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9期|蘇蘭朵:雪鳳圖
導讀:
她并不知道,她的“小姑”其實是她的親生母親;她并不知道,她愛的男人,在家室和她之外,另有別的女人和孩子;她并不知道,“小姑”托她代賣的《雪鳳圖》實際出自她的父親之手,而替她賣畫的那個她渴望廝守一生的男人,只肯付出畫作價值的十分之一……她終將知道真相,但也終將為最后的“知道”付出沉重的代價。
一
一個多月前,喻小鳳在她那間昏暗雜亂的房間里,向喻美君展示了一幅陳舊的花鳥畫。畫是絹本,底色為咖啡色,開著白色梅花的幾根樹枝從左側斜伸出來,樹枝上掛著淺淺的白雪,雪上立著一只修長身材的鳳凰,尾巴很長,一直垂到畫的底部。右上方的空白處寫著“呂紀”兩個字,下面是個紅色的印章。看完了畫,她疑惑地望著喻小鳳,姑,你什么意思?這畫有什么來頭嗎?喻小鳳眼睛盯著畫,淡淡地說,讓范德明找人給我賣了。你想……賣多少錢啊?喻美君試探地問。呂紀的畫,怎么的,也得賣個千八百萬的。喻美君一驚,姑,你瘋了吧?我不懂這個,呂紀是誰?你在哪兒弄的這畫?真的假的?值這么多錢?喻小鳳沒有回答她任何一個問號,把畫軸卷起來。你去問問范德明就知道了。他這幾年不是總去拍賣會嗎?裝模作樣地搞收藏,我倒要看看他識不識貨。
喻小鳳看不上范德明,從一打眼那天起,就告訴喻美君,這個男人靠不住。這話說出來也有七年了。雖然七年來這個家基本都靠范德明的錢養活著,喻小鳳對范德明卻始終冷颼颼的,幾度勸喻美君跟他分手,正正經經嫁個男人。喻美君看著被姑姑裝進紅絲絨袋子里的畫軸,覺得最好的辦法是乖乖地把畫轉給范德明,然后驗明不值錢,再給她拿回來。說別的都沒用。臨走之前,她忍不住又問了一句,姑,你總得告訴我這畫的來歷吧?她原本以為姑姑會說,是鐘五給我的。沒料到喻小鳳卻說,你跟范德明說,是從故宮里流出來的。真的瘋了。喻美君心里想著,差一點脫口而出。
此刻,喻美君坐在靠近吧臺的一張桌子邊,斷斷續續想著這些事,指間的煙無聲地燃著。她感到這個秋日明艷的下午對不起她精致的妝容。雖說生意一直很清淡,可這個下午卻一個客人都沒有。范德明已經兩次流露過要把這個名為維多利亞的英式下午茶餐廳改成粵菜館的意思,他說,改做晚茶,生意肯定好。范德明缺錢嗎?當然不缺。維多利亞再賠上三年五年也傷不到他一根汗毛。開與不開,或者關與不關,應該喻美君說了算,因為這家店是范德明送給她的。就在去年,她27歲生日的時候。已經不是他嬌慣她的那些年了。瓷器們還是嶄新的,粉紅的玫瑰花貼在燙金的茶杯壁上閃著高貴的光澤。她終究不是維多利亞女王,她連貝克漢姆的妻子都不是。
范德明打來了電話。他的聲音包裹在奔馳車舒緩的顛簸中——這就下高速了,晚上在家等我。喻美君“嗯”了一聲,正想掛,他又說,那幅畫,有消息了。哦?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到家再說。他掛了。喻美君按滅了煙,回味著他的語氣,莫非……畫是真的?
當初范德明看到畫的瞬間,眼睛閃了一下。說道,要是真跡,可值錢了。真能值一千萬?喻美君吃驚地問。不過,你姑拿來的,多半真不了。范德明嘴角露出一絲冷笑,眼睛卻沒離開畫,拿出放大鏡仔細照著,看了半天。后來,喻美君在手機里查了一下,知道了呂紀的來頭,就更加確定,他的真跡是無論如何也到不了姑姑手里的。現在看來,還真不好說了。喻美君坐不住了。
范德明進屋的時候已經晚上九點多了,一張發燙的臉告訴喻美君,他剛從酒局中下來。跟誰喝的呀?又不帶我?你都不認識,文化人,帶著你去怕他們放不開。是嗎?是怕我去了你自己放不開吧?喻美君斜眼瞟著他,臉上掛著霜。我最不喜歡你這副表情,跟你姑一模一樣。去給我倒杯涼水,加點冰塊。喻美君沒動。范德明只好自己去了廚房。
范德明一邊咯吱咯吱嚼著冰,一邊說,我到北京找人看了……喻美君盯著他渾濁的眼睛。他咽下去一口冰碴,喝了一大口水,說了聲“舒服”。我呀,找了三個人,看了三次,你猜怎么著?我上哪兒猜去?你快點說。范德明卻還是不說,笑嘻嘻地看著喻美君,要不……你先給我按按腳,我就告訴你。呸!美得你。喻美君翻了他一眼。唉!范德明收起笑臉,我算是看出來了,你現在是越來越嫌棄我了。他從手包里掏出煙來,點了一根。喻美君忙跑到陽臺去拿煙灰缸。還是晚了一步,范德明已經將煙灰彈到了地毯上。你看看你,跟你說多少回了?喻美君幾乎要哭了。范德明卻像示威似的,盯住喻美君,敲動著手指,又一截煙灰落到地毯上。喻美君站在那兒,把到嘴邊的一句話咽了回去。她想說,在你老婆面前,肯定不敢。她的脾氣現在好多了。喻美君把煙灰缸放到沙發桌上,試著調高聲音的溫度,走,上床,我給你按腳去。范德明的嘴角這才翹了起來,行了,坐著,聽我跟你說。
