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18年第5期|石舒清:凌伯講的故事
攝影 | Guiot Damien
我的鄰居凌振方老伯,生于1925年,山西人,在寧夏生活工作了大半生。老人參加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參加過抗美援朝,當然也不可避免地經歷了1949年以來種種運動,所以老人回望自己一生的時候,就顯得極富感慨。一墻之隔,老人常常習慣于到我這邊來拉拉閑話。我的年齡差不多只有老人一半,經歷更是少得可憐。對于喜歡寫作的我而言,有這樣一位老鄰居,自然是難得的幸事。時間長沒寫東西了,虛度光陰總是不好,閑著也是閑著,且把老人講過的,與抗美援朝相關的幾樁往事,轉述在這里吧。
相 親
1951年元月,在河北晉縣一下火車,干部戰士的帽徽胸章就換了,換成了志愿軍的帽徽胸章,一下子從解放軍變成了中國人民志愿軍。
家在華北一帶的就趕緊給家里寫信。我26歲了,離家沒回也有6年了。我也立刻寫了信給家里,說是要去朝鮮保家衛國了。
那時候大家的思想都很激烈很復雜,抗戰多少年,解放戰爭多少年,一直在打仗,把蔣介石打敗了,以為從此就不打仗了,可以回家過日子了。多數人都是這么想的。
就有很多家屬來部隊看自己的孩子。來見一面,送一送。不少家庭都帶著羞答答的姑娘同來。是來送給戰士們突擊定親結婚的。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回來,不知是生是死,先結婚給家里留下一脈香火吧。那一段部隊上的氣氛是很特別的,從來沒見過那么多的年輕姑娘,讓人領著,這里那里眼巴巴地找自己要找的人,就像匆忙出嫁的大姑娘慌里慌張地找著上轎的地方,就像羊一樣叫人牽著,要到集市上去賣掉。每一個來的姑娘,男方的家里都是下了大功夫花了大價錢的,不然人家不來啊,雖說保家衛國是光榮的事,但是實打實落到自己頭上就總是要想一想。結婚也簡單,就是兩個人在一起聚上幾天。如果可以說是集體婚禮,沒有比這個更大的集體婚禮了。當然大家都很低調,都是各結各的婚,先來的先結,后來的后結,互相之間不賀喜,不攀比。對于這一種突擊結婚,部隊領導不提倡,不干涉,一句話,默認,家屬來了就提供吃住,想住就住著,不走也不催。雖說結婚是喜事,但總是有些怪怪的。就像肚子飽著,害怕下一次餓,就再吃一些再吃一些。因為接到信息總有個遲早,路總有個遠近,事情總有個方便不方便,所以說雖然都說是結婚,但有的在一起時間長一些,有的只能短一些,還有的兩個人在一起就過一個晚上,第二天部隊就出發了。這還算好的,還有的,戰士已經坐在火車上要走了,家人領著姑娘還在路上。戰士常金城,父母雙亡,姐姐疼他,領了個姑娘來見他的面,面是見上了,常金城在火車上要走了,姐姐領著姑娘才趕到,就那么一個把一個望一眼,就算是見過了,就算是把親定了。在姐姐的努力下,姑娘紅著臉把一雙自己做的鞋墊從車窗里給了常金城,常金城一去沒回來,他的最重要的遺物就是那雙鞋墊。
說說我吧。我也是入朝前突擊結婚的。
家里收到我的信,就火急火忙地拿著我的照片去趙銀花家,把我家的一頭小牛給了趙家,然后由我叔叔我嬸嬸領著趙銀花,遠路風塵到河北晉縣來找我了。趙銀花一見到我就一直讓我看她的背子,就不轉過來讓我看。我嬸嬸給她使眼色把眼睛都使爛了。趙銀花倒不是看不上我。她后來說她就是有些緊張,不知道她和我到底算是個啥關系。我命大命好,我和趙銀花在一起生活了有六十年,不是去年她才走的嘛。趙銀花他們今天來,第二天部隊就出發去朝鮮,所以我們在一起也就數得來那么點時間,我是連隊的司務長,當時我這種人應該是最忙的人,所以趙銀花來那天我也不能陪他們,我讓他們自己在部隊上閑轉轉,我得去師部領物資。我一天跑了師部兩趟。副連長李柏林、指導員張斌聽說我結婚,從五里遠的地方來看我,卻沒有等到我,趙銀花和他們也沒有一句話。