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屆魯迅文學獎 中篇小說: 廣闊的多樣性與深刻的當代性
第七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獲獎作品《世間已無陳金芳》《蘑菇圈》《李海叔叔》《封鎖》《儺面》,在題材、主題、風格上顯示出當下文學廣闊的多樣性與深刻的當代性,體現了新時代文學作品的現實感與時代感,在與時代和生活相應的審美過程中,“在思想上有新的發現,藝術上有新的突破”(周大新),他們“共同構成了中國故事與中國精神的寬闊景觀”(李敬澤),是近4年來中國中篇小說的重要收獲。以《世間已無陳金芳》為代表,此類直面現實的作品無論是小說觀念,還是小說表現,都有著深刻的當代性。它們深度挖掘社會與人事的巨變,直刺時代的神經,展現生存困境與時代精神,體現了時代審美的豐富性。許多作品在開卷之時,就闖入你的境遇,人事萬物在時代浪潮中的可能與不能就是生活真實的此時彼刻。小說里的人物更像是無數身旁或遠方的人們,與我們休戚相關。作品對人性的寬廣與豐富、幽明與裂變的深度挖掘,顯示了優秀作家對生活出色的洞察力以及文學對時代的擔當,有著深刻的當代性。
石一楓是當下少有的頗具時代感、現代品質和才情的青年作家?!妒篱g已無陳金芳》再次以藝術的野心成功塑造了陳金芳這個當代性格和當代人物形象,以及其與時代共沉浮的命運史。小說中陳金芳這個從鄉下轉學的女孩,一變而為京城胡同里的女頑主,再變而為左右逢源的文化掮客,最終破產被打回原形的故事,有著作者一貫強烈的社會問題意識、時代之憂與人道情懷。女梟雄陳金芳轉瞬即逝、灰飛煙滅的上升困境正是時代的困境,一如她始終無法抵達的“我”的琴聲;揭示了國家、社會與時代飛速發展及其泡沫經濟的疼痛與慘烈,探尋了人如何處理自身與巨變時代的關系,顯示了作者不凡的洞察力與深切的時代之思。尤為可貴的是,石一楓真誠的創作態度與藝術自覺使其作品始終緊貼大地,在驚心動魄、懸念迭出的故事里追求審美的隱喻性。主體人物如“我”始終沉潛著人性的尊嚴和價值底線,筆下世俗生活熱氣騰騰,筆底卻直抵人物生存與精神困境的蒼涼荒蕪,頗具隱喻性。小說敘述開合自如,亦莊亦諧,外表撒野,內里守持,這種撒野后的節制與魔力,顯示了作者的藝術掌控力,也賦予了小說豐沛的活力與張力。
是的,在快速發展、城鄉流動加劇、階層迅速分化的當代中國,來自外省鄉鎮的陳金芳、姜麗麗(計文君《化城》)、小喬(張悅然《大喬小喬》)們,才有如此蓬勃的求生意志,哪怕以命相搏也要在大都市殘酷的生存境遇中向著成功的逆襲之路披荊斬棘。不斷得到,也不斷失去,在“人設崩塌”的同時,完成“人設重建”,然后再崩塌,一個個輪回觸目可見,處處都是無以安放的身體與心靈。如此的荒誕,卻是移動互聯時代的現實所在?!痘恰匪囆g地抵達當代思想深度與現實批判力度。相形之下,《大喬小喬》的悲情故事因結尾的一抹人間暖意,而多了些人性寬度。妹妹小喬在因果相報而無法守護自我后,向姐姐大喬遺下的孤兒張開了雙臂。而郝景芳的《長生塔》多了些隱喻,其對當下各種社會新力量在時代大潮中擴張與錯位的深刻揭示,頗具現實感與時代感。這些有勁道的作品,都各自為現實主義寫作、為中國故事提供了新的敘述可能性。
