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18年第8期|余同友:牧牛圖
作者簡介:余同友,男,上世紀70年代初出生于皖南石臺縣,現供職于安徽省作家協會。魯迅文學院中青年作家高級研修班第七屆學員,中國文聯首屆編劇高級研修班學員。有中短篇小說若干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刊及年度選本選載。
1
“哥,天大亮了。”胡芋苗說。
“不是天亮,是雪亮,雪天亮得早,”胡芋藤說,“昨天晚上落雪了。”
胡芋苗下了床,走到窗戶前看了看,還真的是,雪落得有棉被那么厚,蓋在外面的山上、田里、牛欄的屋頂上,雪像一面巨大的鏡子把天上的亮光反射到人間,天地之間亮晃晃的。他在床前站了會兒,聽了聽牛欄那邊的動靜,然后穿起衣服來。
“就起來?”胡芋藤問。
“嗯。”胡芋苗頓了一下,他覺得雪光好像把自己的大腦照出了一大塊空白,說什么話都像有回聲似的。
“今天還要演出?”胡芋藤也支起了上身。
胡芋苗又頓了一下,“嗯,也許……”
后面的話胡芋苗沒有說出來,但他知道哥哥胡芋藤肯定知道他的意思,說不定他就是指望著他說出這句話來呢。
胡芋藤點點頭,“我也起來,反正睡不著。”
“能行?”胡芋苗問。
“行。”胡芋藤說。
胡芋苗便走過來,解開了他身上的尼龍繩。
胡芋藤拖著一條腿下了床,剛站到床沿,他就“咝咝”地叫著。
“你還是躺著吧。”胡芋苗擔心地說。
胡芋藤痛得嘴角扯到一邊。他不想看胡芋苗的臉色,他還是想站起來,可是他的腿不給他表現的機會,他只好叫了一聲“娘哎”,嘆息了一聲,又躺到床上去了。
胡芋苗看著胡芋藤躺倒在床上,整個人縮在被窩里,留在外面的一撮頭發像風中的茅草一樣輕輕顫動著,他知道哥哥肯定又咬著嘴唇偷偷在哭了,他最近老是這樣子,哭得兩只眼睛像兩顆爛桃子。
就在昨天晚上上半夜,雪還沒有落下來的時候,哥哥的腿痛病又犯了。
胡芋藤二十歲那一年,就是因為腿病,給鋸掉了一條腿,而這一年多來,他剩下的那一條好腿又開始跟他過不去了,像是有一支起義隊伍早就潛伏在他的身體里,經過四十多年的發展壯大,他們又在他的肉里和骨頭縫里建立了根據地,而且勢力范圍越來越強大,隔個十天半個月就來一次暴動,每一次都要了胡芋藤的命,直痛得在床上打滾,咬床單。病一發作的時候,胡芋苗就按照哥哥的要求,用一根粗尼龍繩綁住他的雙手一腳。“要不然,我會把我的腿剁掉!”胡芋苗知道哥哥是個扛痛的人,他這樣要求,那是確實扛不住了,他就每次都照辦。可是這幾個月來,每次病痛一發作,哥哥提出的另外的要求卻讓他無法照辦。胡芋苗猜想,大概哥哥不想再和他身體里的痛抵抗了,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再失去一條腿了,他情愿死也不要成為一個沒有腿的人。他不再要胡芋苗捆綁他,而是躺在床上,兩只手在空中亂抓,“苗,求求你,你幫我了結了吧!”
