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18年第8期|陳旭紅:柔情似水
導讀:
貴生在自己和春蘭的婚禮即將舉行之際,親自在村里張貼了揭發他和寡婦水兒姐私情的大字報,致使婚事告吹。他本是想通過此舉打破枷鎖、達成他迎娶水兒姐的目的的,卻不想水兒姐在壓力下改嫁了外地木匠,他自己也最終遠走他鄉。陳旭紅的小說擅長以典雅的語言、柔和的敘事寫普通的人事,于平常卻細微處道出人與人之間那種令人嘆喟的情愫,此篇亦不例外。
一
貴明夢里正向后崗上水姐兒的家去,還沒走到,就被一陣急促的踹門聲驚醒,不容他轉過神來,大門外的踹門聲更急促,隔壁房間他的老娘也跟著嚷叫起來,他一骨碌翻身下床,抄起一件棉衣披到身上,趿了棉靴往大門竄去,邊高聲應著:“來了來了,誰啊,什么事情這急?”
門一開,一張紙就甩到了他的臉上,揭下紙來,差五天就名正言順的岳父逢庚叔青紫著臉站在門口,很明顯剛有過一陣憋氣。
貴明一臉的無辜,問:“叔,這一大早是?”
“個狗雜種這等事也做得出來。我,我要抽你兩個大嘴巴,你這樣的荒唐。”逢庚叔說著,用盡了氣力一樣,開始“嚅嚅嚅”地吐氣不進氣,那胸口活像是給一團棉花給堵著了,眼見著就要背過氣去,不想“嚅”過一陣,又緩了過來,接著憤然道:“我這張老臉給你丟盡了,春蘭還沒過門就被你欺負……你,你今天得給一個說法,不然,這親就別想結了。”
貴明掃過那張寫有字的紙,騰起一臉的臊紅。他沒讓逢庚叔屋里坐,仍站在門內,囁嚅著:“叔,這,這是有人潑我的臟水,壞我的婚事,我,我跟春蘭解釋去。”
“不許找春蘭。這事兒先給我說清楚再說。”說罷,逢庚叔扭頭走了。
繞屋過籬笆往自家去,逢庚叔一路地后悔,悔得臉青腸也青,不該把女兒春蘭許給這王貴明,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他王貴明一個后生哥,若是做人做得干凈,誰敢張貼這樣的大字報。他愈想愈生氣,氣也就越喘越急,不得不在一處石墻邊停下來,他佝僂著腰等滿塞了氣的身子緩過來,那會兒要是有人點火過來,他肯定會炸開來,可是不能炸,炸了自己,更苦了自家的春蘭。這么一想,忽兒想到不能馬上回家,應當去問問給春蘭和貴明保媒的和生叔,紙上說的那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天已經亮了,和生叔家院墻邊站著幾個早起上學的中學生,正仰頭對著墻上的一張大字報呱哇呱哇地念。逢庚叔一向早起,放過關了一夜的家禽家畜,就會在村子里轉悠一圈,近些時因為操勞春蘭的婚事累了,起得稍晚了點,不想今早一開家門,回臉就見一張大字報貼在大門一側,上面赫然寫著“勸告書”字樣,以他當年上夜校識的幾個字,也能看明白上面寫了些什么。這會兒又見得墻上有張貼的大字報,不由他一陣心慌,急急地湊上前去看,一口氣差點給背過去,果真就是一份放大版的勸告書。腦子一陣暈眩,他咬牙告訴自己要撐住,強憋著那口進出艱難的氣,伸手一把抓下那張紙,幾個中學生見是他,大氣也不敢出,退開來一溜煙兒地往學校跑去。逢庚叔將那東西揉成一球,團在手里,鉛球一樣地沉。就在那會兒,他忽地冷靜下來,氣也跟著沉下來,他想:王貴明到底做了什么,與人結下了這惡仇,那人這么做不只是要壞他的婚事,還要把他也給毀了。打他和春蘭定親以來,他就當他兒子待,而王貴明做人做事也沒什么挑剔的,做成女婿就是半個子,他不免有點心疼王貴明,對他的恨意一下轉移了,他只恨躲在暗處做這種事的人,且越想越恨,恨不能立馬找到揪出來,把他打個半死來解恨。
走到和生叔家門前,逢庚叔正要踹他家的大門,門開了,走出和他一樣咳咳咔咔的和生叔。
逢庚叔硬著聲氣沖著一臉詫異的和生叔說:“看看,看看,你做的好事,現而今,你讓我這張老臉往哪兒擱,春蘭往后么樣做人?”
和生叔來不及和他打招呼,逢庚叔已將手中的團紙扔了過去,邊咳邊說著纏裹不清的話,活活把和生叔的咳咔給鎮了下去。看著他一臉的氣憤,和生叔不解地問:“逢庚,這一大早為么事?”
“么事么事,你看了就曉得。我這是前生殺了人放了火,遇到了這冤孽。”逢庚叔說罷,別過頭不看和生叔。
和生叔把那團紙抖落著展開,字是毛筆大字,容易辨認,上面寫著:
勸告書
貴明與寡婦水兒有一腿,千萬莫把女兒嫁給他。春蘭是個好姑娘,嫁給一個浪蕩貨會害她一輩子。
貴明與水兒的事千真萬確,如果不信,可以調查!
