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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18年第9期|閆耀明:白鞋子
    來源:《長江文藝》2018年第9期 | 閆耀明  2018年10月19日16:22

    導讀:

    少年時期懵懂的情愫,使得珍愛自己白鞋子的丹西將鞋子的丟失歸罪于好朋友快嘴,而他應該知道,這是另一個好朋友大梅出于對他的報復做的。友誼崩裂之后的出走算是逃避嗎?而幾年之后歸來,他又該如何面對當年被自己羞辱的朋友?一雙“白鞋子”像那不可追回的少年時期,純潔耀白,但也會變黃變舊,某一天也會丟失……

     1

    五年后丹西回到高橋鎮,如一只鳥兒,無聲無息的,沒有發出一聲鳴叫。街面上的人不少,但沒有人注意他,仿佛他不存在一般。這與當年是那么不同。高橋鎮不大,住在這里的人大都彼此相識,即使沒有過交往,臉面也是熟的。丹西卻覺得自己的眼前全是陌生人,好像來到了一個從未涉足的陌生小鎮,而不是在他心上刻出很深紋理的高橋。

    以前的情況可不是這個樣子的,在高橋,丹西的名氣比鎮長要大,沒有誰不知道丹西,在街面上混的年輕人,很少有沒被丹西收拾過的。即使是丹西咳嗽一聲,那聲音落下來,也能把人的腳背砸得生疼。

    更何況,丹西穿著一雙晃眼的白色膠鞋呢。

    高橋人穿白鞋子的很少,因為白鞋子愛臟。臟了的白鞋子灰土土的,很難看,人們常常覺得清洗不起,就逐漸放棄了穿白鞋子。只有丹西,一直穿白鞋子,而且他的白鞋子始終保持著亮亮的白,在陽光下很是醒目,看一眼,仿佛什么東西突然掉下來,讓人心頓一下。丹西一直保持高調,和他的白鞋子有關。快嘴曾經說,丹西的白鞋子,就是丹西,別人比不了。快嘴說這話時,明顯帶有討好丹西的意思,臉上的笑容如板結龜裂的墻皮,閃著不真實的光澤。丹西就在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腳,踢得快嘴陀螺般轉圈子。大梅笑著說,快嘴你就是欠揍的貨。

    丹西保持白鞋子干凈的原因,是他每兩天刷一次鞋子,在陽光下晾曬半天,就干了。丹西很懶,家里的活他從不伸手,但侍弄他的白鞋子卻很有耐心,也肯下工夫。

    后來丹西發現了一個讓他揪心的問題,白鞋子晾曬干了,原本白白的鞋面上會出現淡淡的黃色痕跡。他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那淡淡的黃色,仿佛是一塊泥巴,貼在他的心上,很難受。丹西就不得不把鞋子再次按到水盆里,重新刷。有時急著要穿白鞋子上街,丹西只好臨時救急,用白粉筆在鞋面上涂一涂。但那終究不是辦法,因為白粉筆末會脫落,現出鞋子的原形。

    大梅告訴他,白鞋子晾曬時,就是這樣的。想不出現黃色痕跡,只能陰干,別被陽光直接曬到。陰干是要費時間的,丹西等不起。大梅就又告訴他,在陽光下曬,只需在鞋面上貼上一層白色衛生紙即可,等鞋子干了,撕掉衛生紙,鞋子就是白白的,一點不發黃。

    丹西很意外地看著大梅,問:“你咋知道的?”大梅哈哈一笑,說:“姑奶奶知道的多了。”

    丹西就想,一會兒見到大梅,她會不會還像五年前那樣,說話時愛說“姑奶奶”?她會不會還是那么爽朗講義氣?他甚至做了猜測,大梅大了,一定和當年不一樣了。女孩子么,是田野里拱出頭的嫩草,每一天都是不同的。況且,時間是堅硬的,和板銼是一樣的,可以耐心地銼去很多東西。走在高橋鎮的街面上,丹西心里突然冒出了這句話。他覺得自己很像個哲學家。

    能覺得自己像哲學家,丹西心里美起來,嘴角也咧出一彎笑,仿佛他真的是個哲學家。有人看丹西的眼神便有了異樣,如看一只突然降臨高橋鎮的稀有動物。丹西不以為然,仰著臉,走路,徑直走向大梅的家。

    街道還是以前的街道,房子還是以前的房子,只是舊了一層。丹西的腳步邁得不那么沉穩,多了些急切的意味,“嚓嚓”的腳步聲很清脆,似乎是在敲打著什么。

    走進大梅家的胡同,丹西放慢腳步,聲音也輕了許多,大梅那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樣子忽閃著在胡同里飄,一點點逼近丹西。丹西站住了,看著大梅。看著大梅,丹西的心開始化,化成水,一點點洇開。可大梅只是嬉笑幾聲,便隱去了,只留下一條寂靜的巷子。寂靜巷子里的每一個大門都是寂靜的,包括大梅家的門。丹西伸手敲打了幾下,里面沒有回應,再敲,還是沒有回應。丹西有些失望。一個小女孩蹦跳著從小巷深處跳過來,她的發型很是怪異,只在頭頂扎著一束沖天小辮子,如一枝花向天空開放。丹西便攔住她,問大梅家的人去了哪里。但是小女孩看了看丹西,沒有回答,漸漸跳遠,小小的身體連同頭頂那枝花消失在巷口白亮的陽光里。

