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空彎曲中溫柔的弧度 ——評弋舟《丁酉故事集》
詩人里爾克曾寫下“我是孤獨的,但我孤獨的還不夠,為了來到你的面前”,這是屬于迎向靈魂遠景的生命體驗,如同詩人王家新所辨認出詩無疑是與靈魂對話的旅程一樣,作家弋舟在他的小說世界里,為我們帶來的是知覺的沉思者在孤獨的摸索中展開關于生命的對話。他的文學表達細膩而沉靜、誠摯而動人,極為貼切地將城市經驗書寫與現代性審美體驗相融合,內省地接通物質景觀與心靈景象的知覺感發。這源于弋舟靈魂深處高度的人性挖掘敏識感,而往往通過散點透視與細節聚焦相結合,經由日常生活凡真的感悟與形而上超驗思索間的穿行來辨認心靈艱難的紋理。《丁酉故事集》是弋舟繼《丙申故事集》之后又一部以傳統天干地支紀年法來命名的短篇小說故事合集,由《巴別爾沒有離開通天苑》、《緩刑》、《勢不可擋》、《會游泳的溺水者》、《如在水底,如在空中》五篇集合而成。作品集扉頁題詞“這一次獻給姐姐”,都預示出心靈親密的聆聽與敘述,每一場語言明澈的寫作都將面向了不可懈怠的“精神的交托”。《丁酉故事集》無疑是屬于弋舟對于存在之謎持續抵達的重新發現,他在內心的感受性敘寫里試圖接近那情感難以把握的事體。如同詩人馮至智性潛思中而使得思緒的形體“把住些把不住的事體”,這是屬于沉思的時刻返還的光亮,它離我們始終是如此久遠而又如此切近。他在精神逃逸的存在弧度里完成生命自我確認的回歸,現實中考量著個體孤獨的情感承受,敘述細實而微扣動人們的心弦,我們不禁一再期待他在類似生活禪的日常存在的故事里為讀者呈現出怎樣的生命領受,于世俗紛離的諸相生存里投入到文學凝視的精神庇護所。這些短什篇章通過文字奇妙的接觸來述說靈魂沉默之地的生存境遇,弋舟在探詢人性“隱秘的歡樂”和諸般“未明之事”時,往往懷著莫大的憂戚之心,哀傷以細入腠理的筆觸顫動出生命的線跡,觸及并引發我們的思考。我們將如同作者一般在語言穿透現實生存的情感內部空間中領受晦冥顯露澄澈的時刻,在我們缺席的情感深處依然有光照,他以文學去呼應印在心間的現實記憶與存在對于思索者的賜予,在近乎沒有故事的生活波瀾里看見復如平常的水面之下曾有荊棘漩渦的存在,回看度脫精神涉險的暗流卷裹,從而文學故事的敘述兼具了撫慰心靈療愈創傷的效能。
置身于現代性的文化境況,城市急遽擴張欲望沉浮,與之相對伴隨著精神無所依托的漂泊感日益強烈,歷史需求不斷擠壓著精神性的生存空間。弋舟表現生存的經驗世界有著自己獨特的理解,他所呈現的小說世界“對更普遍的生活的憂慮”,乃是涌起于心靈的哀感和對于生命的無限愛意,而將對于個體存在孤獨感知的辨認轉化為體認精神事物的無限貼近。在他所敘述的故事里生命被注入了煥發新生的動人力量,時時回響起迂緩曲折的音樂般的沉思音調。《丁酉故事集》充滿著人物情感世界內視的觀照,在離家的現實逃離與心靈歸家的自省中展開精神逃逸與自我沉思,通過具體可感的真實性場景描寫來探詢人物生存的突圍與情感的慰藉及孤獨的克服。弋舟極為出色地在偶然、異常的現實個體事件中發掘故事人物被遮蔽的情感心域,他從現實感受的體驗出發,通過心靈之手的觸摸化為文字綿密而透明的顏色述說。