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崎駿:與經典文學藝術的跨界對話
年逾78歲的宮崎駿眼下正潛心制作他的下一部動畫長篇,這部仍將歷時數年才能完成的新作,題為《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取自于1937年吉野源三郎發表的著名兒童文學作品。
在宮崎駿的動畫片中,《天空之城》的靈感來自于《格列佛游記》,《小魔女的宅急便》《哈爾的移動城堡》分別改編自日本、英國的當代兒童文學,其創作與文學經典之間的魚水關系自不待言。宮崎駿的文學修養與藝術造詣,更決定了文學世界與其創作的關系決非僅止于靈感及素材來源的層面,尤為值得關注的,是他的創作與諸多的文藝名作之間建構了一種高層次的對話關系。在匠心獨運、得心應手之間,搭建出與經典文本間的互文之橋,巧妙地通過暗指、轉借、隱喻乃至化用,與經典展開深度對話。這一傾向在其晚年日益顯著,既成為他獨特的創作方法與敘事策略,也為觀影者發現與解讀其作品的深層蘊涵提供了知性探求的有效途徑。
解構安徒生的人魚童話
《懸崖上的金魚姬》表面上看是一部童真未泯、畫風稚氣的動畫片,然而,在其敘事與主題方面,卻隱含著對人魚題材童話改編譜系的根本性質疑與批判。
近代人魚故事的定型之作《海的女兒》,是安徒生童話中的經典,而貫穿其中的,是源于近代理性主義的人類中心主義世界觀,其核心思想是:人類是最高級別的生命存在,只有人類才具有高貴不朽的靈魂。盡管海底世界的人魚有300年的壽命,但生命結束時也只能化為泡沫,唯有擁有靈魂的人類才能升入天堂。因此,人魚只有獲得人類的愛情,才能擁有靈魂,才有資格成為人的同類。于是,小人魚以聲音為代價,為自己換來了人類的雙腳,最終卻為成全王子與他人的婚姻,不忍心用其鮮血換回魚尾而甘愿化作泡沫。安徒生用近代理性主義思想,對警策人類要敬畏自然的人魚傳說進行了現代化改造,其中最具象征性的改編,是小人魚對自己聲音的放棄,因為在中世紀的人魚傳說中,人魚美妙的歌聲正是把人類誘惑到海底世界的致命武器。
安徒生筆下的人魚向往人的世界,甘愿為人類犧牲自我,她已不再是人類潛在的威脅性存在,反而淪為對人有益無害的屬類。如此對自然界中異類一廂情愿的認知,不過是人類自我意識膨脹所導致的錯覺與幻象。而宮崎駿則在影片中,對脫胎于安徒生童話的人魚形象及其核心思想進行了徹底的解構。他塑造的人魚,外表看上去嬌小柔弱,實際上卻野性十足,可以呼風喚雨,轉眼間就能讓陸地沉入大海。人魚重新回歸到了具有他者性質的異類種群,和《風之谷》的王蟲、《幽靈公主》的白狼神具有相同的特質,成為不可侵犯的異界的代言者。在這一意義上,該片的那幅粉筆畫風格的影片海報的設計顯得極富深意。雖然被裝在了一只塑料桶中,但沒于水下的波妞兩只眼睛卻射出兇光,狠狠盯住畫面外的男孩,而且看上去,她像是在對海報正面的觀賞者翻著白眼。
宮崎駿通過人魚的視角,敘述了一個以其天然威力讓海洋吞噬陸地的故事。作為人魚對人類復仇的故事類型,能看出小川未明的童話《紅蠟燭與人魚》的影子。而波妞出海段落的主題音樂,引用了瓦格納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第二部《女武神》中的精華選段——《女武神的騎行》主旋律。北歐神話中的女武神,是將戰死者的亡靈帶到天上使其復活的女神,而人魚波妞的本名布倫希爾德,正是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的女主人公。
對安徒生的質疑是《懸崖上的金魚姬》創作的出發點,而對于諸多文學與藝術的經典文本的引用,為該片賦予了多層結構與敘事張力,以及豐富的寓意和闡釋空間。
致敬夏目漱石:反思人類“驕縱之心”
日本大文豪夏目漱石是宮崎駿最喜愛的作家之一。《懸崖上的金魚姬》從夏目漱石的小說名作《門》中汲取了兩個重要元素,一個是片中5歲男孩“宗介”的名字,借用自《門》的主人公的名字“宗助”(讀音相同);另一個是出現在片名中的“懸崖”的意象,因為《門》里的“宗助”就是住在懸崖之下的一間屋里。宗助夫婦膝下無子,二人因通奸而結合,因此背負著沉重的精神重負,借住在斷崖下一間潮濕陰暗的房子里拮據度日。
夏目漱石與宮崎駿的作品在主題上的銜接性,就在于對現代文明的批判意識。在夏目漱石的著名演講“現代日本的開化”中,作家明確將機械文明的發展動力,歸結為人類自我膨脹的“驕縱之心”。宮崎駿曾坦承,夏目漱石曾經為之苦惱和思考的問題,也正是自己一直在探尋與反思的問題。因此,他把以人類“驕縱之心”為基礎建構的現代文明,視為隨時有可能傾倒的危崖,這正是影片中把“懸崖下”的家置換為 “懸崖上”的用意所在。危崖之上的家,是未來岌岌可危的人類社會之喻,當它在海嘯襲過的大洪水中變成一座地球上的孤島,5歲的宗介與波妞能否成為人類時代終結后的亞當和夏娃?影片有意為觀眾留下了這個懸念。