一個好心的知情人
和生叔看過,倒吸一口涼氣,上前一把拉著逢庚叔進了屋,把他按坐在一張靠椅中,跟著去泡來一杯茶擱在逢庚叔跟前的桌上,緊挨著他坐下來,說:“逢庚,遇事莫急,不要亂了頭緒,咱哥倆慢慢理理。逢庚,你我幾十年的哥兄老弟,我還能存心害你、壞侄姑娘春蘭的終身大事不成,不說你,春蘭這丫頭我向來是哪樣地待承你不是不曉得。另一頭,貴明的老寡娘在我面前吵了一大年,托我替貴明保媒春蘭,有人喜歡春蘭,我也歡喜哪。再說貴明,我們眼見著從丁點長大,吃得苦受得摔打,不是個有壞心眼的人。種田插地,他那敦實的身板不是正好,再說又當過幾年兵,見過世面,把春蘭說給他,我也是掂量又掂量,才登你家的門保這個媒,當初你也滿意,點過頭的。這事兒不能見風就是雨,我看是有人見不得別人好,想壞貴明和春蘭的好事,這時候你跟我都要冷靜,把這事兒盤個清楚明白再說下一步的事。”
“和生,事情到了這步,怨誰也沒用。要真是有人無事生非,倒也個罷,怕只怕那王貴明和水兒的事是……”逢庚叔說著聲腔也綿了。
逢庚叔的六神無主,叫和生叔心里跟著打起鼓來:貴明退伍后,因不放心家里年邁的老娘,他沒隨村里的年輕人出外賺錢,而是一個人呆在老家搞種養業,雖說沒搞出什么大名堂,可也比在外打工人的收入不差。一個后生哥常年單進獨出,出門不遠就是寡婦水兒家,貴明的家在灣西頭的盡頭,水兒家在他家后面的西北崗腦上,兩家都是單門獨戶,他倆又各隨一個老婆婆過活,自然是孤清了,年輕人逢著時機犯了糊涂也是說不定的事。想到這兒,他忘了逢庚叔正巴望著他慰導,竟直言問道:“萬一這事兒是真,你想怎么辦?”
聽了這話,逢庚叔被鞭子抽了似的,騰地從椅子上彈跳起來,臉也給氣歪了,可除了狠狠地瞪著他,說不出一句話來。好一會,他將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擱到桌上,抬腿往外走,出門時又回頭剜了和生叔一眼,出了大門,又折回來團起那張大字報,任和生叔怎么解釋怎么拉,他只是甩脫,徑自回家去。
近家,逢庚叔瞧見春蘭正挽著菜籃子往菜地去。臨近婚期,手藝人前來做嫁妝,親戚們往來送禮,春蘭既要趕制著手頭的嫁活兒,還要幫忙采買手藝人要的小配件,客人多時,她還得去廚房幫她媽打下手。看著女兒為婚事忙上忙下忙里忙外,逢庚叔的心一下子給揪了起來,硬硬地梗塞在胸腔,想叫聲春蘭卻怎么也叫不出。
“爸,天冷,大清早的莫出去,冷風冷氣吹多了,咳更難好。”
逢庚叔前頭進家門,用手示意春蘭進屋來。春蘭問他有么事?
“你先回屋啊。”逢庚叔說著,聲帶哭腔。
春蘭隨父親回屋,那會兒手藝人和客人還沒來,只有她媽在廚房刷鍋洗灶。逢庚叔的聲言舉動,叫春蘭很疑惑,她擱下手中的籃子,隨父親到堂屋的八仙桌旁。
“春蘭兒,我的個乖,爸給慪死了。這事兒爸是想頂也頂不了,你總是要曉得的,遲早要挨這一刀,避不了,爸就和你說了罷。貴明那小子他,他不是個人哪。你,看這個。”說罷,遞出那團紙。
春蘭狐疑著接過來。展看。看過。什么也沒說。眼睛落在大門處的幾只咯咯叫的母雞身上,她輕咬著嘴唇。逢庚叔初始不敢看女兒,這會兒他是一眼不錯地要看著女兒,只恐她受了傷會離了他,他感知到了女兒的痛,他跟著痛,而女兒的隱忍尤是加重他的痛,不一會兒,老淚已然掉了下來。春蘭沒有流淚,她聽到父親的抽泣聲,再次端詳起那張紙,一點一點游移著看,像是一字一字地推敲,看完了,她慢慢地疊起那張紙,說:“爸,我不嫁了。”說罷,就往自己的房間去。
春蘭開口說話了,還做出決定,逢庚叔只覺心口敞出一道縫隙來,他不再惶惑,漸至有了主意,隨跟在春蘭后頭,說:“春蘭,我跟貴明說了,要他給我們爺倆一個說法。若是沒這事兒,說清楚就行。若有這事兒,只要他誠心悔改,往后安生和你過日子,你就原諒他一回。婚事都備到這份上,哪好說退就退。”
逢庚叔站在春蘭的房門口,看著背對他的女兒。春蘭正對著鐵框臺鏡,面色莊重地理著頭發,不用回頭,她自是知道父親那一慣自兜自圓的心思和神情。
“我說爸你就別糊涂了。王貴明能給你個么說法,你又能要到個么說法,給你個說法又能頂個么用。現在的問題不是紙上寫的事,而是已經有大字報這件事。你可不能為了完成女兒的婚事就把女兒胡亂地給推出去,王貴明他可不是一般的人,好在不管他是魔是怪,到眼下我和他還是各是各,沒有什么掛礙。雖說和他定過親,那也是在媒人的撮合下,你和媽同意,挑明有了這層關系,相親認親也是你們在忙乎,我不過是隨順了你們心意,這些全是人情面子,在這之前,我嫁在父母不嫁也在父母,不歡喜也不傷心。剛才,我想清楚了,若嫁給王貴明我是不愿心的,所以我不會嫁給他。”
春蘭的一席話,逢庚叔聽得是又驚又喜,女兒這般地通透在理,哪里是他知道的女兒,原不想女兒是這般的好,更氣王貴明那小畜孽配不上自家的女兒,既是如此,晚丟不如早丟的好,他立馬炮隨引般地應著春蘭,說:“要得要得,爸都聽你的。只要你心頭舒坦,你想哪樣做就哪樣做。”