《巴別爾沒有離開通天苑》通過圍繞城市生活中精神寄托物寵物貓的丟失與尋找這一細小的切口,講述了居住在天通苑小區的“我”因為妻子小邵偷來一只貓而畏懼被發現,保護妻子逃離出走的故事。這只被小邵喚為“魯西迪”的貓,儼然成為了她無子生活的情感撫慰替代品,被她視為“老天的禮物”,而這只貓在原主人那里則被稱為“巴別爾”,同樣這屬于少數者所傾心的名字也昭示著它的原主人移情于物的眷念和現實境遇的精神逃離。也正是歷經了這一番突入其來的事件所引發的從城市家中逃離的過程,生存窘迫而失業多時的“我”卻意外地感受到內心復蘇的情感體驗,如丈夫對于妻子關懷保護的責任等。作者將“我”的思緒念想流動呈現的頗為細致,如在妻子小邵對貓百倍愛護的照顧過程里,從“巴別爾”的身上“我”看到了生命愛意艱難的曲線柔和地相連,“這條曲線真的觸動了我的心弦,它給鋼筋水泥的世界劃出了一道溫柔的弧度”,情感的濕潤和漸次充盈而使得一切變得不再剛硬和令人壓抑,也使得“我”感受到生活中人性的溫柔,和與之相伴隨的奇異的蘇生力量。在城市里與丈夫相依為命孤獨生存的貓的女主人,將貓視為如同兒子般的情感寄托,當這一線維系心靈安寧的寵物貓消失后,本已薄弱的精神支撐開始坍塌,女主人竟因此而失去生活的勇氣,作為丈夫的男主人近乎渴求的堅持尋找,都令人不免為之感慨,“巴別爾沒有離開天通苑”便成為了不免令人淚涌的執念和希望。弋舟對于城市經驗的敘述更為持久地關注心音深切體認的內部打開,語言細膩而綿密觸發人們深層思考,在“我”與妻子小邵一場城市逃離的旅程里,情感需求的內在失衡得以平復,城市生存對于人性的束縛和困囿得到了深切的反思,燭照隱微地將遮蔽下的種種不免令人悲哀的畸形存在形相予以呈現和揭示。在情感的隔膜與親情褪色的荒涼里,《緩刑》則通過截取一個為情感危機所籠罩的家庭外出旅游的生活片段,隱喻性地借由延遲中到來的離散來體認孤單個體的存在困境。家庭中父母婚姻狀況持續惡化感情破裂,就連全家最后一次旅行,懵懂而心在自我天真天地的小女孩也全然生活在父母的爭吵中。最終候機樓里她在現實與自己的心靈雙重世界里與父母走失,而對于小女孩來說這一次的遠離父母又未嘗不是自我情感世界依戀的迷失,又何嘗不是發自幼小心靈情感呵護缺失的逆反。在文中父母焦慮地尋找她的過程,作者并未過多敘述而是由候機樓尋人廣播來側面傳達,生命的相互依戀也許正是在這“后悔”中獲得重新審視的可能。
關于人類命運與人性的現實辨認,經由象征性的未來生存景象與歷史語境具體化的描述,而悖謬地充滿焦慮與荒誕之感,可以說正是敘述中深層文本的深度反思性視角,則使得弋舟小說生發并保留著人文關懷可貴的質疑與反諷洞察。《勢不可擋》猶如一篇無望的寓言,在極其富有人性探索張力的歷史想象力中呈現,文本開放性的結構充滿現實的憂慮和奇異之思,可使得我們體會到弋舟在自己的文學敘述里始終懷著嚴肅的精神思索面向。作者通過“未來簡史”般的生存場景擬喻,指向了人類維系生存的謎底與近乎怪誕的永劫輪回的權力禁忌。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曾不無危機感地預示性指出“技術的白晝是世界的黑夜”,隨著技術時代人工智能的發展,固有的現實生存方式發生了巨大的轉變,在此其間人們的情感觀念淡化冷漠中發生著日益加深的斷裂。