胡芋苗當然不能照辦,后來,他發現哥哥胡芋藤真的起了死的心了。有天晚上,大月亮的天,他起床撒尿,猛然發現對面哥哥的床上沒有了人,他跑出去,看見牛欄的木欄桿上,胡芋藤正顫抖著,跪著單腿吃力地爬上了一條板凳,費勁地將尼龍繩子往最高的那根木欄桿上打了一個圈。月亮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好像是要用一根繩子套住月亮似的。
胡芋苗一腳踢倒了板凳。胡芋藤像一口袋稻子一樣,落到了地上。“你瘋了!”胡芋苗罵他。
胡芋藤扭動著身子,啞著嗓子叫,“苗,你又不幫我,我是活受罪啊!你要看著我成為一個沒有腿的廢物嗎?”他嗚嗚地哭著,單腿蹦跳,一頭撞向牛欄柱子。
胡芋苗一下子抱住他。
胡芋藤一臉血糊糊的,全身抖抖索索,“我死了好受些啊!”他大概已經沒有力氣再去尋死了,甚至沒有力氣去感受痛了,只有眼淚虛弱地在瘦黑的臉上無聲流淌。
自那以后,一旦胡芋藤發病了,胡芋苗臨睡前都要給他綁上繩子。其實,每次給胡芋藤捆綁時,看著他痛苦不堪的樣子,他也不忍心,他甚至暗中想,病痛中的胡芋藤就像一片枯樹葉,在樹上掙扎得那么累,真的還不如飄落在地上舒坦呢。每次這想法一冒出來都讓他自己心里一驚,便趕緊把繩子又多捆了一道。
看著胡芋藤在床上躺好了,胡芋苗便摸到廚房里去點火,準備早餐。
柴火在鍋底下叫,鐵鍋里的水也叫喚起來了,胡芋苗下了兩把面條在鍋里,又甩進去幾根青菜。土灶邊上爬著一個黑點,他定睛去看,是一只螞蟻。這螞蟻大概脫離了大部隊,又感覺到了鍋臺上越來越升高的溫度所帶來的危險,它著急而絕望地四處亂走。胡芋苗想起小時候,他經常扯下螞蟻前面的兩根須子,或者后面的兩條腿,看著它們趔趔趄趄原地打著轉轉,他就拍著手笑。現在,他突然就想到了哥哥胡芋藤,要是他的另一條腿也要截掉了,他肯定比這螞蟻還要絕望。他抬起手,小心地捏起螞蟻,丟到了地上。
“哥,面條好了,吃一點吧?”他沖著里屋喊。
2
胡芋藤吃完了面條,吃得一根也不剩,他抹著嘴說,“上午我也出去,我不痛了,狗日的痛像條狗一樣跑走了。”他說著,還故意笑出了聲。
胡芋苗看看他,說:“真不痛了?”
“真不痛了。”胡芋藤說。
胡芋苗走到院子里,打開牛欄。牛欄是用一根根粗大的松樹穿孔斗榫搭建起來的,還是他們兄弟四十多歲時,身體正好的時候,一口氣砍了后山幾十棵大松樹,去皮,打孔,架梁,他們忙了半年,建起了整個畫坑村最氣派的一長排牛欄。現在,這么多年過去了,牛欄上的瓦都不知換了多少遍,可那些松樹欄桿還牢固地站立著,牛們的皮毛把它們摩挲得溜光水滑。胡芋苗閉著眼都能知道哪根牛欄栓對著哪根牛欄桿上的哪個孔,他卸下最上面的一根,欄里的牛們就反芻著稻草噴著粗氣,將它們巨大的頭抵了過來,脖子晃動著伸到欄桿下邊,去幫他松動下面的一根欄桿。“別急,別急!你這是幫倒忙,越幫越忙!”他推開老牛,又卸下一根。
等他將四間牛欄打開,牽出了八頭牛時,牛脖子上的鈴鐺集體響了,牛鈴聲像一只只圓溜溜的球滾動在雪地上,撞開了院門。胡芋苗跟在牛群的身后,抬頭看,胡芋藤已經穿戴整齊,站在院門口等著他了。
胡芋苗連忙從胡芋藤手中接過自己的一套行頭:一頂青箬笠(箬葉是春天摘的,現在已經發黃了),一件棕簑衣,一雙長筒登山綁腿,腰背后還系了一條刀鞘繩,刀鞘上斜插了一把長柄子的砍柴刀。
等胡芋苗穿戴好了,胡芋藤扯住打頭的一頭水牛,“低角,低角!”他吆喝著,老水牛把一對長角低了下來。他單腿跪在牛角上,一手拎起牛鼻繩,老牛緩慢地把頭和脖頸昂上去,像一架云梯,把胡芋藤送到了牛背上。他攤開手中的一塊牛背墊,就坐在了寬大的牛背上。
牛群像一座座小山開始向前山移動。
看著坐在牛背上一顛一顛的胡芋藤,胡芋苗發現哥哥的身形這段日子好像又縮小了,腿痛病幾乎已經抽光了他的血色,可是這個時候,他還固執地穿著和自己一樣的行頭,砍柴刀在他瘦削后背的刀鞘里閃著光芒。胡芋苗猜測,這個時候,哥的臉色應該是一派平和甚至是淡淡的喜悅吧,就像今年春天,他們第一次遇見那個女人時一樣。