范德明說,這幅畫轉給了三個行家,有一個人說是假的,另外兩個說是真的。那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喻美君臉上掛著期待。范德明笑了,你這個樣子我最喜歡了,就像一只抻著脖子等著蟲子的黃嘴丫子小家雀,別動啊,讓我看一會兒。喻美君臉一暗,低下了頭,這回似乎是真的生氣了。行了,不逗你了。范德明臉色恢復了正常,它到底是真的假的已經不重要了。喻美君抬起頭看著他,什么意思?范德明說,意思就是,只要這三個人里有一個說它是真的,這畫就值點錢了。現在有兩個人說,那么從生意的角度,可操作的空間就大了。喻美君似懂非懂,但范德明現在的神情是她熟悉的,那是他和人談生意并且志在必得時的表情,當初就是這副神情點燃了她心里的激情,讓她在失去處女之身的一刻沒有太后悔。那我……怎么回我姑呢?范德明一愣,仿佛才記起來這幅畫的主人是喻小鳳。他皺了皺眉,還是先等等,有了下家再跟她說吧。
一個星期以后,范德明告訴喻美君,因為存在爭議,畫賣不上大價,有個做風投的朋友專門收藏明清花鳥畫,有意買,但只出到80萬,你問問你姑,賣不賣?喻美君的心涼了半截,覺得還不如是假的給送回去呢,這和姑姑預期的價錢差得也太遠了。
二
喻小鳳住在東山風景區的一個小區。房子是2002年買的,當時是鐘五花的錢,產權證落的卻是喻小鳳的名字。一通華而不實的裝修之后,喻小鳳并沒有住進來,搬過來住的是喻小鳳的母親王雅芬、哥哥喻大龍和侄女喻美君。她依然住在鐘五碧湖的別墅里,直到2007年鐘五進了監獄,才搬回來住。
喻美君記得,姑姑搬回來那天是個大雨天。兩個出租車司機冒著雨折返了三四趟,搬進來兩個大皮箱,外帶五六個紙箱,渾身上下都濕透了。披著時髦波浪卷、一身黑衣的喻小鳳踩著一雙紅色超細跟高跟鞋挺立在門口,瀟灑地從手包里抽出兩張百元大鈔,給了一人一張。冷眼旁觀的王雅芬見狀,狠狠地“呸”了一聲,進了自己的房間。
喻小鳳撫了撫頭上的水,蹬掉高跟鞋,光著腳進了客廳,在沙發上坐定,點了一根煙,吸了兩口,才說話。小美,搬你奶奶屋去住吧,把你的房間給我。喻美君沒明白她的話,看著門口堆的箱子,狐疑地望著姑姑。喻大龍忙說,我的房間給你,我睡沙發就行。你也不能天天睡沙發啊?喻小鳳瞟了一眼她哥。我得躺一會兒。說著她按滅煙,站起身向喻美君的房間走去。走到門口時,又回過頭來,小美,箱子里都是衣服,你隨便翻,喜歡哪件就拿去穿。
喻美君按了半天門鈴才把門叫開。喻大龍頂著亂草一樣的頭發站在門口,渾身散發出他被子的酸腐味。喻美君換了鞋,對喻大龍說,爸,你出去搓個澡吧,我給你錢。說著,從包里拿出二百塊錢。喻大龍嘴里說著我在家洗就行,手上卻接過了錢。你這就去吧,再剪剪頭,回來的時候買點菜。喻大龍不太情愿地嗯了一聲。
客廳里靜悄悄的。喻美君看到奶奶王雅芬坐在陽臺的藤椅上,背對著自己,一動不動。她走過去,將手輕輕放在她的肩膀上。王雅芬把頭轉過來,白了她一眼,什么也沒說,又轉過去看外面。王雅芬現在的話越來越少,認得的人也只剩下喻小鳳,或者莫不如說,只要是個女的站在她面前,她都當成喻小鳳。從喻美君記事起,奶奶和姑姑就是一對冤家,經常吵架,沒想到現在會是這種局面,她都有點嫉妒姑姑了。
如果說她可憐的童年記憶中,還有一個母親形象,那就是奶奶。雖然奶奶有時候也嫌棄她,尤其是爸爸帶著她剛回到這個家那幾年,她常常用一種厭惡的目光看孫女很久,末了嘆一聲氣。但更多的時候,奶奶覺得她可憐,把她又軟又稀疏的頭發梳成兩個細細的小辮子,盤成好看的發式,插上卡通圖案的塑料發夾,讓她看上去像個舞蹈演員,或者耐心地做她喜歡吃的鲅魚餡餃子、角瓜餡蒸包。這些她的母親平麗娜都沒為她做過。她五歲的時候,平麗娜和喻大龍離婚,很快再婚。她最后一次見到平麗娜是上小學的第一天,王雅芬接她放學,在公交車站,她看到一輛308路車緩慢地從眼前駛過,在滿滿當當一車人中,她發現了坐在窗口的平麗娜,窗玻璃開著,她本能地喊了一聲“媽——”然后追著車就跑,平麗娜轉過頭來看到了她,卻迅速將頭扭了回去,甚至連手都沒有揮一下,就跟著車走遠了。喻美君喊著“媽”跑了很久,大聲哭了起來。從此以后,王雅芬再也沒帶她坐過308路車,每次接她,都是從學校走一站地,坐34路回來。奇怪的是,王雅芬從未對喻美君說過平麗娜的壞話,她的原則是不提,仿佛世界上從沒有過平麗娜這個人。慢慢地,喻美君關于平麗娜的記憶都消失了,只剩下刺痛她心的公交車那一幕。