“那就這么的。你跟媽說時,緩著點,別叫她急惱得亂叫亂嚷。我去菜地了。”春蘭從房里齊整地走出來,重新拎起菜籃子,什么也沒發生一樣出了家門。
可是,一出村子,春蘭腳下的路就高低不平起來,平時風吹火一樣輕盈的姑娘腳步有了踉蹌,走了二十多年的田畈小路變得不再穩厚瓷實,畈野中掉了葉的枝枝丫丫也盡顯猙獰來刺嚇她,這哪里是走在人間路上,分明是走在王貴明與水姐兒共修的浮途上,稍一松神她就會撲下去并沉陷其中,她努力制住自己不要倒下,更不能下陷。第一次,空人走路她需要歇腳。
寂寂無人的畈野中,歇腳的春蘭不再強忍心中的羞辱與悲傷,淚水模糊了她的眼,很快肆流開來。天光已大明,冷風迎面,明明亮亮的寒意,春蘭漸漸收了淚,雙手抹了又抹眼睛,掏出手帕,擤了擤鼻涕,呆呆地看著田埂邊上幾棵青嫩的鵝兒草,好像它們正在春天里,叫春蘭心眼清明了些。迎面遠處有人走過來,春蘭趕緊拐到另一條插往自家菜地的田埂上。流了一番淚,身子不再像剛才那么沉,心也松了些許,腳下的路歸復了往日的平實。他,王貴明不再在她心里,她閔春蘭可不是個糊涂的人,怎么會愛一個不愛自己的人,那樣還真是笑話,只是她還有恨意,她恨水姐兒,倒不恨王貴明。
水姐兒六年前嫁來盤形地,拜堂成親是她春蘭做的亮燭姑兒,從堂前到洞房都是她掌著紅亮的玻璃燈站在水姐兒一旁,喜喜悅悅地照鑒著她的光鮮美好。那年她十六歲,尚傻氣著,那天水姐兒的嬌羞模樣叫她醒了人事,她第一次下意識地仔細地打量了一個女子,水姐兒會穿衣,新式蝶形盤扣對襟桃紅外褂,褂里頭是立領青緞襖,明也明得好暗也暗得好。那張精致的臉就不說了,僅那羞閃的眼神就讓人憐愛,一對眼仁山泉浸洗過似的,喜亮喜亮的。水姐兒成了小媳婦,村里大伯哥小后生無不喜歡撩她,她呢,多是隨笑輕巧應過,平常里行也好靜也好都納得住神,大大咧咧的她可沒少效仿。當然,她也知道水姐兒喜歡她,每到開春,水生和他父親外出打工,留下他耳背的老母親和水姐兒在家,老母親耳背聽不了聲,也終年不出聲響,默息著進出,影子一樣。不過,干起農活來她和水姐兒是默契的,這樣倒也好,婆媳間少了好多的磨擦爭吵,只是日子過得清寂了些。水姐兒便約她來家玩,也有她尋水姐兒,但凡落雨天色,農活下架,她一準跑來和水姐兒一起織毛衣或鉤個電視罩什么的,扯閑扯得遙途路遠,只是每一次沒有不是千處打鑼一處剎音,末了總會歸結到水生或春蘭將來的對象那兒。說水生說不到三年就再也不說了,在第三年上,水生溺水死在了外省,年年外出,一男半女也沒給水姐兒留下。而男人的心是要多狠有多狠,水生死了,水生的老子也不再回來,聽說被外頭的女人絆住了,還夢著再添個晚子。水生死了三年,水姐兒沒走,是丟不了她的影子婆婆,叫春蘭愈發地喜愛她。她閔春蘭喜歡有情有義的人,無論男人還是女人。相處一塊兒,形同姐妹,前兩年水姐兒一度要把她保媒給她的表弟,為證實她家表弟一表人才,還特地回娘家拿來一沓她表弟的相片,大小時候的都有。而她,不知一個人的為人行事是不會起心動念,也就隨瞄了兩眼,只道到時再看。年底,水姐兒的表弟從外地打工回來,竟帶回來一個女孩子,這事叫水姐兒一陣好惱,對她多有愧意。這有什么值得惱愧的,她是一陣嘻哈就過。
與她相交如是的水姐兒,背地里的私情可是半句也沒向她透露過,與外人也就罷了,可她相好的人竟是王貴明,想想這人心有多么地游離難撲。早在去年年底自己與王貴明定親,水姐兒還向她夸獎過王貴明,說嫁給他,將來的日子苦不了,那時她說這些時多么真誠,甚至不無祝福。可明明你們在暗中相好,相好就相好吧,又何必硬把我閔春蘭拉摻進去,只當她水姐兒性情清,清明到底,原是這么地幽深難測,她想去質問水姐兒為什么要這樣對她,可她已然沒了這個底氣,心上分明正裹著自己已經輸得極慘的悲哀,而這慘狀又何必叫那人看到。
二
大字報事件,將冬日沉悶的村莊一下子攪動了,村里的人猶如魚兒躥跳在即將干涸的魚塘,他們一會兒躥在村頭一會兒晃在村尾,三個兩個見著了,使眼努嘴,倚墻靠角別身嘀咕起,邊信口胡謅邊等著看熱鬧。這些水姐兒不用出屋就能想見,哪敢出門半步,只是躲在家一樣如坐針氈,連門窗也不敢近前,直覺那門窗之后盡是刺人的眼神和紛說著的嘴,而她家的門窗分明也繃緊神僵立在那兒,像她一樣擔驚害怕。
可該來的終究要來。
遠遠地,水姐兒從窗縫中瞧見貴明七十多歲的老娘拄著拐棍一點點爬上坡來,顫顫巍巍地走近她的家門。緊依著床幔的水姐兒哆嗦著出了房門,老娘已進屋,正沖著堂屋上方尖脆地叫著“水兒,水兒”。在先前,水姐兒必定要快步過去攙扶住她,可那會兒她惴惴不敢,急慌慌地搬來一張椅子擺到她跟前,怯怯地說:“馮媽,您坐,我給您倒杯熱茶去。”
馮老娘沒坐,出手奇快地一把拉住水姐兒。水姐兒一陣哆嗦,低頭看著那雙骨節粗大指甲如鷹嘴的手牢牢地扣住自己的一只小手臂,也不敢抬眼看她,心慌得直打擺。
