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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文學》2017年第6期|尤鳳偉:水墨
    來源:《北京文學》2017年第6期 | 尤鳳偉  2018年10月08日08:20

    作者簡介

    尤鳳偉,男,山東牟平人。“新時期”開始寫作,已發表作品五百余萬字,短篇小說《為國瑞兄弟善后》《雪》《隆冬》《風雪迷蒙》《空白》及中篇小說《山地》《生命通道》《生存》《石門夜話》《相望江湖》《歲月有痕》《中山裝》等頗受好評。出版長篇小說《中國一九五七》《泥鰍》《色》《衣缽》《百合的江湖》等,出版《尤鳳偉文集》(四卷本)、《尤鳳偉自選集》(三卷本)、《尤鳳偉作品系列》(八卷本)及小說集數十種。

    這是作家將批判目光轉向畫壇的又一力作,畫家畫了一輩子卻默默無聞,成名之際則卷入一場刑事案件。畫家該如何處置聲名進退與良心的糾葛?畫作雖小卻折射出當代畫壇的種種怪現象,可謂官場腐敗題材的另類寫法。

    起床后,坧泉為昨天畫就的一幅畫題款:

    山居圖章樟兄補壁辛卯冬月坧泉于云澗齋。

    該題款包含的信息為:畫者坧泉于云澗齋作山居圖,贈與一個叫章樟的人。一目了然。

    坧泉退后一步端詳著剛畫畢的山水畫作,臉上露出欣意,遂擱筆用印。

    出門前,坧泉抬眼望望窗外,對取衣帽的老伴說句:天好,把畫曬曬。老伴沒應聲,只像他一樣把眼轉向窗外。天空晴朗,萬里無云。

    坧泉隨本市一伙知名畫家外出赴約筆會。這是書畫家經常性活動,或者是藝術生活一重要組成部分。活動程式為:主辦方(買家)把畫家(賣方)接過去,作畫、宴請,然后畫家留畫作,主辦方付“潤筆費”。筆會宣告圓滿結束。各得所需,皆大歡喜。說起來,這類盛行于當下書畫界的筆會坧泉參加得并不多,不為別的,只為名氣尚欠,難以進入組織者的視野。這回是某畫家因故缺席,與他相熟的藝術館主任章樟向本次筆會主持本市畫院院長、美協主席馮老力薦,坧泉方得以加入,小魚串在大串上。擅長畫花鳥的章樟對坧泉的潑墨山水甚為贊賞,稱其筆墨的渾厚華滋頗受被人稱有“五筆七墨”技法的黃賓虹金針之度,私下里還不斷為他的不被圈內接納鳴不平。可以說,章樟是他心存感激且愿與其交往的圈內為數不多者。

    在臨時布置成畫室的會議室里,華騰地產的韓總與畫家一行見了面,馮老一一介紹,介紹到誰,韓總便對其合掌點頭道聲久聞大名,這也并非場面客套,來者在電視、報紙都不乏出頭露面,即使算不上名聲遠播,也算混得臉熟。一來二去就介紹到坧泉,韓總望著他稍稍打了個哏,又照樣說句久聞大名,即使再遲鈍的人,也都會從這吊詭的停頓里體會出其中的意味,畫家們彼此交換著不言而喻的眼神。坧泉本人有種被掌摑的感覺,額頭沁出一層細汗。他后悔不該來,自取其辱,甚至埋怨章樟好心辦了件讓自己難堪的事。

    寒暄過后,畫家們開始作畫了。紙墨主辦方已提前備好,并由工作人員幫畫家鋪于長桌。當畫家們噼里啪啦從包里拿出作畫家什,室內便入靜,一派肅穆氣氛。

    進入創作,坧泉努力去除適才的難堪不快。有句話叫忍辱負重,這當是無名之輩經常面對的糾結。他先畫了兩個“斗方”,一幅“二牛”,一幅“雙荷”,看看覺得意趣俱在。然后開始畫他拿手的大寫意潑墨山水。大寫意不僅是技法,更多是意境,從古至今的畫人都孜孜不倦以從逆境中求生機,坧泉亦是。只是他的有些“出格”的寫意畫法不被圈內認同,甚至不斷遭人詬病,有說是缺少基本功的一味“亂弄”,也有說是對張大千的拙劣模仿。他當然予以否定。一是自己的基本功扎實,干“細活”也不遜于任何人,至于模仿,倒是張大千早被徐悲鴻稱其為“五百年來造假第一人”,自己真要模仿個什么人,也不會選中張大師呀。他心里清楚,自己是受中學美術老師吳其治啟蒙,習學潑墨技法,而吳老師心中之師為黃賓虹,只因已故去的吳師一直默默無聞,人們才沒由黃掛連到他。當為無名之悲哀。

    叫《山高水長》的畫很快作畢。說山,只是一道頂天立地的懸崖,通體墨透。說水,只是從崖邊斜插下來的一道水流,于黑中托出一道羊腸樣的白線。他覺得氣勢意蘊俱顯,足可交差。他擱下畫筆,側目看看兩邊,他人尚未竣工跡象,仍埋頭精工細作。韓總一干人分散各處觀賞,居馮老身后者多,足見對這位畫壇大佬之推崇。

    一時間,坧泉覺得有些不適,擔心自己的過早收筆會被主辦方認為敷衍,不認真,遂重新拿起筆來增添些筆墨,端量來端量去,只覺無從下筆,又放下。最終大家陸續放下筆來,大功告成。韓總向大家道了辛苦,感謝,卻又提出求一幅合作山水,說此畫今后掛在會議室里,作為“鎮室之寶”。這要求并不過分。于是,一張一丈余長的大紙便鋪上臺面,浩氣頓生,不由得讓人想起那句“一張白紙可以畫最新最美的圖畫”的名言。

    場面端的微妙起來,畫家自覺地向后撤步,有的撤到了墻根,吸煙者開始吸煙。所謂合作,并非悉數參與,畫山水,由善山水者為;畫花鳥,由善花鳥者為,當然最后如數簽名。這時章樟踱到坧泉身后,悄聲說句:坧泉兄,說句公道話,今天應由你“開筆”才是,別人開不出氣勢。他不予置評,說句,你要的二龍山帶來了,走時給你。章樟說,好。章樟所說的“開筆”指合作一幅畫作先由某人落下第一筆,有“剪彩”意味。一筆定乾坤勾勒出大的輪廓走向,余者則添磚加瓦,以成其作。一般說來,當由最具權威者擔綱,而擔綱不僅看藝術造詣,更多看官職,固有名望。由此而論,本次合作“開筆”非馮老莫屬,章樟抬舉坧泉,坧泉也曉得并非是他的譽詞,比較符合實際。只說馮老,雖說也以山水見長,也寫意,但工筆的寫意與真正的意筆卻不是一回事。若讓他在丈余長的大紙上一筆勾勒出其山脈大勢,只恐氣魄不逮。而他,則全然不成問題。當然這些只能在心里想想,說出口那可犯大忌,要引人口誅筆伐的。

    馮老還算是個忠厚長者,謙遜了一番,方提筆在紙上奮力一揮,眾人一齊鼓掌。

    隨后就由馮老點將,從來者中挑出幾位擅長山水畫家上陣。當中沒有坧泉。

    中午宴請,席間熱鬧得很,話題流轉猶如蒙太奇,一會兒是社會上五花八門的傳聞、一會兒又轉到畫界本身的一些是是非非、趣聞軼事。比如某名畫家流水作業創作模式,是耶非耶;比如某些名家的畫拍出天價,實耶虛耶,等等。當然也涉及目前國畫創作的種種現狀。坧泉不大說話,聽,也走神,想到剛才“合作”的那幅被韓總贊為佳作的《云山霧罩》,就覺得滑稽可笑。其平庸那是一眼便看得出來的。

    話題不知怎么又轉到已故畫家李可染身上,由李可染的逆光山水又談及他的兩位老師齊白石與黃賓虹對他的影響。對此坧泉并不以為然,在他看來,李可染最大的受益來自他的啟蒙老師錢食芝,只是當代已沒有多少人記得畫出著名的《四季屏》的錢大師了。

    這當兒,兜里的手機響了,坧泉離席到走廊里接聽,是老伴,說晾在院子里的畫丟了好幾張。他問是不是叫風吹跑了?老伴說哪里有風。他說那就是叫人拿去了,算了算了,就把電話掛了。

    回到家,見老伴已將收回的畫疊好,堆在畫案上。他問老伴丟了多少有沒有數。老伴說,數了,晾出去五十五張,收回五十張,不就是丟了五張么?他嗯了聲,說,丟就丟了吧,有人喜歡拿回家掛掛比老壓箱底強。他嘴里這么說,心里也是這么想的,他一向不把自己的畫看得有多“金貴”,也不張羅著賣。只是因家住底層,潮濕,需不時拿出去晾曬,藝術品隨便往冬青上一搭,說起來有失雅觀,自己不當什么,別人也就不當什么,來個順手牽羊也在情理之中。

    小事一樁。

    老伴說:已經報警了。

    什么?坧泉沒聽清。

    老伴又說了一遍:報警了。

    坧泉這遭聽清楚了,望著老伴連連搖搖頭說:胡整胡整,多大的事,還報警,吃飽了撐的。傳出去別人也見笑。

    老伴說:我也這么覺得,可越東……

    越東?

    老伴就講了報警的過程:就在給坧泉打電話不久,坧泉的學生高越東來了,聽到畫失竊的事,二話沒說就拿電話要打110,她拿不準,問要不要告訴你老師?越東說事明擺著,根本不用,就把電話打了。

    越東他人呢?坧泉問。

    老伴說,讓派出所叫去了,說做筆錄,做完回家了。

    越東的本職工作是中學美術教師。跟他學山水畫多年了,不大長進。琢磨是不是打電話問問他報案情況,想想又作罷。

    坧泉打了一會兒愣怔,說句:過幾天去舊貨市場買個樟木箱子,防潮防蟲,畫就不用來回搬弄了。

    中午多喝了幾杯,坧泉上床睡了一大覺。醒來聽見老伴和越東的說話聲,便起身來到客廳。聽兩人說的是越東籌備結婚的事,女方小秦來過幾回,也跟著越東叫老師、師娘,印象不錯,覺得配越東足夠。

    坧泉望著越東說:你也太急促了,報啥個警哩。

    越東說:報警是正當防衛。

    坧泉說,讓人知道了笑話。

    越東問:笑話啥?我說給小秦聽,小秦說報警沒問題。

    坧泉說:咱的畫,還沒到那個份上,弄得興師動眾……

    越東自然懂得老師的意思,反駁說:老師的畫,怎么不到那個份兒上?多少懂點畫的人都有數,只因為有……

    坧泉自然也曉得越東后面省略的是什么意思,可越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世界上沒有絕對公平的事,特別在文藝上,一人有一人的志趣,各有各的標準。就說每年的藝考,從幾千人中取幾十名,這幾十名就是其中最優秀的?不見得。再說畫家這行當,爆大名的一定是大師?也是不見得。還有,一張畫賣幾百萬幾千萬道理何在?問題在于,這就是現實,是誰也扭不過來的事實。

    他說越東別想得太多,趕快給派出所打電話,這事讓他們別管了。

    撤訴?越東問。

    撤訴。

    越東還要分辯,讓坧泉用手止住。

    越東甚不情愿地打這個電話。雖聽不見對方說什么,可從越東的話里能聽出事沒談攏。

    果然掛了電話越東說:不行了,晚了,人家說已經立了案,報了分局,這事停不下來。

    坧泉不說話了,只是搖頭。

    越東安慰說:老師,這事別太放心上,咱的畫是有價值的,偷,就是取人財物,犯法,就應受到應有的處罰。

    老伴附和說:就是嘛。畫值錢不值錢都不是潮水潮上來的,點燈熬油……

    行了!坧泉把她喝住。

    越東吐吐舌頭。按計劃晚上要跟老師學畫,見老師為這事情緒不佳,便知趣地告辭。坧泉也沒留。

    從此,坧泉心里總有些忐忑,好像不是丟了東西,倒是自己做了回賊。

    到“案發”第四天,派出所來了電話,讓坧泉去一趟。走在路上還尋思爭取把案子撤了。進了門,人家別的不說,接著就讓他看監控錄像。場景熟悉,是從自家樓前攝向對面的綠化帶,冬青墻上搭曬著一幅幅水墨畫,雖看不清細部,他也曉得是自己的作品。很快一個穿藍工裝的男子走進畫面,又徑直走到“畫廊”前,四下看,然后快速從中選了幾張,疊巴疊巴裝進工裝口袋里,隨之轉過身走出畫面。

    他“哦”了一聲。

    認識他嗎?陪他看錄像的那個尖下巴小警察問。

    嗯,認識。

    他是誰?

    老邱。

    哪個老邱?

    物業的老邱。

    你認準了?

    他點點頭。

    行了。幾個警察互相看看露出釋然的神情。

    倒沒再問別的,就叫他回去。

    他沒立馬走,問:老邱是熟人,撤訴行不行?

    尖下巴小警察不耐煩地說:不是對你講了嗎?盜竊案屬公訴,受害人無權撤訴。

    另一年紀大些的黑臉警察哼了聲,說:奇怪得很哪,幫你找回損失的事,還推三阻四。熟人咋?他偷的不也是你這個熟人么?