喻美君推開喻小鳳房間的門,一股刺鼻的迪奧香水味兒撲面而來,這是去年她和范德明去法國旅行,給喻小鳳帶回來的禮物,她很喜歡。墨綠色的紗簾遮住了大部分陽光,昏暗的屋里擁擠不堪,五斗櫥上、床上、梳妝臺邊的椅子上都堆著衣服,從襪子、胸罩到圍巾、羽絨服都有,衣柜有一扇門半開著,里面也是滿滿當當毫無章法。屋里剩下的空間有限,床腳下又不知什么時候添置了一個電動按摩足浴盆,足有半米高。足浴盆不遠處的地板上有個東西黑乎乎的,仔細一看,是條短褲。再往旁邊看,果然,離短褲一巴掌遠的地方是垃圾桶。當年,和喻小鳳一起生活沒幾天,十七歲的喻美君就發現了一件讓她吃驚的事——姑姑的內褲從來不洗,只穿一次就扔。王雅芬后來也發現了,罵了喻小鳳一個下午。后來,喻小鳳就把自己房間的門關上了,垃圾都自己扔,也不用別人打掃。每次推開這扇門,喻美君都覺得一下子到了另一個世界。
你姑打麻將去了。喻大龍穿戴停當站在喻美君背后,目光新奇地在喻小鳳的房間里逡巡。喻美君轉回身,我在網上給你買的床單、被罩到了沒有?上禮拜就到了。你換上了?還沒換呢。這句話說完,喻大龍已經走到屋門口,擰開門把手,出去了。他可不想聽女兒再數落他。喻大龍五年前查出有腎病,很快進入了病人的角色,辭了范德明的制藥廠倉庫管理員的工作,一點重活都不做,沒事就在床上躺著,看各種電視醫療養生節目,把喻美君給他的錢都花在了藥品和保健品上。
童年時代,喻美君是喜歡父親的,他人和氣,喻美君提什么要求都答應,每次出去玩,只要喻美君說累了,他就蹲下身背起她,讓背多遠就背多遠。隨著漸漸長大,她發現了父親身上膽小、懦弱、得過且過的一面。她甚至私下里想過,如果她是平麗娜,也會和他離婚的。當初和喻大龍同歲并且身材矮小的范德明之所以能追到她,不僅僅因為有錢,錢只是表面,她透過錢看到了范德明的精明、霸道和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不服輸的勁頭,這些更吸引喻美君。范德明和喻大龍就是一對反義詞。
喻美君上小學那幾年,王雅芬還張羅著給兒子介紹對象,甚至理直氣壯地對喻小鳳說,要是女方嫌棄你哥帶個孩子,就讓他們單過,給你哥買個兩居室,你也出點錢。喻小鳳也沒生氣,大大咧咧地答應了。但每次都處不長,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喻美君。喻大龍一說出去約會,她就找各種理由不讓他走,尤其是到了周末,從早到晚纏著父親,去哪兒她都要跟著。喻大龍心疼女兒,搞對象的事就不了了之了。喻美君記得,為了這事,姑姑還特意帶她吃了一次必勝客,跟她說,如果她不干擾爸爸找對象,每周都帶她來一次這里。喻美君當時就放下刀叉,說,我不吃了。
成年以后,喻美君心里有點自責,尤其是奶奶癡呆以后,不能像以前那樣照顧父親,她就更加覺得對不起爸爸。但她曾偷聽到奶奶在廚房和姑姑說,你哥處對象不上心,其實是因為心里覺得誰都沒有平麗娜好。喻美君隱隱地希望這是真的。
屋里到處都是臟的,喻小鳳從不做家務,王雅芬病了以后,也是喻大龍做飯,廚房里更是臟得不行。喻美君心里對喻小鳳不滿,但不敢說,因為有一次她多說了幾句,喻小鳳立刻就板起臉來教訓她:知不知道你花誰的錢長大的?最近幾年她的脾氣越來越古怪了。
等了將近兩個小時,喻美君有點著急了,晚上她要陪范德明出席個酒局,想早點回去打扮一下。她給喻小鳳打電話,讓她回來。喻小鳳問,畫賣出去了?她答,嗯。還的什么價?你回來再說吧。不行,正贏著呢,對家不讓走。喻美君猶豫了一下,電話里說不方便。有什么不方便的?你就告訴我個數。80。什么?你再說一遍。喻美君將嗓門提高了一點,80萬。開玩笑呢?喻小鳳突然變了腔調。掛了電話。
沒過10分鐘,喻小鳳就進了家門。
