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新羽:《萬物生》
1
我躺在床上,再次確認一切安然無恙。
在世界的某個角落里,沒有另外的我被迫降生、被販賣、被當作寵物、被虐殺泄憤、被安排去做骯臟危險的任務。只有我。這很孤獨,這是很讓人安心的孤獨。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總是想起她,總感覺舌頭在口腔里突突跳動,而心臟正在朝黑暗中的某處墜落。凌晨四點,窗外零星響起鳥鳴。六點,她們來了。
五個人,甚至沒有穿不同的制服來標記彼此,或許年齡上會相差一兩歲,但看起來幾乎相同。這讓我產生了某種錯覺,覺得她們就像分享著同一靈魂的不同軀殼而已,如果真有靈魂。她們彬彬有禮地等在門口,等我出門。她們微低著頭,又時不時抬眼打量我,似乎有些憂慮。
她們不該憂慮的。畢竟我是去見我親愛的妹妹。
張海倫,像所有愚蠢的年輕人一樣叛逆,八年前離家出走,向我們的父母宣稱“就當沒我這個女兒”。同年,泄露出自己的基因,經商業公司推廣成為最受歡迎的克隆模板。
我上次見到她還是在五年前,某場混亂的游行中。四處是狂熱粉絲,男女皆有,老少混雜,擁擠著、歡呼著,四處是彩帶、氣球、噴筒、標語牌、故意剪破的防護膜——任何應該出現在游行里的東西,還有很多維持秩序的警察。我握緊提包把手,眼看著人流把我沖得離她越來越遠。
法律明確保障我們生而為人的自由不受侵犯,命中注定的基因不被竊取。我們把防護膜覆蓋到每一根手指,所有生活用品都嚴格地即時消毒。我們避免任何肢體接觸,只想讓自己的基因足夠安全。
幾乎每個人都是這樣做的……除了我那愚蠢的妹妹。她像耶穌一樣獻出了她自己。
但只有耶穌才能拯救這個充滿罪孽的世界。
門后,那些機械鏡頭紛紛轉過來,無聲無息,像某種機警的鳥類注視著天敵那樣,牢牢注視著我。片刻之后,我會在各種新聞網站上出現,這不重要。來接我的這輛車有一處寬敞的隔間,車窗是全然不透光的黑色。多少讓人有些緊張。
五個人中,有兩個陪我坐在了隔間里。她們不化妝都眉目鮮明,就好像能一直那么年輕下去。她們不說話,呼吸間,長長的睫毛輕微顫動。從側面看,她們有著前翹的尖下巴,面容和我自己有著模糊的相似。她們都是我妹妹。
我終于能再次見到她了。
我不能說自己想念她。這很沒道理,實際上,我幾乎每天都能見到“她”。網絡、電視、報紙。速食餐廳、夜店、商場。正午、日暮、凌晨。無數個她。貢獻出基因信息后,她成了一種免費資源。
免費所以受盡輕賤。
2
基因工程發展到現在,理論上可以制造出具有任何特點的人。
實際上,我們確實嘗試過。我從課本上見到過那個男人,沒什么高高隆起的肌肉,卻能輕易打破任何奧運會紀錄,在水深三十米的地方無防護工作二十分鐘。課本上沒寫的是,他風光了幾天,就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老師告訴我們說,是突發心臟病。那顆心臟承受不了超人的供血量,理論上可以的,但就是不行:血氧含量、激素水平、肌肉耐力……變量太多太復雜。
基因組合的規律遠比我們想象中復雜。牽一發而動全身。要在基因改造中權衡各種“錯誤”,只會被無休無止的錯誤吞噬。
豈止是牽一發而動全身。
用我本科導師的話說,自然不只比我們現在想的更復雜,它比我們任何時候所能想到的都更加復雜。基因改造的可怕之處是你會忍不住想要“彌補錯誤”,但人類本身就是在無數的錯誤之中前進,彌補所謂的小錯誤,總會引發更多致命問題。
那次新聞發布會上,咄咄逼人的女記者把十字架高舉到胸前,高聲問,這是不是說明了上帝造人?唯有神才能解決一切。
科研代表微笑著回答,是人在造自己。
人類一代代淘汰掉那些不恰當的組合,用三百多萬年的時間才走到今天。