在構思該片期間,宮崎駿專程去倫敦的泰特美術館,觀看了當年夏目漱石留學時曾觀賞過的名畫——拉斐爾前派創始人米萊斯的《水中的奧菲利亞》。夏目漱石將自己對這幅畫的觀感寫進了《草枕》,而《草枕》正是宮崎駿最愛讀的一部長篇小說。《金魚姬》中的人魚媽媽、海洋女神的造型便受到了米萊斯畫作的啟發。
《起風了》的連環引用
《起風了》的男主人公有兩個真實的人物原型,飛機設計師堀越二郎和作家堀辰雄。這一角色從事飛機設計的情節,依據前者的經歷改編,而其精神特質及情感故事則來自于后者的文學世界。宮崎駿巧妙地以堀辰雄的文學為底色,對片中的堀越二郎進行了重新詮釋。
《起風了》的片名及部分情節,取自堀辰雄根據失去戀人的親身經歷,于1937年創作的同名小說,而這個標題又引自法國象征派詩人保爾·瓦雷里詩作《海濱墓園》最后一節的首句:“起風了,唯有盡力活下去!”經由對“起風”意象的轉借,宮崎駿將堀辰雄獻給病故戀人的鎮魂曲,連同瓦雷里的生死之思,移植到了自己的作品里。女主人公菜穗子因身染重疾不愈身亡,成為影片的一條重要的敘事線,與堀越二郎設計飛機的過程并行展開。
以凝視死亡為特質的堀辰雄的文學創作,恰好貫穿整個日本侵華戰爭時期。日本文學史評價他:以沉默的方式保持了對時局的關切,在和現實的緊張對峙中開拓出了獨特的藝術派世界。他的創作因此被界定為對戰爭時局的“藝術派抵抗”,其中小說《菜穗子》即被視為“最純粹的藝術派抵抗的結晶”。而動畫片《起風了》的女主人公的名字,便借用自小說《菜穗子》的女主人公。
另一層能夠凸顯影片《起風了》與小說《菜穗子》內在關聯的,還有片中對奧地利作曲家舒伯特的著名聲樂套曲《冬之旅》的引用。酷愛古典音樂的堀辰雄在創作《菜穗子》時,汲取和引用了套曲《冬之旅》悲劇性的音樂基調;而宮崎駿也在自己的影片中,將主人公赴德國的考察之行刻畫成一次“冬之旅”。而且,片中堀越二郎參觀考察的容克斯飛機制造廠所在地德紹小城,正是《冬之旅》詞作者德國浪漫派詩人威廉·繆勒的故鄉。
片中描繪堀越二郎在德紹與同事外出散步時,路旁公寓的窗戶里突然傳出了留聲機播放的《冬之旅》第6首歌曲《淚流如注》。在隨后的場景所展示的堀越二郎的夢境之中,他一個人行走在白雪皚皚的荒野,一架熊熊燃燒的重型轟炸機突然從天際墜落而下,殘骸紛紛散落在四周——這既是《冬之旅》第18首歌曲《暴雨清晨》的情景再現,同時也表達了主人公的內心世界。在這段帶有預言性的夢境中,堀越二郎已清楚地看到了日本以武力強國、自我擴張的窮途末路。
以“愛讀托馬斯·曼和赫爾曼·黑塞”為人物設定的堀越二郎,在輕井澤度假時邂逅了一個叫卡斯托普的神秘德國人。他犀利地嘲諷希特勒的法西斯政府,認為必須阻止德國試圖發動的戰爭,并把避暑地輕井澤比喻為讓人忘卻一切的“魔山”。這個人物正出自托馬斯·曼的小說《魔山》,在這部以“死亡”為主題的名著中,主人公漢斯·卡斯托普來到瑞士達沃斯山頂療養院看望表兄,卻因自己被查出病情,在死亡籠罩的“魔山”居住了7年時間,直至一戰爆發。宮崎駿將《魔山》里的人物移植到了影片中,用“魔山”比喻思維停滯、封閉保守的日本社會,其批判性不言而喻。
以一切有價值的文化遺產為資源
宮崎駿是一位知識淵博的藝術家,驚人的讀書量使他視野宏闊、思考深邃。在每一部作品背后,都有對各個領域知識養分的廣泛汲取作為支撐。如《龍貓》與植物學家中尾佐助的照葉林文明論、《幽靈公主》與歷史學家網野善彥的日本中世史觀,都有著理論基礎方面的關聯性。2011年應巖波書店之邀,宮崎駿從《巖波少年文庫》迄今出版的400多本兒童讀物中選取了50本必讀書,逐冊撰寫了推薦語。這50本讀物從《日本靈異記》到《愛麗絲歷險記》,從《西游記》到《海底兩萬里》,囊括了東西方的傳世之作。在此基礎上,他撰寫了《通向書籍之門——談巖波少年文庫》一書,引導青少年讀者領略世界文學經典的魅力。
在宮崎駿所鐘情的歐洲作家中,必須列舉的一位是《小王子》的作者、飛行員圣艾克絮佩里。從動畫片《紅豬》中,可以感受到動畫大師對于飛行器的摯愛。1998年宮崎駿乘一架老式飛機,體驗了一次從法國南部到撒哈拉沙漠間4000公里航路的飛行,這是包括《小王子》在內的圣艾克絮佩里一系列作品的故事演繹空間。
宮崎駿最尊崇的日本作家,除文豪夏目漱石之外,還應該特別提到的是戰后派作家堀田善衛。宮崎駿曾稱贊“堀田是一個屹立于海面上的巨巖般的存在”,將堀田文學對于現代世界的洞察視為自己的精神坐標。影片《起風了》中對于戰爭與歷史的冷靜審視與反思意識,很多就來自于他從堀田善衛的文學中得到的共鳴。
以一切有價值的文化遺產為資源,汲取精髓,為我所用——早已須發皆白的宮崎駿數十年來一直在運用動畫片這種藝術形式,參與到這個時代最高層次的精神文化的創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