    丹西的心墜了一下,墜出幾分失落,眼前的小巷,也現出幾分陌生來。

    2

    大梅參加工作了,去了省城沈陽,在一家國有企業里工作。聽到這個消息,丹西的心又往下墜了一次。看著站在面前的大梅爸媽,丹西竟然不知該說些什么。他們站在小巷里,一棵榆樹和一棵合歡樹站在一邊,顯得有些突兀,那厚厚的陰影遮在他們的頭頂,讓大梅爸媽的臉多了一層灰暗。丹西想自己的臉也一定是灰暗的。時隔五年,丹西回到高橋鎮,還沒回家就直奔大梅而來,卻得到這樣一個灰暗的消息,丹西的心再次下墜自然無可避免。他把手里的禮物遞給大梅爸媽,就轉身離開了。一只白色蝴蝶固執地飛在他的身邊,陪著他飛了好長一截。小巷依然很寂靜,丹西知道,身后有目光正注視著自己的背影,那是復雜的目光,里面的內容明明暗暗,樹影樣斑駁。

    那時,丹西和大梅是形影不離的好哥們兒,他們一起長大,一起上學,一直在同班,有幾年還是同桌。大梅不像個女孩子,整天和丹西他們這些男孩子混在一起,即使是相約到五里河漫水橋頭打架,大梅也從不缺席。丹西從來沒把大梅當成女孩子。他們彼此熟悉,如同親姐弟。所以當大梅告訴丹西用白色衛生紙貼在白鞋子的表面上,就可以避免鞋面發黃,丹西有些驚訝,他不知道大梅是怎么知道這些知識的。

    這是個重要信息,丹西欣喜不已,徑直跑回家,翻衛生紙。糟糕的是那時丹西家里用的衛生紙都是粉紅色的,很粗糙,用手一抓,就掉碎屑。丹西感到這衛生紙一定很便宜,媽買東西的唯一標準就是價格便宜。丹西不死心,問快嘴。可快嘴說他家的衛生紙也是粉紅色的。但快嘴給丹西提供了一個更加重要的信息。“大梅,應該有白色衛生紙。嘻嘻。”快嘴說話語速很快,嬉笑的表情里透出一絲猥褻。

    丹西一愣,在快嘴的頭上撥了一下。“你小子,少打歪主意!”說這話時,丹西還不知道快嘴的臉上為什么會現出那么陌生的表情。他直奔大梅家。可大梅不在,她爸媽也不在。丹西便自己動手,從門框上面的縫隙里摸出一把銅鑰匙,打開了大梅家的院門。這是大梅的一個秘密,她知道自己大大咧咧,常丟三落四,便備了一把鑰匙。大梅沒有跟丹西隱瞞自己的秘密,有幾次他和丹西去她家,當著丹西的面摸鑰匙開大門,一點不回避。

    走進大梅家,丹西突然有了一種不一樣的感覺,仿佛自己是個賊。他輕手輕腳地摸進大梅的房間,四下打量,目光中多了一層詭異。他的心懸著,身體也繃起來,繃得緊緊的,走路時兩條腿硬得像一根拖布桿。他知道自己這樣做不妥,但是急于拿到白色衛生紙使他不想等大梅回來。他知道自己不是小偷。

    丹西曾經多次到大梅的房間里來,一切都是自然順暢,從來也沒想過別的什么。可是今天,丹西獨自走進女孩子的房間里,心里有了不一樣的感覺,仿佛有一只手在提起一只籃子,越提越高,籃子里面裝著他的心,他的心也越懸越高,高得他喉嚨發堵,身體越繃越緊,小腹里的一泡尿也快速膨脹。丹西不敢耽擱,開始翻。大梅的房間很整潔,里面也沒有多少東西。丹西很快有了收獲,他在大梅的枕頭底下發現了白色衛生紙。那衛生紙很白凈,也很柔軟,并不是圓圓的一卷,而被大梅疊成整齊的方塊,一塊一塊地摞在一起。丹西沒有猶豫,從中拿了一摞。

    拿著衛生紙,丹西的腦袋里突然發出一聲巨大的悶響,“轟隆”一聲,仿佛什么東西坍塌了。他知道大梅用這衛生紙干什么了。這是女孩子專用的衛生紙。

    丹西把衛生紙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解開褲帶,將衛生紙塞進了短褲里。短褲里沒有什么空間,塞進一摞衛生紙,很不舒服。但丹西還是把褲子提上來,扎緊褲帶,走出了大梅家。