看到姑姑的瞬間,喻美君心里還是禁不住贊嘆了一下。年近五十的喻小鳳,身材和那個大雨天穿著紅色高跟鞋站在這里的她幾乎沒什么兩樣,只是長發已不再飄飄,胡亂地用夾子夾在了腦后。臉頰也不再飽滿,不再涂令人驚艷的朱紅嘴唇,顯得有點憔悴。她身上穿的是喻美君淘汰掉的駝色針織連衣裙,兩件套,外面是及腰的開衫,稍稍有些緊,卻把她的好身材展現無遺。喻美君承認,這套衣服姑姑穿的效果比自己要好。小時候,最令她高興的事,就是有人說她長得像姑姑,那就等于夸她漂亮。
喻小鳳把那個用了十多年的老款圣羅朗手夾包往鞋柜上一扔,沖喻美君喊道,你告訴范德明,把畫給我拿回來!喻美君一皺眉,想跟她詳細說說事情經過,但喻小鳳根本就不讓她說話。我就知道是這個結果,范德明那個老狐貍,連你姑的錢都想賺。打我認識他那天起,就知道他是屬貔貅的,光吃不拉。你那房子的更名還沒辦呢吧?他準備拖到什么時候?不聽我話,現在有幾個女孩子還像你這么傻?就你那智商,還開店?沒一件事聽我的……王雅芬從陽臺走進來,迷惑地看著喻小鳳,又看看喻美君,不能理解眼前的局面。
喻美君的頭嗡嗡作響,她忽地站起身,什么也沒說,徑直走向了門口。趕緊把畫給我拿回來!喻小鳳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更年期!喻美君在心里罵道。
三
出了樓門,喻美君使勁喘了幾口氣。她實在不能理解姑姑為什么總管她的事。是想找回昔日的優越感嗎?還是因為沒有自己的孩子可管?抑或是因為嫉妒?爸爸從不管她的事,她一個當姑的還真拿自己當媽了?喻小鳳剛回來住的時候,有一次帶著喻美君上街買衣服,在一家店里,喻美君注意到一件改良旗袍款的禮服裙,站那兒打量了半天。喻小鳳試完衣服,來到她跟前,用玩笑的口吻說,你叫我一聲“媽”,我就給你買。喻美君轉過頭,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掛在喻小鳳的嘴角。她心里不信,裙子標價3800。不騙你。喻小鳳鼓勵著。喻美君又看了一眼裙子,低低地叫了一聲。大點聲。她把聲音提高了點,又叫了一聲,臉跟著就熱了。喻小鳳歡天喜地地沖服務員喊道,找一條新的,讓我女兒試試!那是喻美君二十一歲以前,最貴的一件衣服。為此她跟姑姑親了不少,但再也沒叫過媽。后來,喻小鳳總拿這件事在家里說笑,有時候王雅芬也半真半假地摻和進來,你姑有錢,叫媽你不吃虧。喻大龍笑嘻嘻坐在旁邊看熱鬧,不吭聲。
喻小鳳和鐘五在一起的時候,確實不缺錢,買個萬八千的東西,眼睛都不眨一下。那時候,喻大龍每個月也就掙一千多塊錢,別說養媽養女兒,給喻美君交補習班的學費都捉襟見肘。說喻美君是喻小鳳的錢養大的還真不過分。但喻小鳳花錢太不過心了,全憑一時高興,只要兜里有,就敢花。那感覺就像明天不活了一樣。有多少錢也禁不住這樣花啊!何況后來離開鐘五,她基本上坐吃山空。喻美君活到現在也不敢那么花錢,范德明每個月給她的錢,她都能攢下一部分。喻小鳳說她傻,從這一點來說,她是不承認的。她有自己的打算。
范德明聽說喻小鳳的反應一點也不吃驚,只輕描淡寫地說了句,那就給她拿回去吧。喻美君說,對,你就是按照她的意思賣了,也落不著好。
晚上在海上漁村吃飯的是范德明的幾個哥們兒,喻美君都很熟,帶來的女人有兩個也見過。他們都經常光顧維多利亞。酒局是范德明做東,喻美君敬酒、招呼上菜,儼然女主人。喝到中途,有個人出現在敞開的包房門口,喊道,舅,真是你呀!我聽著是你的聲音嘛。范德明眼睛一亮,二勇啊,你怎么在這兒呢?家里人在這兒吃飯,就在你隔壁。說著二勇已來到桌前,和認識的人打著招呼。喻美君看著他,覺得怎么也得點個頭,說句話,但二勇在范德明的介紹下,握手寒暄了一圈,卻瞧都沒瞧喻美君一眼。他接過服務員遞過來的酒杯,敬了酒,準備告辭。桌上有人問了句,大姐也來了吧?二勇說,嗯,我媽喜歡吃他們家的海鮮餃子,就為了她來的。于是這邊就說,我得過去看看大姐。其他的人也站了起來。范德明跟服務員交代,隔壁那桌的單我買,然后也拿著杯子起了身。喻美君小聲問了句,我也過去吧?你去干什么呀?范德明說完,和一眾人出了門。
