔一看,深的地方都快到腰身了。快到對岸的時候,那個年輕女人說大哥,我看我還是不過了,要不是孩子有病,我還想在娘家多待幾天呢!這個年輕女人不想過河,一個可能是看到河水越來越深,一個是看到河里的這個男人一臉的大麻子,有點心里發憷,總之,馬蘭叔叔到了河邊,那個年輕的女人卻不想過了。馬蘭叔叔就勸她,別的妹子,你看這河水并不深,能過。他轉念又一想,這個女人是不是看我一臉的麻坑,感到害怕啊?就安慰那個女人說,大妹子看人可不能光看外表,你是不是看我長得難看,就認為我是個壞人?其實我心里可善著呢,給人捎腳,也不是一回兩回的了。這樣,大妹子,你要是看著我放心,你就過,我再捎你一程;你要是害怕,那我就過去了,就當我做了一回傻小子。遛我一趟,也沒啥,就當是下河洗澡了,走了。說著,馬蘭叔叔又蹚到河水里。
別介——那個年輕的女人倒是不干了。大哥,你看你這脾氣,咋還說急就急了,我過,可我不會水,我也不敢過呀。要不大哥你再把大車趕回來,咱們坐著過。馬蘭叔叔一想也是,剛才自己的腦子怎么就短路了,當時把大車趕過來,那不就省事了,現在可好,再回去趕大車,這來來回回的,都不夠耽誤事的。想到這兒,馬蘭叔叔一狠心,說,大妹子,如果你信得著大哥,你就過來,大哥背著你過河。那個年輕的女人感到很過意不去,就說,那多不好,咱們不認不熟的,勞煩你,我過意不去。那就算了,磨磨嘰嘰的。馬蘭叔叔還真等不起了,要是天黑趕不到縣城,晚上可就要喂蚊子了。
雖說這河水是在夏天,但人站在里面,時間一長,也渾身發涼。馬蘭叔叔說著就要走,那個年輕的女人可能真是事情急,又膽子小,無奈,上了馬蘭叔叔的背。這個女人有點分量,往馬蘭叔叔身上一躥,馬蘭叔叔的腳下也是一晃,但馬蘭叔叔在晃過兩下之后,站穩了,并且一步一步,腳步踏實地往河水里走。河水很渾,一股股白色的泡沫在馬蘭叔叔的身邊繞來繞去,一使勁,又繞了幾個圈,忽上忽下地漂走了。背上的那個女人一驚一乍,哎呦哎呦一個勁地喊個不停。馬蘭叔叔心里煩透了,但表面上卻一個勁地安慰她,大妹子,別怕,再深,有哥在下面撐著呢,不會讓你掉到河里。走到河心,女人耷拉著的兩腿濺濕了,她不停地一抬一抬地往上蹺,馬蘭叔叔的腳跟要比剛才承受多幾倍的勁。那個女人認財不認命,把手里的包裹舉得高高的,好像里面的東西很值錢,而馬蘭叔叔的命卻一分錢不值。但唯一讓馬蘭叔叔全程感到寬慰的是,那個女人從打一躥上他的后背,他就感到后背不涼了,有兩團溫熱的東西在那里一揉一拱,他的兩腿間的動了幾下,但在涼涼的河水阻止下,又開始老實不動了。總算是到了岸上,女人說大哥,你可真行,讓妹子我怎么感謝你呢?
當時的河套邊,除了他倆,還真沒有別人。馬蘭叔叔聽別的趕車老板子說過捎腳的艷遇,都整得有滋有味。但自己今天能不能攤上那樣的好事,馬蘭叔叔心里還真的沒底。看著濕透的褲子一時半會兒也不能干,馬蘭叔叔就說,天不早了,妹子上車,咱們還得趕路呢,啥回報不回報的,你別瞎尋思。
車上了路,一路上話不多。等到了那個年輕女人要去的岔路口,女人下了車,說大哥,我還是回報一下吧,你看我讓你受了這么大的累,咱們這回走了,可能就是一輩子再也見不到了,我也沒什么值錢的東西,你看,要不,咱們就那么一下子,我也省得心里有愧。
遼西邊地的女人,有許多有情的種子,一旦遇到合適的環境,就會悄悄地開花。馬蘭叔叔四十多歲,多年的社會闖蕩,比一般營子里的男人見多識廣,但遇到這樣的女人,還真是讓他心動。這……馬蘭叔叔拉著長聲似乎沒有行動。如果說他真的沒有那點心思也是瞎話,血氣方剛的年齡,高大魁梧的體格,要說是見到比自己的女人還多幾分姿色的女人而不心動,那就是道德底線在起作用了。但馬蘭叔叔是一個沒有底線的人,尤其是在男女關系問題上,今天的馬蘭叔叔可能是被冰冷的河水給浸泡壞了,他面對女人的大膽,那個地方努力地動了動,但那里的發動機好像短了路,怎么擰油門,就是不哼哼。馬蘭叔叔說,那不行,那成啥事了,不帶那樣的。倒弄得那個年輕女人不好意思了,想轉身就走,剛走幾步卻又繞回來,打開手里的包裹,從里面拿出兩個苞米面餑餑,不好意思地說,大哥,我這兒有幾個餑餑,你要是不嫌棄,你就拿兩個,道上吃吧。
這行,馬蘭叔叔接過那兩個餑餑,說,夠了,剩下的給孩子拿回去,快走吧。
女人走遠了,馬蘭叔叔看著那個年輕女人的背影,很是后悔。心想這輩子恐怕再也遇不到這樣的女人了,這個好機會,自己沒有把握住,賴誰呢?說著,馬蘭叔叔一掐自己的那個東西,誰知道那個東西一激靈,線路竟然接上了,騰地一下子活了。
馬蘭叔叔抬頭一看,那個年輕的女人就要下坡了,他大聲地喊,大妹子——
那個女人回頭笑笑,走了。(中篇節選)
選自《海燕》2018年第8期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