    走在街上,丹西覺得陽光明晃晃的,有點晃眼睛,眼前熟悉的街道也在恍惚中開始變形和傾斜,身邊經過的每一個行人都舉止怪異。丹西使勁眨巴幾下眼,晃晃頭,讓自己回到現實中來。他看到大梅正一顫一顫地迎面走來。她腳下的彈性很好,身子就跟著上下顫動。丹西沖大梅揮揮手,就轉身走開了。他知道自己這樣做不正常,但是他不想在此時和大梅面對面,他擔心自己的眼神會暴露自己褲襠里的秘密。大梅要是知道他偷拿她的白色衛生紙,一定會跟他發脾氣。

    “丹西!”大梅果然在后面發出喊聲。丹西聽出,大梅的聲音很尖很硬,石子般迅疾地飛來,擊打在他的后背上。

    后來丹西幾乎是落荒而逃了。

    逃過了大梅的呼喊,丹西發現自己來到了五里河邊的漫水橋頭。這里比較僻靜,平時經過的行人不多。橋邊有個不大的空地,是他們這些在街面上晃來晃去的男孩子們打架的地方。打架不是復雜的事情,也不需要那么大的地方。丹西伸手摸了摸自己褲襠里的衛生紙,“嘿嘿嘿”地笑了幾聲。

    但很快,丹西不笑了。他突然明白快嘴那嬉皮笑臉的古怪樣子,其實包含著骯臟的內容,這內容讓丹西的心里很不舒服。沒一會兒,丹西心里的不舒服就快速膨脹起來,變成了一團怒火,火焰跳動著,將快嘴那張猥褻的笑臉給點燃了。

    丹西準備質問快嘴,是不是打大梅的歪主意了。他打算收拾收拾快嘴。在丹西看來,快嘴就是個欠揍的貨。大梅說的沒錯。

    3

    大梅發現自己枕頭下面的白色衛生紙少了一摞,已經是傍晚。她猛地想起丹西匆匆逃離的背影,意識到一定是丹西作案。大梅的怒氣迅速膨脹,脹得和墻壁上橘色的夕陽一樣碩大。她拔腿就走,“咚咚”地走過小巷,去找丹西算賬。大梅知道,如果丹西跟她要幾張白色衛生紙,她不會拒絕。但丹西沒跟她打招呼,就私自動了她的衛生紙,她不能接受。

    大梅爸媽坐在巷口的柳樹下搖扇子,和丹西爸媽他們說話。大梅沒有理會他們,徑直走向丹西家。拐進小巷,大梅就開始嚷嚷起來:“丹西,你給我出來!”

    丹西沒有出來。大梅不知道,就在她嚷著喊丹西的時候,丹西正在五里河漫水橋邊的空地上,教訓快嘴。丹西把快嘴逼到了橋邊,質問道:“快嘴你小子給老子說實話,你是不是打大梅的歪主意啦?”

    快嘴怕丹西,從認識丹西那天起就怕,但是快嘴又離不開丹西,每天都和丹西混在一起。天下的事情就是這么奇怪,連快嘴自己都無法理解。看著咄咄逼人的丹西,看著丹西瞪圓的眼睛和晃來晃去的拳頭,快嘴的嘴唇都開始發抖了。他后背靠著橋邊的護欄,驚懼地說:“我我我……沒……”

    “你小子的眼睛不會撒謊!”丹西一把揪住快嘴的衣領,用力向上提。快嘴瘦癟的身子快要被丹西拎起來了。

    快嘴依舊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丹西便將嘴巴湊近快嘴的耳朵,低聲說:“我警告你,不要傷害大梅。否則,我饒不了你!”丹西說話很慢,但每一個字都透著一股狠勁兒。說完,他用力一推,快嘴的身子就仰向后邊,漫水橋的護欄竟然不結實,被快嘴的后背推開,“嘩啦”一聲倒了下去,快嘴的身體也跟著摔到了干涸的河床上。

    快嘴歪在布滿白石頭的河床上,嘴里不停地“哎喲”。

    看著快嘴將嘴巴越咧越大,丹西心里很是愉快。其實丹西教訓快嘴沒有別的目的,只是從哥們兒保護大梅的角度,給快嘴提個醒,免得快嘴跟大梅也露出那種猥褻的笑。

    大梅聽不到快嘴的叫喚聲。大梅什么聲音也沒有聽到,小巷里安靜得像一只沉睡的貓。她沖動地走到丹西家門前,推門就走進了小院子,敲門。丹西家的屋門關得很緊,敲也是白敲。大梅看到一把綠色的鎖頭掛在門上。她氣憤地抬腳踢了一腳,屋門發出“咚”的一聲響,和踢在丹西屁股上的沉悶聲音不一樣。