在我領物資回來的路上他們碰到了我,問我今天是啥日子,我說是啥日子,不是明天才出發么?他們就都笑起來,說今天是你結婚大喜的日子你亂跑什么,真是個死腦筋。又說我找的老婆是不是個啞巴,問十句不說一句。我說我問人家也不說。李柏林嚴肅地說,這不行,你要哄著人家說話呢,一句話不說算是結的啥婚?我叔叔嬸嬸把趙銀花領到部隊上來,臉上有些掛不住,在老家的時候,他們都說我在部隊上不是一般的戰士,是當官的,又管錢又管糧,怎么能不是官呢?一路給趙銀花也灌輸的這些話,趙銀花后來給我說我嬸嬸一路說給她的話,一見面才發現沒有幾句是真的,按嬸嬸的說法,趙銀花只要嫁給我,就可以說是一個官太太了。但是我和趙銀花見面結婚,只給了她一雙襪子做紀念,別的什么也沒有。他們一行三人返回老家的時候,好在嬸嬸感冒了,咳嗽得厲害,這倒免得她再說什么。趙銀花說她穿著我給她的襪子,心里頭倒是熱乎乎的。趙家人不錯,趙銀花回去后不久,就去我家住了,把我的父母當她的父母伺候著,是我多大的福氣啊。我在朝鮮給家里寫信,總是要在信后面特別寫幾句給趙銀花,這在我們那個地方還是少見的。傳統上大家更習慣的是,給長輩的信和給老婆的信不能寫在一封信里面,我這樣寫,就是要讓她知道我對她的感激,對她的情分,我要讓家里知道這個女人在我心里的位置和分量。有時候就是為了給趙銀花寫信我才給家里寫信,雖然寫給她的字要數起來沒幾個。
隊伍出發前還發生過一些事,就比如有一個叫馬玉清的,河北贊皇人,副連長,1945年參軍,打仗不怕死,很勇敢,立過大功。他已經結婚了,入朝前,他媽媽帶他媳婦來部隊住了兩天,然后他媳婦走了,他母親還留著,問他媳婦怎么不住著走了,說家里有事呢。馬連長很忙,白天做戰士的思想動員工作,晚上還親自站崗放哨。但是就在部隊出發前一天,馬玉清不見了,他母親還去找領導要人,其實一家人唱的雙簧戲,馬玉清是開小差了。
1951年春,部隊從河北晉縣上了運煤的火車,保密起見,一周內吃喝拉撒都在火車上。到遼寧寬甸河口下車,晚上就跨過了鴨綠江。白天隱蔽在山溝里,晚上才走大路。一天夜里下雨,我們后勤組和自己的連隊失聯了,就和幾個病號在一個小溝里尋到兩間草房,也沒有什么照亮,進去一摸炕上有人,我們就隨便睡在地上,一覺睡到天大亮,這才發現炕上睡著的是幾個死人。
我們在朝鮮的日子就這么開始了。
一號招待所
1952年大年之交,朝鮮下了一場大雪,足足有三尺厚。我活了快九十歲,碰到那樣的大雪,說來也就那一次。世界上除了滿眼的白,好像就沒有其他的顏色了。打仗啊什么的,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好像仗不用打了,這么大的雪,還怎么打仗啊。雪花很大,有楊樹葉子那么大,也密,沒有風,就那么直落落地下來,就像天上出了什么事情,住不下去了那樣。雪主要是夜里下,天亮不久就住了,雪肯定是下累了,也需要歇緩歇緩。差不多有一周時間,敵人不打一槍一炮,我們也不打一槍一炮,連飛機都不出來。戰士們都議論說,敵人叫大雪壓死了,飛機翅膀凍硬飛不起來了。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天早上,接到通知,讓我去師部開會。這樣的天氣,可怎么出行?我帶著一個通信員就出發了。雪快到胸部那里了,腳沒有辦法實踩到地上。通信員個頭小,我走在前面,他跟在我后面,有時候被我落下一截,我還要等他,看他就像雪地上出來的一點木頭樁子。在這樣的雪地上走著,走多久也好像原地沒動那樣。說是走,其實也可以說是在爬行,兩手要像劃水那樣不停地在雪上劃拉著,手比腳還要忙的。十里路,從早晨八點出發到中午十二點,才走了一半不到。照這樣走下去,天黑也未必能到,那就壞了,凍死在雪地里都沒人知道。干著急沒辦法。通信員說,凌指導員,我們還是原路回去吧,這么著不敢往前頭走。回是不能回去的。雪多的時候,就覺著世界上都是雪,雨多的時候,就覺著世界上都是雨。