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政:現實·現實感·現實主義
從寬泛的意義上說,自文學誕生以來,它就是,也應該是面向現實的。不管什么時代、什么類型、什么文體、什么風格的文學,它都是為了解決人們面臨的現實問題,不管它是以什么方式。但說句老實話,未來如何不知道,但就到目前為止,當下大概是自文學誕生以來在把握現實上最難的時代。其實,不僅是文學,把握現實幾乎是現在所有人的困難。道理自不用說。首先,如今的世界是真實與虛擬共生的,而且,幾乎所有的人試圖了解現實時的首選渠道都是通過虛擬世界,因為當真實與虛擬同臺演出成為一種生活方式時,人們主動或被動地相信,網絡與虛擬世界就是現實一種,即使某個“現實”被證明是非現實,但取而代之的依然是虛擬世界中源源不斷的境像。其次,如今的現實變化實在太快,今天還是這個樣子,明天起來一看竟然可以乾坤顛倒。再次,就是如今能夠對現實施加影響的力量太多,許多力量是看不見的,更有許多力量是“非理性”的,在非理性的狀態下,那是什么現實都可以發生的。
現實是如此難以把握,那么是不是可以在形而上的層面尋找路徑?用偉大的“主義”來掌控狡猾的“現實”?似乎也相當困難。在一個眾聲喧嘩的世界,沒有哪一個主義可以解釋一切,我們早已拋棄了本質主義,厭倦了理論的大詞和宏大敘事。與現實的變幻與碎片同構,如今也是思想上的變幻與碎片化。一方面是人們對理論的厭倦,一方面則是思想與理論的過度生產與消費。每一個人都是現實的和潛在的“思想家”,被迷亂的現實所綁架,拼命地、急速地給出五花八門的解釋,沒有推演,來不及論證,有的只是爭先恐后的判斷與結論。這個世界已經失去了在認知上統一的信心與能力,相反,卻給予無以計數的立場與聲音極大的寬容。在文化多樣性的態度下,我們已經很難尋找或建構出為大家普遍認同的“純粹理性”,這無疑為文學在把握現實的“主義”生成上帶來了極大的困難。
“現實”如此復雜,“主義”又如此艱難,那我們如何言說現實?當人們愈益被現實所困擾的時候,文學何為?作家何為?也許,“現實感”是一個可以帶來希望的把握現實的能力、路徑與方法。現實感,顧名思義就是對現實的感覺。為什么有的人在現實面前不至于迷茫,甚至能夠找到實質與方向,而另一些人總是被現實所裹挾,所脅迫,掙扎得越厲害,陷得就越深,這就是他們在現實感上的差距。文學史上那些偉大的作家,特別是現實主義的優秀作家,他們的差異是那么巨大,他們為我們貢獻了不同的故事,刻畫了不同的人物,描繪了不同的場景,給我們帶來了不同時代、不同社會的不同的現實,他們在“主義”上也各有各的立場與判斷,以他們不同的見解創造了各自的意義世界。但有一點是相似的,那就是他們都有著驚人的現實感,正是這樣的優越的現實感使他們超越同儕。所以,我傾向于將現實感看作一個現實主義作家的“核心素養”。
現實感首先是一個作家能夠在復雜紛紜的幻象中發現現實的能力。什么是真正的現實,什么是浮沫化的假象,這是對一個現實主義作家判斷力的考驗,尤其是在資訊信息巨浪滔天的當下。我們的一些作家現在幾乎被碎片式的現實鏡像所吸附,不要說什么發現,他們已經放棄了簡單的思考,變得人云亦云,一些作家甚至已經懶惰得依靠手機與報紙的新聞進行創作。有的以一些似乎產生了轟動效應的新聞事件為作品的主體,而更多的看上去進行了一些加工,但只要仔細辨認,不難將許多新聞事件從作品中拎出來,整個作品如同一部新聞段子的雜燴。社會上熱什么,作家就寫什么,社會上冷了,作品便再無人問津。而有現實感的作家則能夠面對滔滔碎片不為所動,他們如同一個經驗豐富的獵人,調動自己的所有感官,對經過的所有痕跡進行辨別,獲得獵物的蹤跡。所以,其次,真正的現實感并不以時間來計算,現實感的優劣與時間不成任何比例,有時,對真正現實的捕獲是耐心等待的結果。這就是我們當下的作家為什么存在普遍性的焦慮的原因。他們有著把握現實強烈的渴望,但夢幻般的現實又讓他們無所適從,他們也知道過眼的碎片并不都是真實的現實,但哪兒是真正的現實?他們惟恐現實的消失,許多人只得如賭博一樣絕望地抓取眼前的事件,倉促進入創作。而這種焦慮又順理成章地產生了同質化的創作。如同釣魚一樣,看見某個釣手起魚了便將釣竿一起拋向他的塘口。一會兒底層,一會兒新農村,下崗工人,農村留守……少有獨立發現與建構的現實作品。真正的現實感有時恰恰是耐心的等待與琢磨。文學史上許多厚重的現實主義創作不是“快”出來的,而是“慢”出來的,因為真正的現實是不會消失的,它可以歷史化,但不會消失。所以,現實感有時體現的是作家的定力,體現的是他的自信。再次,現實感是一個作家將碎片化的“現實”連綴、重塑為真正的現實的能力。我們抱怨現實的碎片、吊詭與易變,但現實依然在那兒,只不過他們需要我們發現、重組與重塑。一個不容忽視的情況是,我們現實主義文學的原創能力著實堪憂,當一個時代的文學被滔天的現實鏡像所擠壓時,它的創造力便會受到傷害,似乎這個時代并不缺少故事,所謂“想象趕不上現實”已經成了不容質疑的判斷和定理,同時也成為我們文學匍匐于現實腳下的借口與托辭。而現實感看上去是“反現實”的,它表現為在現實之外另造現實的能力,這也是文學在現實之外存在的理由。最后,與上述幾點相關,現實感是一個作家對價值與意義的敏感與追求,這是現實感的根基,也是一個作家能夠發現的出發點,是他能夠等待的根據,以及去創造現實之外的現實的目的。現成的結論不是文學的生發點,而文學更不能因為令人厭倦的“思想”浮沫而擱置意義的創造。現實主義的偉大之處就在于它總能面對現實社會給出它的立場,并且使現實獲得意義。在眾多人類行為中,文學因其語言的優勢直接參與了價值的創造與意義的生產,而在這一創造與生產鏈中,現實主義文學更是表現出獨特的自覺、主動與優勢。在這樣的創造與生產中,現實感起著引領與支撐的作用,它給作家以方向。也許,一開始意義并不明晰,但隨著過程的推進,一切終于豁然開朗,它照亮了作品,更照亮了現實世界。
所以,不必俯首于“現實”,也不必臣服于“主義”,只要擁有并忠于現實感,自然會有現實主義的創造。
(作者系江蘇省作家協會副主席、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