    他還想說什么,尖下巴小警察向他擺擺手,說:我們忙,大叔你回去吧!

    回到家,老伴問到派出所的情況,他告訴老伴,事是老邱干的。

    老邱?掃樓道的那老邱?

    他沒回答,只在心里尋思:這個老邱也真是,喜歡畫,上門討就是,我不會不給,干嗎要這樣?這么想時,老邱那一抻一抻的水蛇腰以及瘦削的刀條子臉便現在眼前。老邱來物業干活好多年了,管打掃衛生以及修剪苗圃。后來老伴也來了,帶來一個三四歲很皮實的小孫子。據說兒子和媳婦離了婚,孫子留下了,由他老兩口照顧。剛從鄉下出來的孩子混在小區般大孩子中間很扎眼,小臉黑紅黑紅,穿戴也土氣,可小身板結實,大冬天不戴帽子,穿著單薄在風雪飄飛的院子里跑來跑去。每當有人提醒老邱別把小孩凍感冒了,老邱總是笑呵呵地說,不怕不怕,在老家還光著腳呢,習慣了……也有住戶把自家孩子穿剩下的衣服送他,他總是千恩萬謝。無論怎么說,老邱都是個老實人,與小偷不搭界,可……

    坧泉不住地搖頭。

    這可咋好哩。老伴犯起愁來:不會把他抓起來吧?

    坧泉陡然想起什么,看著老伴說:你下去找找老邱,叫他上來一趟,對了,叫他把畫帶著。

    老伴曉得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把畫題上款,就是送,不算偷了,這辦法好,遂趕緊出門。

    沒過多會兒老伴一臉懊喪地回來了,告訴說老邱回老家過年了。

    坧泉一臉的無奈,搖頭不止。

    可不是,再過兩天就是陰歷小年了。

    那天章樟來電話,說弄了點紙,送過來,忙年,不進家了,讓坧泉到樓下接。

    坧泉心里挺高興。作為業余畫家,用紙常捉襟見肘。“資源豐富”的章樟成了他的堅強后盾。

    遠遠看到章樟那輛灰色帕薩特駛來,心中突然生出一個念想:剛遇上的糗事不妨讓他幫幫忙,他交際廣,和公安也熟,讓他從中協調協調,把老邱托出來。

    于是,車停下,他打開車門,坐到副駕駛位上,把事一說。章樟先是笑了,說蹊蹺事一樁啊,又說應該沒問題吧,你等我電話。他是了解章樟的,人靠譜,辦事舉重若輕,他說沒問題就沒問題了,就寬了心。

    回到家,老伴告訴他,兒子從深圳來電話,講不能回家過年了,小孩姥姥病了,一家三口要趕去鄭州探望,在那里過年。他沒吱聲,心想不回來就不回來,少些事還能靜下心多畫幾張畫。

    老伴又告訴他派出所也來過電話。

    他一下子緊張起來,問:說什么?

    老伴說:通知咱,案子破了。

    破了?他吃了一驚,這么快。

    老伴說:盜畫的就是老邱,承認了,已經從老家抓回來了。

    剎那間坧泉全身僵住,舌頭也僵:你、你說……

    老伴重復一遍剛才的話。

    良久,坧泉才緩過神來,想了想,把剛脫下的鞋又穿上,反身下樓,一溜小跑來到一街之隔的派出所。進門碰上那個讓他看錄像的尖下巴小警察,小警察正站在親民臺前和里面的女戶警說話,認出他后歡快地說:老先生祝賀你,案子破了,嫌犯已抓捕,只是畫只追回三張,另兩張叫他賣了。

    坧泉不關心這個,急問:老邱他人呢?

    小警察拉他到會客區的沙發上坐下,說嫌犯被關著。

    坧泉問:關在哪兒?

    小警察說:地下室。

    坧泉:我想見見。

    小警察:這不行。

    坧泉:為什么?

    小警察晃晃腦袋:不合規定,再說見也白搭,他交代那兩張畫在集上賣了,已無法追回。

    坧泉一時不知說什么。

    小警察含笑望著他,說:以前不知道,原來老先生是名畫家啊。

    坧泉不接茬,問:你們想把老邱咋樣?

    小警察的臉笑開了,說:看你問的,不是我們想把他咋樣,而是法院,案子最終由法院判。

    坧泉:能判刑?

    小警察說,這就得看案值了。

    坧泉:案值?

    小警察說:就是被盜的畫值多少錢,依本案情況,恐怕嫌犯兇多吉少,要判刑的。

    坧泉一驚:幾張畫就判刑?

    小警察眼里露出崇拜的神情,說:老先生的畫每尺過萬……

    坧泉意識到這過萬數字是越東報案胡寫上去的,便解釋:沒有沒有,沒那么高的。

    小警察搖了搖頭,說:人家都是往上抬,老先生卻是往下壓,真是謙虛啊。不過從法律上說,畫值多少,最終得由專門鑒定師來鑒定。

    聽到這個,坧泉略微放了心,他心里有數,自己的畫從未賣上價錢,鑒定師也不能憑空往上抬。

    小警察說:很希望能得到老先生的墨寶。

    坧泉回句:行。

    小警察連忙道謝。

    坧泉想想問:啥時能放老邱呢?

    小警察說:拘留是有時限的,下一步是逮捕還是釋放,還得看鑒定結果。

    坧泉問:年前沒問題吧?

    小警察說,很難講。

    坧泉有些急:可老邱一家要過年呀!

    小警察眼望著坧泉說:老先生作為原告能替被告著想,難得哩。不過,這案子我們這里已不大好操作了,唯一可行的辦法只有讓所長去找上面催……

    坧泉說:我現在就見見所長。

    小警察說:所長出差了,兩三天回,回來我給你打電話。

    坧泉也沒別的辦法,默默點了下頭。

    小警察把坧泉送出門,在坧泉耳邊悄聲說句:下次來,畫帶來。對了,給所長也帶一張,他十分喜歡。

    他應承。

    回到家,坧泉立刻給越東打電話,問他每尺萬元是怎么回事。越東說萬元確實是他寫上去的,就算有水分,也可以理解。他光火了:理解啥?為咱幾張畫讓人家坐牢?越東說,咱自己說值多少錢不管用,最終還是鑒定師說了算。

    他無語。似乎有所安心,因為按小警察所說,請所長到分局說說,加快節奏,回家過年當不成問題。

    就在坧泉去派出所為老邱說事的當晚,章樟打來電話,耳機里嘈雜一片,一聽便曉是在酒場上,甚至從章樟的聲音里能聞到滿嘴酒氣。說現在他與報社文化部唐主任在一起。坧泉“嗯”了聲。唐在搞活動時見過,但不熟。耳機變得安靜,他知道章樟從房間里出來了,章樟的口吻變得神秘,說坧泉兄你有好事了。他想,是不是老邱的事說成了?似乎不像,遂問句:啥好事?章樟說:在電話里一句兩句也說不清,要不你趕過來吧。坧泉猶豫起來,趕半截子酒場是有失身份的。那頭的章樟當然會想到這個,說,坧泉兄就別在意了,我也剛知道消息趕過來的,除了唐主任,還有北京來的一位鼎鼎有名的畫界大腕,大腕說今天在分局看到你的三幅作品,贊賞不已,想推一推你,也有些具體想法,你過來認識認識,一起把事合計合計,這事千載難逢……坧泉聽著聽著身上不由得發起熱來,心也加速跳動,他明白這事確是一件難得一遇的好事,不僅對他,對任何一個尚未出頭的從藝者都是夢寐以求的。既然人家抬你,有什么理由拒之不受呢?

    坧泉出門,打了個的士趕到章樟所在的酒店。

    在大堂,坧泉看見了在等候他的章樟和越東。越東有些讓他感到意外。越東也意識到了,解釋說是文藝部唐主任非拉他來不可。章樟說:我也是唐主任拉來的,與北京來的劉院長一起搞個訪談,過幾天要見報。又說:我在電話里講了,劉院長看了您的畫,十分欣賞,想推一推您,機會難得,千萬不要錯過,不是人人都有這種機會的,一會兒多敬劉院長幾杯酒,進去吧。

    坧泉端的緊張起來,氣有些喘不勻,惶惶地跟在章樟后面走進房間。酒至半,酒桌上氣氛熱烈,他認識的唐主任正興致勃勃說著什么,見他進來打住,一邊站起來與他握手,一邊對坐主賓位著唐裝,一派不凡氣度的陌生長者介紹說:院長,坧泉來了。坧泉便走到唐裝院長面前,伸出手恭敬道:劉院長您好,久聞大名。劉院長亦起身與坧泉握手,說見畫如面啊。幸會幸會。這時唐主任指指一空位說:坧老師先請坐了再慢慢聊。坧泉便走過去坐下,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倒是劉院長先開口,笑著對唐主任說:主任你接著剛才的講。眾人笑著附和:對,講完,講完。

    唐主任笑笑說只剩結尾了。女畫家開了門,見來的是畫院呂副院長,喜出望外,因為她正在謀求調畫院當專業畫家,連忙請呂副院長到沙發上坐了問:院長喝茶?呂搖搖頭。又問:喝咖啡?呂還搖搖頭。女畫家想想,從果盤里拿起一只蘋果,說:院長稍等,我去衛生間把屁股洗洗。

    滿桌哄堂大笑,包括坧泉。劉院長笑著說:幸虧在座的沒有女畫家,否則……章樟說女畫家更喜歡聽這種段子,偷著樂。一位叫孫大衛的中年畫家說:不知呂副院長聽了女畫家要貢獻屁股會不會再搖頭?大家齊聲回答:不會了,不會了。越東補充句:搖啥頭,求之不得啦。

    章樟笑說:這些年黃段子聽了也不少,這洗屁股的段子最具含金量……

    坐在章身邊的文化記者老金說:這也不算啥,還有含金量更高的哩。

    越東攛掇說:你講個含金量更高的給大伙聽聽。

    老金扶扶眼鏡說:行,這個段子被稱為史上最深刻的段子……

    唐主任忙阻止,說,打住打住,今天是宴請劉院長,別跑題。說畢端起杯,舉向劉院長:院長我再敬一杯,祝畫界泰斗永葆藝術青春。

    不敢當不敢當。劉院長客氣著一飲而盡。

    這時,坧泉感覺到對面章樟瞄過來的眼神,遂端杯站起身走到劉院長跟前,說:久仰劉院長盛名,坧泉敬一杯。

    喝畢,章樟說,今日是千里馬遇伯樂,連敬三杯才是。

    坧泉雖為難,還是聽從章樟的提議連敬了劉院長三杯。

    對于平時滴酒不沾的坧泉,過量了。

    回到家已很晚,坧泉醉得一塌糊涂,倒下便呼呼睡去。這在坧泉很少有,弄得老伴很慌,不知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其實坧泉也模糊不清,半夜醒來腦瓜里一片迷茫:喝酒了?和什么人一起喝的?說了些什么話?自己是怎么回的家?想著想著又迷糊過去了。

    再一覺就睡到窗子發亮。這是平時出門鍛煉的鐘點。他想起身,卻行動不聽指揮,身子沉沉地動彈不得。只是腦子清亮些了,像風吹走了里面的陰霾,漸漸記起昨晚的事。對了,是一個很豪華的宴會廳,頂燈像一棵倒懸的樹,誰做東?當是唐主任,主客,自然是坐在唐右手那位穿紅唐裝、富態、印堂發亮的京城大腕,當然沒人直呼大腕,而是叫他劉院長或劉主編,再就是唐手下的一干記者編輯,再就是章樟……越東……

    早飯一碗小米粥下肚,坧泉完全消酒了,已能夠回憶起昨晚經過的事:正如開始章樟在電話中所講,大佬劉院長應公安分局的邀請為一件涉案文物作鑒定,這中間看到也讓他作鑒定的坧泉的三幅畫作,評價極高,說有兩個想不到,一是想不到地方上竟如此藏龍臥虎,再是想不到一個有如此藝術造詣的人被冷落,不為人知。他很激動,也相信這位劉院長不是有意吹捧,以他的身份沒有這個必要。另外從他對具體畫作客觀到位的評說,顯出他有極高的鑒賞水平。首先,從宏觀上,劉認為他的山水畫呈現出一種蒼茫虛遠的宏大境界,具古人“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心境,觀之讓人震撼感動。在用筆著墨上,劉認為其技法虛實相生,欲露欲隱,畫面墨色迷蒙,渾然沉著,呈茫茫渺渺之狀,頗有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的初始混沌之態。特別在畫作的用光上,劉更是贊不絕口,說在通篇的墨色中,或遠或近或高或低地忽然出現一道或幾道既現且隱的白光,這白光又像是自然山水中升騰的一股彌漫之氣,靈動柔弱,漂浮不定,匠心獨運,體現出大千世界無限豐富的景象,從而完成了畫家對大自然的深切關照……他覺得劉真正讀懂了自己的畫作。