    大梅還想再踢一腳,可是她沒踢。因為她看到了丹西晾曬在窗臺上的白鞋子。大梅拿起鞋子看了看,還小心地揭開一截貼在鞋面上的白色衛生紙仔細端詳了,發現這白色衛生紙就是自己的。怒火再次燃起,大梅罵道:“好你個丹西,動我的東西。用這么好的衛生紙,你也是個丫頭片子嗎?”罵完了,大梅仍不覺得解氣,將手里的白鞋子奮力扔向空中。“去你的白鞋子吧!”大梅沒有看方向,也不管白鞋子會飛向哪里,把丹西的兩只白鞋都扔向了空中。扔完了,大梅便走出了丹西家的大門。

    走在小巷里,大梅聽著自己氣憤的腳步聲,覺得很是爽心。她依稀覺得,丹西的兩只白鞋子,已經變成了兩只鳥兒,消失在了布滿橘色光影的天空中了。

    4

    “你回來啦?”

    “嗯。回來了。”

    “是探家?還是出差路過?”

    “……不是。”

    “那咋回來了?”

    “……不是。”

    “那咋回來了?”

    “……不是……”

    爸歪在一張陳舊的藤椅上,眼皮微微開合著,幅度很小,如一只蚊子在扇動翅膀。他的話有氣無力的,從嗓子里飄出來,卻總是被一只手往回拉,在拉扯和糾結中丹西聽得很費力。

    爸輕輕地舒一口氣,似乎明白了丹西回來的原因。他不再追問,輕輕地晃晃頭,仿佛要把一截他不喜歡的情節晃掉。

    “回來了……回來了……”爸閉上眼睛,沉沉地睡去。

    丹西站著,看著爸。五年沒見了,爸竟然衰老成這樣。爸的病是個有活力的家伙,一點不糊弄地在爸的身體里忙碌著,將爸的健康耐心地抽出來,打成結,做成蝴蝶的形狀,一只只放飛。走進小巷的時候,丹西看到樹陰下青草邊有白蝴蝶在翩翩飛舞,樣子嫵媚動人。

    第二天,爸身體里的白蝴蝶飛完了,丹西目送最后一只白蝴蝶漸漸遠去,將一段時光帶走,永遠地消失。丹西哭泣時沒有發出聲音,只是安靜地流淚。他覺得爸是跟著白蝴蝶一起飛走的,自己回來見到了爸的最后一面,同時也是自己促成了爸的起飛。

    處理完爸的事情,丹西在小巷里來來回回地走。有人在巷口比比劃劃,高聲議論著什么。丹西聽出,這里馬上就要拆遷了,這片站立了幾十年的起脊平房即將消失,像爸離去一樣消失,取而代之的將是高聳的樓房。政府還給即將拔地而起的小區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叫玫瑰園。

    丹西的走動就變得更加不同尋常,他覺得自己是在尋找一段記憶,又仿佛是在挽留一段記憶。后來丹西不走了,他想起自己在小巷里不停地走動是為了尋找一雙白鞋子。五年前的一個上午,自己不就是這樣不停地走動么,像瘋子一樣。

    當時丹西確實像個瘋子,步頻很快,走得小巷里的足音不停地跳起,又密又忙。他把他家的小院子以及院子周圍的每一個角落都走了,都刻上了他的足音,可他的白鞋子,仍然了無痕跡。

    “是誰偷走了我的白鞋子?”丹西發出憤怒的質問。可是沒有人回答他,那些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的面孔個個彌漫著驚慌與恐懼。

    看到丹西生氣,沒有人選擇靠近他,丹西知道這個結果,也很樂意接受這個結果。但是他不能接受的是,他的白鞋子會憑空消失。這等于有人用刀子在他的心上劃,劃出一條深深的口子。

    “是誰偷走了我的白鞋子?”丹西的聲音間隔一會兒就會跳起一回,但每次跳起的結果都是無言落下,得不到回應。地面上的尋找沒有收獲,他便伸著脖子望屋頂。丹西家的房子是起脊的,但是坡度不大,他并不能完全將屋頂上的情況看清楚。在他視力所及的范圍內,他看到屋頂上暗紅色的瓦干干凈凈的,閃著沉悶的光澤,沒有一點雜質。

    丹西感到自己真的要瘋了,從院門前的小巷一直轉到房子的后面。那是另一條小巷,從他家廚房小小后窗,可以看到。房子的后面站著一棵合歡樹,樹下是一些低矮的青草,還有幾畦不大的菜園,生長著幾棵茄子和辣椒。丹西知道,那是爸媽閑不住,利用這小塊閑空栽種的,上面結著的辣椒和茄子都很小。兩戶人家相銜接的地方,砌著一段不高的紅磚墻,算是隔開兩家的界墻。丹西縱身就跳上了紅磚墻,站在墻頭走過去,來到了屋頂跟前。站在墻上,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整個屋頂后半部,仍然是干干凈凈的,并沒有他的白鞋子。丹西雙手撐住紅瓦,要撐起身子,跳上屋頂去,看看屋頂前半部分。站在院子里,他只能看到很小一部分屋頂。但他手下的紅瓦很快發出清脆的破碎聲,那看似堅硬的紅瓦,其實年久了,已經變得酥脆,丹西只一按,就碎掉了。紅瓦破碎了,屋子就會漏雨,這是丹西忌憚的事情。要是爸知道他把紅瓦弄碎造成漏雨,非收拾他不可。丹西只好無奈地放棄。他站在墻頭上,后背靠著屋頂,很是泄氣地站著。這里居高臨下,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透過合歡樹茂密的枝葉,他還可以看到后面那趟房子里的情景。