春天的時候,胡芋藤的腿痛病還不是十分嚴重,他們兄弟的牛群還維持在15頭,黃牛9頭,水牛6頭,那段時間,胡芋苗負責耕田犁地,胡芋藤負責放牛。那個春天的上午,他們兄弟倆一道出了門,天上下了點牛毛細雨,他們就各自戴了頂草帽,裹了件塑料雨衣出了門。
田是梯田,就在山腰腰上,有的只有斗笠大,有的比巴掌大不了多少,所以又叫“斗笠丘”“巴掌丘”,一頭牛來來回回幾下就犁完了,旁邊的田地早就沒人耕種了,長滿了荒草,倒成了牛們的好口糧,所以,胡芋苗在犁田,不遠處,胡芋藤就坐在田埂上看著牛群在拋荒田里吃草。
梯田蓄上了雨水,明鏡似的,田邊的老楊樹枝條柔長,不時地拂過人、牛、水田里的白云,而微雨天,山里總是喜歡生出嵐氣,白飄帶一樣纏繞在山間。他們的田地對著鄉間公路,胡芋苗有一次從公路上看自己家的這幾塊田,幾頭牛,露出屋瓦的幾間土磚房,美極了,像中國畫,他還記得以前的下放知青、村小代課的小張老師帶領學生背的唐詩: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覺得他們這個畫坑村就是那“又一村”嘛,要是真有個畫家把它畫出來就美了,他又想,或者有個照相的把它照下來就美了。他這樣想著時,忽然看到了對面的公路上,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一輛銀白色的小轎車,有一個穿紅衣服的人,抱著什么東西,正對著這邊東看西看。
胡芋苗卸下牛軛頭,站在田埂邊上朝紅衣服看,胡芋藤也站起來,騎到一頭牛背上手搭涼棚張望。他們看清楚了,那個紅衣服是個女人,她抱著一架黑色的炮筒樣的照相機,對著他們這邊瞄個不停,她好像有點不滿意他們兄弟,扯下脖子上的絲巾揮舞著,嘴里不知道在說著什么。見他們兄弟倆聽不明白,她索性往山腰上走來。
走近了點,胡芋苗聽見胡芋藤嘀咕了一聲,“不會是小張老師吧。”胡芋苗就去看那個女人的臉,還真有幾分像呢。
女人走到他們身邊來了,年齡比他們小不了多少,這跟小張老師的年齡也吻合呢。女人嚷著說:“剛才多好的一幅畫啊,老鄉,怎么就停下來了呢?”
兄弟倆都不懂女人在說什么,傻傻地看著她,都在研究這個女人是不是那個小張老師,但這個女人好像根本就不認識他們,她見他們不理會她,更加有點氣急敗壞,“哎,算我求求你們倆了,能不能配合一下,你,耕田,你,騎牛。”
女人說話的口氣都像極了以前的那個小張老師呢,嬌蠻又霸氣。兄弟倆對了個眼神,便乖乖聽話,架牛軛的架牛軛,騎牛背的騎牛背。女人在水田邊看著他們,不時地指揮,“大哥,你們的塑料雨衣實在和這里的自然風景不搭啊,能不能脫了,你看,雨這么小,淋又淋不濕么,要是有蓑衣就好了,對,再配上斗笠,哎呀,別動,別動,好,好,太好了。”她說著,猛地往身后的草垛上一靠,也不顧草垛上的發霉的草漿水把衣服染臟了,長炮筒子對著兄弟倆咔嚓咔嚓不停,原來,是幾只牛背鷺飛了過來,白羽長腿的牛背鷺,有的飛在牛背上,有的站在水田里,有的則在空中低飛。
女人拍了好一陣,嘴里不停地喊叫著:“太好了,太好了!”
胡芋藤實在憋不住了,他忽然問女人:“你,可是姓張,你當過老師?”
女人說:“是啊,我就是姓張啊,你們怎么知道我姓張呢?不過……”
女人說著,又把鏡頭對著一棵老楊樹猛咔嚓,原來,老楊樹的老丫上長出了一串白色的菇子,它們一排排站立著,像一只只肺。
兄弟倆一直等著女人的下文,女人卻似乎忘記自己剛才說的話,她對他們說,“你們能不能找到斗笠蓑衣穿戴上讓我拍照呢?我付你們錢。”
胡芋苗還沒開口,胡芋藤就說,“找得到,苗,我們家的樓板上不是還有斗笠蓑衣么,就是,有點破。”
“破?破了才好!”女人說,“求求你們了,你看,這景色,這人物,這場景,到哪去找啊!”