    對了,后來就說到更實質方面,即如何把他“推到中國畫壇應有的位置”上去。一番議論之后,漸漸形成以劉院長與唐主任的意見為主導的操作意向:首先以這樁畫作失竊案為契機,報紙網絡,廣而告知;然后由唐主任在他的“藝海覓珍”欄目拿出一個整版作大型專訪,配發畫作,然后由章樟以群藝館的名義搞一次大型畫展。北京方面,劉院長也在自己的畫刊作一個專欄,刊出畫作以及由他本人撰寫的評論,同時以畫院的名義為其作一次畫展。當然這一切活動都要邀請地方和京城的新聞界跟蹤報道……最后好像是唐主任說了句:坧泉兄行了,這遭行了,任何畫家入了劉院長法眼,想不火都難哩。

    坧泉想到這里,不由得熱血奔騰,額頭上的血管突突突地跳,他擔心情緒的起伏會引起中風什么的,便起身把窗子打開,一陣夾著雪花的寒風迎面撲來,把他的臉打得生疼,但他并不回避,極目遠望,他看到遠處那座被畫過多少遍的浮山已裹上一層銀妝,不見本來面目。他突然覺得,此時的大山正如自己此時的處境,被遮蔽,藏而不露,而一俟春暖雪融,便會顯出自己的“廬山真面目”,他慶幸自己終于要有出頭之日了。

    坧泉盡力壓抑著心中的激越,開始鋪紙作畫,是送劉院長的。本來家里的存畫很多,選一張滿意的題上款即可。可他執意要為劉院長新畫一張,一是體現自己的感激之情,另外想努力畫出一張滿意之作。對了,就畫窗外風雪迷蒙的浮山,以潑墨畫雪景堪為一絕,可盡顯筆墨功夫。對了,名字就叫《雪藏》。他覺得其中的含意劉院長一定會懂得。

    畫為知己者作。

    正待要落筆,學生越東興沖沖進門,連口說恭賀老師恭賀老師。他曉得恭賀的是什么意思,沒吱聲。曾隱約聽到越東意欲換師的傳聞,似乎是與唐主任私交甚好的李頌,昨晚酒桌上見越東與李頌同時出現似乎就印證了這一點,他略略有些不快,遂提筆作畫。

    越東的興致依然不減,說:有言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老師的畫被盜,最終倒釀成一件好事。

    坧泉停下筆來,越東的話讓他兀然記起丟畫的事。說起來,這事一直糾結著他,為此還去派出所為老邱開脫,可這么一件重要事情怎么一下子就忘到九霄云外了呢?莫非是讓昨晚有關前程的事沖昏了頭腦?他不愿承認,可又不得不承認,許多事能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自己。

    越東又說:早知道這樣,當初應該將畫值報得更高些才是。

    坧泉問:怎么說?

    越東說:明擺著嘛,案子一破,報上一登,案值一上,老師的身價就扶搖直上了。

    坧泉不用想也曉得越東說得很實在,可由此給老邱帶來的又是什么呢?是更嚴厲的處罰啊。想到這他的心不由得疼了一下。他看著越東說:這事,還得酌量酌量……

    越東似乎猜出老師的心思,趕緊打斷說:老師這事你可不能意氣用事打退堂鼓呀,機會難得,多少人想得還找不著茬口呢。何況咱是真丟了畫,劉院長對你的畫評價那么高,從真正的藝術價值上說,一尺報三萬五萬完全可以。

    坧泉沒回聲,心里卻泛出一種很酸楚的滋味。這滋味只有像他這般總不得志、久居人下的人才體味得到。文藝界是個十分勢利的地方,其狀甚于官場,所以才有那么多人為出人頭地而不擇手段。而對于自己,雖然一直備受冷落,卻從未做過有失人格的事。這也是自己可聊以自慰的地方。只是眼下,用越東的話說是“機會難得”,自己要是白白放過去,也對不住這么多年自己所受的屈辱啊!要知道,如能一步邁上這個臺階,那就……

    可是,老邱……他卻要給自己當墊腳石了,這成么?老邱進去了,他家的日子咋過呢?

    問題是老邱確實有過錯,干嗎悄沒聲兒拿別人的畫呢?畫就是錢啊,不就有人把畫家畫畫說成是印錢嗎?最近有報道說張大千的一張畫拍了兩個億,這畫誰要偷去,是要用命去抵……

    不說什么張大千、齊白石,也不說什么潘天壽、徐悲鴻,只說自己,畫了一輩子的畫,雖說沒畫出名堂,可藝術上是貨真價實的,不然又怎能入劉院長的法眼?論賣價,越東所說的三萬五萬并不為過的……

    要按這個價碼算,老邱的確不能回家過年了……

    這能怪別人嗎?現在不是很流行一句人得替自己的行為負責的話么?可他還有個孫子,想到這兒,眼前便現出那個光著頭在雪地里奔跑的小男孩……

    他嘆了口氣,又搖了搖頭。

    “造星運動”在緊鑼密鼓中進行。相關人員各負其責,當然,重點還在坧泉本人,他是舞臺上的主角。起床不久,報社金記者便打來電話,說要登門采訪。坧泉記起,昨晚議論時唐主任談到這個步驟:報紙先發一篇坧泉從藝之路的文章,為竊畫宣判后大張旗鼓的造勢作鋪墊,文章由金記者采寫,所以金記者就來了電話,真有點皇帝不急太監急的意思。他剛要對金說到家里來,可掃一眼促狹凌亂的房間,又改了口,說:金記者你看這樣好不好,找個地方請你喝茶,邊喝邊聊吧。金記者說也行,地方……坧泉說:你選一家離報社近的,我打車過去。金記者說行,就報社對面的高地咖啡吧。他說好的,放下電話,對老伴說:給我一千塊錢。老伴問:喝茶還用拿一千?他說:一談就到飯點了,能叫人家空著肚子走?老伴沒再說什么,進屋拿錢,他則從箱子里揀出一張畫,題了款。

    果如坧泉所料,在高地雅間邊飲邊聊,話匣子一打開便收不住,就真的到了飯點。坧泉說,咱轉移到飯店吧,邊吃邊聊。金記者說,不用轉移,這里有套餐吃吃就可以了。先干正事。他說好就改日另請。

    說起來,坧泉是有生以來頭一回接受采訪,鄭重而認真,沉浸于往事,似乎重走了一回從藝之路,酸甜苦辣,百味雜陳。金記者邊作記錄邊發出感嘆:沒想到坧老師為藝術付出如此艱辛努力,可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再不成功就不對了,就太不公平了。坧泉唯苦笑笑。

    采訪畢,金記者收起本和筆,感嘆說:坧老師,如果以后能成為一個作家,就您的藝術人生可以寫一本書,名字就叫《水墨人生》,還可以改編成一部同名電影劇本。當然,這是后話。今天回去先把這篇訪談文章寫好,爭取早日見報。

    分手時,金記者對坧泉的贈畫感激不已。半玩笑半認真說:有坧老師的這幅畫,今后就無斷炊之憂了。坧泉笑笑,說:哪里哪里,高抬了。不由得想起那天在酒桌上人們說及最大面額的人民幣為何,有人說是張大千的畫作,面額為億。心想,不曉張大師畫一幅畫要多長時間。但可以肯定的是一臺印鈔機在同時間是印不出過億人民幣的,所以有那么多畫家謀求把自己變成印鈔機嘛。這才有了猶如流水式作畫的行藝之奇觀。

    回到家,老伴告訴坧泉越東剛走。他問來干啥,老伴說拿畫。他一怔:拿畫?老伴說他講協助章樟搞你的畫展。他問:拿去多少?老伴說:挑了一大卷,我要數數,他說不用數,說等挑剩下了再送回來。他火了,嚷道,我的畫展他挑畫?他要有這個本事早就成手了。老伴問:那咋辦?他搖頭,事已至此又能咋辦?也只能哪天趕到藝術館把把關。自己是首次正兒八經地搞個展,決不能馬虎從事,壞了自己的“門市”。

    從來沒像今天說了這么多的話,何況還回顧了自己的從藝坎坷路,心緒起伏難平,覺沒睡著。起床后頭昏昏沉沉,這時接到章樟電話,講剛看完越東拿去的畫作,覺得件件是精品佳作,難以取舍,所以想干脆將畫展的規模做大,時間盡早為好。坧泉說知道了。章樟說:我讓越東多帶些宣紙給你,保證供應,這不僅是你個人的事,也是整個畫界的事。還有什么需要的盡管提。他說,好。

    剛放下電話,章樟又打回來,說:忘了說,今晚馮院長宴請劉院長,馮院長希望你也參加。他想想說:算了,我就不參加了。當是章樟體諒他的心情也沒強勸,說:那就隨你了,我和馮院長講你在趕畫。他笑笑,心中有種前所未有的熨帖。

    趕畫,從字面上領會是趕進度,與藝術上的精益求精相悖,結果是粗制濫造。而對坧泉而言并非如此。大潑墨需要的是一種雷霆萬鈞的氣勢,灑脫,精雕細刻倒出不來想要的藝術效果。坧泉自深得要領,不用一個時辰,便“趕”出一幅畫來,端詳端詳,不僅不失水準,反倒情趣盎然。這便是所謂的“得法”,“得法”方能事半功倍。

    畫到半夜時分,坧泉便收筆了,共畫了三幅,凝望著不由得想起有關“印鈔機”一說,若按劉院長估價拍賣,可進項近百萬。一個百萬富翁就這么在須臾間產生了。他搖搖頭,覺得不可思議,這是從前想都不敢想的事,今天變成現實。“時來運轉”一詞便油然升上腦際,蕩出的是功成名就的愜意。他輕輕吁了口氣。

    早晨醒來,一如既往地背著寶劍前往街心花園鍛煉。屆時“劍師”老尚一招一式正練得起勁,見他到來,停下來報喜說:有喜有喜,老坧你上報紙了。他怔了一下,本是知道的,卻沒想到會這么快。老尚由衷說:老坧你行了,這遭行了。他緩過勁來,問:老尚你看報紙了?老尚說看了,有文章有畫,一大版。他哦了聲。心情激動,急于目睹,可又不想讓老尚將自己視為“小廟神”,遂摘下劍套,亮出寶劍操練起來。而精力不集中,也不斷受到劍師老尚的校正。

    回家路過一書報攤,一摸口袋空空如也,才記起平時口袋沒裝錢的習慣,如所傳毛澤東主席那般。搖頭苦笑笑,本想從攤上找到報紙先睹為快,可又怕引起那老黑著一張臉的老女人的反感,便縮回手,匆匆回家,一進門便對老伴吆喝句:你趕緊去報攤買今天的早報。老伴問:登了?他說:登了,多買幾份。老伴問:買幾份?他說:十份吧。

    老伴剛出門,便陸續接到幾個熟人的電話,無一例外都是說看到了今天的報紙,替他高興,衷心祝賀。當然其中也有向他索畫的,他含混地應著,心中卻曉得自己的畫再也不能像從前那般隨便送人了。

    老伴興沖沖抱著一摞報紙進門,說:攤上只剩下8張,我全買回來了。不夠,我再到別處去買。他顧不上回答,快速翻起報紙找到了登他訪談的那一版。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自己的照片。看背景是那天在咖啡館金記者拍的,專職記者拍的就與常人拍的不同,拍出了神采與藝術氣韻,也顯得年輕了許多。心中很是滿意。接著再看訪談文章,金作為文化記者,還是懂畫的,在概述了自己從藝道路之后,便著重分析了自己畫作的不同尋常之處。他認為是頗有見地符合客觀實際的,心中又添一層滿意。最后又把目光投射到刊登的那幅叫《秋韻》的畫作上。有句話叫人怕上炕,畫怕上墻。意思是說新媳婦上了炕,新畫掛上墻,是不遮丑的,缺陷能看得一清二楚。不過他覺得畫印出來就不同,不僅遮丑,還增加若干成色。說起來慚愧,他一直沒有出畫集,像自己這種情況畫集都要自費出,很昂貴。當然,自費,貴,不代表沒人出。這些年他所熟悉的不少畫家都忙著出畫集,甚至重復出,然后見人就送。他也收到許多。可沒人不清楚畫集是拉“贊助”出的。在圈里混,他本人亦未完全脫俗,也希望能出一本,以壯行色。可一想到要[典][見]著臉拉贊助便很犯愁,知難而退。當然那是從前,現在似乎不存在這個問題了。他思忖等展覽一結束便做這件事,并且在人美社。

    手機振鈴,接起來卻是金記者,他兀地意識到電話是應該自己打過去的,疏忽了。他剛要對金解釋,說自己正要打過去,又覺得太虛偽,遲疑間金記者已開口問:坧老師看到今天的報紙了嗎?他趕緊說看到了,看到了,很好很好,謝謝謝謝!金說,坧老師太客氣了,以前是我們的嚴重忽略,有眼不識金鑲玉,差點走失了一位大師。他趕緊謙虛:哪里哪里,金記者過譽了,不敢當不敢當。金說,怎么不敢當,要當仁不讓!昨晚馮院長宴請劉院長,您沒去,整個晚上都在議論您。馮院長當著劉院長的面,檢討了他本人以及本市美術界的工作錯失,作為美協主席,馮院長還提出盡快增補你為市美協副主席。劉院長表示贊賞,說回去便提議增補你為中國美協理事。坧泉一邊聽一邊想,是餑餑往肉里滾啊。遂想表達一下自己的感激之情,一時又不知怎么說。金繼續說,今天這一版只是初步介紹,下一步要持續不斷地推介坧老師的藝術成就,像一個系列工作那樣有計劃、有安排,每一步都要做到穩準狠,特別是在法院作出判決之后,要立即跟進大造聲勢,不鳴則罷,一鳴驚人。坧泉插不上嘴,只有不斷地道謝的份。