    丹西很快被一個新的情況所吸引。他的目光穿過樹葉縫隙,居然看到兩個人在接吻。那是一戶人家的屋里,一個男青年,戴著眼鏡,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正歪著脖子,親吻一個女孩子。那個女孩子梳著一條醒目的長辮子,仰著臉,閉著眼睛,迎合著男青年,一副陶醉很深的樣子。

    “他們在接吻。”這樣的情景,丹西只在電影里見過。他使勁咽下一口唾沫。接著,丹西就聽到自己的身體里發出一陣聲響,像紅瓦破碎的聲音。丹西被這清脆的破碎聲嚇了一跳,但很快就被迷住了,他那么喜歡這破碎聲。丹西便不停地咽唾沫,很怕破碎聲消失。后來丹西的唾沫咽沒了,再咽就是空氣了。他不再咽,而是一下一下地努自己的嘴唇,模仿那個男青年的樣子。丹西發現自己特別想接吻,這個想法一出現,大梅就笑嘻嘻地迎面走來了。丹西的心熱起來,伸手就摟住了大梅,恍惚中大梅把嘴唇湊上來,還把舌頭伸進了丹西的嘴里。丹西親吻著大梅的嘴唇,含著她柔軟溫熱的舌頭,肉肉的,軟軟的,像含著一塊豬肉。那感覺真是好極了。丹西的身體忍不住開始發抖,腳下一滑,身子就飛了起來。

    丹西驚叫了一聲,他反應迅速,手臂迅疾地扳住墻頭上的紅磚。但他沒有能夠阻止身體的墜落,只是手里扳下了一塊紅磚,身體像另一塊紅磚一樣落下來,跌坐在地上。墻角地上分布著一些細碎的青草,很是潮濕。丹西坐著,沒有起來,仍在回味大梅那溫熱的舌頭。想了一陣,丹西笑了,無聲地笑起來。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喜歡上了大梅。

    5

    那么多年,丹西和大梅是最好的哥們兒,丹西也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喜歡上大梅,想和她接吻。也許是老天爺給他安排了一個讓他喜歡的女子在身邊,只是丹西懵懂,沒有及早發現罷了。

    爸媽曾經幾次和丹西說起,等他中學讀得差不多了,就送他去當兵,到部隊里鍛煉鍛煉,去一去他身上的那股痞氣。但丹西一直表示反對,他覺得在高橋鎮的時光挺好的,身邊有一群擁護他的小兄弟,還有親兄弟一般的大梅,學校的課程無關緊要,沒人逼他學習。他不舍得這樣開心的日子。

    后來丹西回想起來,那確實是一段看似平淡,但很值得回味的時光。丹西和大梅他們兩家住得不遠,他們每天一起背著書包去上學,放學了一起背著書包回家。有時,他們會一起逃課,到鎮子的街道上閑走,高橋不大,他們幾乎去過每一條街道。

    有一次他們再次逃課,卻沒有去閑走,而是回了大梅家。因為大梅爸媽去縣城走親戚了,要晚上才能回來。他們剛上中學,對新學校還不是很喜歡,就決定利用這個機會,開心地玩一回。

    丹西和大梅在大梅家非常放松地看電視,可惜那時候電視節目不豐富,白天都是講座一類的節目,沒意思。他們就疊紙飛機玩,看誰的飛機飛得又高又遠。他們將飛機從窗口投出去,大梅先投,然后丹西投。一上午時間差不多就過去了,大梅家的院子里和小巷中,落滿了大大小小的紙飛機,丹西的一個作業本,都變成了紙飛機。接著,他們開始玩水,大梅將家里能找到的瓶子全拿了出來,打開自來水龍頭,放出細細的一線水流,灌注到瓶子里。大梅家廚房的灶臺上,擺滿了瓶子。

    瓶子里灌滿了水,可他們的肚子卻空了起來,丹西和大梅都聽到了對方肚子里的叫聲。丹西說:“我們得吃點東西。”大梅就在廚房里翻,卻一點吃的也沒有翻到。平時,他們都是在學校吃午飯的。大梅就有點難為情,好像虧欠了丹西。丹西說:“沒事,我們出去,上油條店弄點吃的。”大梅泄氣地翻了翻眼睛,說:“你傻呀,油條店是提供早點的,只是早上開,這會兒,早關門了。”兩個人肩并肩坐著,坐在大梅的床沿上,聽自己肚子里的“咕咕”聲。

    大梅突然想起了什么,叫:“有了。”她飛快地跑到廚房,打開灶臺下面的木柜子,指著一只圓圓的壇子說:“你看,雞蛋!”