胡芋苗就按照胡芋藤說的,去自家屋里找斗笠蓑衣去了。他不知道,他不在的時候,那女人和哥哥說了些什么。等他拿著灰撲撲的破舊斗笠蓑衣到田邊時,哥哥正和那女人頭對頭湊在一起看女人手中的相機,女人不斷地說:“怎么樣,這張漂亮吧!”胡芋藤只是不斷地咂著嘴。
兄弟倆按照女人的要求和擺布,穿戴上了斗笠蓑衣,繼續架牛軛的架牛軛,騎牛背的騎牛背,讓女人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拍了個夠。
后來,女人拿出來二百元錢遞到兄弟倆手上,胡芋藤說:“不要,不要,你給我們照相,我們怎么還收你的錢呢?”
女人沒有堅持,笑笑,收回了錢,又開著那輛銀白色的小轎車走了,她車子開得和她的人一樣輕盈,一會兒就轉過了山咀子,兄弟倆朝她走的方向望了好久。
過了一個多月,水田里的稻秧都長了兩寸長了,有一天,那個女人竟然又來了,這回她直接到了兄弟倆的屋里,給他們送來了一張裝了框子的大照片,照片上拍的正是兄弟倆那天在水田里犁田放牛的樣子。水田上輕煙漠漠,白鷺斜飛,老牛慢走,垂楊吐綠,兄弟倆穿蓑衣戴斗笠,細雨打在他們的臉上,他們像古人,臉上平和而又暗含春天的喜悅。
這幅相片就一直擺放在兄弟倆的房間里,面朝著胡芋藤的床,這樣,胡芋藤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到了,而每當胡芋藤腿痛病發作時,看著這幅照片,他的病痛好像就減輕了一些。那個時候,胡芋苗就會在心底里暗暗感謝那個女人。
雪花又落了下來,有幾片掉在胡芋苗的嘴唇邊,即刻就融化了,他用舌頭舔了舔,雪好像是熱的,他的心里也一熱,他看見哥哥胡芋藤在牛背上挺直了身子,眼睛使勁地望向山下的公路。
3
好在雪花飄得不大,他們常去放牛的斜坡上,背風雪的一塊地方,小雜竹子的葉子還是綠油油的,夠牛們吃一口新鮮的了。畫坑村的山山嶺嶺都長了這種小雜竹,它們一年到頭青綠的葉子是牛的好伙食,也正因為這樣,畫坑村養牛成了傳統,“畫坑黃牛”在方圓百里都是叫得響的,不過,這些年,畫坑村的人要不搬到山下去住了,要不干脆一步到位,在城里買了房子,留在村里的只剩下幾個老人,而還在養牛的,也就是他們兄弟倆了。
胡芋苗把牛群趕到背風坡上,又找了個擋風的土坎,扯了些稻草墊上,把胡芋藤扶了過來。大概他腿里的痛真像狗一樣走了,胡芋藤的臉色好了一些,他緊緊蓑衣,眼睛直直地望著前方。
胡芋苗知道哥哥在等待那個像小張老師的女人。
那個女人給他們送來那張照片后,又來過幾次,再來的時候她是帶著一群人來的。那一群人和女人一樣,都帶了長槍短炮的照相機,都對著他們兄弟倆咔嚓個不停。
女人對他們說,“你們知道不,我上次在這里拍的作品獲得國際大獎了!你們這個村子要出名了!”