    扣了電話,坧泉半晌才緩過勁兒來。一切來得竟如此快如此迅猛。他知道單憑市美協副主席與中國美協理事倆頭銜,已是對自己多年辛勤耕耘的獎賞了。他覺得應該給馮院長馮主席打個電話,表示對他的感謝,又想到自己并沒有馮院長的電話,也只能等越東來向他問詢。他相信越東與馮院長有聯系。

    這是多年來坧泉最熱鬧的一天,從前家里的電話像個啞巴,而今天鈴聲此起彼伏響個不停。正所謂“多年艱辛臥默谷,一夜聲噪炒上樓”。

    接近中午,耳機里傳來頗有些耳熟的女聲:老師你一定把我忘了吧?他一下子對不上號,啊啊著。對方趕緊自報家門,說:老師我是你教過的學生,卜蓮啊。卜蓮?老師我是卜蓮。他記起來了,卜蓮是他在一個美術班教過的中學生,后考進外地一所大學,中斷學習。印象中卜蓮生得美,亦有美術天賦。他問卜蓮做什么工作?卜蓮說律師。他問還畫畫嗎?卜蓮說畫著玩吧,又說在報上看到對老師的介紹及作品,很為老師驕傲,改日請老師吃飯,我會與老師聯系。他說:行吧,順便把近期畫作帶給我看看。卜蓮說:好的,好的。

    掛了電話,卜蓮的形象在他的腦海里有了一些清晰,白,清秀,一笑倆酒窩。老伴在旁邊問:誰呀?他說從前的一個學生。老伴眼里飄過一絲疑云,卻也沒再問。

    讓他沒想到的是,自己沒給馮院長打成電話,馮院長倒主動打過來了。他正在吃午飯,聽出是馮院長,很覺意外,立刻撂下筷子接談。馮院長說,老坧,你昨晚沒去,我問了問小章,說你正在趕畫,不必這么緊嘛,風物長宜放眼量嘛。

    他說:是,是。馮院長說,畫要精益求精,別的方面也不能忽視。平時多走動走動。他說是的是的,心里明白馮院長是怪他平時沒主動向他靠攏。其實,每回在一些場合見面,他都上前表達自己的敬意,可每回馮院長都用陌生的眼光看他,嘴里啊啊著叫不上名字。就說上回的筆會,就沒與自己搭一句腔。今天卻……當然,他是可以理解的,更不能多說什么,只能好好好加是是是。馮院長又說:哪天到我畫室,聊聊。他說好的好的,是的是的。

    接這個電話如同干了一陣體力活,感到身子疲軟,額上沁出細汗。便坐回沙發心想:明明自己比他畫得好,可怎么就畏懼他呢?有言無私則無畏,自己對他也無所求呀!他突然想起那句死諸葛嚇退活仲達的典故,想在自己心目中馮院長一直是諸葛丞相,何況還活著,還大權在握。已許諾的便是增補自己為美協副主席,這把椅子可是多少畫家覬覦著的呢。由此想來,今后要多多向馮院長靠攏,擇日去他畫室拜謁。補補“拜碼頭”這一課。

    放下電話,接著給章樟打電話。章樟正忙,說一會兒打過來。他思忖起來,想畫界這灣水很深,自己還站在灣邊上,不識清渾。章樟與馮院長的關系怎樣呢?鐵還是不鐵?將馮來電話的事對他說妥還是不妥?正想著,章樟把電話回過來,他腦子一時來不及轉彎,便如實講馮院長來了電話。章樟噢了聲,他又說馮院長讓自己去他畫院的畫室一趟。章樟說:去嘛去嘛,人家這是高姿態,得接著。又說就要過年了,干脆到他家里拜個年吧,以前你給他拜過年嗎?他說沒。章樟說,正好,拜年拉近些關系,你現在也需要。他說章樟你和我一起去。章樟說這怎么行。他說這有什么不行?章樟說拉幫結派不是?他說這么嚴重?章樟笑笑。

    晚飯坧泉吃了幾口,便撂下筷。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屏幕上的人動來動去,至于演的什么,一概不曉。

    甚至連門鈴響也未聽到。

    來人是老邱的老伴,讓坧泉兩口子著實吃了一驚,卻也能猜到這女人來做什么。

    果然,老邱的女人聲淚俱下地替她男人告罪求饒,說:“老東西”一時糊涂犯了錯,打他罵他罰他都應該,可千萬不能讓他去坐牢,他一走,小孫子就沒人養活了。

    不待坧泉兩口子作出反應,那女人把帶來的地瓜花生芋頭等農產品放在地上,然后又從懷里掏出一個大信封,雙手恭恭敬敬遞給坧泉,哽咽著說:坧老師俺知道你的畫金貴,可讓老東西賤賣了,錢還不起,你看能不能用這頂一頂?

    坧泉遲疑地接過,先看信封,上印“牟西縣姜家鎮完全小學校”字樣,又從里面掏出那“頂一頂”之物,展開,見是兩幅國畫,他眼前端的一亮,隨之便認真地端詳起來:上面的一幅畫的是山水,畫名竟然就叫《山水》,一道濃黑的、長滿林木的山梁在畫面中呈S狀,上接云端下接溪流,宛若一條逶迤隆起的龍身,氣勢壯闊,縹緲虛靜,而山梁折腰處所形成的兩處“留白”,更顯虛中有實,無中生有,可謂自然天成。坧泉看出,畫者對筆墨的運用,并不執著于中國畫傳統技法的規范與格式,而是以氣使筆,以情運墨,揮灑自如,盡顯潑墨山水的水染墨筆,具杳渺幽冥之藝術追求……另一張是一幅寫意花鳥,名曰《蘆雁圖》,打眼一看,畫中有任伯年的影子,再看又有王雪濤的蹤跡,當仔細端詳了,又覺得像吳昌碩了。于是他就曉得畫者一定是對上述大家進行了認真的習學后又另辟蹊徑,正如一位李姓大師所講:用最大的功夫打進去,再用最大的功夫打出去。一進一出,猶同淬火。就是說,其筆墨形式、藝術技巧,雖源自古人先賢,卻也遠離其文人的儒雅、閑適與古意,而彰顯出現代花鳥精神,這幅《蘆雁圖》虛實相間,意境幽遠。雁在水中棲,無水見水;蘆在空中搖,無天見天。老到中見出童真,簡約中見出深邃……

    看完這兩幅畫,坧泉默言不語,內心受到極大的沖擊,賞畫他不是外行,也不存門戶之見。十分客觀地說,畫者是一高人,在自己熟知的圈子里當無人可及,那幅潑墨山水起碼是在自己之上,而那幅花鳥章樟亦只能望其項背……

    老邱女人帶著哭腔,小心翼翼問:老師,你看這畫頂不頂得成?

    坧泉心中自有答案,卻不便道出,他再看看畫,沒見到題款,遂問:這畫,誰畫的?

    是完小的王老師,俺兒跟他念過書。老邱女人回答。停停又說:是這么回事,那天王老師到俺村走親戚,聽說“老東西”犯了事,回去讓人送過來這畫……

    坧泉問:這畫,是……王老師畫的?

    老邱女人點點頭。

    坧泉問:王老師畫畫多久了?

    老邱女人說:好像從小就畫。

    坧泉又問:老師是誰?

    老邱女人搖搖頭。

    坧泉再問:王老師在你們那兒是不是很有名?

    老邱女人搖搖頭,說:有個啥名,退休就在家里種地,也養蠶……

    坧泉問:種地?養蠶?不畫畫了?

    老邱女人說:先得養家糊口,要是過年過節,有人要,也畫……

    坧泉眼前就現出想象中的那個鄉村畫家王老師:小個兒,干瘦,花白頭發,清亮的眼光透出隱隱的儒雅……

    老邱女人哽咽著說:王老師是好人哪。

    坧泉的心被刺了一下,想:說王老師是好人,不就等于說自己是孬人么?這是他所不能接受的,在漫漫人生中,做好人不做壞人,恰恰是他對自己不含糊的告誡,且努力身體力行。而唯在老邱這碼事上,自己像中了邪魔般,要不是王老師的“橫空出世”,或許真的就將老邱當成自己“向上”的墊腳石。王老師在關鍵時刻給了自己一擊,他端的有些后怕,也不勝感慨:同樣是一畫作,自己的與王老師的,兩者竟充當了兩種角色,一為加害,一為救贖。嗚呼,他從未細想所謂的“藝術”,竟然會有如此迥異的面孔,以及完全不同的“擔當”。

    坧泉長嘆一聲,多年壓抑在胸中的積氣亦一絲一絲從口中吐出,一下子變得敞亮通透。想,有言小隱隱于野,大隱隱于市,而對于這位鄉間畫家王老師而言,事情卻是倒過來的,隱于山野溝壑,安于清貧,不與世人爭短長。與其相比,自己于藝于品都望之不及啊!

    早晨起來坧泉匆匆往派出所趕。昨晚受老邱老伴兒登門哭求的觸動,還有王老師對自己的沖擊,翻來覆去睡不著,好不容易睡著了也睡不沉,一連串的夢。有一個竟然夢到“犯人”老邱,在一個陌生地場,說不上是鄉下還是城邊兒,老邱與一伙兒人在搬運建筑材料,鋼筋水泥砂石什么的。他意識中似乎記得老邱已進去了,眼下是在服勞役。他有些心虛想躲,不料老邱已看見他了,停下手中的活計望著他笑,他覺得怪怪的,落到這般田地還笑得出來嗎?他問句:老邱你在這兒挺好的么?老邱連連點頭說,好著呢好著呢!干活不累吃飯不要錢,還凈吃細糧。他問:有肉吃嗎?老邱說,有肉還有蛋,還有各種蔬菜——白菜、蘿卜、茄子、茭瓜、芹菜、土豆、黃瓜、油菜、蕓豆、胡蘿卜、韭菜……老邱不厭其煩地匯報在里面能吃到的菜,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當說到有時還能吃到魚、蛤蜊時,他醒了,老邱不見了,奇怪的是,他竟聞到煮蛤蜊的味道……

    派出所剛上班,男女警察在打掃衛生,看到坧泉一齊綻笑臉打招呼:大畫家來了?他心想當是都看到報紙了。他禮貌地呵呵著,這時那位小警察朝他走過來,問大爺還是為那案子嗎?他說對。小警察說還是先前情況暫沒變化,犯罪嫌疑人在看守所,檢察院正在起訴,反正案子不復雜,過不多久就會判下來的。

    他沒說什么,只把手中的一份材料遞過去。小警察展開看了看搖頭,說:大爺真執著呀,非要把畫價自定為每平尺百元,這又何苦,不是自己和自己過不去嗎?

    坧泉不說話,只是望著小警察不停張合的嘴巴。

    小警察說:大爺這么說吧,事情晚了,司法程序啟動便不可逆轉。當然,材料我們可以轉過去,但不會起作用。

    坧泉試探著問:自己的畫自己不能定個價?

    小警察笑著點點頭:應該是這樣的,比方廠家生產出商品需物價局定價才是。

    坧泉問:定十塊,廠家賣一塊不可以?

    小警察:在市場上可以,在法律上就不可以。

    坧泉搖搖頭:我給弄糊涂了。

    小警察:大爺,你找個律師咨詢咨詢吧。

    哦!他想起了學生卜蓮。

    盡管是坧泉主動約卜蓮,卜蓮還是堅持由她請老師。在一家西餐廳,卜蓮的說法給老師換換口味兒。不要總是魯菜、海鮮老一套。坧泉接受,但堅持牛排要八九成熟。卜蓮笑笑問酒呢?坧泉說張裕吧。他不想讓卜蓮點昂貴的洋酒,況且自己一直愛喝老家的張裕。

    上來了沙拉、冷盤,卜蓮便端杯向坧泉敬酒,等菜的空當,卜蓮拿出自己的畫讓坧泉過目。兩幅皆山水,坧泉交替地端詳著,后把目光停留在卜蓮亮麗的面龐上,心里就想,人嘛,正應了那句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了的話,盈盈成熟女人的美。畫呢?卻是停留在學生時期的稚嫩,沒多大長進。便問卜蓮這些年一直畫嗎?卜蓮說,當然是工作為主了,掙飯錢,業余時間畫畫,也寫寫小說,還發表了好幾篇呢。坧泉說還是先當個好律師吧。卜蓮羞澀地笑,說,明白老師的意思了,自己的藝術天分確實不夠。坧泉說:天分夠不夠另說,主要是一心不可二用。卜蓮說:講起來還是天分欠缺。看有些大作家,不僅文章寫得好,國外國內得獎,還能畫一手好畫,寫一手好字。聽說有位作家獲得大名后,一幅字拍了上百萬呢,不是天才是什么?坧泉搖頭笑笑,那是名人字嘛。卜蓮說,老師的意思是賣的不是藝,而是名。坧泉說,講句不客氣的話,賣的也不是名,而是臉皮。卜蓮發笑,就憑老師這句話,等哪天小卜在某方面出了名,當了大咖,絕不賣蘿卜帶大蔥。坧泉亦笑,說:所以就有那句鼻子里插大蔥——裝象的話嘛。卜蓮直笑,說老師挺幽默的嘛。

    上來了牛排,光擺弄刀叉就夠忙活的了。坧泉雖然多次吃過西餐,可記不住刀叉哪兒左手哪兒右手,只能胡亂用,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卜蓮看在眼里,并不糾正,見老師最終放下刀叉。問道:老師今天接見學生,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吧?