馮老娘扣了一陣,手顫抖起來,水姐兒順勢扶她坐下來。馮老娘仍不松放她,緊扣著。水姐兒面向她,不得不抬眼看馮老娘,馮老娘的眼燈一下罩著她,而那雙已然衰老沒有睫毛的眼里正漾著一層稀淡的淚水。水姐兒滿是委屈地說:“馮媽,不是我寫的。要是我,叫天雷劈了我。”
馮老娘從懷里掏出塊手帕來抹了把眼,說:“對我說,往后不再纏扯著我家貴明。”
一下子,水姐兒的臉潑血似的紅起,她低垂著頭,囁嚅地說:“馮媽。我,我……沒有。”
馮老娘松了扣住水姐兒的手,站起來,拄著拐棍往外走。水姐兒趕緊攙扶著送她。
出了大門,馮老娘不讓水姐兒攙,水姐兒只得松了手。馮老娘站著,扭頭又盯住水姐兒,將手中的拐棍往地上杵了兩下,說:“只要你放過貴明,我死了到水生跟前多說你幾句好話,我和他在陰司里保佑你將來找個好男人。”
水姐兒聽了,羞憤極了,才蘊靜的臉重又緋紅起來,不等馮老娘下坡去遠,就轉身回屋緊閉了門,倒在床上蒙起被子嚎啕大哭。
水姐兒邊哭邊悔,悔得腸青腸斷,不該和貴明有那么一回事。而她,早在知道貴明和春蘭定親后,就再沒和貴明來往過,原想著早前發生的事只要她和貴明爛在肚子里,不會有人知道,沒成想人做天知,到底被人撞見了,還在這骨節眼上嚼出來,惹出這天大的禍來,往后他們三個人還怎么過活,而她還哪有臉在盤形地待下去,這是在逼她去找水生。
冒出這樣的念頭來,一如找到了去向,她抽泣著從床上坐起來。偏那會兒,大門外傳來推門聲,是極少出聲的婆婆在門外叫“水兒”。
水姐兒攏了攏散亂的頭發,紅腫著眼低頭開了門。婆婆緊跟著進了屋,一手放下肩上的鋤,一手半抱了烏白菜和瑩綠的蔥蒜,要是往日,水姐兒必定會去接過婆婆手中的菜,那會兒,她只想藏進自己的房里去。婆婆進屋后,一如往常不再聲言,進廚房炙了一碗蔥姜湯,加了紅糖端來水姐兒的房中。
水姐兒靠坐在床頭一側,見婆婆端湯進來,一下子眼又潮了。婆婆擱下碗,撫著水姐兒的肩頭,水姐兒一把緊緊抱住婆婆大聲慟哭。婆婆摟著她,輕輕地拍著她的后背,一下,一下,仍舊什么也不說。
哭過了,傷惱羞憤竟似隨淚水流去許多,只是心仍被蒙怔住,這樣也不錯,除了累,她不再想事也不再有要命的銳傷,端起那碗姜湯喝了下去。婆婆接過碗出去了,水姐兒一頭倒下,竟然睡得很沉。
醒來是什么時候水姐兒不知道,從窗前透映的光看,想是半下午了。她起來,懨懨地出了她的房間,婆婆正在堂屋粘布襯,見她出來,便起身去廚房,端出小煨罐來,小煨罐的蓋子一揭下,里頭散發出蘿卜肉香。這是水生愛吃的瘦肉蘿卜煨飯,水姐兒嫁過來后也喜歡吃,只是水生去世后婆婆很少做,那會兒重又做來,婆婆的好心意引得她又一陣酸楚。吃不到一半,水姐兒吃不下,繼續回屋睡下。沒一會,聽見婆婆擔水桶出門的聲息,那是去給油菜苗潑水,那一畝油菜田,在往日,必是她和婆婆一道去的,可今日她是出不了這屋,明日也出不得屋,不知幾時她能出得屋去,她想叫回婆婆,可婆婆自不會回來的,她們的日子還不得要往下過。過成如今這樣,她只恨自己,眼前正受的罪,是她該要受的,明明不能相好的人,偏要和他好,受罪受罰怪不了誰。
兩年前,和貴明好上,她瘋顛過一陣,還開口要貴明娶了她。貴明卻告訴她,老娘那關過不了,他已經試探過。那時她就明白,貴明就是個懦弱人,擔不起事兒,她得止步才是。只是一時半會她斷不了他,仍時時想著他,貴明找來,哪怕明知他靠不住,還是止不住讓他來,相好過后,貴明一走,她就后悔,發狠要分開。而她也有過告訴他不可再往來,以免被人看到不好做人。貴明不依,只道再過些年,老娘老了,過世了,他就光明正大地娶她,讓她把心放下來。本是硬心強要分開,聽貴明這么一說,她當即心軟,前路分明有了盼頭。可貴明的老娘,是個老精怪,打知道了他們的私情,硬是不同意貴明和她來往,硬逼著貴明和春蘭相了親。
貴明和春蘭定親了,她暗里傷心好久,貴明再來尋她,這回她是下死心地回絕了,她告訴他:“往后你娶你的親,我找我的人,不再相掛。”
貴明不依,反道她:“你還想找誰,誰又是你的人。我定了親并不是要結親,這輩子我倆要好到老。”
“你不找親,和春蘭算哪回事?”她問他。
“我不會娶她。你放心。”貴明說。
“你不娶她,又去招惹人家,人家一個姑娘家平白無故地受你的冤,你到底要做什么?”她是又急又惱。
“反正我不會傷害她。我這也是給逼的。你等著我,我一定會娶你。”
她不知道貴明在想些什么,也不想知道。那會兒,她一心想著要是春蘭知道了她和貴明的事情,那還不得要被氣瘋,一想到這個,她自個兒先打起寒戰來。不論貴明再說什么,她硬是把他給攆走了。
那以后,貴明果真沒再來。水姐兒松下一口氣,卻又艾怨起來,和水生結婚三年,相處不到半年,而他也就是到她生命里來過一場,并沒有留下多少好念想,如今走了三年,他已淡得池水一樣。和貴明好上了,后生哥情濃意濃,倒叫她黏膩,卻又不得爽利,到頭來,生生把她屈成一把彎弓,還射出箭來平白地傷了春蘭,害得她情也失義也消。而今,她在盤形地有什么臉面見人,更見不了春蘭。想到這兒,她趕緊收拾了衣裝趁著天色漸晚,繞到油菜田里別過婆婆回了娘家。