兄弟倆并不明白獲得國際大獎有什么意義,胡芋苗其實更替哥哥著急一個問題,那就是,這個女人是不是當年的小張老師。他幾次想問這個女人,可是,他又不敢問。一旦這個女人否認她就是那個小張老師,哥哥胡芋藤能接受嗎?估計他自己也害怕這樣的結果,所以他也一直沒有再問那個女人這個問題。
那個女人第一次從他們的水田邊離開時,兄弟倆晚上回到家,胡芋藤就對胡芋苗說,“那個女人恐怕就是小張老師。對,一定是的。”
胡芋苗想了想,他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他怕自己一句話說得不妥當,會讓哥哥心里難受。
如果那個女人是小張老師的話,那她離開畫坑村已經四十多年了。那時,哥哥胡芋藤才二十歲出頭,他的兩條腿都還健壯地長在自己身上。
當時小張老師從城市里下放到畫坑村,因為是高中生,所以就被安排在村小代課。她吃住在村小,因為村小里面沒有水井,村里就每天派人輪流給她從村口水井里挑水。那天輪到胡芋藤挑水。他邁著小黃牛樣的步子,很快將小張老師的一口大水缸挑滿了。他挑著一擔空水桶路過教室,看見小張老師不在,學生們在教室里打打鬧鬧,他突然放下水桶,走進教室,拿起粉筆,在木黑板上寫下幾個字:“張老師您好”。
胡芋苗知道哥哥雖然只念了三年書,但他的字寫得還真不差。小張老師從外面進到教室來后,追問那字是誰寫的,當得知是胡芋藤后,她笑了笑,“字寫得不錯。”就自己用黑板擦擦去了。
這事后來被小學生娃娃告訴了胡芋藤,他對胡芋苗說,“你看,人家大城市人,有學問,佩服的是學問,不嫌貧愛富。”
那之后,胡芋苗就看見哥哥胡芋藤經常找各種借口經過村小教室,在窗臺邊看小張老師上課,張大嘴巴盯住小張老師不放。胡芋苗也覺得那個小張老師確實好看,她的皮膚白白的,頭發黑黑的,說起話來京腔京調怪好聽的。更讓畫坑人看不夠的是,這個小張老師有一臺海鷗牌照相機,小張老師經常在她秀美的脖子上掛著相機,在村子里四處看,不時舉起相機對著鏡頭瞄準,只是很少按下快門,“按一下就要用一張膠卷的!”胡芋藤不知從哪里知道了相機里的秘密,他對胡芋苗說。
雖然胡芋藤對小張老師的一切都好奇,可是,小張老師卻不大理會他。胡芋藤就每天晚上走到村小對面的一棵大樹下,播報天氣預報,他模仿縣廣播站的播音員口音:各位聽眾朋友,現在是天氣預報時間,據縣氣象臺8號預報員預報,今天晚上到明天,晴,東南風一到二級轉西北風三到四級……他把風力風向報了個遍,也沒能把小張老師吹出來。
一個下雨天,山洪暴發,到鄉里的公路被沖斷了,路成了河,小張老師站在河邊急得哭了起來,她對站在她身旁的胡芋藤說,“我要回城去,我媽病了,我今天就要走!”她望著河跳著腳,哭得也像暴雨一樣。
等胡芋苗跑來時,他看見哥哥胡芋藤已經背起小張老師,在河水中摸索著了。洪水不時攜帶著山上的爛草、死鳥甚至一條水蛇,從水面上沖過來,漩渦一個接著一個在河中間開花,胡芋苗看著河水看得頭都暈了,渾濁的洪水底下,是沖決下來的利石、老樹根、暗宕,一不小心就會把人割傷絆倒,他不知道哥哥是怎么在背上背著一個大活人過河的。哥哥胡芋藤把小張老師送過了河,自己卻累癱在地上,等水退過后第三天,他才回到家中。
不久,哥哥的腿就出了問題,有人說,他就是背小張老師時坐下了病,但他不承認。幾個月后,他的一條腿像砍掉大樹的死枝丫一樣被鋸掉了,而小張老師再也沒有回到畫坑村。
有人對胡芋苗說,“你哥是個傻瓜,那個小張老師急著回去哪里是因為她媽媽病了,她是急著去縣里辦回城的手續。”胡芋苗沒有把這話轉告給哥哥,從此,他再也沒有和哥哥談論過關于小張老師的一切。直到幾十年后,一個女人抱著一個長炮筒闖進他們的畫坑。
那個女人領著一隊人來過幾次后,有一次是單獨陪著一個男人來的。那個男人沒有背長長短短的槍炮筒樣的照相機,而是對兄弟倆的牛感興趣,他繞著他們的牛欄,放牛的竹林山,一頭頭的黃牛,看了又看,最后,他買走了他們的一頭黃牛。
過了幾天,女人又陪著男人來了,這次還跟了一群人,不過他們都沒有帶相機,而是從車子里拿出一堆東西來,竹斗笠、棕蓑衣、布綁腿、長得夸張的牛鞭子,還有杏黃的旗子、牛鈴鐺、犁頭、耙、耖、稻籮等等一堆農具家伙。他們讓兄弟倆為牛們掛上銅鈴鐺,在牛欄前樹起杏黃旗,又分別穿戴起斗笠蓑衣,隨后又在他們的房前、田邊拍電影一樣布置起來。一切妥當后,那個男人對兄弟倆說,“你們以后,天天就穿戴成這樣子去放牛,一天都不要停,到田里后,犁田、耙地、耖地,當然不是真的犁,就是做做樣子,給人家拍照,人多的時候,你們就舞著牛鞭子趕著牛,在山上這里走走那里走走。”
兄弟倆互相看看,不說話。
男人說,“不會讓你們白勞動的,付你們演出費!知道嗎?你們就是演員,你們的工作就是演出!”