基因改造和基因重組的項目越來越難以申請到科研經費,倒是克隆人計劃越發受歡迎。商人們沒有那么久的耐心來等待,也不愿意承擔巨額的試錯成本,他們用最簡單也是最粗暴的方式來得到答案。他們直接對現有的基因組合進行篩選評估,為自己制造出克隆奴仆。
把工具變成人,把人變成工具。
八年前,他們選中了我的妹妹。那不過是一次學校內部的選美比賽,至少看起來是這樣。參賽者經過體檢,以及漫長而細致的基因分析對比。被選中的人會收到一份協議,在簽訂后會加入到某項商業計劃之中,某項開啟人類新紀元的商業計劃。
她沒跟我們商量。父母、我,完全不知情,而她那時候需要一大筆錢。她從沒告訴我們她要那筆錢的原因。
3
一路上我們什么都沒有交談。下車的時候,我只能看到天空,薄云如紗的秋季的天空,以及那些樹木枯萎的森林。三個她在門口登記信息,在隔間里陪我的那兩個她一前一后,我們走過狹長傾斜的走廊。
我走進那扇門,才知道這里是一座教堂,古老的地下教堂。貢獻出基因之后,她得到了大量資金補貼,足夠能隨心所欲地生活一輩子。不知出于何種心理,據說她買下了許多自己的克隆品,還在世界各地建立了屬于自己的基地。
陽光穿過穹頂的彩色玻璃而下,能聞到潮濕土壤的味道。
“你現在是醫生了。”她說。似乎有些好奇。她就坐在巨幅圣像下面,微微揚著下巴沖我笑。聲音聽上去和我平時聽到的那些幾乎一模一樣。有些沙啞。曾經我聽過一種說法,經歷塑造人格,也就是說,你的回憶決定了你的身份。
只有她曾經纏著我講過童話故事。美人魚付出歌喉換取雙腿最終化為泡沫,王后對著會說話的鏡子盤算各式謀殺……那些童話故事。
她身上是簡單的墨藍色連衣裙,質地沉重得有些顯老。或許一個人在外面這么多年,她已經習慣于讓自己顯老了。只有她才是我的妹妹。
沒有任何防護措施,在陽光下,似乎連她臉上柔軟的絨毛都能看清楚。
“牙醫。”我說,“可能救不了你……除非你是牙痛得快要死了。”
“不是牙醫。”她搖搖頭。
她不可能知道。
“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病毒學醫生。”她微笑起來,朝我張開雙臂,似乎在請求一個擁抱。
我朝她走過去,走得很慢很慢。
“你治病嗎,你救人嗎?”海倫的聲音很輕,但是在這樣空曠的地方她能讓我聽清楚每一個字,“你救克隆人嗎?”
那種事情第一次發生的時候,我們剛結束慶功宴。實驗進展得異常順利,老板請投資人和項目組一起出去聚餐。說不上來究竟是何時氣氛發生了變化,我已經喝得半醉,卻還是感覺到同事的目光意味深長。然后包廂的門開了,幾個打扮性感的年輕女孩走了進來。其中當然有她。我又灌下幾杯酒。再醒來的時候,已經在家里。
后來我逐漸習慣了。實際上,我也嘗試去接觸過那樣的人。確切一點兒說,是“買”過她一晚上。那時候,天已經暗了下來。金紅云霞消失之后,海霧變得很濃,無論是呼吸還是注視前方都更為困難。
和其他人一樣,她穿著短裙瑟瑟發抖。和其他人一樣,她的皮膚上也有防護膜在閃動微光:她根本就沒必要保護自己的基因,但這樣會讓她顯得更正常些,何況有些客戶會享受親手破壞掉這層防護膜的過程。她望著我,嘴角露出模糊笑意。
我把她帶回了家,給她沖了一杯熱可可。和我之前見過的其他克隆品不太一樣,她似乎不太喜歡說話,只是捧著杯子望著我。讓人非常不自在。
“你怎么了?”我問。
“你怎么了?”她故意重復我的話,嘴角慢慢勾起來,“你根本都不想碰我。”
我的妹妹不會這樣,海倫總是乖巧聽話地跟在我身后,不懂得反問或反駁。然而這更讓我們覺得事情的發展出乎意料。她被關在房間里。可是已經晚了。彼時彼刻,幾個、幾十個、幾百個,成千上萬個她正在被克隆出來。
她健康、聰明、美麗,那些得到基因的商業公司如獲至寶。
“快管管你妹妹!”母親說,她的意思其實是,“救救你妹妹。”
那時候我已經兩年沒回過家了,項目組正在攻關階段。但這次問題實在有些嚴重,導師特準了我兩天假。我打開房門,看見我十八歲的妹妹被金屬手環固定在床上,整個人都被安置在隔離罩里,像是陷入了無邊無際的昏睡,像是童話里等待王子來吻醒的睡美人。
