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多維的信息時代,寫出有格局的作品
和很多自幼生活在城市或鄉村的人不一樣,我小時候是在縣城出生和長大的。縣城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它既有城市里的東西,又有鎮子里,村莊里的東西,連街上走著的人,他的穿著都是有一點混搭的。這導致我小時候看到的那個世界,就像一塊菱形玻璃,陽光照下來,菱形每一面都閃閃發光,但每一面所發出的光它同時又在影響著另一面。我不可能以掃視其他事物的方式去掃視這個菱形,否則我只是看到一團又模糊又亮晶晶的東西,我不會看清它有幾個面。
長大之后我來到城市,并長期在上海工作和生活。上海是一個包容且多元的城市,我在這里既看到江南地區的煙火氣,更能看到一個個紛繁的新生事物,有很多率先在上海落地生根。許多生活在上海的作家,包括諸多優秀的翻譯家和出版人,既持續書寫著新的上海故事,同時又超越了這個地域,他們的眼界是全國性的,甚至是無國界的,以及試圖貫通古今,用自己的寫作直接回應二十一世紀人類的精神問題。在上海,有著種類齊全的文學刊物,有著上海國際文學周、思南讀書會等各種文學活動,不同地域、不同類型的寫作者在其中,努力地進行精神探索,感受世界吞吐的“息”,我們青年作家因此而獲得了寬裕的發展空間。
我也逐漸意識到,上海,甚至所有城市里的各種空間是被壓縮的。比如過去的書店可能在道路兩旁,現在的書店,多半在商場里。商場又是很神奇的地方,它太大了,書店只是商場中一個很小的存在。它內部充滿灰色的細節,到處是窗外的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所以在室內,也往往需要開燈。我想,這就是二十一世紀的樣貌。人、建筑,甚至人的精神內部,它們都仿佛趨于無限般混合在一起,像一個巨大的調色盤。
不管是我小時候感受到的那個菱形玻璃,還是現在在城市中看到的這些細節,都讓我知道,我們現在這個時代,它早已經是一個打通邊界的時代。即使在城市中,也能看到一條很像縣城里的那種窄窄的街,而即使在縣城里,我們也能看到最新款的電子產品,聽到有些年輕人說著很標準的普通話。書店被商場包裹,商場被城市包裹,所有這一切跟我們日常打交道的事物,它都包裹在一起,成為一個整體,如果我們要理解其中一個,那必然要把其他部分一起理解了。
與之相應的,是很多人,尤其是我們這一代人,在互聯網的影響中建立和重構自己的精神世界。各種領域的信息沖進來,形成各種復雜的聲音。每一條信息都清晰,但它們組合在一起卻變得含混。我們甚至根本沒有機會,在同一個語境中游蕩太久,我們能聽到各種各樣的方言,能聽到各種各樣的外語。所有的寫作者,都正在成為著沒有真正故鄉的人。即使是很多鄉村和縣城,也早已包裹在整個城市化趨勢中,在逐漸褪去它過去那層面貌。
很多人說,現在的作家,尤其是青年作家,缺乏他們前輩的那種生活經驗,人生閱歷,所以很多人的作品有些單薄。但我覺得單薄或許是有的,但新的經驗從來不缺。尤其是我們現在這樣一個復雜的世界,很多東西交融在一起,形成各種各樣的縫隙,各種各樣的聲音。作家需要不斷傾聽,又要用自己的肉身,用自己的精神意識,不斷將這么多元的訊息一次次消化,直到提煉出屬于自己的文學藍本,將它回饋給這個時代,回饋給這個世界。
我們已經看到很多描寫當下的文學作品,里面有很多是非常優秀的。但大多數作品依然是用前輩作家們留下來的已有的文學經驗和社會經驗在書寫,依然沒有直接以自己的方式面向當下的各種新生產物,面對當下這個交融中的二十一世紀。我們的不少文學作品,和這個時代本身相比較,是較滯后的,我認為這是不對的。我們不可能再回到一個屬于過去的文學黃金時代,不可能再回到上一個世紀,甚至上上一個世紀,但我們可以找到我們這個世紀的語感,讓我們作品的質地區別于已被無數文學經典所展示過的那個世界,感受信息時代獨特的厚度。過去的經典當然仍是經典,但依然在過去,我們應該有書寫我們這個世紀經典的理想。一個作家,他應該有即時性的捕捉能力,更應該有意識培養自己作品的前瞻性。不止寫出菱形的一個面和兩個面,而是直接就寫出所有面的交疊,整顆菱形的厚度。
我們現在這個世界,各個不同群體之間的界限已經不似過去那般明顯。那么,在一個被互聯網包裹著的,逐漸消融邊界的世界中,我們面對滾滾而來的信息,怎么在信息流積累起來的虛擬厚度中,用自己的方式,書寫它獨特的真實。我們這個時代人們的精神世界,它和二十一世紀以前那些人的精神世界,究竟可以有什么不同。或者說,如何真正準確地書寫一個真正打開的二十一世紀。
我想,這就是我所認為的青年作家應該寫的東西,可能現在寫不出,但理應把它視為自己的抱負,只有寫出這樣厚度的東西,文學才能真的擁有意義。感受多維的信息時代,并寫出它的變化,緊跟時間,甚至不再只是看到一個地方,看到一座城市,看到中國,看到世界,而是看到整個人類的發展方向,看向宇宙。我相信,未來的作家,未來文學的競爭,可能會是宇宙觀層面的競爭。而寫作最大的意義,是對那些尚未被發現的人類經驗,進行一次徹徹底底的發現。只有具備這樣的前瞻性,才能真的寫出準確回應當下時代質地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