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中的堅持
我在魯院上學的第一個同桌,與我一個姓,姓周名華誠。華誠高個子,圓臉龐,總穿一種休閑的白色棉麻襯衫,寬松長褲,光腳踩著一雙黑色布鞋。最有特點的,是頭發全部攏在腦后面,扎著一個馬尾小辮子——也跟我一樣。同學們打趣他的文藝小辮子,而華誠總是淡淡一笑,露出倆酒窩。是那種看上去很溫和的江浙男子。但我知道,他不是看上去的那樣。華誠身上,有種堅硬的東西。或者說,一種執拗的性情。在自我介紹的時候,他說到他的“父親的水稻田”的實驗項目。我悄悄去買了那本書《草木光陰》。這一看,不由得對華誠同學特別的另眼相看。
華誠來自浙西衢州農村地區,從鄉村到城市,一路奮進,走的是 “從此不用當農民”的讀書路。這條路他走得很順利,在杭州報業工作得風生水起,目標非常明確,就是要做“更好的寫字的人”。可是,后來每一次回去鄉間,都發現故鄉在消失、在衰弱、在淪陷。讓他感慨,難道“朝耕及露下,暮耕連月出”的農村,就要沒有了嗎?他說,“故鄉也不只是用來懷念的,需要大家一起去建設”。于是他毅然辭職,一步一步走回鄉村。2014年,他發起“父親的水稻田”活動,重新回到鄉下老家,與父親一起種一片水稻田。同時,用文字和圖片記錄水稻的耕作與生長,同時記錄的,也是一個村莊的變化。再后來,“父親的水稻田”發展成一個“鄉村實驗項目”,許多城市的人來到這里,與他一起感受春耕秋收的種田生涯,感受一個農人的四季,感受真實的勞作與糧食“粒粒皆辛苦”的真諦。
華誠自詡為“稻田工作者”。他下田、播種、耕種、勞作,他記錄、抒發、呼吁、創意……一切,圍繞著農人的四季時光,他近乎執拗地一一記錄著“種田”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掰開來揉碎了,講解和闡釋著“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的鄉村意境是多么迷人,多么不可替代。而親身的參與勞動,對于一個有悠久農耕傳統的社會,是一件有著永恒意義的事。
浙江人總是好脾氣的樣子。看上去總是微微笑著的華誠,在我眼里不知為何總感覺有一種隱隱的狠勁兒。上課的時候,打開蘋果電腦,手指一直輕輕地噼里啪啦,有時抬眼直視老師,目光里不知是體味還是質疑。有時帶著幾本裝幀精致的書,打開細細看。我知道他還是一個口碑不錯的“雅活系列”叢書的主編。我們并不多話,似乎也都不愿意打破這“不說”(不是沉默)的約定。同學們說,從背后看,都穿白衣扎馬尾的我倆好像姐妹。他不回復,我也不附和。我默默感受這位同學的氣場。是那種,我不說,我也不同意的態度。我很了然,時時在內心笑。
他想表達的在書里。他回過頭,回歸土地,回到幾乎沒有同齡人只有老弱的鄉村,回到大部分的土地已不再被自己鄉人耕種的農村故土,固執地重新追溯“種田”這件事的意趣。他請父親帶著自己去尋找這村里最后一位“耕田佬”,回憶以前,“除了種水稻,還要在水稻收割后種上小麥、油菜、蘿卜、紫云英,水田里一年四季變換著不同的顏色,鮮艷奪目,內容豐富,現在很多時候只生長一種植物——野草”。這讓他除了遺憾感傷,還有一種不甘心。而這樣變得“蕭條”的村莊,有很多很多隱隱危患。
糧食是一個國家的命脈。何以種田卻成了一件連農人本身也不珍愛的事情了。作為種田的一把好手的父親,卻羞于提起種田這件事。“父親一輩子都在朝著一個目標努力:脫離農民身份……沒有人會認為做一個農民是件值得自豪的事。哪怕父親在‘當農民’這件事上做得很成功。” 這不對。不但是傳統的缺失淪陷,也是倫理的倒行逆施。這是不對的。華誠不吱聲,但是,他用行動,在改變。
于是有了“父親的水稻田”這個切入口,讓城市里的人們了解鄉村,了解種田是怎么回事。讓大人孩子們參與“下田”,真實了解一滴汗水摔八瓣,盤中餐之粒粒皆辛苦,面朝黃土背朝天……這些只在文字里出現的情形。也了解“豐收”的真實感受:“在3月4月,翻耕種地,在布谷啼叫聲中播下種子;到了5月風吹草動,欣欣向榮,雨點和蛙鳴前赴后繼;然后在風雨的間隙中我們插秧,把契約植進泥土。在三四月的事,在10月自有答案。”
自2014年華誠發起“父親的水稻田”活動,吸引數百上千城市居民參與水稻種植、養護、收割等農事活動。他用文藝連接城市與鄉村,讓大家感受農耕文化的神圣魅力。他舉辦的活動到現在已經有了很大的影響。可以說,華誠幾乎憑借一己之力,身體力行,慢慢改變著自己的家鄉、父母,改變著周邊對“種田”的重新關注與重視。華誠有自己的想法與思索,“不僅是一片水稻田,也是一小片靈動的文藝。不僅種在大地上,也種在我們的心里。”他在稻田里辦詩會,與“稻友”互動,策劃“我們的日常之美”系列圖書,已出版《鄉間游戲》《飛鳥物語》《草木滋味》《大地上的勞作》等等與土地相關的書籍。他與縣政府合作,推廣稻米文化,出走日本、中國臺灣等地交流,他不斷進行著“關于種田這件事”的引申與延展。華誠心中,裝著更廣闊、更深遠的“農村的世界”。
在魯院學習的時候,周五上完課,我看到華誠背著雙肩包,風塵仆仆地沖回杭州去的身影。在他的微信中,看到他出訪日本鄉間的身影。研討課上,他提出“如果我們周圍,只充斥著同一種風格、同一種聲音,人們自然會擔心:在這樣一個喪失了質疑精神的社會中,人的生存、發展條件,靠什么來保障?”當指導老師指出他的文字小資情調不夠深度的時候,他并不解釋什么。他是一個自成體系、身體力行的非虛構寫作者。他不那么昂揚激憤,但又決不讓步,只是堅定前行。
其實,每個寫作者內心都是非常堅定的,這種堅定,表現各異。也許有的表現還不特別分明,有的甚至會被人以為沒有堅持、其實不是的,他們明確知道他們想堅持的,想呈現的。被人一眼看透,這是他不屑的。而他的理想,是一定要風雨無阻地走下去。
我們都是這樣的人,這樣的寫作者。
回到華誠《草木光陰》里:“如果一個孩子站在田邊,望著遼闊的大地出神,請不要去打擾他,就讓他這樣發一會兒呆吧。”
我想我能體會這發呆的意味深遠。
(作者系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三屆高研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