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在一個人身上的反映
亞歷山大·赫爾岑的回憶錄《往事與隨想》,遠遠超過個人生平的記錄囿限,以作家自己的話來說,這部厚重的大作是 “歷史在一個人身上的反映”。
作品的編寫自1852年至1869年。全書共八卷,回憶錄的大部分文章都曾陸續在赫爾岑創辦的刊物 《北極星》和《警鐘》上登載,后又在倫敦、日內瓦等地刊發單行本,成書編排不完整、不系統,事件錯亂,但赫爾岑并不打算修正時間線,也不打算調整結構、規范主題,他覺得 “這都是事實”,寫下的那一刻,就是最真實的內心。
我們讀到:赫爾岑家族的日常生活,八面玲瓏的參政官,古怪的“化學家”,總是板著臉的父親,勞作不息的仆傭們;老頭兒斯捷潘諾夫,戰爭期間為了生存,賣了一些莊園的木柴,遭到主人的懲罰,至死忠心耿耿;渴慕新潮進步,向往一望無際的汪洋(不管有無彼岸),勇于嘗試,敢于反叛的年輕人們;初萌的戀情,羅曼史,私奔,締結秘密婚姻,彼此的誓言,愛與奉獻;流放,西伯利亞,組織革命,失敗,友情的背離與異化;四處流亡,與秘密警察周旋,辦刊,出版,論戰;與國內形勢的聯系,與各色人物的交道,與各種思想的接觸……因為是“我”,感情飽滿,非常動人。
赫爾岑的書寫皆立足實處,而筆墨之所向,靈活到難以描述。愛之所苦,情之所系,思之深潛,論之犀利,敏銳的感受,激烈的反應,這是一顆勃勃跳動的靈魂,他對高貴與虛偽、對驕傲與卑鄙,有著極致的表達,而又完全不涉粉飾、不作教條,這是真實的“一個人”所能到達的境界。因為“我”之存在,“我”所打下的深深烙印,這些文字不管在什么時候被人閱讀,總會激起讀者的感動,所以經典,所以不朽。
在“我”的基礎上,才能理解何謂“歷史在一個人身上的反映”。這個“我”有著“人”之共性,有著“人”之普遍性,有著生而為人的閃閃發亮的東西。這個“我”也有著獨特性。赫爾岑的周圍集結了一批歐洲當時激進的思想家,借助赫爾岑的主觀描寫,與某種不可言喻的戲劇性,他們共同構成了一幅廣闊、真實、入木三分的圖像。
對于恰達耶夫,尼古拉一世宣判他是“瘋子”,而赫爾岑說《哲學書簡》是黑夜中的槍聲;“別林斯基是天性最活躍、最容易激動、最富裕辯證精神的勇猛戰士”,而斯坦克維奇“不僅理解力強,富有同情心,而且善于調和矛盾”;加里波第具有“以自己的勇敢使久經沙場的老兵折服的人民領袖的本色”,通過與馬志尼的長期交往,赫爾岑展現了意大利革命者更多的、更復雜的層面與內部斗爭;斯圖亞特·穆勒為資本主義制度下的個人自由作了有力辯護,法國無政府主義者蒲魯東則被赫爾岑定義為“藍胡子式的丈夫”的暴力威權;赫爾岑對羅伯特·歐文滿懷同情,赫爾岑認為,對歐文的認識,應當歸結為:“理性觀念和精神獨立是否與國家意識并行不悖?”
少年赫爾岑與友人奧加遼夫一起在莫斯科的麻雀山上宣誓,“我們要為我們所選擇的斗爭獻出我們的一生”。青年赫爾岑對人和人類,對追尋個人的自由、現在的自由有著深刻的信仰,這在尼古拉一世統治下的俄國難以實現,因此他不得不遠赴異域。中年赫爾岑是一個成熟的、充滿斗志、意志頑強且依然虔誠地致力于社會重建事業的人,將熾烈如焚的激情傾注于一系列的政論、批評與隨筆。
赫爾岑在清楚認識、逐漸深入西方的過程里,也在不斷尋找直面真理的勇氣。在他對西方的吸收與批判中,我們能感受其精神探索的全部深刻性,還有其理念的未完成性。赫爾岑曾經不止一次地稱自己是革命的 “堂·吉訶德”,正因為如此,明知自己投身的社會理想距離實現無限遙遠,而奮不顧身、一往無前,這里面包含的熱情和真切的痛苦,是“一個人”全部的付出。
(《往事與隨想》[俄]赫爾岑/著,項星耀/譯,四川人民出版2018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