兄弟倆還是沒有表態。
女人急了,女人說:“哎,我說你們兩個呆呀,又拿了工資,又不耽誤養牛,劃算的哩。”
女人一說話,胡芋藤立即就答應了,他嘀咕著,“還要什么工資嘛。”
胡芋苗也只好跟著說,“那就演吧。”
于是,另幾個人就帶著兄弟倆,教他們每天出去放牛耕地時,怎么樣走一條固定的路線,做一套規定的動作,甚至坐在田埂上以什么姿勢休息,也讓人做了專門示范。“這樣才能入畫,才美,知道嗎?”一個留著女人一樣長頭發的男人對兄弟倆說。
4
牛們的鈴鐺聲在雪地里顯得迷蒙和深遠,好像老是要把人帶離到很遠的地方去。
胡芋苗看看哥哥胡芋藤,他不知什么時候站起來了,走到田埂邊將被風雪刮倒的稻草人一個個扶了起來。
稻草人已經老了,本就獨立的一條腿也斷了,胡芋藤費力地為它綁扎好,斜插到地頭去。
稻草人也是春天時,按照那些人的要求去扎的。那個女人最后一次來時,還和稻草人合影了。她臨走之前對兄弟倆說,“這里的景色我拍得差不多了,再拍,我就冬天來,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我一定來,我估計冬季的雪景應該是不錯的。”
果真,從那以后,那個女人就沒有來過了。
那個男人派來的人倒是來,一開始還來得很密,十天半個月就拉了一批人來,那些長槍短炮,圍著這里的山啊水啊牛啊樹啊,特別是穿戴著蓑衣斗笠的兄弟倆,一陣猛咔嚓。每來一次,那些人總會帶來工資,一個月一千,兄弟倆不收錢都不行。也有其他的人來,三三兩兩的,畫坑村竟然一時少有地熱鬧起來。
到最后,鄉里也有人來了,鄉敬老院的院長老蔣有天跑上來看稀罕,他背著雙手大干部一樣對兄弟倆說,“原來你們有這個好錢路子呀,難怪死活不去敬老院。”胡芋苗聽得出來,老蔣的話里還含著一股子怨氣。
按照政策規定,像他們兄弟倆這樣的,是要進敬老院的。老蔣到畫坑村來了兩次,動員他們去敬老院,他們倆不想去。
胡芋苗搖頭說:“不去,不自在。”
胡芋藤說:“我們去了,那我們這一群牛怎么活呢?”
老蔣罵他們:“敬老院里有吃有喝有玩有樂,什么都不用操心,你們都不去,真是迂了啊!”
最后一次,老蔣強行帶著他們倆到敬老院住了一晚上,“你們先住住看看,這比你們那三間破屋要強多了吧!”
那天晚上,老蔣特意買了雞鴨魚肉等,要敬老院的炊事員加了菜,又叫幾個活潑的老人,講故事的講故事,唱小戲的唱小戲,逗兄弟倆開心。不料,到了第二天早上,卻發現兄弟倆天沒亮就溜走了。老蔣對著他們逃走的山路罵:“真是兩個活寶,真是一對迂子,明朝死在屋里都沒有人去收尸!”
兄弟倆拿了三個月的工資后,來人漸漸少了,那個男人也不再來,畫坑村慢慢地又像以前一樣安靜了。
胡芋苗問胡芋藤,“哥,沒人來了,還演不?”