桌上頓時冷清下來,剩下的女人都盡量避免看她,有的起身去了洗手間,有的拿起手機。喻美君孤獨地坐在大圓桌的盡頭,心里不是滋味。她之所以想過去,是因為范德明的大姐認識她,也知道她和范德明的關系。雖然面對面的接觸只有兩次,可每次喻美君出門旅游,都會想著給大姐帶點禮物。范德明的父母都過世多年,這個姐姐是他唯一的至親。據范德明說,他老婆之所以現在不管他,都是因為大姐在中間調停。維多利亞開業后,大姐曾經去看了看,坐了有一個小時。她當時對喻美君說,你跟德明這么多年,也不容易,要是真心跟他好,你就給他生個兒子。你要是生了兒子,剩下的事大姐都替你做主。范德明有個兒子,比喻美君小一歲,是個標準的花花公子,吸毒,還喜歡打老婆,已經離了兩次婚了。喻美君曾經遠遠地見過一次,膚色蒼白,一臉的戾氣,比傳說中的樣子還要可怕。
吃完了飯,有人張羅去洗溫泉,幾個女人有的說不想去,有的被打發了不讓去,只剩下喻美君站在那兒不表態。范德明看出她不高興,不好說話。有個人就出來勸,小嫂,我們不知道要折騰到什么時候,一會兒還得接著喝,說不定就睡那兒了,我叫個車,你早點回去休息吧。
喻美君只好上了出租車。午夜的街頭,燈火闌珊。她忽然覺得自己活得就像閃爍的燈火,那么虛幻。記不清有多少次了,自己一個人,坐在車里,駛向幾個黑暗的窗口,從喧鬧光鮮的宴席上,戴著可以證明自己被愛的貴重首飾,穿著時尚雜志上那種脫離現實的裙子,滿身的煙酒氣,像一個在燈光下閃著五彩光澤的肥皂泡。自己義無反顧離開那個令人壓抑的家,就是為了過這種生活嗎?
在喻美君的不停催促下,范德明沒有把畫拿回來,卻帶回一個新消息。
在維多利亞半封閉的包廂里,范德明喝著紅茶,面色認真地說,我呀,去找上次說的那個朋友,想把畫要回來。但是他舍不得。主動說想加點錢。喻美君眼睛一挑,加多少?范德明伸出兩個指頭,20萬。喻美君失望地搖搖頭,沒戲。我也這么說啊。可你知道他說什么?喻美君耐著性子看著范德明。他說,我給的價是靠譜的,這幅畫疑點很多。首先,來歷不明。你說是故宮里的,可是從沒有記載說故宮里有過這幅畫。二一個,就是墨色,和我收藏的呂紀另一幅真跡相比,有差異,過于鮮亮了點。不比看不出來,一比較,還是有點不同。三呢,就是畫保存得太好了,似乎沒怎么轉過手。從明代到現在,在私人手里的呂紀畫,按說轉手率應該是很高的。當然,如果能夠證明這幅畫的來歷,這些都不是問題。關鍵是你證明不了。所以,100萬,已經是個大價了。
照他這么說,這畫就是假的了?假畫他還肯出100萬?我看,不是他腦子有毛病,就是你腦子有毛病。你聽我說啊。范德明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茶。你老公我是吃素的嗎?我找的三個人里,為什么有兩個人說是真跡?最有力的證據是畫法,有一個人是研究呂紀的權威,他就說,這就是呂紀的筆法,贗品難以仿得這么真,而且從絹的質地來看,應該是呂紀的專用畫絹,他在宮廷里創作的絹本,大部分是這種絹,我一眼就能看出來。我就這么跟那個朋友一說,他想了想,又給我加了20萬。他是真想要這幅畫。否則不會這么大方。
大方?喻美君被這個詞弄得哭笑不得。我可在網上查了,去年瑞士的春拍會上,有一幅呂紀的畫拍了1400萬。行啊!范德明樂了,這行情都掌握了?但你可要知道,那幅畫是有來頭的,是八國聯軍從故宮搶去的,每一任收藏者都是名人、富豪,而且拍到這幅畫的是個中國人,現在“愛國”是拍賣會上的噱頭,特別吸引媒體的關注。媒體一炒,這幅畫就成明星了。當然也就有更大的增值空間。這么跟你說吧,那幅呂紀如果是楊麗萍,這幅頂多是楊麗萍的妹妹,不要以為一個媽生的,身價就都一樣。畫就跟人一樣,各有各的命。
喻美君不吭聲了。
范德明繼續說,我還得告訴你,這畫只要在行里露了面,就再也沒有秘密了。我這個朋友專門收藏明清花鳥,他出的價就是個標桿,一幅來歷不明有爭議的畫,收藏是有風險的,他要不買的話,那些不懂的就更不敢收了。一幅沒有下家的畫是沒有增值空間的。那么,這幅畫最終能不能賣到1000萬呢?也不是沒可能,但要經過一個洗白和鍍金的過程,這些需要時間和錢來操作。這里面的水深著呢,不是我能干的事。說到底,我也就是個收藏愛好者,行家都說沒問題的真品,我瞅準了買一幅,等著增值了再賣出去。你姑的這幅畫讓我買,我肯定不買。你懂了嗎?誰能讓這幅畫從楊麗萍的妹妹變成楊麗萍?我這個朋友能!他是專門混這行的。這幅畫他其實看上了。他看上的,如果買不到手,那也不會讓別人買到手。他要是四處放風說畫是假的,那你姑這畫就得爛到手里。
他最后一句話說完,喻美君的目光已經變得異樣起來。我怎么覺得,你和他合著伙想把我姑的畫騙走呢?你是不是跟著分成啊?