    丹西蹲下身,小心地打開壇子口上扎緊牛皮紙的細繩,伸頭看。里面果然是大梅媽腌的咸雞蛋。丹西用手指在水面上蘸了一下,伸進嘴里,咸得他抖舌頭。大梅則笑得“嗤嗤”響。

    “我們煮雞蛋吃。”大梅說。她拿出鋁鍋,接上水,點燃煤氣,開始煮雞蛋。“煮多少?”大梅問。丹西想了想,說:“煮15個吧。”大梅把15個雞蛋放進鋁鍋里。“15個雞蛋,單數,咋分?”她看著丹西。丹西說:“你吃8個,我吃7個。”大梅說:“不行,你是男的,飯量大,你吃8個,我吃7個。”丹西說:“好。”

    雞蛋煮好了,剛剛有一點咸味兒,吃著很香。丹西吃一個,大梅也吃一個。他們每人吃了7個,還剩下一個。大梅說:“你吃了吧。你是男的。”丹西便剝開雞蛋皮,咬了一口,剩下的一半,他塞進了大梅的嘴里。兩個人嚼著雞蛋,笑得很開心。

    大梅拍拍肚皮,說:“吃飽啦。”但她很快指著壇子口,說,“雞蛋缺了15個,咋辦?”丹西看到鹽水表面上原來擁擠著的雞蛋,出現了一個坑。要是不解決坑的問題,大梅媽很容易就會發現。丹西撓撓頭,說:“添水!”大梅覺得丹西說的真是個好主意。她往壇子里添進了兩瓢涼水,才算把那個坑填滿。丹西把牛皮紙蓋上,又用細繩小心地扎緊。兩個人站著,互相看著對方,再次發出開心的笑聲。

    這一切丹西和大梅做得很好,天衣無縫,大梅爸媽一點沒有發現。直到兩個星期后的一天,大梅媽打算煮咸雞蛋時,才驚訝地發現,壇子里的雞蛋都變成臭的了。鹽水里被丹西和大梅兌進去兩瓢涼水,濃度大大降低,泡在里面的雞蛋只能一點點變臭。大梅爸媽把大梅罵得狗血噴頭,站在丹西面前,大梅不停地抖自己的衣襟,仿佛要把那些罵聲抖落。

    看著沮喪的大梅,丹西的鼻子翕動了幾下,動情地說:“大梅,從今天起,我不允許有人欺負你!”

    6

    丹西去找快嘴。大梅去了沈陽,他只有去找快嘴,說說話。在高橋鎮長大的丹西現在卻成了高橋鎮的陌生人,這讓丹西覺得很意外。他希望通過快嘴盡快了解關于高橋的情況,給自己找到一個合適的定位。見到快嘴,丹西打算將自己離開高橋去當兵這幾年的情況隱藏起來,讓快嘴知道,丹西現在已經是個成熟的男人,不再是從前的愣頭青了。

    快嘴家已經搬走,不知道去哪里租房子了。這一片平房就要拆遷了,大家都在找房子租。搬回來住進新樓房,得是一年以后的事情呢。丹西的尋找就很不順利,他開始在高橋的街面上閑走。他打聽當年自己的同學,得到一個信息,就是快嘴正在職業技術學校上學呢,跟師傅學習電焊,這是一個很吃香的工種,將來能找一個不錯的工作。丹西就跑到鎮技校,卻被門衛給攔住了。學校是封閉管理的,不得外人進入。丹西便在大門前等,希望能看到快嘴。但丹西等了一整天,也沒見到快嘴出來。丹西甚至懷疑,快嘴知道了丹西回到高橋的消息,故意躲避他,不出來見面。

    尋找一個東西找不到,真是件很難受的事情。丹西再次有了這樣的感覺。

    尋找自己失蹤的白鞋子,丹西就有過這樣的感覺。他知道,一雙鞋子不會憑空飛走,一定是有人拿走的,或者是偷走的。能這么做的,大概只有大梅和快嘴。丹西問過大梅,但大梅不承認,還不屑地“哧”了一下。大梅提醒他,在院子里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好好找找,說完就嬉笑著走開了。大梅離去時身影輕飄飄的,仿佛把一個沉重的問題留給丹西是讓她很開心的事情。

    丹西就否決了大梅。盡管丹西否決大梅時很是猶豫,盡管丹西不知道自己的判斷是錯的,但當時丹西很愿意做出這樣的判斷。

    那么偷走白鞋子的,就只有快嘴了。丹西琢磨一陣,下了結論。因為快嘴有條件,也有動機。快嘴經常去丹西家玩,跟回自己家一樣自然,沒人會注意到他。另外,丹西在警告快嘴時,下手有點重,他看出快嘴歪在干涸的河床里咧嘴“哎喲”時,眼睛里的光線是帶刺的,扎到了丹西。他注意到了。

    于是,丹西毫不猶豫,直奔位于街口的紅旗小學校園。他知道,快嘴他們一群人正在那里玩籃球。快嘴的三步籃跑得不錯,經常跑給大家看,還特意放慢節奏,有示范性質。平時,丹西對快嘴的這一做法就很反感,現在,帶著怒氣的丹西走進校園里,一聲沒吭就奪下了快嘴手里的籃球。

    “把我的白鞋子交出來!”丹西說。快嘴無辜地看著丹西,臉上的表情難看得像吃了臭雞蛋。丹西把籃球投在快嘴的額頭上,籃球彈回來,丹西接在手里。“把我的白鞋子交出來!”