    坧泉抽張餐紙擦擦嘴,然后從頭至尾講了自己與老邱鬧出官司的事。

    卜蓮聽罷笑說:嚯,這真是有特色的故事啊,可以寫小說,也可以拍電影。

    坧泉苦笑,不吱聲。

    卜蓮歸于嚴肅,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老師是請我做你的律師。

    坧泉搖頭。

    卜蓮問:那是什么?

    坧泉說,我想咨詢幾個問題。

    什么問題?

    坧泉又把眼前他糾結之處對卜蓮講了。

    卜蓮聽了思忖片刻,說:老師的意思明白是明白了,可有點不太理解。老師得到這么一個千載難逢(越東、章樟也用的是這個詞語)的機會,就真心想放棄么?

    坧泉說:放棄,不甘心;不放棄,又不忍心。如今我和老邱好像在壓蹺蹺板,我升上去了,他跌下去了。這一跌,他家的日子就沒法子過了。

    卜蓮說,老師善良啊。

    坧泉說,不是善良,是老邱太苦啊。

    卜蓮嘆息說,一回事啊。

    坧泉不語。

    卜蓮端起杯:老師我敬您!

    干杯后卜蓮說:就案子本身而言,老邱是應擔責接受處罰的。公安、司法方面也都是依法行事,沒有問題。從法律角度講,北京專家受托評估,無論高了還是低了都是量刑的法律依據,這也沒有問題。論來論去,問題在老師這里。當律師這么多年,還是頭一回遇到這種情況呢。

    坧泉依然不語。

    卜蓮繼續說:當然,我聽老師的。老師有什么想法我努力幫您實現。

    坧泉點點頭,說:我上交了一份材料,說明自己的畫值只有每尺百元,希望法官采納,你說有沒有可能?

    卜蓮說:沒有可能。個人報價不能成為法律依據。

    坧泉想起小警察的說法。作為律師的卜蓮也這么講,看來情況真是這樣的。他像問卜蓮也像問自己:那還有什么辦法呢?

    卜蓮說:老師你也不要太糾結,說到底,這事你沒有責任,責任在老邱,不是有句話叫人要為自己的行為買單么?老邱就是,受刑罰是怪不得別人的。

    坧泉記起越東和章樟也說過這樣的話,可……

    他說:問題不在于老邱是否有罪錯,而是到底有多大的罪錯,說到底,不就是幾幅畫么?我呢,是沒錯處,沒責任,可事實上我與老邱形成了一種水和船的關系,水漲船高,畫值越高,老邱越倒霉,這,怎么能說和我沒關系呢?

    卜蓮嘆了口氣,說,反正撓頭的事叫老師給遇上了。

    坧泉問,卜蓮,你遇上又會怎么辦?

    卜蓮思忖一下,要是說沒準會把藝術前程放在首位吧。

    坧泉搖搖頭:我不信。

    卜蓮:我承認自私,但也有理智,凡事有個限度,或者說有個合理性。

    合理性?

    是啊,凡事有個限度,比方說做慈善,量力而行為合理,裸捐便不合理。億萬富翁捐一千萬合理,窮人把僅有的一百元捐出去便不合理。電視上報道一獨居拾荒老人,住地下室,吃冷飯,將全部辛苦錢捐獻于人,便不合理。媒體評選老人為道德模范,可自己咋不往道德高地上沖呢?

    坧泉說: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我放棄個人的一切為老邱著想便不合理,是不是?

    卜蓮點點頭。說:我是這么認為,不過,也可以在這個基礎上再找出一個雙贏的辦法。

    雙贏?我贏,老邱也贏?

    對。

    有這種可能?

    應該有。我回去看看法律條文,再咨詢一下同事,看有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

    坧泉吐出口氣,說,這樣,當然最好。

    分手時,坧泉拿出自己一幅畫贈予卜蓮。卜蓮端詳看愛不釋手,嘴里卻說:老師以后不要再隨便贈畫了,知不知道這是一張幾十萬的大票子哩。

    坧泉笑。

    卜蓮說,老師別笑,如今畫值是硬道理。談到某一位畫家不談其藝術造詣如何,而是一尺賣了多少萬。

    十一

    春節說到就到了。大年初一起床匆匆吃了幾個餃子,便穿衣準備去馮院長家拜年。而沒等出門,來給他拜年的人就把他堵住了,出不去。多是畫界熟的和不太熟的人。當是要火的消息不脛而走,人氣看漲。這也在情理之中,應了那句“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的話。這對一直備受冷落的坧泉有了一種新感受,名利名利,除了實實在在的利益,還有讓人心里舒暢的尊崇呢。不是說人的幾大需求中就有被擁戴的愿望么?所謂前呼后擁威風八面,就是這種情感需求嘛。

    傍晌時,章樟來拜年了。這也是前所未有的事,讓他感動。章樟說他去了馮院長家,院長聽說坧泉要去十分高興,說上午拜年的人太多,沒法說話,就下午去好好聊聊。坧泉說好的,知道了。心里也很感動。知道已被當成一個人物,很是欣慰。

    山水居,馮院長位于風景區的居所。臨海背山,叫山水居恰如其分。亦被本地畫家稱為山水沙龍。按圖索驥,坧泉費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

    敲門后,馮院長年輕的夫人程姐客氣地將他引入客廳。沒見馮院長,程姐說,上午來人太多,老馮累了正在休息。他說別叫,等著。落座后他掃了眼頭回光臨的“沙龍”,空間寬闊,落地窗戶,窗外一片汪洋大海,陽光下波光閃閃。廳內一色的紅木家具,古香古色,足足的高貴文雅氣派,然而這價格不菲的物件兒在實用上遠比現代家具遜色,比如沙發,怎么都覺得硌腚不舒服。那年在北京參觀故宮時看了皇帝的龍椅,第一感覺是皇帝坐在上面肯定受罪。客廳隔斷的博古架上,擺著各種瓶瓶罐罐。時下古董造假爐火純青,真品贗品一般人是看不出來的。坧泉不是這方面的專家,也就不細究其真偽了。

    他發現密集掛在墻上的國畫全是馮院長本人的作品。這“奇觀”讓他有些詫異,出于禮貌,他站起來一幅一幅觀賞。這是一個山水的世界,多為潑墨。出于本身的造詣,他一眼便看出這些畫作致命的難以藏拙之處:雷同,構圖的雷同,筆墨的雷同,盡顯畫者文化趣味的狹隘守舊與才氣的疏淺干涸。其實,中國畫的墨守成規早在幾十年前便被詬病,所謂名家名作,不外乎風格千篇一律與題材的老生常談。他十分欣賞的林風眠曾一針見血指出“國畫幾乎到了山窮水盡,幾無出路的局面”。再早康有為、陳獨秀也對傳統中國畫提出改革觀點,而徐悲鴻所作《中國畫改良論》把矛盾直指一味模仿陳陳相因的明清正統派畫風。直至今日,幾乎所有的畫廊依舊是山水、花、鳥、梅、蘭、竹、菊、荷花、牡丹、古裝人物的天下,只重筆墨不重內容的所謂“文人畫”風行一時,給人造成中國畫就應當如此畫的病態現狀。對此,吳冠中一句“筆墨等于0”的呼喊,盡管有些矯枉過正,卻也正中國畫得意于筆墨而忽略靈魂的要害。而一向以“文人畫”自詡的馮正如此,他覺得馮是不應將這些畫擺在一起的,這反而集中暴露出畫作的短板。另外他覺得馮在藝術上是墨守成規的。當下的作品與多年前的作品看不出有多大差別,即使有些許改變也顯得那么僵硬,裝腔作勢,并非從心靈里自然流出,自然便缺少感染力。“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這話對藝術而言并不真切。

    這幾幅是近作。有人在他身后突然發話。他嚇了一跳,回頭看是穿著天藍色睡衣的馮院長。馮還沒放下的手指著右手的一處墻壁。

    啊……馮院長,過年好,過年好。坧泉未忘“初心”,趕緊恭敬地向其拜年。

    過年好,過年好。馮院長說。語氣平淡,讓坧泉聽不出是講他自己過年好,還是問他過年好。

    他踱到馮院長所指的那幾幅畫跟前,認真地端詳著。他依然沒看出“近作”與“遠作”有什么差異,差異僅在于墨跡是新是舊。而嘴里說出來的是:很好,很好,院長。

    除了“很好”,他確實說不出其他贊美之詞。

    藝術的生命在于創新。馮院長說。

    院長說的是。他邊看邊點頭,心里卻想,話是不錯,恰恰是你在這方面的短板。

    老馮,電話——唐主任拜年。馮院長夫人的聲音。

    知道了,就說我在會客。

    “會客”是在馮院長的畫室里,說法是這里清靜。

    讓坧泉驚訝的是乒乓球桌大小的畫案也是紅木的,厚重、敦實、典雅。

    他心想,往少處說也值幾十萬的。而他全部家當怕也不值這個數。

    畫帶來了嗎?坐下后馮院長問。

    帶來了。坧泉說著從衣兜里掏出一個大信封,遞給馮。馮并不打開看,放在一邊,說,全國美展開始征集作品,我準備推薦過去,這回怎么也得讓你得個獎。

    謝謝馮院長。坧泉說。心想,畫沒看就許諾獎,看來有這個把握,馮的幾個徒弟都是獲獎畫家。

    上午,文聯馬書記來拜年,講年后美協換屆,我們對下屆班子作了磋商,我提議你為副主席人選……

    可、可我還不是理事呢。坧泉說。

    增補你為理事。

    增補?什么時候?坧泉問。

    馮院長笑笑:不就是剛才么。

    剛才?

    當然,還要和馬書記和主席團成員打聲招呼,相信不會有人反對。

    哦。坧泉明白了。明白從現在開始,自己已經是美協理事了。這還不算完,換屆后就是副主席了。他問:下一屆院長還繼續擔任主席吧?

    不干了,到點了。從畫院院長和美協主席二職上全退下來。馮院長說,給年輕人讓路。

    章樟也說過馮這次要退的事,因與己無關,沒在意。現在就有所不同。他問:那由誰來接任呢?

    還沒定。

    哦。

    不過倒有兩個熱門人選,終是二選一吧。

    哪兩個?

    畫院副院長山梅,和美協副主席呂謙。馮院長交底說。

    他知道,女畫家山梅原是中學美術老師,馮院長弟子兼情人,馮將她調進畫院并提為副院長,這是公開的秘密。油畫家呂謙是文聯馬書記的表弟,也就是上回飯局“洗屁股”段子的男主角。坧泉在心里想,這二人各有各的背景,當有得一拼。平心而論他傾向于“洗屁股”勝出。呂的油畫在本市算是矬子里拔將軍。

    你覺得哪個合適呢?馮院長問。

    這時院長夫人端來了茶水。

    坧泉說謝謝。

    待夫人退出后,坧泉說:這兩個人各有所長,都可以。

    馮院長不語,笑笑。

    坧泉說:從畫種上說,畫國畫的山梅院長更具代表性。當然,只看上面怎么定了。

    馮院長說:上面定,也得聽取大家的意見吧。

    是。坧泉說。

    馮院長呷一口茶說:美協主席一職,雖不是多大的官,可對繁榮本地區美術事業至關重要,所以畫家們十分重視,希望能把自己心儀的人選推上去。

    是。坧泉說。心想,院長心儀的自然是山梅了。

    馮院長說下去,聽說有不少畫家醞釀給市里寫信,表達自己的意見。

    坧泉雖不諳官場,對馮院長的這番話也是領會的,希望他能與“大家”一起給上級寫信,頂山梅。山梅一旦上位,就可以成為馮的代理人繼續把持畫界。他與山梅交流不多,只知道這女人在畫界的口碑不佳。章樟每每提到她便一臉的不屑。不過,馮既然當面對自己表達這個意向,是應該應承的。馮這樣直接頂自己的情人,說明已不把自己當外人,何況人家已表示讓自己擔任副主席嘛,這是顆大桃子,投桃報李是應該的。

    他望著馮院長說:院長,你不用再說了,我知道該怎么做,沒問題的。

    好的,好的。馮院長笑笑,又問:你與山梅打交道多么?