不是童話故事。被打了鎮靜劑,實際上,而警察在半個小時后就會到,為了或許會有的“從輕發落”,父母打電話替她自首,罪名是“擾亂社會公共秩序”。也可能被關上一輩子。
我只是隔著玻璃罩看著她。臉上還有隱約的紅印,父親扇了她巴掌。
那時我還救不了她。
4
我見過這些人很多次。
從她手里接到過外賣。人工智能和物流網發展到今天,這些送餐員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讓外賣服務能更加“人性化”,讓那些深居簡出的人略微緩解一下孤獨。當然,也有人厭惡見到同類:他們會在訂單里備注,把外賣放到門口固定的傳送箱里。
那個她笑起來很甜,可能還不到十八歲。她遞過來暖烘烘的比薩盒子,我伸手去拿的時候,她并不松手,還是笑著看向我。
或許她知道我是誰。她在求助,可我毫無辦法。
那些她都是被克隆出來的。沒有權利,不被承認。她們的手腕上被植入了芯片,隨時隨地匯報著她們的身體狀態和行程。她們的生活被規定到了每分每秒,效益最大化。
我加大力氣,把比薩盒子接過來。她垂下眼睛,轉身離開。
還遇到過兩個她在打架。
把車停到路邊后,我就那樣看著。路過的人有些視若無睹地從旁經過,有些也停下來看著。穿著商務套裝的她把手提包狠狠掄到穿牛仔褲的她臉上。有人在尖叫。她們互相扯著頭發,接著其中的一個掏出了刀,鮮血。我把車開走。
犯罪率史上最低。或者說,正常人的犯罪率是史上最低。我們不能用DNA證據來逮捕克隆人。她們一模一樣,一個人的罪孽就是所有人的罪孽。
那些殺人犯,騙子,妓女。都是我妹妹。
許多年輕人把她的名字或頭像印在T恤上,有人為她寫書,有人跟隨她也泄露了自己的基因,出于叛逆,或僅僅是渴望出名,但沒有人能像她那樣風靡全球。或者,更準確的說法是,沒人能像她們那樣風靡全球。
而我早該預想到這一天,在我們送她去上大學的時候。
爸媽去停車,我幫她把行李拎到樓下,她在后面拎著幾包衣服,走得很慢。那時候她還是個很乖的丫頭,乖到沒怎么跟爸媽大聲說過話。
她越走越慢,最后索性停到了路燈下。燈光溫暖柔和,她的防護膜上流淌著同樣溫暖柔和的光澤。她像是水做成的。
海倫抬起頭來望著我,眼睛閃閃的,比星星還好看。同父同母,她虹膜顏色比我深,眉眼也比我舒展。上天對她真是眷顧。
“哥,我有喜歡的人了。”
該來的總會來。我停下腳步,站在門口等她向我坦白是哪個混蛋這么幸運。
可她不說話,只是看著我的眼睛。
“聽說過去的人能不戴手套地拉手,嘴對嘴地親吻?真的嗎?”
她問我,真的嗎?語氣里充滿了羨慕。少女們啊,誰都拿她們沒辦法。
“真的。”我說。
5
博士畢業三年后,我加入了最尖端的實驗室。位于一艘世人并不知曉的潛水艇,漂泊在洋心深處。沒有網絡,沒有信號,吃特供的壓縮食物,每個月能用寫信的方式給家里報一次平安。
政府提供資金,我們研究病毒。量身定制的病毒,只對特定基因組合起作用。但凡實驗出什么事故、病毒發生泄漏,這艘潛艇就會啟動自毀程序,讓一切消失在汪洋之中。
沒有什么娛樂活動。倒是有酒,我們找到一間空會議室,把五彩斑斕的病毒模型投影到墻上,邊喝酒邊欣賞那些精巧的構造。我們邊喝酒邊聊天,聊往事和未來。
這是一個希特勒夢寐以求的時代。只要有足夠的資金支持和足夠的決心,就能精確地在片刻之間消滅掉整個人種或整個國家,或僅僅是某個人。
我總是想到她。
在這光明一片的教堂里,隔著那幾排空蕩的長椅,我望向她。
而她遲疑著,終于放下索求擁抱的雙臂,回望我。
“克隆人是一種疾病。”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回蕩在整座教堂之中。古老的彩色玻璃上畫著我不理解的傳說,關于天使,關于上帝的仁慈。我并不信教。“不斷重復,毫無意義。”
她若有所思地用手指蹭著自己側臉。
“你根本沒生病。”我說,“為什么要用這么蠢的借口找我過來?”