這話說的!范德明把茶杯一推,剩下的茶底全都潑在桌布上。我好心好意告訴你行里的內幕,你竟然不相信我。我還就交給你一個底,這幅《雪鳳圖》如果賣給我這位朋友,立馬120萬打到你姑的賬號上。要是拿回去,它就是廢布一張。
《雪鳳圖》?名字是你朋友起的?喻美君記得畫上沒有這幾個字。
四
喻美君思來想去,覺得除了范德明這個途徑,喻小鳳絕對沒有能力把畫賣出去。如果真如范德明所說,120萬應該是個到頂的價了。
這一次,喻美君吸取了上次的教訓,把喻小鳳約了出來。她帶姑姑去了美容會所,兩人做了美容,又做了個SPA,渾身香噴噴地來到茶室。
喻美君把范德明的話婉轉地說給了喻小鳳。喻小鳳安靜地聽著,沒怎么插話。今天從一見面,喻美君就覺得喻小鳳情緒不高,可能是卸了妝的原因,面色晦暗憔悴,做完美容也沒好起來。
喻美君說完,喻小鳳好半天沒言語,目光落在一個葉子形狀的錫制茶漏上,很感興趣的樣子。
姑,你聽沒?
嗯。
你什么想法?
服務員,喻小鳳指著茶漏,這個你們賣不?
我去給您問問老板。小姑娘邁著小碎步出去了。
喻美君給喻小鳳續了點茶。
小美呀,喻小鳳的聲音出奇地溫柔,我問你,想沒想過生個孩子?她拿起鐵壺,讓茶水從堅挺的錫葉子上緩緩漫過。
啊?喻美君望著喻小鳳,想了想,這事呢,范德明大姐也跟我提過,我其實……有這個打算。
不是私生子。是結婚,生個孩子。
喻美君感到呼吸一下子重了,但她什么也沒說,閉著嘴控制著氣息。
房子的事怎么樣了?
大姐的意思,生了孩子,都好說。
那你就是鐵了心要當小老婆唄。喻小鳳拿起鑷子,把茶漏上的茶夾掉。
喻美君低著頭,過了一會兒,說,姑,我現在跟你說的是畫的事。你倒是給個態度,錯過這個買主,可就不好賣了。
小美,姑沒有孩子,這賣畫的錢,早晚都是你的。你倒是和姑說句實話,范德明在這里頭賺了多少?
你說什么呢?喻美君再也忍不住了,聲音顫抖著噴了出來。然后她感到眼睛一熱,眼淚跟著就掉了下來。
喻小鳳一見,忙放下鑷子,抽出紙巾按在她眼睛上。行了行了,當我沒說。喻美君將臉一扭,抽泣了一聲。喻小鳳又抽了一張紙巾遞過去,姑就那么一說,姑心里明鏡似的。你還能跟我分心啊?快別哭了。都多大了,眼淚說來就來。
這時候,小姑娘進來了,對喻小鳳說,老板說了,姨喜歡就拿走,不用給錢。眼睛卻瞟著喻美君。
喻小鳳沖她擺了擺手,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喻小鳳又哄了一會兒,喻美君的臉色漸漸緩和下來。一邊用手搓著臉,一邊嘟囔著,還給我呢,這點錢到你手里,沒幾天就得嘚瑟沒。老了還得我養你。
這回不能了。喻小鳳的臉上無由地閃過一抹憂傷。
兩人叫了盤水果,喝了一會兒茶。喻美君似乎已經忘了剛才哭過,湊到喻小鳳旁邊,姑,你和鐘五好了那么多年,就沒想過跟他生個孩子?給他生?我又不喜歡他。不喜歡?喻美君撇了撇嘴,那還年年去監獄看他。那是兩碼事。姑,都說鐘五是被他手下的小弟給出賣的,是不是啊?是不是又怎樣?終歸他是老板,又喜歡扛事。喻小鳳輕輕嘆了口氣。喻美君想起小時候姑姑和鐘五出去吃飯,帶著她去過好幾回。她對鐘五的印象并不壞,與姑姑年貌相當,從外表上看相當般配,而且對喻小鳳呵護備至。姑,我記得他好像挺怕你的,拿你當女皇一樣,不像逼著你跟他好啊。喻小鳳嘴角一翹,笑了一聲。那幅畫,真不是他送你的?喻美君盯著喻小鳳。喻小鳳的目光毫不躲閃,你覺得,那是他能有的東西嗎?倒也是。喻美君再次打消了疑惑,要是能證明畫的來路正,價錢肯定不止這些。姑,畫到底是哪兒來的?這個你別管,該告訴你的時候,我會告訴你的。肯定不是偷的。
喻小鳳坐正了身,面色嚴肅起來,小美,你既不跟我分心,我就跟你多說兩句。喻美君把手里的叉子放下。這個事我是這么想的,喻小鳳接著說,畫我肯定想賣。目前這個價錢,我不滿意,但也沒別的路子。你愛聽不愛聽我也得告訴你,范德明在這里邊一定賺錢了。我的意思,趁這個機會,讓范德明把房子的更名給你辦了,把你住的房子和維多利亞的房子全都轉到你的名下,那么這120萬的價錢,我就認了。否則的話,一切免談,把畫給我拿回來。