    他說不多。

    那么,過幾天找個時間一塊兒坐坐,算正式認識。這樣對今后你們在班子里步調一致有利。

    好的。坧泉應著,心里不免有一種莫名的感動。他站起來,緊緊握著馮院長的手,說院長有事盡管說。

    這回輪到馮院長說沒問題,沒問題。

    又聊了一會兒,坧泉告辭了。出了山水居,他一身輕松。

    十二

    元宵節這天,文聯藝術部舉辦迎新春書畫筆會。這次坧泉成為受邀畫家。正準備前行,章樟來電話問他今天干什么。他說參加筆會,章樟說不要去。他問怎么回事?章樟說該端端架子了。他一下子明白,想到從前受到的怠慢無視,心里確實不舒服。說我聽你的。章樟說,這就是了,從今往后不能隨意聽他們的擺布。

    掛了電話,他給文聯藝術部的小王干事掛電話,告知有事不能參加筆會了。

    想想覺得還是章樟是自己的知己,處處為自己著想,當是自己永遠的朋友。

    他陡然想到,正月初一給馮院長拜年,馮曾對他數列了增補副主席人選的意向,其中沒有章樟,當時他曾想問一問,又覺不妥。雖說最后馮院長叮囑他對所說保密,還是覺得不該瞞著章樟。他本以為這回換屆自己有“戲”,卻是誤判,須讓他面對現實,以免到時被動。他又給章樟把電話打過去,章樟問還有什么事么?他說是,咱見見。章樟略一停頓,問急不急?他想想說也不急。章樟說:為兒子考公務員的事要跑北京一趟,也就三四天,回來我給你打電話。

    章樟卻不是回來后給坧泉電話,而是在北京時打過來,說去拜訪了劉院長。院長又說起坧泉的畫,大加贊賞,還說讓你一定對自己的畫藝有信心,認識到自己的真正價值。說他沒必要空抬你,也不想當伯樂。還說回去后把你的畫給幾個畫界權威看了,一直看好。英雄所見略同嘛。說美協很快也要換屆,爭取推薦你為理事。他說我還不是美協會員呢。章樟說:這我對劉院長講了,他說無礙,會員理事一步到位。對了,你趕緊整理一份藝術簡歷,給劉院長發過去,我這就把他的電子郵箱發你手機里。

    坧泉說好的,好的。心里卻想到劉院長說會員理事一步到位,馮院長說理事到主席一步到位,從前覺得遙不可及的事情,怎么一下子變得如此簡單?

    接著電話鈴響,接起來是卜蓮。卜蓮說,幾項有關事項已弄清楚,一是法律程序啟動后,是很難停下來的,公訴刑事案件更是如此。二是個人出具的畫值證明不能作為法律依據。三是如要推翻鑒定師給出的鑒定意見,要有充分理據,再由檢察機關委托新鑒定人。總而言之,操作起來是很困難的。

    坧泉無語。

    卜蓮又說:這種嚴格對老師來說不見得是壞事。

    坧泉說:我知道這個,可這種嚴格對老邱是不公平的。

    卜蓮說:單純從法律角度上講也沒什么不公平的。畫值多少并不能改變他行為的性質。況且老師的作品——對了,我已將老師的作品發給一畫家朋友,又請她發到她的畫家朋友圈,請大家評估,結果意見一致。

    多少?

    與劉院長所見略同。

    哦。

    所以老師在心理上一定要加以調整,不要低估自己的藝術,也不要老覺得自己對不起老邱。

    可……

    若老師不能走出這種心理陰影,也可以從另外方法來彌補呀。

    彌補?怎么彌補?

    在經濟上幫助老邱。老師一旦找回自己的真正價值,這一點應不成問題。

    他沒吱聲。其實也想到這一層,年前老邱老婆到他家求情,臨走他讓老伴拿出三千塊錢給她,老邱老婆堅決不要。不過,要是老邱真的被判刑,自己是一定要幫的。他說:這是必須的。

    卜蓮說:堤內損失堤外補,各得其所。

    老邱坐牢,我替他養家。坧泉想,這也許是一個折中辦法了。小卜的說法是雙贏。

    卜蓮說:老師,我也不愿當局外人,可以盡一己之力。

    怎么?坧泉問。

    卜蓮說:上回老師講老邱的兒子工傷致殘,用工方借故一推六二五,這才是老邱一家陷入絕境的真正所在,我想從法律方面……

    幫老邱兒子維權?

    卜蓮說是。

    坧泉眼前一亮。

    十三

    第二天坧泉便搭上卜蓮的沃爾沃車向老邱家進發。地址是從物業要到的。路是按GPS指令走的。一段高速下來,便上了國道,下了國道,就看到了昆崳山下相連的兩座村子:大邱和小邱。老邱家在大邱,與天津那名揚天下的大邱莊同名。天氣開始還好,而后飄起了雪花。前方天地一瞬間成為作畫前的白紙。坧泉又想到那句“一張白紙可以畫最新最美的圖畫”的名言。心想,白紙不同樣也可畫最丑陋的圖畫么。關鍵是什么人以什么心態畫了。這時他又想起了完小的王老師,見王老師也是他赴大邱的目的之一。

    推開虛掩的大門,只見老邱老婆正扒在豬圈墻上喂豬。看見是坧泉,老邱老婆先是一驚,挓挲著手沒說出話來,坧泉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叫她。在小區,業主見老邱兩口子在院里打掃衛生搬運垃圾,要么視而不見,要么喊聲老邱,對老邱老婆頂多“啊啊”兩聲。誰也不曉她姓什么。離上回見不過半個多月,坧泉覺得這女人一下子蒼老了許多,眼光也有些呆癡,似乎不認識他了。這時卜蓮趕緊上前,說:大娘,坧老師看你來了。倒是喚起了女人的記憶,立馬慌亂起來,連聲喊坧老師坧老師。坧泉心里悲涼,沒應聲,卜蓮又反客為主說,下雪了,進屋坐坐吧。

    穿過灶間,土炕上躺著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不用說就是老邱傷殘的兒子了。而兒子的兒子、四五歲模樣的小男孩,正一下一下給他爹捶腿,見有人進屋也沒停下,直到卜蓮將帶來的食品遞到面前方停止“理療”,不管不顧地大吃起來。

    這當間坧泉的心情一直是壓抑的,還用說么,陰差陽錯,由于自己的幾幅畫惹出的事端,讓這個本來就貧病不堪的農家雪上加霜。他嘆了口氣,朝炕上那與老邱有著相似臉廓的小邱道句:小邱你好嗎?小邱卻無動于衷。

    俺爹爹不會說話了。不斷往嘴里填東西的小小邱說。坧泉和卜蓮將驚訝的目光投向老邱老伴,對方已淚流滿面了。

    退回灶間,老邱老伴邊抹淚邊訴說著家中的近況。年初兒媳婦從外地寄來一份離婚協議書,讓兒子簽字。從那以后,兒子就不再說話了,不曉是氣啞巴了還是不肯張嘴了。坧泉與卜蓮相視,搖頭不已。

    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不顧及殘疾人,不是還有個可憐的孩子么?怎么能這么無情無義呢?坧泉心生不平。類似情況電視上不斷報道,多數情況是女方不管不顧地棄夫棄子,尋個人幸福,一去不返鄉。如今的女人咋就變得如此鐵石心腸呢?相反,男人倒不是這樣,乾坤大顛倒啊!

    卜蓮向老邱老伴詢問了小邱工傷情況。

    果然事情很狗血:邱冬(小邱)是工地上的壯工,在腳手架上“伺候”瓦工搬磚提水泥。那天風大,架子晃晃悠悠,邱冬將一桶水泥提上架子的當兒,失去了重心,跌落到地上水泥推車上,當場昏死過去。送到醫院倒是醒過來,腰椎嚴重受傷,不治致殘。這是典型的工傷,而那家公司卻不認,理由是邱冬在架子上沒系安全帶,違反了安全生產條例。這條規定是有的,實際情況是,為了在架子上活動方便,壯工瓦工在低層施工時都不系安全帶,公司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一旦出了事故,就搬出這一條推卸自己的責任。邱冬出院后公司就不管了。

    卜蓮問:沒去勞動仲裁部門去投訴么?

    老邱老伴說:他爹去過,人家說是公司照章辦事,沒錯,要自己負責。

    卜蓮又問:沒到法院起訴么?

    老邱老伴說:沒,都說打官司贏不了,還倒貼錢。

    坧泉問卜蓮:這情況……

    卜蓮搖搖頭說,這類我們圈內人稱為“小腿扭不過大腿”的案子,弱勢方是很難贏的。我回去和所里講講看能不能代理一下。

    坧泉露出寬慰的神情,說:這樣太好了,一切歸我。

    卜蓮自然明白老師的“一切”是什么意思,說:老師這不是主要問題,我也能解決。

    卜蓮又問了一些相關問題,記在本子上。

    走時坧泉從包里拿出一沓錢給老邱老伴,老邱老伴高低不收,苦著臉說:坧老師只求你把小孩爺爺放出來,俺就……

    坧泉悲哀地想,這恰恰是自己想做而難以做到的。

    坧泉沒能按預期見到王老師,回家過年了,他不勝失落。

    十四

    按章樟的約定,坧泉來到一家店面不大的粵菜館。章樟隨后到,手提一烤鴨禮盒,特別申明不是從機場超市買的,是全聚德的正宗貨。坧泉謝了,接著問兒子的事辦得怎樣了。章樟說:老市長同意給工行行長打個招呼,應該是沒問題了。坧泉說:孩子能在金融工作,今后算無憂了。章樟說:一通忙活,也算一勞永逸。

    如同卜蓮的腔調,章樟拿起菜譜說:不要老是魯菜海鮮那一套,換換口味,我不是南方人,倒覺得粵菜好吃。

    酒下肚,章樟問坧泉有什么事急于見他。坧泉便把那天見馮院長的情況講了。什么一步到位,什么美協新一屆班子人選,當然主要是告訴章樟馮院長提到的副主席人選中沒有他。

    章樟淡淡地答:我知道。

    坧泉有些吃驚:你咋知道的,馮院長向你透露過?

    章樟笑笑說:老兄天真,他已將我排除在外,又怎會向我透露呢?

    坧泉說:可這是不公平的,這些年你對本市美術事業所起的作用是有目共睹的,何況你的畫……

    章樟打斷說:老兄只知整天悶頭畫畫,對其他所知甚少啊。馮院長到點了,干不成了,自然要找自己的代理人,既包括主席,也包括副主席。換屆是什么?排排坐吃果果,理所當然要分給自己最想給的人,再說這也不是馮院長一個人所能包攬的,欲施加影響的大有人在。比如主席一職,馮院長屬意于山梅,馬書記屬意于她的表弟呂謙,各頂各的。為什么別的協會都換屆了,唯獨美協書協遲遲不換?書畫界的人都清楚主席一職的含金量有多少。所以每回換屆都爭得頭破血流。至于副主席也是同樣的道理,現在的實際情況是,這一屆共計十個副主席,將到點退下的五人,就是說下一屆只能增補五人。據說市委楊副書記已推薦了畫花鳥的蘭榮光,市委宣傳部孫部長推薦了畫山水的裘得信,這兩名是板上釘釘了。剩下三個名額,不管情愿不情愿,其中一個要給你這個橫空出世的黑馬。

    坧泉說:可沒人推薦我呀?

    章樟說:怎么沒有?劉院長嘛,當然,劉是從藝術上看好你。

    坧泉說:劉院長在北京,鞭長莫及吧。

    章樟笑笑說:開什么玩笑,劉院長是排名靠前的中美協副主席,美展評委,手里還有名畫刊,是很有發言權的,這個都心中有數,誰敢不買他的賬?所以你上這個副主席也可以說是板上釘釘,是一點沒問題的。

    坧泉苦笑笑,說:我明白,我上,實際是影響你上的,我……

    章樟搖搖頭,說:不存在這個的,即使你不上,也輪不到我。

    坧泉:為什么?

    章樟說:你想想,馮院長一大堆弟子,前呼后擁吹喇叭抬轎子,到了這節骨眼上,大佬能不論功行賞?何況這又是對馮今后的垂簾聽政有利的,何樂而不為?說起來這都是可以理解的。

    坧泉搖搖頭:這也能理解,那也能解釋,那么還有什么真事?

    章樟說,別的就甭管這么多了,你我草木之人也管不了。

    坧泉依然搖頭不已:真復雜呀!

    章樟說: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這話用在他媽的文藝界最恰當。表面看起來個個道貌岸然人五人六,而內心骯臟不堪。

    坧泉笑笑說:章樟,別忘了你也是文藝界人士啊。

    章樟翻翻眼:我?我知道自己也不是個好鳥。

    這時服務員小姑娘端來一盤油光光的水晶蝦仁。

    章樟向坧泉端起杯,說:少煩惱多喝酒,這是蝦仁烹飪之最,百吃不厭,干一杯。

    吃過味道足足的蝦仁,章樟問:你個人是能接受馮的山還是馬的呂?

    坧泉實話實說:兩人都不夠格。

    章樟一笑:已沒必要說這個了,要二選一呢?

    坧泉想了想說:那就山吧。

    接著坧泉把馮院長讓他給上面寫信的事講了。

    章樟沉默了。

    坧泉問:章樟你說寫不寫?

    章樟說:你先得有個態度啊。

    坧泉搖了搖頭。

    章樟說:對頭,這種埋汰事干不得,山是個很糟爛的娘兒們,挺她,有辱咱的人格,會淪為畫界的笑柄。

    這時又端來了松鼠鱖魚。坧泉向章樟端起杯,由衷說:謝謝你章樟。

    一飲而盡。

    這時坧泉的手機振鈴,接起來是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

    是坧老師嗎?