其實,早在水生死后第二年,娘家人就盤算著讓她改嫁。她不答應找人,丟不下婆婆是一說,更深層的原因是貴明已多次向她暗示過對她的好意,她呢,自然也是喜歡他的,貴明年輕,朝氣勃勃,隨跟著他就像是雨天到晴天,可這天下的好事多不遂人愿。這番回娘家,娘家人也聽到了盤形地那邊的風言風語,自是要勸導她一番,只道外頭人亂嚼,要壞她家姑娘的名聲,緊跟著勸她盡早嫁人,只要她嫁了人就風平浪靜了。春節快到了,前些時給她物色的人,馬上就要從天津回來,不妨見見。
水姐兒向來膽小隨順,突然地被架到峰尖浪頂,天天巴望著有人能把她救下來,感激還來不及,不會有絲毫挑剔,對家里所說的莫不是百說百是,只要是家里人看好的她就改嫁。娘家人只當她是氣話,不好多說,便由她先清靜些時日。
水姐兒這一靜,忽然追想到這事兒到底是誰干的,他們三人中有誰得罪了人,還得罪得這么厲害,還害帶了另外兩個人。倘若是貴明與人結下仇怨,或是自己無心得罪過誰,受這罪也就罷了,只是這樣的事傳播到眾人,掃了春蘭和她一家子的臉面,害了無辜,怎么要得。誰干的這事,水姐兒是想破腦子也想不出來。
三
大字報一事壓垮了水姐兒,也把和生叔的老哮喘給徹底帶發,他大口大口地扯氣,一張臉憋得紫醬紫醬的,稍一緩和,就叨叨著要查出是誰干的。和生叔原是大隊的支部書記,做事向來有著他認定的原則,貴明和春蘭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保媒,在他眼里他們那是般般樣樣地匹配,偏貴明這小子閃失了,損了自己不說,又禍及春蘭一家,還牽連到他這個媒人。其實,在他,貴明和水姐兒的事就算是真的,也不是不可恕,不可恕的是背后寫大字報的那個人,那人所做的不只是使使壞,而是心懷惡意,好端端的喜事給攪黃了不說,還喪了盤形地整個村子的氣。還有,誰不知道貴明春蘭是他和生叔保的媒,在臨近婚期的骨節眼上來這損招,也是挑釁他和生叔,既然你不仁就別怪我不義,不論時日多久,若查出來,決不輕饒。
和生叔吞了口茶水,直直地坐在直板椅上伸長脖子吸氣,對坐在一旁條凳上的貴明說:“把和你有過節的人都說來聽聽。”貴明想了又想,對答不出來。和生叔白了他一眼,讓他再想。貴明搔著頭,心虛地說出幾個人名來,隨后又否認他們不會這么干的。和生叔不理這個,要他一一說明與這些人引發過節的事因。貴明支吾著說出幾樁事例來。和生叔邊聽邊搖頭。天色漸暗,時近傍晚,和生叔家已掌起了燈。貴明眼見著和生叔一陣陣地起伏喘息,愧疚不已,不時地給他換上熱茶水,喘得厲害時,他會幫他捶捶后背,儼然父子。
一下午說說議議就過去了。和生叔對給他捶背的貴明說:“回去照看你家老娘吧,眼見著想了多年的兒媳婦快到家了,卻遇上了這茬子事,她年歲大了,慪不動氣,你勸慰順著她一些。”這邊正說著,村頭崗上響起了馮老娘的唾罵聲。
這村罵的舊習早年常有,但凡哪家丟了鋤頭篩子農具之類,亦或曬在竹竿上的一件衣衫不見,也有家禽家畜不見或被傷了,還有長在地里留給第二天吃或蓄種的菜被人摸走,總之所有找不到來因的缺損和失物了,村人必要去崗上來一通咒罵。擔起咒罵角色的多是那家的女人,但也偶有那家的男人。這時候,平時畏縮的女人會變得凌厲,那是有著占了天理便可縱意暢罵,想是一并出盡心中多時的積怨。但自農田實行責任承包制后,大家相較自由得多,而年輕人多數找到了出路,往城里謀生去了,鄉間小偷小摸的事漸次少了,就算有誰家果真圈里的雞鴨夜里被人摸了去,白天也就四下傳一傳,提醒大家注意不要再被偷,并不會去罵村。村罵消失十來年了,那當兒突地破空而來,怔得和生叔和貴明好一陣對望,和生叔一急,又喘了起來,揮手示意貴明趕緊去崗上叫回他老娘。貴明疾步徑自往崗上去,一路走得風生氣重。
馮老娘年近七旬,聲氣仍然尖長,拖腔扯氣地罵龜兒龜孫做缺德事,咒過龜兒龜孫的前八代又罵后八代。不過沒多久,聲氣就發飄了,勁不足,氣也扯不上來。等貴明趕到,只見他家老娘一個人站在滿是枯蒺草的崗頂上,籠著件長大的青色棉袍子,拄著拐棍,正低了頭從懷里掏帕子,花白的頭發被風吹得亂蓬蓬的,活像個討飯的瘋婆子。她聽到動靜,立馬抬眼看過來,見是貴明,平靜得像是在家中,說:“你來做么事。”貴明不由一陣惱火,也忘了和生叔才剛的囑咐,一把拉過馮老娘,氣呼呼地說:“你說你一大把年紀的人,爬到崗頭上叫罵得這么難聽,丟人不丟人。多大個事兒,最壞也就你兒子這輩子不娶親……”不等他說完,馮老娘已出手給了他一杖,說:“出年就三十歲,還這樣地發昏,你娶不娶親我不管,斷了王家這房煙火我就不依。”
貴明更煩躁,環抱著母親往家里拽。年事已高的馮老娘,慪了一天氣,又往來折騰,再經兒子這一揣嚷,已經沒什么氣力,任由著兒子架回了家。她不再吭聲,想著老來的不太平不順心,不覺淚水漣漣。
回家來,貴明平靜下來。他把老娘安頓著歇下,告訴她他的事情自己會處理好,不須得老娘操心。
兒子軟下來,馮老娘氣就硬了,說:“小雜種,我要不是你的娘,會操這心?”