胡芋藤說,“演,怎么不演,也許哪一天人就來了呢?再說,牛不還是天天要放的?不就是穿個斗笠蓑衣的事嘛。”
胡芋苗雖然覺得天天穿戴那些東西費事,但想想哥哥說的在理,也就每天堅持著,兩人照常外出演出,風雨無阻。
老蔣雙手背在身后,又像干部一樣上到畫坑來了,見到他們倆這個樣子,又好氣又好笑,“你們倆個迂子,人也不來了,錢也沒有了,你們還搞這個樣子做什么?還是跟我去敬老院吧。”
胡芋苗看看胡芋藤,后者像沒聽到老蔣的話,他騎在牛背上,整整斗笠,看著遠處。胡芋苗也就仍舊吆喝了一聲,“走!”水牛拉起犁,翻開田土,露出了埋伏在土里的蚯蚓、土蟞蟲,一群牛背鷺又迅速飛過來了。
老蔣圍著他們倆邊走邊罵,“你們還抱著幻想,告訴你們,他們不會來了,不會付錢給你們了,那個家伙請你們演出,圖個什么?他們是想讓你們做他們的活廣告,他們要建一個大大的黃牛養殖場,他們在城里樹的大廣告牌子上,就是你們兩個現世寶放牛的照片!可是,他們搞不成了,他們后臺老板是個大官,大官現在進牢里去了!”
老蔣跳起來罵,把犁田的牛都罵煩了,它走到他身邊的時候,猛地一甩腿,泥水濺了老蔣一褲子,老蔣氣呼呼地走了,“我爬一趟你們畫坑容易嗎?爬一趟都要大半天,我再也不來了,我再也不管你們兩個迂夫子了!”
看著老蔣走了,兄弟倆并沒有說話,一個放了牛軛低頭抽煙,一個還是坐在牛背上望天。
到了冬天,胡芋藤的腿痛突然嚴重起來,胡芋苗去叫過幾次醫生來,開了一大堆藥,可是效果并不明顯,兩三天就要發作一次,他的臉上幾乎沒有了血色,痛得耐不過了,他就牙齒咬嘴唇,上嘴唇咬了再咬下嘴唇,上下嘴唇都咬爛了。
就是這樣子,胡芋藤天天還要隨著胡芋苗出來演出。胡芋苗知道哥哥出來是為什么,他暗暗祈禱,快點下雪吧,下雪了,那個女人就會來拍雪景了。
雪越下越大了,牛群中的鈴鐺聲浸在雪里,聲音小了很多,胡芋苗看見哥哥倚靠在一個稻草人的肩膀上,也站成了一個稻草人,那些牛也披上了雪,黃毛換成了白毛,它們低頭吃著草,吃著吃著,會忽然抬起頭,看看四周的一切,雪天雪地大概也讓它們疑惑了,這是什么地方?為什么要在這里?
“車子聲音,我聽見車子聲音了!”胡芋苗說著,使勁朝山下公路上望。
是車子轟鳴的聲音,不過,不是那個女人的小轎車,而是一輛黑色的大摩托車,冒著黑煙,突突突地上山來了,停下來,兩個人戴著頭盔,手里拎著棍子樣的東西鉆進了山林里,過了一會兒,森林里傳來“砰——砰——”兩聲。原來是打獵的。
胡芋苗去看哥哥的臉色,他臉色臘黃,像一個沒有發育完全的雞蛋,蛋殼透明,輕輕一碰就會碎了。可是他嘴里卻動個不停,好像在說什么。
胡芋苗支起耳朵聽,聽見哥哥胡芋藤好像在播報當年的天氣預報:各位聽眾朋友,現在是天氣預報時間,據縣氣象臺8號預報員預報,今天晚上到明天,畫坑村有中到大雪,東南風一到二級轉西北風三到四級……
5
大雪一連下了三天。胡芋苗和胡芋藤兄弟在雪地里待了三天。三天里沒有一個人來到畫坑村。
第三天,從田野里演出回來,胡芋苗感覺有一雙手在撕扯著自己的胸肺,還將大把的松毛塞進了自己喉嚨里,他咳得喘不過氣來,而哥哥胡芋藤進了屋子,脫掉斗笠蓑衣,就往床上一倒,他的嘴唇已經被他咬爛了一圈,沒法再咬了,他開始在嘴里咬一根筷子,豆大的汗粒從他蠟黃的臉上往外滲。
晚飯誰也沒有吃。整個屋子里漆黑一片,只有胡芋苗的咳嗽聲,咳,咳,咳,咳。咳嗽聲中,伴隨著胡芋藤的牙齒咬住筷子發出的聲音,咯吱,咯吱,咯吱,那聲音像一把鋸,把夜晚鋸得搖搖欲墜,把胡芋苗的腦殼鋸成了兩半。
咯吱聲忽然停下了。胡芋藤吐出了筷子,絕望地喊了一聲,“苗,你還是讓我死去吧,你把我的繩子解開。”
胡芋苗說,“你忍忍,你忍忍就好了,說不定它就像狗一樣,過會兒就自己跑走了。”
胡芋藤說,“苗,你要把我了結了多好啊。”
胡芋苗忍著頭痛,又撿起那根筷子,塞到胡芋藤的上下牙齒里。
咯吱,咯吱,咯吱。
過了不知多長時間,胡芋苗的咳嗽終于停了,他昏睡了過去,他覺得自己全身一會兒像火炭燒著了,一會兒又像掉到冰窟窿里去了。朦朦朧朧中,他聽見哥哥胡芋藤喊他的名字,“幫幫我!幫幫我!”