    我是,你……

    我是文聯藝術部的小周,馬書記要和你講話。

    耳機里換成一個老女人的洪亮聲音:坧老師你好,我是馬……

    哦哦,馬書記有什么事?

    原來外地來了一位名畫家,文聯晚上接待,希望坧泉參加,這是坧泉頭一回接馬電話,空前高抬啊,不由得向章樟看看。在一旁聽得清清楚楚的章樟向坧泉點點頭,坧泉領會,說:好的,好的。馬又說讓他在家先等著,文聯去車接。

    放下電話坧泉問:有必要參加嗎?

    章樟說:必須的。

    坧泉無語。

    章樟說:這娘兒們不好惹,你要不把她當盤菜,會抓狂,這廝啥事都干得出來。

    明白了。

    十五

    坧泉幾天后接到學生卜蓮的電話。先講了邱冬工傷的事,經查有關條文,公司方是逃不掉干系的,即使不負全責也要負大部分責任,不認賬就得與其理整。所里已同意由她當邱冬的公益律師,幫助維權。坧泉聽了很感動,說:好的,好的。一定要幫幫老邱一家。卜蓮說:還有調查了一下那家公司的背景,得知山姓老板是畫院副院長山梅的哥哥。我想能不能先走走關系,請副院長做做她哥哥的工作,那么大的一個公司,不要與一個傷殘工人死磕。看看這條路能不能走通,不行再走司法程序。坧泉說:先禮后兵,這樣最好,不過我與山副院長不熟,搭不上話,但可以找找馮院長,讓他出面協調一下。

    卜蓮說:好的,先這么著。再是老邱本人的官司,通過關系問了一下法院,可能很快就會判下來,這之前如沒有新的證據提供,恐怕就無法逆轉了。老師我看還是接受這個現實吧。坧泉說這現實對老邱一家很殘酷。卜蓮說:是的,可這不是老師的過錯,也不是老師所能左右的,你已經努力了,做得已足夠了。另外,這也是老邱的命,合該遭此一劫,不然怎么鬼使神差地拿走幾幅畫呢?在道上混總是要還的,老邱也一樣啊。老師還是前些天咱們所說的,從經濟上支持老邱一家,讓他們渡過難關。大河無水小河干,從這點出發,也只有老師找回自己的價值,才有幫人的資本。還有,我這邊爭取將邱冬工傷的事辦好,也能解決些問題。

    坧泉嘆口氣說:卜蓮那就全靠你了,代我謝謝你們主任。哎,要不要送你們主任一幅畫?

    卜蓮笑起來:老師,又來了,送畫送畫,咋的拿豆包不當干糧呢?

    坧泉也笑了笑。

    正如卜蓮從內部得到的消息,春節后上班不久老邱的案子宣判了。由于涉案數額巨大,也由于老邱認罪態度良好,法院綜合考慮判處老邱5年有期徒刑。卜蓮從法律角度認為量刑還算適中,即便如此也要上訴,爭取緩刑或減刑。已接手老邱案子的卜蓮將這個意見同老邱本人與家屬講了,具表示接受。這樣由卜蓮著手起草上訴文書,坧泉將準備的一萬元交卜蓮轉老邱老伴,以解當下之需。事情進行到這一步,怎么講都有些怪誕色彩。用卜蓮的話講,是魚水關系的原被告組合。

    坧泉苦笑不止。

    坧泉打電話給馮院長,說有一事求見。馮院長聲音透著親善和藹,說好的,好的。又問坧泉給上面的信是否發出,坧泉只能說寫好了,正準備發走。馮院長說:先不要發,帶來我看看,一起斟酌斟酌。他說好的。放下電話,坧泉犯愁了,這如何是好呢?

    有事找領導,坧泉趕緊給章樟打電話,把事說了。章樟說,既然是這樣,只能寫一份了。坧泉叫苦不迭,說,給那女人抬轎,傳出去……章樟打斷說,老兄你也太實誠了,寫了就非得發出去么?坧泉“哦”了聲,反問這不是欺騙行為嗎?章樟翻翻眼說,那馮就不是欺騙行為嗎?比欺騙更下作。

    二進宮。坧泉兜里裝著已寫好的“投名狀”,手里提著老婆給配好的一份“薄禮”,進了馮院長的山水居。待馮夫人將坧泉帶至沙發區坐下,依然一身睡衣的馮從畫室出來會客了。馮院長滿面喜色,握過手,對正在準備茶水的夫人吩咐:喝那份大紅袍。又對坧泉說:此大紅袍非彼大紅袍也,一品便知。而坧泉卻沒品出此與彼究竟有何不同。

    怎么樣?馮院長求證。

    很好,很好。坧泉說。

    馮院長看了一遍材料,復而又看了一遍,思忖著說:還可以著重將她的作品的特色講一講,男畫家的豪放與女畫家的細膩集于一身。坧泉說,好的,回去再加工加工。馮院長說:當主席,畫界一把手,專業水平還是頂要緊的嘛,不然何以服人?坧泉說是的,心里卻很反感,想:你老馮當美協主席10年,又何曾被人服過?說這種大話,難道真不知自己的斤兩?

    馮院長說,除了這份材料,還可以另寫一份。

    啥?另寫一份?坧泉吃驚不小。

    不是有人挺那個畫油畫的么?

    坧泉明白所指是那馬書記的表弟,他女弟子的競爭對手,畫油畫的呂謙。

    是的。

    明顯的任人唯親嘛!馮很激奮。

    他點著頭,心想,說別人任人唯親,你老馮就不是了嗎?講親,睡一個被窩才是真親呢。

    馮院長慷慨激昂:再說了,我們本地畫國畫是主流,畫油畫的寥寥無幾,讓一個非主流畫家當主席,不對路嘛。

    馮說的這一點,坧泉還是認可的。說院長的這個思路是對的。

    那就應該讓上面的人明白這一點,那些手握人事權的人,恰恰不懂藝術,一個錯誤任命會給文藝界帶來太大的危害。

    坧泉說:確實是這樣的。

    那我們就該發出聲音,防患于未然。無論如何,不能讓舶來的西畫壓中國畫一頭。

    院長的意思是不是針對那畫油畫的給上面寫份材料?坧泉問。

    這個,你自己考慮吧。馮院長說。

    坧泉明白,“考慮”就代表是的。遂說:院長,我明白了。

    馮院長點了下頭。

    于是坧泉便言歸正傳,講了登門所求之事。

    馮院長說:正想讓你和山院長正式認識一下,約時間見個面吧。我在場,你直接同她講,這樣會更好。

    坧泉看出馮院長是真誠的,想幫這個忙,連忙說,好的,好的。

    馮院長又說:你先把事說說,我再和她說說,讓她有個準備。

    坧泉已有些感動了,遂對馮院長講了小邱工傷的事。

    十六

    等了幾天,馮院長一直沒電話來,不曉得怎么回事。卜蓮那邊還挺急,若與公司談不攏,便正式起訴,拖延無益。坧泉只好硬著頭皮給馮院長打電話,馮講已和山講過,山也同她的老板哥講過,老板哥表示這事不好辦,不能開這個頭。坧泉聽了很是失望,也氣憤,想這般更不能頂那女人當主席了。

    掛了電話,又立刻給卜蓮打過去,講了情況。卜蓮說,已料到是這個結果,那就起訴吧。

    那邊,章樟是了解全部情況的,而報社唐主任則不是,因為老邱要求上訴,本要推出的重磅消息只能暫停,等上訴有了結果,塵埃落定,再往下進行為宜。

    官媒刻板,而大眾傳媒卻不管三七二十一,網上披露了這樁國畫竊案的一審判決,法院判決所依據的畫值令圈內圈外人知道了坧泉的大名與高藝。春江水暖鴨先知,一些本市與外地的畫廊欲開始收購坧泉的畫作,有的還要與坧泉簽約,對此,坧泉一一回絕。事到如今,他仍對卜蓮的“金錢換刑期”的“雙贏”心懷疑慮,總覺得不妥。而章樟對此卻是認可的,不僅覺得坧泉可以與畫商洽談簽約,還提出畫展一結束便大張旗鼓搞一次拍賣,到時把劉院長請來造勢,提前找到哄抬的“托兒”,以防流拍。

    邱冬工傷一事陡然出現轉機。卜蓮告訴坧泉,山老板表示愿意談談。坧泉疑惑問,難道他突然良心發現為富有仁了么?卜蓮說哪有這么回事。卜蓮講了事情翻轉的原委。

    卜蓮說,老板哥的建筑隊在她姨居住的小區有一個工程——對小區幾座高層做的保暖層。工程已結束,腳手架拆除了,這時居民發現外墻粉刷的顏色不對,偏黃。就有“能人”找來圖譜比對,得出結論:所使用的顏料的確比原定小了一號。責任在工程隊,理應由工程方負責,可要是再重新扎腳手架粉刷一回,就麻煩透頂了,且花費頗巨。工程方連連道歉,希望居民能將就一下。每戶補償一袋東北五常大米。卜蓮那擔任業委會主任的小姨對卜蓮講了這件事,卜蓮腦子靈光一閃,覺得這是一個與山老板哥叫板的砝碼,便對小姨講述了山的劣跡,動員她借機帶領小區居民進行“維權”,由她負責擔任律師將老板哥起訴到法院。小姨出于對老邱一家的同情,表示支持外甥女,給卜蓮寫了訴訟委托書,司法程序立即啟動。俗話說沒有不透風的墻,山老板得知工傷人員邱冬與業委會所委托同為女律師卜蓮,便明白事情有了麻煩,遂算了一筆賬,重新粉刷一遍花錢不說,人員滯留又誤了別的工期,雙重損失巨大。于是同意“談談”。坧泉便想起那句“你不干他娘,他不叫你爹”的話,覺得這粗話真他媽是中國地面上的真理,感到無比暢快。

    卜蓮以與坧泉同樣的心境解氣地說:這遭他急我不急,耗著等著他聯絡我,不信他能眼瞅著工程隊爛尾在小區日損斗金!

    掛了電話,坧泉松了口氣。

    十七

    坧泉的個展已完成布展。章樟打電話讓他去過過目。他便趕過去,這檔子事一直由章樟與越東在忙活。近百幅畫的裝裱,還要懸掛,加以適當的文字說明,不是個小工程。盡管章樟是他的好友,越東是他的學生,而內心是十分感激的。

    展址在群藝館三樓展廳。本市凡重要的書畫展大都在這里進行。一則展廳寬闊,二則地處市中心,三則臨海。坧泉從未搞過個展,參加了幾次集體展出,也只是陪襯,小魚串在大串上。當他在越東的引帶下走進展廳,一時竟又不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實的,裝裱好的畫作掛在墻壁上,如同俗人穿上了袈裟,魅容四射,熠熠生輝。雖有人怕上炕畫怕上墻一說,可坧泉還是覺得美人美作例外。他邊走邊看,竟感動得眼睛濕潤。

    怎么樣,有什么問題么?章樟陪坧泉看過一遍后問道。

    很好,很好,沒什么問題,辛苦你了章樟。坧泉由衷說。淚珠已流到眼角處,他不知道該不該擦。

    如果沒有問題,就在正式展出前搞一次預展,讓相關人先睹為快,提提建議。章樟說。

    坧泉知道所謂相關人就是領導、媒體以及有影響的書畫家。應該說預展很重要,是這一炮能不能放響的關鍵。

    領導方面,宣傳部高部長不用說,必到。還有市委魏副書記、市府莊副市長,以及人大、政協領導。應該說規格不低。章樟說。

    是的。坧泉說。

    時間還未定,主要看魏莊二人的時間。等預展結束,再定正式展出時間。這就從寬了,選個吉利日子便是。章樟說。

    好的。坧泉說。章樟周到細微,他也只有說好的份。

    看畢已接近中午。坧泉說,別回家了,一起出去吃個飯。

    坧泉補句:我請。

    章樟笑說:行啊,吃大戶從今天開始。

    附近有一家章樟常去的飯店,就過去了,坐進一個單間。酒菜很快便上來了,三人隨意吃喝,聊著閑話。越東說起本市昨天發生的一起高空拋物致死事件,從高樓掉下一個撓癢癢的“老頭樂”,不偏不倚正落在馬路上一行人頭上,結果當場死亡。誰能想到二兩沉的老頭樂能打死人。寸!章樟說,啥叫寸?寸就是倒霉,人最怕的是撞上倒霉鬼,一撞上就遭殃。說有一官員去高級會所消費,吃喝嫖賭樣樣不落,還絕對安全,可你猜怎么的?偏偏避孕套沾在鞋底上,這伙計大搖大擺出了會所,讓行人發現,拍照發上網。你說這不是撞上倒霉鬼了?越東說,只能按倒霉處理。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老去那種場地,沾上個套子什么的,雖說是小概率事件,也是有可能發生的。章樟說,有時恰恰是小概率事件起大作用,比方買彩票中大獎,概率千萬分之一,可一中就改變整個人生。

    越東說:中彩票是小概率事件,可撞上的不是鬼,是神,是財神。

    章樟與越東你一句我一句地說,坧泉聽,不只是聽,也想,想自己所遇到的事——曬畫,老邱拿畫,越東報案,劉院長鑒畫發現他的價值。說起來具是小概率事件,沒有其中哪個環節都不成,可這些環節就是連接起來了,想想,人生真有些不可思議,有人撞大運,有人倒大霉,也沒啥個來由,各有各的造化,自己和老邱不就是這樣嗎?