這……喻美君露出為難的神色。喻小鳳冷冷地看著她,小美,這不是婚姻,也不是愛情,他就是花錢養個寵物,你不用不好意思。我也勸你,不要給他生孩子,孩子保不了你一輩子。誰都靠不住,得靠自己。喻美君不吭聲,低頭看著榻榻米。你別怪我啰唆,我全都是為了你好,誰能跟你說這些話?他要是……不同意呢?喻美君怯怯地問。不同意什么?更名嗎?那就分手。你跟他有七年了吧?就算離婚也得分點財產吧?你可以明告訴他,這些話都是我說的。
兩個人離開會所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臨走,喻小鳳讓服務員把錫葉子茶漏給包上,想了想,又掏出50塊錢,要給小姑娘做小費。喻美君攔住她,不用,我是這兒的金卡會員,拿她個茶漏算什么事。
喻美君回到家,躺到床上,想著姑姑的話,心里五味雜陳。
高中畢業,喻美君沒考上大學,在家待了一段時間,想出去工作。喻大龍的意思讓她回學校復讀,明年考個大專、中專都行,王雅芬也是這個意思。但喻美君不想再念書。喻小鳳說,那就上班吧,認識認識社會,過幾年心穩當了,再學門手藝,或者投資做個小生意。王雅芬當時就說,跟你姑學不出好來,反正我也半截入土了,懶得管你們的事。
在喻美君模糊的記憶里,姑姑的事,奶奶可是沒少發表意見,但結果是喻小鳳什么事都跟王雅芬擰著來。王雅芬退休前是一名小學老師,丈夫去世前是小學校長,怎么說,也算個知識分子家庭,誰能想到女兒會找個社會上的大哥做男朋友呢?喻美君小時候,王雅芬經常當她面念叨,你姑就是存心跟我作對呀,好賴都不分啊,就是為了跟我作對呀。喻美君懵懂地聽著,搞不懂姑姑為什么要跟奶奶作對。就問王雅芬,那是為啥?王雅芬回過神來,看著她,半天,說道,為啥?她好賴不分唄。喻美君更糊涂了。等她大一些,懂事了,也隱隱感覺到姑姑跟奶奶確實別著點勁兒,就去問父親。喻大龍沉吟了半天,說,你姑年輕的時候喜歡過一個人,讓你奶奶攪黃了。哦?喻美君頭一回聽說這事,那是個什么人啊?喻大龍說,不知道,那時候我還開大貨呢,常年在外頭跑,家里的事都不太清楚。然后又有點緊張地叮囑喻美君,千萬別問你姑和你奶奶,這事在家里不能提。喻美君沒想到事情這么復雜,但總算解開了心里的一個疑問,也就放下了這個茬。
喻小鳳把喻美君介紹到一家茶樓當茶藝小姐,據她說,茶樓的老板是鐘五的哥們兒,凡事有個照應。而且去茶樓的客人相對來說素質高一些,免得喻美君學壞了。喻美君就是在這里認識的范德明。
范德明那時候喜歡把人約到茶樓談生意,喻美君為他服務過兩次,彼此半生不熟。范德明愿意和茶藝小姐多說幾句話,開點帶葷腥的玩笑,但僅限于此。發生轉變的那一次,是范德明帶來的客人問喻美君,我聽說,喻小鳳是你姑?喻美君點點頭,對呀。客人無限感慨,我認識你姑,當年鐘五開的水上花夜總會,我還入了股呢。范德明聽到這,當時就放下茶杯,問客人,水上花那個小鳳,是她姑?客人說,是啊。用手指著喻美君旗袍大襟上別著的名牌,14號嘛,別人告訴我的。范德明轉頭瞧喻美君,打量了半天,說,還真是有點像,不過,你沒你姑漂亮。喻美君不知說什么,只好假笑了一下。從此以后,范德明再來茶樓,都是指名叫喻美君服務。她心里有些狐疑,回家問喻小鳳,有個叫范德明的,你認識嗎?喻小鳳說不認識。但他好像認識你呀,還說我沒你漂亮呢。喻小鳳笑道,認識我的人多了,水上花那時候可是最火的場子,去過那兒的人,就沒有不認識我的。一絲驕傲從她臉上掠過。算了,還提那個干啥。喻美君放下心。
幾個月后,喻美君給家里留了張字條,跟著范德明去了廣州和深圳,玩了半個月。等她回來后,才知道喻大龍為此上了火,得了急性肺炎,在醫院打了一個禮拜點滴,喻小鳳也被王雅芬罵了個狗血噴頭,在家里住不下去,躲到一個姐妹家去了。
喻美君現在想想這事,也不覺得算什么驚人之舉。在范德明以前,她從未戀愛過,也從沒有人和她在一起時,把注意力全都放在她一個人身上。從平麗娜、喻大龍到奶奶和姑姑,和她在一起時都似乎想著心事,她不知道那些心事是什么,只是覺得那些事比她重要,待在他們身邊,總有多余的感覺。而范德明讓她覺得,自己是那么重要、那么珍貴、那么美好。她愛他嗎?這件事她并未覺得多么重要,她那么一個無足輕重的人,有什么資格說愛,能夠被一個人這么寶貝著,已經很知足了。所以,決定跟范德明一起出遠門,她沒犯什么難,感到再自然不過。回到家看到這番情景,她也沒后悔。王雅芬和喻小鳳罵她,她就聽著,不反對,不辯白,但也不和范德明斷。