在歷史的變遷中表現人與自然、人與世界,乃至日常人間、人際與家庭的對抗與和解,同樣蘊含現實感與時代感。獲獎作品《蘑菇圈》是阿來創作的格物系列之一,所謂格物后知。此次阿來探究的是川屬藏地蘑菇松茸對不同時代人們的影響,以及使此山珍在不同時代此消彼長的人的世界。敘述還是傳統的寫實,但阿來不愧為白描高手,筆尖靈動飛揚,蘑菇的生長吱吱聲響,萬物人世也遍地應答,而且蘑菇圈的擴大、縮小與消失,一一相融于人事與時代的變遷,在與不同時代息息對應的工作組一次次進駐機村之中,人事與萬物漸次變化,并演繹著風生水起的現實傳奇。人物個個鮮明飽滿,其中女主人公斯炯始終向善守持、堅韌隱忍,竭盡心力為人兒女,為母為姐,甚至宿命般重蹈母親之命,閉口不提兒子的無名父親,生命中隱忍深重的痛苦,勇敢而慈悲,年復一年養護著自己的人生秘密和“蘑菇圈”(家園),盡管市場經濟與信息時代曝光了她的秘密,但這位精靈般的藏族姑娘,凝結了阿來極大的善意與極大的敬意,她的存在,讓一切世相人事困擾分崩離析,以至最大限度的人性和解,充滿人生的況味。還值得稱道的是阿來的敘述體現的漢語之美,精確鮮活的細節、純正靈動的語感、清澈豐饒的文字,空靈而詩意。當下有許多寫作敘述、故事與人物常常難以圓滿,或故事無法自圓其說,或人物失真失性,往往坍塌于后半部。在這個意義上,作品飽滿度較高的《蘑菇圈》,自然就翹楚于大多數作品之上了。
肖江虹同樣格物后知,通過格物寫人的世界。正如《蘑菇圈》結句老斯炯離開機村時對兒子膽巴說:“我老了我不心傷,只是我的蘑菇圈沒有了。” 時代的巨輪,同樣也讓肖江虹的儺面如蘑菇圈般走上消亡的命運。阿來是立于機村建構自身的“精神地理學”,肖江虹的“精神地理學”則是扎根貴州邊地。《儺面》通過最后一個儺面師秦安順和返鄉女子顏素容之間的故事,借助于儺面的興衰,為頹敗的鄉村文明與民俗傳統唱了一曲悠長的挽歌,同時也為傳統與當下達成了和解。因為秦安順作為雕刻儺戲面具的傳人和儺村的引路靈童,在一直唱儺敬儺的過程中,在今人與先祖、生者與逝者之間搭建了一座靈魂往復的橋梁,但是如此獨特的文化民俗景觀也在城鄉流動中走向衰亡。秦安順的兒子們從城里回鄉埋葬父親,同時也把神具——各式儺面付之一炬。來自儺面文化傳人后代的一把火,把鄉村文化與民俗傳統的頹敗裸露得觸目驚心,令人震撼也催人反思:連傳人的后代都不需要儺面,精神的寄托與生存的儀式感被簡化了,于鄉村老者或民族地區的讀者也許會有異議,但于鄉村年輕一代似乎又是一種解脫,是人與當下、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的一種抗爭與和解。這便是世道人心,這便是現實感與時代感。肖江虹的筆力精準鄭重、冷峭犀利。
《李海叔叔》也是一個在人性幽明的縫隙里深得人生況味的獨特故事,尹學蕓善于在時代變遷中發現日常人間、人際與家庭情感的豐富性。李海叔叔與“爸爸”的幾十年往來,從困難時期兩個家庭兩代人的相互期待、相互守望與相互成就,到時代更新之后的相互回避,把時代變遷中人際與家庭情感的裂變、人性幽明的豐富性,相生相應于庸常瑣碎近30年的家庭生活中,情感飽滿而內斂節制,親切而密實,靈動見重量。馬金蓮的《白衣秀士》,其敘述也呈現了如此隱忍又向善、清凈而流麗的藝術魅力。
如此情感的豐富性,并于此成功地為當代文學畫廊增添新人形象的還有劉建東《閱讀與欣賞》中的女師傅、李鳳群筆下的良霞。劉建東的作品成熟度都較高,他長于以人物命運穿越社會變遷,出乎其表,入其內里,直抵深處幽明的世道人心。李鳳群的《良霞》則深情書寫了良霞在世事人生變故中,向死而生,以病痛之軀對命運的抗爭中與人的和解,上善若水。這種情感思想都有重量的作品,還有陳希我的《父》、胡性能的《生死課》?!陡浮饭P尖聰敏而犀利地層層撕裂中國家庭的外衣,讓每個人在審父中自省,從而在傳統“父慈子孝”家庭倫理的潰敗與內心的荒涼中,實現靈魂的拷問。《生死課》講述了普通百姓關于生與死的課題,無論生還是死,都賦予了足夠的尊重,使主人公小久作為人生擺渡者的形象得以鮮活動人,卑微而正大,頗具現實感與時代感。