    正感嘆間,聽章樟接了一個電話,坧泉并不在意。可聽著聽著就覺得有些異樣,章樟不斷重復著一句話:這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

    講完電話,章樟現出滿臉苦笑,嘴里嘟囔著:這年頭啥蹊蹺事都有啊。

    怎么了?坧泉問。

    章樟搖頭不已,講電話是美協主席競爭人之一的油畫家呂謙打來的,講他表姐已明確表示自己要當美協主席。

    坧泉和越東一齊“哦”了聲。

    章樟說:聽明白了么?馬書記要當美協主席。

    坧泉問:她畫畫?

    章樟不屑說:畫呀,是來文聯當書記之后開始畫的,畫梅花,畫菊花,畫雞,畫鷹。

    畫得怎樣?坧泉問。

    你想想能怎樣?章樟說,咱都是畫了一輩子的人,才畫到這份上,她才畫了幾天?

    越東說,聽人講馬書記已加入了中國美協……

    什么,加入了美協?坧泉驚訝,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人家還在人美出版社印個人畫集呢!越東說。

    出畫集?這怎么可能?坧泉驚訝不已。

    怎么不可能?越東問。

    剛畫畫就出畫集,不可能達到出版標準啊。坧泉說。

    標準?哪來的標準?咱市出畫集的畫家不下幾十人,誰拿標準卡了?出版社的標準就是印刷費標準,只要付夠了數,照出不誤。越東說。

    章樟接說:據說馬書記的畫集由我市一位企業家贊助,大概是三十萬。而后馬將該老板的女兒調到市文聯藝術部。

    真有這回事?坧泉又一次驚訝。

    紙里包不住火。奇的是老板女兒自己說出去的,她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妥。

    坧泉搖頭不已,說:以前只知道文聯是清水衙門,鬧了半天卻是清水衙門的水不清啊。越東說:與其他單位比,文藝單位確是清水衙門。里面的人都瘦得皮包骨,可閻王不嫌鬼瘦啊。比方馬,拿出一個事業編名額,出本畫集足夠。

    看來馬為這主席目標早就開始鋪墊了呢。章樟說。不過從她的角度講也能理解,很快要從書記的位子上退下來,若當上美協主席就可繼續干一屆。

    越東哼聲說:吃了五谷想六谷,吃了雞巴想脆骨。好事都是她娘兒們的了。

    章樟說:她在文聯一把手的位子上,負責換屆,只要不顧臉皮了,完全有可能弄成。

    坧泉問:那呂謙是什么態度?贊成?

    章樟撇撇嘴:贊成能給我打電話么?反對,提議畫界聯合給上面寫信,堅決抵制!

    坧泉不解問:馬不是他表姐么?

    章樟說:牽扯到個人利益,親姐也不讓啊!

    越東講,可不,呂謙要當上主席,不費勁就攀上了萬元俱樂部,他能甘心煮熟的鴨子飛了?

    坧泉感嘆:真復雜啊!不過,馬書記是選不上的。

    章樟問:為什么?

    坧泉說:太離譜。

    章樟說:等額選舉只要當上候選人都能選上。對了,那天聽了個段子,挺貼,說勃列日涅夫在路上走,看到一個人抱著個西瓜,此刻他正覺口渴,于是停下車,要那人把西瓜賣給他。那人說可以,勃列日涅夫同志,請你選一個吧。勃列日涅夫說可你只有一個西瓜呀,怎么還需要選?那人說俺們選您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呀。

    坧泉笑笑說,胡編,勃列日涅夫吃瓜還要買嗎?

    章樟端起酒杯壞笑笑:等著看下面買瓜滑稽戲吧!

    預展一直后延。領導的時間難以協調,書記得空市長忙,市長得空書記有事,鑼齊鼓不齊,如同請客,菜做了一大桌子,等不來主賓,只有等下去。

    十八

    這天,卜蓮來了電話,興沖沖地告訴坧泉,那個山老板要請飯,這說明事情正朝有利于邱冬的方向發展。她問坧泉有什么要求。坧泉說,我的要求也是邱冬的要求,設身處地想想不外乎兩點,一是繼續治療,爭取能站起來走路,能勞動。再是合理賠償,當然還要征求一下老邱一家的意見。卜蓮說,這怕來不及,可以先按照老師這兩點談。達成意向后,立即去大邱征求邱冬的意見。坧泉說這樣穩妥。

    坧泉心里惦記這樁事。

    后來事情的進展,卜蓮依然通過電話向坧泉報告:與山老板吃過飯了,雖談得很艱難,終是接近了咱們的要求——公司負責接邱冬住院治療,視康復情況再商定賠償數額;在老邱家里見了已恢復說話的小邱,在看守所見了老邱,父子倆對結果很滿意,可以說是喜出望外。還有,小區撤訴,同意不再重新粉刷,公司給每戶居民兩袋大米的補償。卜蓮說看似公司作了很大讓步,但也清楚如此遠比官司敗訴重新施工合算。坧泉聽了十分欣慰,說:這結果很好很好。

    卜蓮說:還有一件事要和老師說說。坧泉說你說吧。卜蓮說這個得當面說。坧泉說可以。

    晚上一起吃飯,依舊在那家西餐館。不過這遭是老師請學生以示謝意。

    卜蓮欲言又止。

    坧泉問:你……

    卜蓮搖了一下頭,說:老師你先別樂觀,他還有個要求呢?

    坧泉問:什么要求?

    卜蓮說:請你帶幾名實力派畫家到他公司搞一次筆會。

    坧泉問:他喜歡畫?

    卜蓮說:這么想倒是抬舉了他,當是得知你畫的潛在價值,便提前收藏,以備獲利。

    坧泉想想說:可不大好操作,請誰不請誰,挺敏感。先不說馮院長能不能請得動,就畫而言,能把他放進實力派畫家這個筐里嗎?在中國名氣和實力往往不是一碼事啊。

    卜蓮說:老師說得對,這就是中國特色的畫界。

    坧泉言歸正傳說:他不就是想存幾幅畫嗎?給他畫是了。問問他,想要畫什么的。

    卜蓮說:好的,問了,再對老師講。

    坧泉的心情十分愉快,向卜蓮端起酒杯,說:下步再爭取把老邱的上訴打好,事情就圓滿了。

    卜蓮沒端杯響應,望著坧泉一字一句地說:老師,你所講的圓滿是指什么呢?

    坧泉連想都沒想說:當然是老邱無罪釋放。

    卜蓮說:那樣就必須將整個案子徹底翻過來。

    坧泉問:怎么翻?

    卜蓮說:讓老邱翻供,就講是你讓他從冬青上取畫,不是偷,老師你就得作為老邱的證人出庭,證明老邱說的是實話。

    這是坧泉所沒想到的,一思量,覺得亦無不可。便說,只要能讓老邱出獄,我可以講畫是我送給他的。

    卜蓮說:老師你這是作偽證啊!

    坧泉:偽證?

    卜蓮:是啊,作偽證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坧泉無語。

    卜蓮說:這樣不僅老師你擔責,作為律師的我也要受牽連。

    坧泉一驚:卜蓮你……

    卜蓮說:老邱自己不會想到翻供,須由我向他說,即使暗示也是違反法律的。

    坧泉臉色有變,說,既然這樣那就得慎重了,無論如何不能把你栽進去。

    卜蓮端起酒杯,舉向坧泉:謝謝老師關愛學生啊。

    坧泉干了。

    放下杯,卜蓮說:不過,就算咱倆不顧個人得失,這案也是不得翻的。

    為啥?坧泉不摸頭腦。

    老邱本人反對。卜蓮說。

    他、他反對?

    沒錯,反對,堅決反對。

    坧泉不相信,說:這怎么可能,難道他覺得坐牢比在家里安逸?

    卜蓮點點頭說:老師想不想聽老邱自己怎么講?

    坧泉一時迷茫,望著卜蓮。

    卜蓮從兜里摸出手機,邊操作便說:和老邱見面,我背著警察錄了音,放出來你聽聽。

    坧泉無比驚訝,豎起兩耳。

    卜蓮說;我先講了老師幫邱冬維權的情況,告訴他大有轉機,邱冬會得到治療,還會得到賠償,還講了老師今后你會照顧他們一家的生活。老邱聽后哭了,邊哭邊說。

    說啥?

    卜蓮按下了手機放音鍵。

    嗚……哭聲,帶鄉音,坧泉能聽出來是老邱。

    嗚嗚……卜律師,俺想想攤上這官司,一點不冤,可再想想,嗚嗚……俺覺得值了,有句話咋說的,對了,叫因禍得福呢。嗚嗚……小冬子,是俺兩口子一輩子的愁,解決了,腿治好,媳婦也就回來了,小孫子有媽了。俺老少三輩就又成一家人了。俺歡氣啊。全是坧老師帶給俺的呀,要沒這檔子事,俺家就塌天了,坐五年牢算啥呢,就是坐十年能換這么個結果,俺也情愿!坧老師是俺的恩人,還有你卜律師,俺一輩子不能忘了你們的好,好人就該得好報,從心里希望坧老師能出大名,一幅畫能賣個十萬、二十萬……

    停!坧泉喊。

    卜蓮按下暫停鍵問:怎么了老師?

    坧泉問:卜蓮你把事全都給老邱講了?

    卜蓮說:是啊,講了,沒必要藏著掖著的,是不是?

    坧泉問:老邱要撤訴,是不是為了成全我,讓我出大名發大財?

    卜蓮連忙解釋:應該不是,他是覺得坐牢能換得這么一個結果,是大收獲,打心眼兒里高興。他倒是擔心上訴會節外生枝,讓到手的好處又失去。

    坧泉說:這怎么可能呢?上訴成功,只有得沒有失。這與由房地產公司承擔對小邱的責任是兩碼事。老邱不坐牢,小邱的事該怎樣辦還怎樣辦。

    卜蓮說:這個我也對老邱講了,可他還是堅持撤訴。

    坧泉搖頭:不可思議。

    卜蓮說:老師,你再往下聽。

    卜蓮按下放音鍵。

    老邱的聲音:……俺知道,坧老師這一輩子挺憋屈,畫得好,可沒人認,這遭也該讓他翻翻身了,這樣才公平。雖說俺是個莊稼人,可不傻,知道哪頭炕熱哪頭炕涼。坧老師好了,俺能跟著好,退一步講,要是小冬子的腿治不好,要是房地產公司變了卦,不給賠償,坧老師不躥高,想幫俺也沒這能力了,說真的,以后俺小孫子上學還得仰仗坧老師呢……

    錄音到此結束。

    卜蓮問:老師,我說得不錯吧?老邱的想法是切合實際的,完全可以理解的。老師不要再多想了。

    坧泉無語,心里卻想:當是老實人心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啊。不用說他是再三盤算過,這是沒法子的法子啊。不過以后無論走到哪一步,對老邱自己要負責,特別是對他的小孫子要負責到底,那孩子是他們一家人的希望……

    卜蓮端起杯:老師,喝酒啊。

    坧泉端起杯。

    尾聲

    故事源遠流長。而小說該打住了。大團圓的結局總會讓人詬病。可不是,一切都好得不能再好。對于坧泉,老邱撤訴,案子塵埃落定,幾家媒體集中予以報道,坧泉高規格的本市個展及北京美刊的不吝贊譽的宣介,令坧泉橫空出世,炙手可熱。畫值如芝麻開花節節高,甚至超出劉院長當初的評估。還有,美協換屆坧泉以高票當選副主席,負責水墨畫創研室。這讓坧泉有些蒙,盡管這一切都是一步一步從眼前經過,可他總覺得亦真亦幻似在夢中。對于整個畫界,這當間發生的事情同樣始料未及猶同夢中內容,無論是馮院長力薦的女畫家山梅,還是毛遂自薦的馬書記,都未能成為新一屆美協主席。新主席是市委書記從外市引進的,書記曾在那兒擔任過市長。自然了,一把手親自過問文藝事業再正常不過,不僅沒人說三道四,反而以手中的選票予以認可,新主席就以全票當選,換屆圓滿完成。

    唯有一件事讓坧泉嘆喟不已:換屆前,他將民間畫家王老師的情況對大會籌備組講了,力薦讓他來參加會議。籌備組按地址發去通知,可王老師未來,在短信中講家中安裝塑料大棚,脫不開身。而他更愿意相信是王老師對這檔子事淡泊,無意近前。坧泉不勝惆悵。

    又過了若干天,卜蓮來電話,說老邱就要轉第二模范監獄服刑,她要去看守所辦理相關手續并予以探望,問坧泉要不要一塊兒去。盡管坧泉已接到主席團開會的通知,依然不打艮地說,去,我去,去送送老邱。說畢心兀地往下一沉,思緒繁亂,哀傷莫名,眼窩涌出淚來。他曉得老邱義無反顧奔赴之地,就算“模范”得不能再“模范”,終歸是座關人的監獄,不是個好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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