貴明嘆了口氣,說:“老娘,這個心你操不了,這時候我是水里按瓢,按下這個浮起那個。千錯萬錯,錯在你的兒子王貴明,不關別人的事,你莫亂猜亂疑,別再摻和就是幫你兒子的大忙。”
貴明急成這模樣,馮老娘默然不應。好一會兒,才低著聲氣說:“貴明,我的兒,你好糊涂啊。既然你鐵了心,又何必要盡孝心,來這么一出,只怕到頭來,你是雞飛蛋打兩落空了哦。前天晚上,你出出進進折騰到半夜,娘不曉得你做么事,天明聽到外頭的叫鬧就明白了。怎么就跟你死去的老子一個德性兒,遇事只會悶頭想悶頭做,可這世上哪有一個人下的棋,你呀,蠢材。”
貴明聽罷,全然傻了,張口望著老娘,一語不發。繼而,重重地垂下了頭。
“我的肚子餓了,先做飯吃。”馮老娘說著,起身去做飯。
貴明扶住馮老娘,說:“媽,飯我去做。既然你知道了,就不要再鬧好不好。”
馮老娘堅持著往廚房去,說:“我這樣做,還不是為了幫你把事兒抹光做圓,還不是怕有人起疑心。”
貴明聽著,更是驚駭,直覺自己被什么咬了一口,又似被什么東西給按壓住,叫他動彈不得,還不得聲張。原以為自己多高明,沒成想在老娘眼里他這是蒙住眼睛哄鼻子。
第二天一早,馮老娘的早飯還沒熟,貴明就要出去,被老娘喊住。
沒辦法,貴明只得等到早飯熟,扒拉扒拉吃過,才往和生叔家去。
去和生叔家,才知他喘病更厲害,一大早被送往醫院,貴明急慌著又趕到醫院。和生叔的哮喘已經給控制住,正安歇著。站在病床邊,他滿是誠懇地說:“叔,你待我像父親一樣,貴明全記在心里。如今你只管養好身體,你要是有個什么不好,我怎么擔得起。我和春蘭的事,回頭我找她去,看她怎么想。事情到這地步,我聽憑她發落。”
“事情到這地步,我聽憑她發落”這話和生叔聽著不順,可理兒似乎又是,見貴明已是焦頭爛額,終是不忍心責怪他,只道:“不管春蘭和她家的人怎么想,你只管低頭認錯,謠說的事莫要過多澄清,要想得到諒解,你得拿出你的誠意來。”
貴明聽著,嗯嗯點頭。
從醫院出來,回村的路上,貴明一直在想怎么和春蘭談,還設想了幾種可能的狀況,他都一一作了應對之策略。
來到春蘭家,春蘭剛掃灑完堂屋,回身見貴明來了,愣了那么一下,沒招呼他。其間貴明也眼神閃爍地瞄了她一眼,嘴唇動了動,像是在叫她,一樣沒出聲。很快,春蘭鎮定下來,徑自從他身邊走過,進了自己的房間,關上了房門。
貴明沒敢跟進去,正在廚房灶間洗涮的春蘭媽聽到外頭的動靜伸頭看過來,見到貴明,頓時氣起,立馬停下洗涮,一把撩起身上的抹衣擦著手兩步跨到堂屋,沖著貴明近乎吼道:“你倒有臉來哈,你來是為什么,你說說,說說。”春蘭媽根本不等貴明回應,跟著又一番夾槍帶棒的責罵。貴明只是一聲不應,臊著臉低頭站著,一臉做錯事情孩子的神情,偶爾抬起的眼中多是乞求諒解。逢庚叔回來見狀,趕緊制止了春蘭媽,春蘭媽歇了聲,卻啜泣起來。逢庚叔嘆了口氣,不由也責怪起貴明,三言兩語過后,便拉著春蘭媽一道去了畈間。
他們走后,貴明來到春蘭房門前叫她。
春蘭沒應聲,開門出來,懷里抱著一件快織好的毛衣,在房門邊的木幾旁緊挨著大門坐下。
沒有長輩在家,貴明如同在自家一樣給春蘭倒來茶水擱到木幾上,隨后搓著手靠近木幾的后方坐下,那處門外過往的人看不見,這樣,他是心安膽定了,開始從容地表達他的意思。
“春蘭,對不起。我知道你不想聽我解釋,我也不解釋,如果你嫌棄,這婚,就不結了。”
春蘭抬頭冷冷地掃了他一眼,接著織她的毛衣。
春蘭看過來時,貴明閃了眼,待她垂頭織毛衣,他又以穩穩地眼神看著她,等她發話。
見春蘭好半天不應聲,貴明耐不住,近乎催促地說:“春蘭,今天要死要活,聽憑你發落。”
春蘭依舊像是沒聽見,認真仔細地收著毛衣最后的袖口,待褪下所有的織針,她輕輕咬斷線頭,并將線頭隱進袖內,抻平了,再翻過來,里外查看過,確乎滿意了,才將毛衣疊好攏在懷中。那當兒,她猛地抬起頭,直視著貴明說:“如果我說婚禮照常舉行,你的陰謀是不是落空了?”