多樣化的藝術探索,植根于傳統,從而實現多樣化的藝術形式與審美意義。藝術形式的探索是創作永遠的課題,今天的作家早已不擔心“寫什么”,他們處心積慮的是“怎樣寫”,以找到自己作品樣貌的獨特美感。本屆中篇小說有不少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其中《封鎖》《空山》等屬于有獨特追求的代表。
小白的《封鎖》集結了眾多小說表現手法,滲入每個人物、每個細節,可謂敘述藝術獨樹一幟,在本屆申報作品中頗具代表性。作者深得偵探小說要領,細致描述了上海公寓甜蜜大廈發生爆炸暗殺了漢奸頭目,以及日軍封鎖公寓抓捕刺客的事件,逼真再現了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抗日戰爭“孤島”時期的上海,細節如考古般詳實,直面“抗日”,描寫以一己之力周旋、抗衡日寇的英勇豪舉,視角獨特,結構奇詭。小說把人事封閉于公寓的幾天里,讓整個公寓的居民拿肉身在小小的大廈叢林中如無頭蒼蠅般亂竄,恐懼緊張,危機四伏,險象叢生,卻無處逃循,所有的人物關系得以戲劇般集中展現,所謂甜蜜大廈不甜蜜。狡猾兇殘的日軍林少佐在封閉式的恐怖調查中,讓鴛鴦蝴蝶派小說家鮑天嘯以講故事的方式,步步逼近真相。而本來就擅長講故事的鮑天嘯,在抑揚頓挫中像寫一部敘事詩,漸漸投入了歷史情境賦予他的戲劇角色,從怯懦猥瑣到層層推進中完美實現了英雄壯舉,引爆了另一顆炸彈,與林少佐同歸于盡。故事情節驚心動魄,環環相扣,虛實難辨,人物形象多樣豐滿。尤為精彩的是小說戲劇性的反差美,不僅鮑天嘯集中了懦弱投機與家國情懷的反差,并由此產生性格曲線和豐富性,而且整部作品情境與細節都具有這種反差,如封閉與開放、殘酷與溫情、俠骨與柔腸、日常生活與恐怖高壓、“偷”食與分享、饑餓與美食等等,大俗大雅,巨大的戲劇張力使小說獲得了審美意義上的震撼力,令人著迷。
而戲仿小說《空山》,是東君與大眾文學的對話之作,他植根文人傳統,調動豐沛的想象力,挖掘傳統小說文脈,生發敘述藝術新質,在濃郁的東方文人氣息中,沉潛流動著一種古雅精妙的敘述氣韻,風神能見。藝術形式多樣化探索的還有《慈悲》里路內的敘述耐心,哲貴《賣酒人》敘述的精準與分寸感,羅偉章《聲音史》的藝術野心等。還有頗具獨特性的罪案小說,如寧肯的《塔》在精神敘述的追求中,深度挖掘罪與罰之間生命意志的對抗,以彰顯藝術張力、精神強度與隱喻性。
還值得一提的是本屆軍事文學的優秀作品:西元的《死亡重奏》、王凱的《沙漠里的葉綠素》等,前者凝重恢弘,后者精細向上。尤其《死亡重奏》是近年少見的以“戰壕里的真實”直面戰爭慘烈與人的精神,以及對個人與國家、戰爭與和平的深刻反思。小說運用音樂形式,講述了朝鮮戰爭中一個無名連誓死守衛高地,最終全部壯烈犧牲的故事,有著獨特的審美形式、現實眼光、歷史容量與精神意蘊。匯同前述阿來、石一楓、尹學蕓、肖江虹等對現實主義敘述的新表現,可以說,本屆優秀作品多樣化的藝術探索,植根于傳統,都或多或少創造了自己小說樣貌獨特的美感,實現了各自的美學建構,以及廣闊的藝術多樣性。
可惜,遺珠之憾永遠都有,本屆文學獎與許多優秀作品擦肩而過。一如受約的本文,我只能重點評論獲獎作品,兼及前十,止步前二十,凡事都有其局限性。所幸,文學的新生代業已成長成熟,他們作品的品相不止于才子氣象,不止于作品精神質地的優良,還在于作品體現的藝術新質與多樣探索,中國文學的未來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