    “我沒……”不等快嘴說完,丹西再次舉起籃球,嚇得快嘴雙臂護著頭,連連后退。“丹西你欺人太甚了。”站定的快嘴放下胳膊,迎著丹西的目光,說。快嘴的話讓丹西愣住了。他還是第一次聽到快嘴說出這樣陌生而且充滿挑戰意味的話。但丹西沒有退縮,而是舉著籃球,從兜里摸出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籃球。每割一下,快嘴的眼皮就跳一下。不一會兒,籃球破裂,變成了一只癟球。丹西把球丟在快嘴的腳下,轉身走開了。他知道,這個籃球是快嘴的寶貝,也是他炫耀自己球技的唯一工具。割破了籃球,丹西覺得就是割掉了快嘴的一只手臂。

    第二天,快嘴就來找丹西了。他的眼皮不再跳,而是瞇著,瞇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殺氣。站在快嘴身后的,是丹西不熟悉的幾個人。他們站在漫水橋的一邊,背著手,歪著肩,平靜地看著丹西。丹西知道,他們的手上一定有家伙。而且,此時丹西身邊,沒有別人,他孤零零一個人面對幾個人,吃虧是必然的。但丹西就是丹西,他不怕,平靜地站著,心里一個又一個的應對辦法快速冒出來,如同一鍋燒開的水,翻著花。

    “出手吧。”丹西說。丹西的話音剛落,快嘴就出手了,他手里握著一把刀子,一步步逼近丹西。丹西站著,看著快嘴。有那幾個人助陣,快嘴無所畏懼,平時對丹西的懼怕已經蕩然無存。

    “丹西!”大梅的喊聲尖銳地響起,丹西的心狠狠地趔趄了一下。他回頭看了看飛奔而來的大梅。就在丹西分神的瞬間,快嘴躥了上來,刀子逼到了丹西的眼前。但丹西紋絲不動,看著快嘴。大梅的出現讓丹西心里那鍋翻著花的水迅速平靜下來,整個身體也變得十分輕松。大梅再次發出喊聲,飛快地奔過來。

    丹西伸出手,指著大梅說:“你不許過來!”他揚揚臉,沖大梅亮出微笑。大梅站住了,遠遠地看著他們。

    刀子閃著寒光,比冷酷的眼睛還要冷酷,盯著丹西。丹西看了看刀刃,無聲地笑了笑。“快嘴你扎吧,我不會還手的。”丹西抬起一條腿,踩在橋欄上,兩把就將褲腿拉上來,露出白白的皮肉。他揚揚下頜,示意快嘴往上扎。

    刀子抖了幾下,寒光跳動的時候快嘴的身子就軟了下來。丹西伸手要去抓快嘴手里的刀子,但丹西抓了個空,快嘴尖叫一聲,逃開了。

    丹西站著,覺得整個世界都逃開了。幾天后,他就聽從了爸媽的意見,應征入伍,當兵去了齊齊哈爾。

    7

    丹西回到平房的時候,拆遷工作已經開始了。幾臺鉤機轟鳴著在他家的房子前忙碌,伸出的機械臂幾下就將屋頂上的紅瓦掀了下來,瓦片紛紛墜落,以優雅的姿勢與這個世界告別。

    墜落的,還有別的,絕不只是紅瓦!丹西站著,目光敏銳地在揚起的土塵和暗紅的光澤中捕捉到了那瞬間的一閃。丹西心里發出的轟鳴聲比鉤機還要巨大,一個在他的心里隱藏了幾年的東西猝然蘇醒,劃著弧線,鮮活在丹西的眼前。他揚起手臂,跑過去,沖著駕駛鉤機的師傅用力揮舞,同時大聲叫喊。紅瓦的碎屑和一截一截的木板從天而降,落在丹西的頭上、肩上,被時光研磨了幾十年的塵土帶著陳舊的煙火味道撲面而來。師傅停下鉤機,探出半個身子,沖丹西叫:“你個傻逼,不要命啦?”