貴明一驚,差點沒從椅子上摔下來,神色慌張地強辯道:“春蘭,你這話什么意思?”
“王貴明,你就算了吧。我閔春蘭再不如人,也不至于要硬塞給你。我是不會和你結婚的,你放一百二十個心。”
貴明聽了,猛地站了起來,不無驚喜,也不無因著羞愧而“吶吶”地語焉不詳起來。
貴明的樣子,讓春蘭心里翻江倒海,羞憤交加。和貴明的的親事定下已有一年,她哪有不對未來的生活加以構想,對貴明越留意她越喜歡,貴明平時為人平和,不隨流盲動有定性,又肯想肯干,不論事成事空不急不躁,田頭地角常見他用心栽培試驗,不懂的能誠心向人請教問詢,不時地還做筆記。一次得了機會她還翻看過他的筆記,多是記錄農作物的栽種培育方法和技巧,且一一分門別類開來,他的字是清秀耐看的楷書,個個洗澡了似的,干凈得有精神。雖是沒和他親近過,可一年下來,在她已經和他很近心了,哪成想他竟是這么個心重意遠的人,既然心有所屬,又何必平白無故地跑來踢踏她一腳,這樣的損辱不卸下他一條膀子心中的那口氣怎么平,可事實上,再惱恨她也沒表露出一絲兒來,且強忍著一一咽下。
“春蘭,你罵我打我吧,是我混賬,不是人。真心你是個好姑娘,是我配不上你。”
“你我之間論好壞沒有意思,廢話就不用說。你走吧。”春蘭頭也不抬地說,攏起毛衣,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間,順帶關上了房門。
貴明在房門口站了一會兒,才怏怏而去。他慢慢地往家走,腳步越來越沉緩,盡管事情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樣往下發展,可分明覺得自己失去了不該失去的東西,因著這個,他不覺得有多少喜悅可言,直至回到自家門前,遠遠地往后崗望過去,水姐兒家的門正虛掩著,望著望著,終于生出些些幸福的意味來。
四
貴明和春蘭的婚事徹底泡湯了,婚期那天沒有舉行婚禮。盤形地的人關注的重點不再是貴明和水姐兒的糗事是否屬實,而是嘆息一樁般配的姻緣給人攪黃了,最惱人的是寫大字報的人還沒找出來,想想都替貴明窩氣,提起來便是一陣紛紛口舌,各種氣話兒狠話兒如風起又如風散。時日再久長點,一樁不關自己生息的事終究被淡忘了,只有水姐兒仍籠在這件事中,不能拔出。
打這件事發生,水姐兒幾乎沒在村里露過面,所幸她家高居在村頭崗上,就算隨婆婆出門做農活,只要她警顧點,就不會遇見人,好在在盤形地也待不了多久,等娘家人幫她介紹的那個木匠從城里回來,她就會跟他去。至于王貴明是何許人,她已經木然了,也很少想起他,就像他們之間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一樣。
不想,臨近中秋的一個午后,貴明找上門來。幸虧那天婆婆去親戚家吃壽宴去了,水姐兒急慌慌地轟貴明出屋,貴明卻一把捉住她的手,說:“水兒,我要明正言順地娶你。”
水姐兒用很大的勁掙脫他,一臉恐懼,跟著淚水涌上來蒙糊了眼,慌亂中她抄到一柄蒼蠅拍朝貴明打過去,一面打一面氣咻咻地說:“你害人還不夠啊。要不要人活命要不要人活命啊?”
貴明不覺微笑開來:“這是么話,我問你愿意不愿意?”
“不愿意。死也不愿意。”
“你怕什么?”
“我怕你,顛三倒四。這時候來問我愿不愿意,事到如今,叫我怎么愿意?”
“哪個扼住了你不成?”
“哪個扼住了我?天扼住了我。”說著,水姐兒又哭。
貴明不語,他明白水姐兒是不會嫁給他,就像現在他也不急于要娶她一樣,事情弄到這地步,是他始料不及的。可也并不多失望,心木木的,他不想再做努力,就任其下去好了。眼前水姐兒又驚又怕的樣子還是讓他有些憐愛,伸手意欲替她擦擦眼淚,不想水姐兒一下子彈開幾步來,像避一只咬她的狗一樣。
“貴明,你不要,再也不要。我已經和木匠定了親,最遲開年我就隨他走了。好好和春蘭處吧,春蘭多好的一個姑娘,別再欺負她。”
貴明想說什么,終是說不出,水姐兒和他到底相隔遙遠,人生就是在現實與夢境中穿行,容易被幻覺帶走,又容易被現實徒然拉回。
貴明在水姐兒的催促中默然出了她的家門,隨著他出屋,身后的門“咣當”一聲閂上了。
早在春節間,水姐兒就和木匠見過面,木匠很是滿意她。娘家人問水姐兒的意思,水姐兒只道自己這聲名,挑剔不了別人,木匠愿意就成。后來,雙方擬定年底水姐兒改嫁過去,開年隨木匠去城里。
要改嫁他人,水姐兒并沒有回娘家住,因掛欠著婆婆,她一直住盤形地,這叫盤形地的人都稱道她。可一年晃晃就過了,年底,水姐兒果真嫁到了木匠家,木匠也是實誠人,隨水姐兒過來盤形地看過兩回婆婆。開年臨行前,水姐兒又回盤形地住了兩天,托付離家較近的強生叔一家幫忙照看婆婆,只道一回老家,她就來盤形地。水姐兒的好情義叫強生叔多有感慨,滿口應承下來。為答謝強生叔一家,水姐兒特地上街買了禮品送過去,不想回家突地看到春蘭從崗上往下走,想避是避不開了,打貴明那事發生后這是她們第一次見到,一時,水姐兒不知所措,兀自紅了臉側著身子給春蘭讓路。
“水姐兒。”春蘭叫她。
水姐兒慌亂地應了,抬頭看她,一臉羞愧。
“水姐兒,你知道寫大字報的人是誰嗎?”春蘭沒事似的問道。
春蘭這一問,水姐兒的神這才拎攏來,自己一直惱著做了錯事情,哪記得追問這個,春蘭倒是提醒了她,不覺脫口問:“是誰?”