“誰知道呢。”她說,“可能她早就病死了,你們誰也不知道。”
“我毫無意義嗎?”她問。
6
那天晚上,她小口喝著熱可可,暖棕液體在嘴角沾了一圈,杯沿留下唇膏的紅色印記。
“你有沒有什么夢想,之前?”
“我醒來就已經二十歲了,哪有什么之前。”她抬起眉毛,眼神嗔怨。這一定是個經過練習的表情,讓她顯得嫵媚而可憐。
我大概知道事情是怎么進行的。人們隔著防護膜彼此撫摸,彼此親吻。隔著兩層防護膜,有時候,如果需要的話,一層。她會脫掉這些,防護膜和皮膚分離的時候發出電流的嘶啦聲。那是人與人之間最親密的距離。
“我和妹妹都特別喜歡甜食,總牙痛,那個牙醫又特別兇。所以很早以前,我夢想著當牙醫,我來看病的話,妹妹就不用怕了。”
“你真是個好哥哥。”很俗套的恭維。太過俗套的恭維。
小時候妹妹總是跟在我身后,對自由或反抗毫無興致,與其說無私,不如說不在乎。我離開她去上小學的時候,她在家里哭了整個下午。
“賤貨。”我說。我和同學聊起過她,人們不以為然地說,都是賤貨,除了你妹妹。
她惶恐起來,卻還記得把手里的咖啡杯放到桌子上。
惶恐一閃而過,她重新露出嫵媚笑容,“是啊,今晚屬于你的賤貨。”她身上始終散發著暖烘烘的香氣,越來越濃烈,甚至在我擦干地板上的血跡之后,那種香味依舊在。
其他人是賤貨,她才能變成圣徒。
有組織的罷工持續了三個月。
第一場自殺性襲擊發生的時候,人們毫無防備。只死了兩個人,總經理家的保姆,以及總經理本人。后來的調查顯示,那個保姆在幾周前就被克隆人反抗組織的人替代了。他們不僅僅滿足于游行示威,而考慮用更加激進的手段來表達訴求。
第二場襲擊的策劃者甚至不是克隆人。三十多歲的工程師,他愛上了自己家樓下那個年輕漂亮而聰明的女工,甘心為她付出一切。這些克隆人的基因都經過層層篩選,本不該喜歡反抗,可他們之中畢竟有我妹妹那樣的人,那樣健康、年輕、聰明、漂亮的人。他們理應得到他們所要求的利益,以及愛。
政府發言人宣布,即將采取最有效的手段。
7
海倫,我忘不掉你的笑容。
你站在那巨幅圣像之下,陽光讓你的頭發變成泛著金邊的深褐色。你睫毛微微顫動著投下陰影,你臉上細膩的絨毛,你唇邊微微顯出酒窩。像極了希臘神話里那個傾國傾城的禍水。
有個人站在你身后,始終站在你身后,如果從遠處看的話會覺得他長得和我很像。如果從近處看,我擔心,他會和我一模一樣。
我一直小心翼翼地生活。除了那天晚上,我看著十八歲的你。你平靜地躺在那個玻璃罩里,繼而皺起眉毛,似乎在忍受什么可怕的痛苦。你渾身都在發抖。
你拉過誰的手,親吻過誰。
我摘掉防護套,用手指輕輕撫平你緊皺的眉頭。你的皮膚比我想象的還要溫暖,還要更光滑。半個小時后,警察會來到這里,把你接走。
而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三個小時后會有人將你劫出監獄,去往屬于反抗者的基地。五年后我會在親屬知情同意書上簽字,把自己新研制的病毒投入到實踐中去,消滅掉所有你們。
除了你,我親愛的妹妹。被保護在洋心最深處的妹妹。
“上帝那里,屬于你的位置只有一個。”在教堂里,我對你說。
身后的人輕輕攬住你肩膀。而我的喉頭突然涌上咸澀,像是咽下了誰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