    丹西顧不上師傅的怒罵,跳進雜亂的垃圾堆里,揭開破碎的木板和瓦片,翻出一雙鞋子。那是一雙白鞋子,經過歲月的侵蝕,已經變得不再潔白,鞋面上的帆布輕輕一摸就裂開,像一段不禁過的日子,脆弱、無助。

    同樣脆弱無助的,還有丹西。他捧著白鞋子,靜靜地站著,仔細端詳手里的白鞋子。他覺得自己要流淚了,淚水就汪在他的眼窩里。看到這雙白鞋子,丹西覺得自己再次走回了那段青蔥歲月,又仿佛正從那段青蔥歲月中走出來。

    走出拆遷現場,丹西小心地捧著白鞋子,像捧著自己的命,默默離去。后來有人會偶爾說起,他們看見拆房子那天有一個灰頭土臉的陌生人,手里捧著一雙破舊的白鞋子,流著淚水在鎮街上走過。丹西不尋常的舉動像一把刀子,將高橋鎮劃開了,劃出一道清晰的口子。面對這樣一道口子,高橋人有點無措,不知道該怎樣打上這塊補丁。

    但丹西知道。

    與快嘴見面,是在第二天上午。丹西從媽租住的房子里走出來,在一家路邊雜貨店里買了一把刀子。他看著刀子,嘴角咧出的笑很是復雜。往技校門前走的時候,丹西驚訝地發現,走在他前面的一家三口人是那么的眼熟。丹西的心“咚”地響了一聲,仿佛一面銅鑼在悠然敲響。他努力地在記憶深處搜尋。率先出現的是走在中間的小女孩,她的發型很是怪異,只在頭頂扎著一束沖天小辮子,如一枝花向天空開放。丹西在小巷里見過這個小女孩。但兩邊的男女,丹西一時尋找不到清晰的細節。丹西便快步走過去,來到三口人的前面,站在路邊,假裝整理衣襟,仔細看了看他們。從墻頭上墜落的一幕再次浮現出來,丹西認出了那對夫妻,他們就是他站在墻頭上看到的接吻的男女。男的戴著眼鏡,文質彬彬的樣子。女的一根長辮子不見了,變成了齊耳短發。有人和他們打招呼,丹西聽到,人們管男人叫夏老師。

    丹西站著,手插在褲子兜里,握著那把刀子。等夏老師一家三口再次走到他的前面,他悄悄跟了上去。丹西要等一個機會,夏老師他們邊走邊說話,他不好冒昧打擾。丹西覺得,要是能和夏老師好好聊聊,是個不錯的選擇,他很需要這樣的交流。而且,他們曾經是前后巷住著的鄰居,能尋找到共同的話題,自己主動與夏老師說話,并不會讓夏老師感到很突兀。

    走了一陣,丹西發現他跟著夏老師一家來到了五里河漫水橋邊。這里早已經不再僻靜,完全變了樣子,原來干涸的河床和破敗的空地不見了,建起了寬敞筆直的河堤,五里河中有清冽的水,河堤兩側則分布著銀杏樹和造型別致的路燈,偶爾會有一兩座尖頂的涼亭,在綠樹的掩映下若隱若現。河面上也不寂寞,一條曲曲彎彎的木質通道延伸到水里,將五里河中心的一塊平臺與河堤連接起來。平臺上有小亭,有木椅,一些孩子在上面嘰嘰喳喳地嬉戲,熱鬧了整條河。

    丹西站在河堤上,愣愣地看著眼前的五里河,捏著刀子的手開始出汗。

    快嘴來了。他穿著藍色工作服,衣襟上沾著點點油漬。工作服過于寬大了,快嘴瘦弱的身體裝在里面,顯得松松垮垮的。

    “快嘴。”丹西和他打招呼。快嘴的嘴巴咧了咧,問:“你回來了?”丹西說:“是,我回來了。”快嘴說:“我以為你當了兵,不回來了呢。”丹西說:“我回來了。”快嘴問:“你找我,有事?”丹西說:“那年,你帶著幫手要報復我,還沒報復成呢。”快嘴驚訝地看著丹西。丹西說:“你應該把你沒做完的事情做完。”說著,丹西從兜里拿出刀子,顛了顛,遞給快嘴。快嘴沒接,他的眼睛里全是震驚。“不……我不再打架了……”快嘴擺手,不停地擺。丹西說:“快嘴。”快嘴看著丹西,依舊擺手,怯怯的目光取代了震驚。丹西說:“快嘴。”快嘴嘴唇哆嗦著,說:“我我我……叫張曉冬。”丹西愣住了,看著快嘴。他一時無法將快嘴和張曉冬聯系起來。看了一會兒,丹西便不再為難張曉冬,他抬起一條腿,踩在一塊方石頭上,兩把就將褲腿拉上來,露出白白的皮肉。丹西看著張曉冬,笑了笑,舉起刀子,扎在了腿上。

    張曉冬的身體抖了一下。旁邊有人發出尖叫。是那個留著齊耳短發的女子,夏老師的愛人。夏老師摟著女兒的頭,驚訝地看著丹西和他腿上的刀子。

    丹西輕松地笑了笑,說:“夏老師,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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