“王貴明。”聽到春蘭一字一頓地念道出來,水姐兒的頭頂如同響雷翻滾,直直把水姐兒給炸蒙了。
好一陣子,水姐兒像個才爬上岸來的溺水人,氣息不勻地說:“春蘭,你莫聽人瞎說,貴明不是壞人。”
“我不聽傳言,我是從字跡上認出是他寫的。今天正巧遇見你,再不說興許你就難得知道了,可這事你應當要知道的。”說完,春蘭頭也不回地走了。
知道了,水姐兒還是隨木匠走了。
又一年開春,馮老娘病倒在床,動不了,氣性倒還在,只要看見貴明的影子就叨叨不住。雖是經了變故,貴明看上去也沒有多少改變,依舊夜夜捧書在燈下日日俯伏在大田里,進出中不忘照料他的老娘。風雨晦暗的日子,貴明沒出門,在家陪老娘說話兒,邊修整不穩當的家什。馮老娘腰背墊著褥子,半躺在床上,看著貴明接榫斗眼搗鼓著一張舊鼓凳,檐外雨聲滴答,倒也是安閑景象。只是風兒一陣陣吹過,雨聲兒不斷地滴答,馮老娘心慢慢地緊了,心疼起兒子來,一心疼兒子,便絮叨開來:“貴明,我的個苕兒,水兒就是一把豆芽菜,經不起一點摔打,卻把你糊弄成那樣,硬要把自己弄得聲名掃地去配她,可結果呢,雞飛蛋打了吧。”
貴明沒回應老娘,仍舊平靜地搗鼓他手中的活計。
似乎是習慣了貴明不回應,老娘一點不惱,繼續叨叨著:“是我拖累了你。不然,你也會出遠門去,在城里長見識又能掙活錢,家里這幾畝田地除了神仙來種,不上交不糊口,才能有點積蓄,可你我都要吃,我還要吃藥,這往后的日子你可怎么過哦。”
“該怎么過就怎么過。你就別瞎操心了。”
“老娘也沒幾天活。我死了,就沒欠掛,你安心出去闖,在外身穩嘴穩,好生找門媳婦,把王家的門戶立起來。我說,春蘭那姑娘要臉面有臉面要體格有體格,比水兒該強幾多,你不該哦。”
“怎么又轉回來了。說點別的不行嗎?”
“老娘只有這一門心思,想我的兒早點成房立戶,生兒育女。老娘的日子不多,你要答應老娘,死了我才閉眼睛。”
“都聽著了,都記著了。”
“要用心記。”
“用了心。”
這是少有的貴明和老娘一聲一應地聊天,馮老娘一陣暗喜,悄悄地笑了,她的兒子孝順懂事,他應了就會做的,她心里安然得很。貴明沒有瞧見老娘暗里的喜笑。夜里,貴明煮了老娘愛吃的小菜就油面,外加一把豆絲兒。
夜半,雨歇了,檐前的雨滴隔一陣響一聲,小鐘擺一樣,風悄悄地從門縫里鉆進屋來,睡前聽著睡里也迷糊聽見。忽兒,貴明清晰地聽到老娘在叫他,心覺不對,一腳蹬開被子跑到老娘的床前,開了燈,老娘已不能言語,一臉溫慈地望著她的兒子,滿眼的看不足,好像貴明是個嬰孩。沒過一會,她似乎倦了,含笑閉眼睡去。
雨歇風涼的黎明,馮老娘死了。貴明給老娘送到了終。
馮老娘出殯,鄉親們都前來吊香,逢庚叔一家也來過了,喪事是和生叔幫著主事,貴明一一盡著孝子禮。
出了七七,貴明前去各家謝孝,順帶辭行。到和生叔家,他帶了一個治喘的偏方去,說是幾天前一戰友來看他,告訴了他這個偏方,戰友的父親也是多年的氣喘病,吃這藥后效果不錯。又告訴和生叔,第二天就去廣州戰友那兒做事。和生叔想了想,說也好,還年輕,出去長長見識,再回來干事業不遲。去逢庚叔家,他一樣帶去了偏方,逢庚叔默然接下后,目送著他離開。走不多遠,碰見從田畈上回來的春蘭,貴明走到她跟前,微微躬了躬身子。
明亮的陽光下,春蘭戴著一頂草帽,微仰起頭,斜睨著他,抿著嘴,旋即收目光走過他,徑直往自家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貴明鎖好了門,鑰匙掛在門后的門閂上,他托付和生叔不時幫忙照看一下屋漏什么的。出村口時,他回望了一下村莊,忽然想起前年那個冬日凌晨他干的事,一陣羞臊,不覺對著村莊低垂了頭。
聽到村里有動靜,貴明趕緊大踏步往村外走去。四月的黎明,畈野迷離,貴明滿吸著帶露的清新空氣,心里并沒有多少離別的情緒,他想的是此番出去,一定要衣錦還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