時代洪流近乎勢不可擋的技術飛越帶來的是生命價值彌散,人類心靈被碾壓無以安放寄存的尷尬處境,就連人類靈魂的探索者作家與藝術家也開始淪為行尸般的“無用者”。技術的過剩帶來的反而是人類自我價值情感的過度貧瘠,喪失著生命豐盈的維度,基本情感體驗也在加劇消弭,而他們的反抗卻又是如此虛弱徒勞無奈,充滿危機和變數。他們將自我救贖寄托在信仰儀式般的“工作”——磨螺紋鋼,以求安撫茫然無所依持的靈魂,在這近乎荒誕而怪異的與時間相抵觸的勞作里保留自我感受的價值意義。他們在虛無與充實的徒勞轉換里確證自身的存在,這又不免是一場逃離個體虛無體驗的類群共在,他們在共在的毫無現實性意義的磨損與耗費里維系擺脫“無用者”的殘念,他們始終處在竭力逃離技術侵凌反抗絕望的努力中。這些技術主宰時代的懷疑者陷入盲目的權力膜拜的怪圈,被視為宗教般偶像的“車間主任”杜英姿與龐博的私奔出逃,“我”被加冕為“無用者”新的“主任”,虛弱不堪的信仰秩序實同妄念,而如信徒的無用者們再一次生存在虛假的遮蔽輪回當中。技術的進化負面作用力顯然并未帶來與之相諧的理想生活,反而導致了人類諸種生存能力的退化和靈魂的流離失所,當技術侵凌下人類存在的價值感一切都在降格性地消散時,而對于權力膜拜的劣性心理積淀卻反諷地延續了下來。
在故事集中我們看到作者充分地調動出自己的敘述才能,超現實性通感聯覺書寫亦魅亦幻,生命心象的意識聯動與心理隱晦的流動呈現出人物心靈轉化的紋理。《會游泳的溺水者》如同一場心理劇,深入到現代社會城市生存癥候內里,那些難以為生存表象所公度的精神空間,日常生活中落入喑啞的所在,作者有意追問被忽略的生命個體感知世界的差異,為普遍孤獨所縈繞的人與人之間的理解和體認便顯得尤為寶貴。身患抑郁癥的妻子溺水而亡,和沉于同樣苦楚的宋宇,她們對于生活真實的感知隱藏在“閃耀與明亮”之下。人與人的心靈溝通是如此艱難,情感匱乏退位于欲望沉浮,連夫妻間也彼此陌生形同陌路,一場意外的失竊將宋宇丈夫不為人知的腐化墮落的生活一角撕開。“我”與宋宇間的散步和對話無疑則成為孤獨個體相互扶持相互安慰的過程,“遇到狗的時候,我們彼此靠近,共同分擔害怕和興奮”,這既可以視為是作者對情節現實的敘述,也未嘗不是故事人物心理陰影的情感暗示。也正是在克服個體的孤獨中情感的聯系幫助著心靈創傷期的人度過心理危機,而“那些藏于暗處的黑狗,在傷感地凝視著我”則不無象征性地預示著“我”心靈歷經情感不安恐懼后的坦然。故事中人物對話與場景敘述緊密圍繞人物心理意識流變展開,為深入揭示和呈現潛意識的隱喻暗示性,作者在文中出色地將布滿象征意味的意象性描寫與現實情感體驗相結合,從而經由微妙的藝術感知傳達出豐富的精神承載力。如文中多處出現的片段引用,“古希臘人站在海邊,眺望著紫色的大海在無垠的遠方與地平線融為一體”,與“紫色群鳥”、“黑狗”的意象,形象化地將人物的思想意識予以感知性的表達,作為精神性事物符號化的心象綿延,顯現出不同情感狀態的心理瞬間,這是屬于現實生存與心靈幻覺的形體圖景,作者將筆觸涉入到生命晦暗的奧秘之中。個體內心情感創傷的修復是弋舟較為關注的主題之一,而為此塑造出諸多的現實生活中的困頓者,這一人物形象系列歷經情感挫折,而獨自沉默地承擔著來自生存的殘忍與荒謬,并從未失去對于自我情感境遇的深度反思。