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這世上，最奇妙的就是語言。有華麗的如皇宮瑤池，也有土得掉渣子；有深邃的如哲人，也有淺顯的似白話。而我，雖看到、聽到不少語言，卻始終覺得父親的語言最扣人心弦。

一

好久沒回家了。

父親又來電話，說家里的杏子熟了，讓我抽空回家摘杏子。

印象中，父親不似現在這樣瑣碎。平時，他的話很少，甚至可以用寡言形容。多數時候，父親更喜歡用動作表達自己的情緒。

小時候，我很淘氣。

每年這個時候，隔壁王大爺家的那棵歪脖子杏樹，便成了我追逐的對象。望著掛滿樹梢青里透紅的杏子，饞得我垂涎三尺。可王大爺卻始終端著茶壺，在杏樹下來回踱步，或躺在那把老藤椅上不時打會兒盹。

于是，在同伴的鼓動下，我以父親的名義捎話給王大爺，請他到水稻田去一趟。王大爺聽了我的話，立刻從老藤椅上站了起來，一改慢騰騰的動作，快步走向遠處的水稻田。

這可樂壞了我。頓時，如猴狀攀爬上那棵歪脖子杏樹。手里摘著，嘴里吃著，口袋塞著，忙得不亦樂乎。又好似多年的愿望實現了，臉上裝著滿滿的笑容。

待到王大爺歸回時，只是一地的斷枝殘葉，還有間雜在樹稍間那幾粒孤零零的青杏子。現在回想起王大爺憤怒的表情，方覺當時的我做的有些過分了

俗話說得好，有得必有失。雖然嘗到了杏子的美味，可我的身體卻遭了殃。晚上，父親用他慣有的動作，狠狠揍了我一頓，并把我關在門外反省。王大爺過來做攔停，對父親說，我早就知曉小孩的心思，當時看到孩子在樹上，他還故意放緩了腳步。

父親卻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不能使他養成不勞而獲的習慣。至今，我仍能回憶起父親說這話時的嚴肅神情。沒想到，來年的春天，父親不知從哪里弄來兩棵杏樹苗，栽在了老屋的西頭。這不，當年的那兩棵杏樹苗今年又掛果了。

二

下班后，回到家。看著正在廚房內忙碌的妻，不由地想起了父親白天的電話。頓時，有股回老家的沖動。

第二天清晨，沒有告訴妻子，也沒有通知父親，我獨自一人，駕車駛向老家的方向。

清晨的老家，沒有城市的喧囂，也沒有城市的繽紛。除了偶爾一聲的雞鳴狗叫，整個村子安靜得像一座空城。空氣中，彌漫著杏子成熟的芳香，還有熟悉的水稻田味道。

老遠就看到那兩棵長勢茂盛的杏樹，青里透紅的杏子在翠綠樹葉間時隱時現。走在杏樹下，發現家門半掩著，大聲喊了聲爸媽，卻沒有人回應。好心的鄰居告訴我，你爸媽正在水稻田里插秧呢。

順著鄰居指引的方向，我看見，父親蹲在田埂上，專心致志看著正在插秧的母親。碩大的水稻田中央，母親的瘦弱身影如同一顆黑棋子，點綴在混蝕的水面上，有些孤單，也有些心酸。本應頤養天年的父母，卻還干著原本屬于我們的活兒。

不是不讓你們種地了嗎？我有些兇。

父親似乎感到委屈。父親說，多好的地啊，不種水稻怪可惜了。父親的邏輯，好地就得好好種，不種莊稼就是他們的錯。

你看媽都累壞了，我對父親說。父親抱歉地笑了笑，沮喪地跟我說，沒活頭，拖累人了。

父親患的病，已經老長時間了。

父親的病是割篙草時留下來的。為了儲存足夠的牛兒過冬草料，每年冬天，父親都要到高郵湖灘割篙草。一次，扎成排的篙草擱淺在湖灘上，父親硬是用了一天一夜的時間才解脫。從此，這種慢性病便成了父親身體的一個顯著符號。

近年來，父親的病越來越嚴重。

不要舍不得花錢，該治的要治，我邊說邊將錢遞給父親。父親搖頭拒絕，對我說，你們在城里開銷大，需要花錢的地方多著呢。

見父親堅決的神態，我只好將伸出的手縮了回來。此刻，我實在不知道說父親什么才好。

三

今年，杏樹似乎又長高了一些。

父親搬來凳子，顫顫巍巍爬了上去，用竹桿敲打起掛在樹稍的杏子。一只、兩只、三只……。不一會，就裝滿了一籃筐。

咬一口杏子，滿嘴的酸甜。父親問我，咱家的杏子為啥這么甜？我仔細打量了一下手中的杏子，沒看出什么門道。父親仿佛自言自語，又或是對我說，施農家肥接地氣，根紅苗正才能結出好杏子。

見我有些茫然，母親接上了話茬。

母親說，別聽你父親的，施化肥也能結出好果子。看別人當村干部，自家首先富裕起來。再瞧你父親，當了一輩子村干部，沒見他給家添得一點好處，反而往外倒貼了不少錢。

呆在一旁的父親，一個勁地傻笑，重復的話只有一句，哪有呀，哪有呀。見母親越說越起勁，父親掙扎地反駁道，人怎么過都是一輩子，要那么錢干啥？來路不正不怕鬼敲門！你看，咱們孩子比他們子女出息多了。

說到孩子，母親止住了話頭。

我對父親說，要不你倆舉著這筐杏子，站在杏樹下拍張合影，讓遠方的姐姐也感受一下今年杏子的豐收。

母親有些不好意思，說衣服臟稀稀的。換一身不就得了，父親一把將母親拉到了房間里。鏡頭前，母親的笑容很燦爛，父親卻還是那付嚴肅相。笑點，要捎什么話給姐姐？父親認真地想了會，緩緩地對著鏡頭說，孩子，安心工作，多干點成績，不要掛念我和你媽。

兒行千里母擔憂，不，父也擔憂。記憶中，父親的話雖然不多，但句句印刻在我的內心深處，時刻提醒自己，要以父親為榜樣。幸好，父母健在，還可以多聽幾句他們這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