他掙扎著爬起來,看見哥哥竟然和那個女人廝打起來,那個女人面色兇惡,用相機的長鏡頭狠狠砸向哥哥。胡芋藤立即嘴角流血,搖晃著站立不穩,眼看就要倒下去。胡芋苗趕忙跑過去,他拿起一個枕頭,往那個女人臉上悶住,那個女人拼命撕扯著,兩只腳不停地蹬著,但是她終歸沒有胡芋苗的力氣大。胡芋苗把整個身子壓在枕頭上,他感覺到女人憋盡了她人生的最后一口氣,終于,兩腿一蹬,不再有任何動靜了。
胡芋苗放下枕頭,呆立著,忽然,他覺得有點不對勁,他拉亮電燈,沒有那個女人,只看見哥哥胡芋藤躺在床上,臉上一片紫黑,眼睛圓睜,瞳孔放大,嘴里咬著的筷子斷了半截,整個人一點聲息也沒有了。
胡芋苗拿起枕頭看看,枕頭上戳著半截竹筷子。他抱著枕頭蹲下去,兩只肩膀聳動著。
6
雪停了,這一場大雪壓倒了不少竹子,走在山路上,不時聽到竹枝折斷的聲音。
那個女人開著小轎車到畫坑來了。雖然大老板進去了,那件事黃了,但最近又有投資人找到她,這么好的地方,可以搞多種業態嘛,除了黃牛養殖,還可以做攝影小鎮,做深山民宿等等,總之講故事的方法多著呢。她停下車,還是站在第一次來時站著的位置,舉起相機拍著對面的山,樹,人家。嗯?那一群牛呢?那兩個放牛的人呢?她皺著眉頭,對眼前的構圖不滿意,她想,得讓那兩個人穿戴好行頭出來,得拍一幅“雪中牧牛圖”。
女人大踏步往山上那間老房子里走去。走到房子門前,卻發現門前停了一部警用摩托三輪。走進屋里,一個警察正詢問那個牧牛的人,“你就是胡芋苗?”
女人知道他的名字。是那個更大一些的牧牛人告訴她的。那次她給他們拍了照片,送給他們的時候,那個大一些的很鄭重地對她說,“我叫胡月庭,古月胡,月亮的月,庭院的庭。”他說著,又指著他弟弟,“他叫胡月邈,邈,就是禮貌的貌加個走之底。”他說了還不算,還用手指沾了水在木頭上寫給她看。
她笑了笑說:“你字寫得不錯。”
哥哥又得意又有點害羞地說:“是嗎?其實我們的名字也是很好的,是個有學問的私塾先生取的,可是我們的名字被村子里的人叫壞了,胡月庭,胡月邈,硬是被他們叫成了胡芋藤,胡芋苗。”
這是她和這對兄弟接觸以來,他們說得最多的話。
現在,那個蹲著的弟弟抬起頭說:“我大名叫胡月邈,古月胡,月亮的月,邈,就是禮貌的貌加個走之底。”
警察又問,“別說這個,我問你,是不是你把胡芋藤弄死了?”
弟弟不說話,他重又低下了頭。
站在警察身旁的人,雙手背在身后,像個大干部的樣子,他說:“你這個糊涂鬼,我還擔心你們在雪天里沒得吃沒得喝呢,你們還非要跑出去放牛,放就放吧,你怎么把你哥悶死了呢。”他說著,又轉過頭對警察說,“也是巧了,我正好進來看看他們的,卻看見他手里拿著個枕頭,對著他那個死哥哥哭呢。哎,早知道這樣子,我拖也要把他們拖到敬老院的。”
警察不再說話,從身后掏出了一只手銬,咔嚓,拷住了胡芋苗的雙手。
胡芋苗沒有絲毫掙扎,他扭著脖子問她:“你是不是小張老師?”
她愣了愣,張大著嘴,沒有說話。
這時,他們一齊聽見牛欄里傳來了一陣陣牛的叫聲:哞——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