雪面上有數不清的針尖兒那樣大的光,看著是白的,看著又是黃的,又好像還是紅的,是紅黑的,是黃白的,嘩嘩嘩閃個不停,讓人的眼睛刺痛,腦袋漲鼓鼓的。就是要撒尿,下面也不容易掏出來。就算是剛剛走過的地方,雪也會隨時塌下來填住。當然走過人的地方再走肯定是方便一些,不然通信員那點小個頭根本沒辦法在這樣的雪里面走。他一邊走一邊吃雪,臉叫雪都糊住了,看他的臉就像受傷被包扎了那樣。長話短說,后來我們看到遠遠的雪面上出現了幾個黑點,就像誰遠遠扔在雪上面的幾件棉襖似的。原來是通信兵出來查線,這就好了,我們就朝著他們的方向過去,然后循著他們來時的路走到師部去了,真好運氣,天剛剛擦黑的時候,我們到達了目的地。
隨便吃了幾口,師部管理股的陳股長就讓勤務兵先帶我們去休息,要求把我們帶到一號招待所去。我一聽一號招待所,心里動了一下。一號招待所,可以好好睡一覺了。可是勤務兵說,一號招待所讓大雪埋掉了,去哪里找呢?陳股長嚴肅地批評了他。我們就每人手拿一根鋼釬,沿著山根邊走邊捅著,找一號招待所,雪到處埋得嚴實,連山好像也消失了,一捅時才覺得旁邊是個山,不捅那么一下,就覺得山看起來也平展展的。夜色下來了,雪上罩了一抹夜影,好像和雪保持著一個距離。勤務兵走在前面,牢騷說,走走走,我不找了,讓陳股長自己來找。我說還是我們好好找吧,你去找陳股長,陳股長又一頓批評你。我說就不找一號招待所了,隨便找個能遮頭蔽身的地方就可以了。正說著,只聽撲通一聲,就看見勤務兵滑入一個側坑里去了。我為他擔心著,卻聽到他在里頭高興地喊著說,找到了找到了,原來那就是一號招待所。像一個菜窖。我把洞口的積雪清理一下,里面鋪著柴草。勤務兵讓我們好好休息。我打量了一下一號招待所,連我的身子都站不直,也就睡兩個人的樣子,比鄉村里看瓜人住的棚子可是差多了。這不是來比闊氣搞享受的地方。休息要緊。通信員里邊,我外邊,枕著軍帽,裹緊大衣,我們就睡了。還沒有睡實落,外面又傳來勤務兵的聲音,讓我們趕緊出來。這么大的雪,難道有什么情況么?我們戴上帽子趕緊爬上來。外面除了勤務兵,還有一男一女兩個人。一看那兩個人就是友軍。原來是要求我們把一號招待所讓出來,讓給兩個友軍住。人在想睡而不得睡的時候,心情往往是不好的。我想我們都已經住好了,這是弄的什么呀。但我畢竟是指導員,很快我的想法就變化過來,我用朝鮮語問候著他們,我說人民軍軍官好,我說人民軍女同志好。兩個友軍,男的四十歲上下,顯得很是干練英武,女的大概二十歲還不到,借著雪光的映照,真是好看,尤其眼神,在你的臉上隨便地過一下,就可以給你留下終生難忘的印象。兩位友軍道過謝意,就一前一后下到洞里去了。男的在前面,女的在后面,兩手按著膝蓋,一眨眼就不見了,只剩下一個被雪圍裹著的大山在眼前,好像任憑怎么看,也無法一眼把它看盡。
后來我們順著山根又找到一個小洞,里面沒有柴草,把洞口的雪清理掉,我們就睡了。通信員很快就睡著了。我閉著眼睛聽著這沒有任何聲響的夜,好像總是能嗅到一絲香噴噴的什么。什么時候睡著的我也不知道。一覺醒來,外面又在三三兩兩地飄著雪花子了。睡著了不覺得冷,醒來才覺得是很冷的。我和通信員就在洞前的雪地上使勁奔跳了一會兒,感覺身子才慢慢地暖和起來。
……
【選讀完,全文刊載于《花城》2018年第5期 】
石舒清,原名田裕民,回族,1969年生于寧夏海原縣,1989年畢業于寧夏固原師專英語系。當過中學教師、縣委宣傳部創作員等,現為寧夏文聯專業作家。寧夏文史館館員,中國作協全委。
寫作以短篇小說為主,其短篇小說《清水里的刀子》獲得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清潔的日子》《黃昏》獲得《十月》文學獎;短篇小說《果院》《低保》獲得《人民文學》獎;短篇小說《韭菜坪》獲得《上海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