喻小鳳后來實在沒轍,在茶樓老板的安排下,背著喻美君和范德明見了一面。據范德明事后轉述,喻小鳳開始還是挺矜持的,像個正經談事的樣,他對喻小鳳也很客氣。但是談了沒有十分鐘,她就失控了。先是罵范德明不講究,連黃花閨女也下手,太不地道。接著又罵茶樓的老板,說我信任你才把孩子放你這兒,你是怎么給我看的?然后就哭了,一會兒求范德明放過喻美君,別再毀她了,一會兒又威脅會找人報復他,一會兒又埋怨茶樓老板沒情意,人走茶涼,語無倫次,哭了很長時間。喻美君聽后很震驚,她長這么大,還沒見姑姑哭過呢。問了好幾遍,我姑真哭了?范德明撇了撇嘴,還不就是想要錢嗎?喻美君的臉立馬就撂下了。范德明忙說,應該的應該的,這事就是她不來找我,我該對你怎么樣還對你怎么樣,我再不是人,也不會對不起你。在茶樓老板的調停下,范德明答應轉給喻家20萬塊錢,并不停地表示,只要喻美君愿意,他一定負責到底。后面這句話喻小鳳并不愛聽,說,怎么負責?你能離婚嗎?范德明無言以對。喻小鳳又說,你趁早死了這份心,以后離我們家小美遠點。但小美的腿長在她自己的身上,小美的心也長在她自己的身上,沒過多久,她就從家里搬出去了,也從茶樓辭了職。從那以后,提起范德明,喻小鳳就沒一句好話。在她心里,范德明就是個騙子,不能相信,并且從未放棄勸說喻美君離開他,近乎偏執。那20萬塊錢她帶著喻美君去銀行存了個定期,寫的是喻美君的名字,存單卻被她收了起來。
這次見面讓范德明領教了喻小鳳的厲害,也直接摧毀了她曾留給他的美好形象。雖然喻美君從沒問過范德明,但以一個女人的敏感,她相信范德明一定暗戀過年輕時的喻小鳳,而這說不定也是他接近自己的原因之一。這個念頭令她心生醋意,所以現在的情形她私下又很滿意。喻小鳳對范德明的敵視,她從不試圖化解,卻有意無意地在言語之間向范德明暗示,而范德明心中那點對喻小鳳的好感,也隨著時間的推移,近乎消失殆盡,并且正在變成與日俱增的反感。
王雅芬還沒糊涂的時候,曾經跟喻美君說,你看著老實,其實跟你姑一個樣,心里的主意比誰都大,她是明著大,你是暗著。唉!一對不知好賴啊。
但范德明的激情只持續了不到兩年。有一段時間喻美君特別痛苦,屢次以自殺來威脅范德明回來陪她。后來,范德明的大姐出面跟她談了一次,明確告訴她,再這樣下去,就給她一筆錢,讓她走人。喻美君衡量了一番,漸漸接受了現實。然后她就感覺,自己的生活變得像夢一樣,虛幻了起來。她讓自己活得像時尚雜志一樣,像電影一樣。她愛上了紅酒、香檳、威士忌,她愛上了美容、美體、美甲、美發,她愛上了LV、愛馬仕、迪奧、香奈兒,她愛上了旅游和星級酒店,她最近還試圖愛上瑜伽和芭蕾舞。她興沖沖地裝修、招聘服務員,開了維多利亞,但很快就厭煩了。她感到自己對一切事物的興致都在變淡,愛上一件事越來越難了。她認為自己可能出了問題,甚至想偷偷去看心理醫生,但她從沒想過要離開范德明。最近一段時間,她開始認真考慮生孩子的問題,不是為了別的,只是猜想那樣或許會令自己找到新的愛的對象——一個自己的骨肉,想想心里就有了暖意,這個小人兒,一定不會令自己厭煩。也許正像人們說的,年齡到了,就想要孩子了。是喻小鳳的話令她意識到,這個小人兒即將成為一個私生子,在很多重要的日子都不會有父親陪伴在身邊,就像她在眾目睽睽之下,被范德明的外甥當作空氣一樣,她的孩子也不能理直氣壯地出現在范德明的家宴上,接受所有親人的祝福與疼愛。想到自己體驗過無數次的屈辱,還要讓那么小的一個孩子來體驗,不知為什么,追公交車那一幕又浮現在她眼前,她的心一下子疼起來,緊接著,一股恨意浮了上來。
可能就是這一瞬間的恨意,支撐喻美君作出了那個決定,喻小鳳的意思她本來是不愿意跟范德明說的,那樣太傷感情,她一直認為自己跟范德明這么多年不是為了錢,而是范德明對她好,她更愿意他心甘情愿地給她東西和錢。但這股恨意令她心理失衡了。七年了,范德明對她已大不如前,她隱隱感覺到了彼此之間的厭與倦,他厭的是她,她倦的是這種生活。那莫不如就此試試他對她的愛意還有多少,在畫、房子與她之間,究竟他認為哪個更重要?
作出這個決定之后,喻美君并沒有多么擔心。以她對范德明的了解,就算他生氣,也不會真的跟她翻臉。就當撒一次嬌好了。說到底,她也只是想把心里的委屈泄一泄。
(中篇節選)
選自《北京文學》2018年第7期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