為此作者賦予了人物心理意識流動的景象形體,在現實與喻象的凝結一體里展開落形為文字的心靈空間的捕捉和呈現。《如在水底,如在空中》可以說是一篇極為出色的心理小說,弋舟寫出了關于心靈的歷險與深情而意味雋永的祝福,雖然他并未刻意去描述人物的所思所想,卻在清澈的語言敘述里精深地洞察著情感遷敏的靈動,而使得小說在創造力形體上達到了令人驚異的程度。故事講述了如《會游泳的溺水者》里“我”一樣同樣是失去了妻子的主人公,蒲唯身心陷入到獨自承受的精神痛苦里,然而十八年前他與程小瑋、汪泉的一場青春約定,冥冥中成為了人到中年的蒲唯和程小瑋嘗試著走出心理創傷的旅程。山中懷著隱隱等待的希望,他們將自我拋擲在時光之外,卸下了來自城市生活緊張的壓力,心靈得到久違的釋放。“水面擴散著億萬道細碎的波紋,像是釋放著大自然亙古以來難以窮盡的隱秘的痛苦”,這既是自然景象的描寫,又未嘗不是人物心靈的感知和體悟,現實自然景象與心靈意識相融合的生命心象,轉喻性地顯現著難以言傳的人物念想。生活的受挫者獲得重新審視自我的機會,曾經陷入情感眷念而糾結的迷路之途,執念總會將人引入越界的荊棘之地,“那是一種飽滿的徒勞之感,又是一種豐饒的收獲之感”,主人公必須嘗試著尋求自我情感的救贖,而從心靈困厄中領受生命的奧義進而超拔走出來。可以說復歸安寧的心靈自此歷經生死劫毀將變得更為堅實更為成熟,如同文末充滿積極和希望的目睹圣光所暗示那樣,主人公的遍布創傷的心靈已然走過了荊棘,并穿透虛無而終于一再朝向了“試著靠近過那道光,從而和一些有希望的東西再次發生了聯系”。
弋舟的小說敘述擅于在現實生存精神困厄的境遇突圍和逃離中來展開人物情感世界的蘇生和修復,也正是在遠離慣性生活狀態的過程中故事人物得以跳出既有精神束縛而反觀審視自我經歷,因此生活在遭遇了現實與情感的雙重困頓后,偶然性事件所引發的生活中斷與逃離也便勢在必然,同樣具有著某種精神困境解構與自我拯救的動人力量。先鋒詩人陳超曾在《文學的“求真意志”》中對于現代性寫作的價值基點作出了深刻的思考,他認為嚴肅文學的前提正在于“堅持探詢生存和生命的真相,始于問題,繼續更高的追問”。《丁酉故事集》的探詢追問通過幽微的現代生存精神性喻象,重新發現與打量現代社會中生命個體被遮蔽的苦澀的情感世界,寂然凝神觀照生命悸動的一刻,情感細膩的涓涓細流會聚為觸發心靈的重新發現。故事敘述的語言織體從內部呼應著情感的波濤起伏,透明的哀傷光色謎魅般的呈現,可以說弋舟小說語言的密度正是與精神存在性探詢的強度形成了內在的張力。對于生存境遇與生命體驗的峻切審視,在虛實相生的心物交感互放里城市生存經驗與情感景象疊印,而使得小說最終成為現代心靈的庇護之所。弋舟文學敘述的藝術感知往往在日常與超驗間穿行,滿蘊著緘默與孤獨,憂慮與內省,沉哀與凝思,情感深處隱而不察的精神事物被激活,將心靈的聆聽興現于生存喑啞之域。在《丁酉故事集》中我們看到弋舟極力于現實的精神挫折和羈絆中辨認著生命全然的愛意,也許這也正是他默禱祈愿于文學的安慰力量,如秋日林間穿過的長風,陽光落滿靜葉,給人以溫暖以守護,如同詩人北島所寫:
是愛的光線醒來
照亮零度以上的風景。
(作者系北京交通大學海濱學院電子與電氣工程學院團委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