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18年第8期|胡學文:審判日
作者簡介:胡學文,男,1967年9月生,中國作協會員,河北省作協副主席 ,河北省文學院專業作家。著有長篇小說《燃燒的蒼白》《天外的歌聲》《紅月亮》 《私人檔案》《漩渦》以及中篇小說集《極地胭脂》《婚姻穴位》《在路上行走的魚》《命案高懸》《我們為她做點兒什么吧》 等多部。曾獲魯迅文學獎、魯彥周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等多種獎項。
審判日
1
往餐桌邊一坐,他便發現了妻子的異常。餐食照例是豐盛的,拌豬耳,拌海帶,炒豆芽,烤雞翅。量都不大,盛在碟子里,雞翅僅一個。但沒有每餐必備的腌黑豆。他五十出頭,卻沒有一根白發,妻子的腌黑豆功不可沒。剛出獄那會兒,他頭發幾乎全白。那時,他并不知妻子每餐上腌黑豆的用意,直到看過那檔電視節目。她從沒向他說什么,她就這樣,總在心里做事。偶爾一次不上也沒什么,他不是據此察覺到異常。妻子眼里揣了東西,雖然她竭力掩飾。
怎么——他停住,沒往下說。正要起身,妻子突然反應過來說,我來。腌黑豆的瓷壇子就在角落,她蹲下去,利落地舀了一勺。他已經吃上了。她的廚藝很好,很合他胃口,從他咀嚼的聲音可以聽出來。而她機械地夾著,每次只夾那么一小點,像喂小雞。她的體形,以及從沒長起來的頭發,也確實像個小雞。他一把就能攥在手里。
他猜到了。這讓他不快,但他沒問。絕不問。只是咀嚼的聲音更大了。他夸張地咂吧著,那只黑貓早就在腳底守著了,等待他把啃過的雞翅丟下。黑貓摸透了他的脾氣,安靜候著。可能今天他咂吧的聲音實在太大,黑貓也饞了。黑貓先喵一聲,又喵一聲,然后蹭蹭他的褲角。黑貓是想提醒他吧。他狠狠踢了一腳,黑貓跳開。委屈和不滿讓黑貓的叫聲失去章法。
她們下午過來,在他的咀嚼聲小下去的間隙,妻子小心翼翼地說出來。他似乎沒聽明白,誰呀?妻子當然知道他裝糊涂,這使她更加緊張,雙菊和小可。他狠狠把雞翅骨丟出去。平時會留一絲肉在上面。不多,就一絲。這次啃得很干凈,光禿禿的。黑貓卻沒嫌棄,迅速叼住。
你說誰?他突然想起來,她在和他說話。
雙菊,還有小可。妻子的目光像風中的楊柳枝,擺一下,又擺一下。
怎么又來了?他皺皺眉,你叫她們來干什么?
妻子的鼻尖亮晶晶的,像鑲了寶石,是她們自己……她們想看看你。
他的眉擰在一起,我不用她們看。哪來哪走。我活一天她們就別登這個門。
就一會兒,她們坐坐就走,妻子乞求,不見雙菊,見見小可總可以吧,她可是你的外孫女呢。
誰也不見!他站起來,仍嫌不夠,走到門口,又重聲強調,我和她沒關系!
砰,臥室的門合上了。
妻子半張著嘴,目光似乎被門板夾住了,試了幾次都沒有拽回。臥室的門平時不關,白天不關,夜里不關——特別是夜里,這樣才能聽見前邊的動靜。前邊是雜貨鋪,后邊吃飯睡覺。吃飯和睡覺的地方隔一扇門,只在他午休和生氣的時候才關門。他明顯生氣了,又是午睡時間,那扇門冷漠地隔開她和他。她終于把夾傷的目光拽開。她揉了揉,又揉了揉,嘆口氣。雖然結果是預料到的,可她還是有些傷感。她是個勤快女人,吃剩的盤碗從不在桌上停留,不管心情多么糟糕。收拾完,她坐了一會兒,估摸他已經睡著,從廚柜拎出塑料盒。他從來不開廚柜,所以她的秘密都在廚柜藏著。他只吃掉一只,另外五只是留給小可的。
妻子看見蹲在桌上的黑貓,黑貓也正看著她。黑貓知道她的秘密。她心里一動,抱起黑貓。小可會喜歡的。走至門口,她想了想,又放下了。小可是女孩,萬一抓傷她呢。黑貓死皮賴臉的,她嚇唬幾次,黑貓才退回。
妻子鎖了雜貨鋪的門。走出幾十米,她忽然有些疑惑,鎖沒鎖住呢?沒鎖顧客就會進屋,就會吵醒他。終是返回來,她拽了一下,又拽一下,踏實許多。
她對他撒了謊,雙菊和小可上午就過來了,住在常住的塞北客棧。雙菊和小可有時半月來一趟,有時一月來一趟。有時住一晚,有時幾小時就回去。這得看雙菊忙不忙。雙菊和小可住在縣城,她和丈夫住在鎮上,雖然只有幾十公里,見面卻沒那么容易。丈夫在里面時,她和雙菊是住在一起的,有一年她摔折了腿,躺了三個多月,都是雙菊伺候她。這些,她沒告訴他。偶爾,她會說到雙菊,還有小可。他要么瞪她,冷冷地,什么都不說,要么警告她。后來,她的嘴就掛了鎖。但她的心是鎖不住的,站著坐著躺著包括做夢,雙菊和小可永遠是主角。她叫雙花,雙菊這個名字是她起的。她還想給小可起個帶花的名字。雙菊說全是花,分不出大小了。她就沒堅持。
和女兒、外孫女見面跟做賊一樣,每次都偷偷摸摸。跟她還是跟我?你自己選!說這話時,他一點表情也沒有。她不想和他分開,可也不想和女兒劃清界限。好幾年了,就這么偷偷摸摸的。之前他不是這樣的,坐了一次牢,心就跟石頭一樣硬了。她第一次和女兒去探望,他幾乎要咆哮了,血紅的目光要淹沒她和雙菊。再后來,她就一個人探望他。他出獄后,雙菊和小可帶了許多東西,酒啊肉啊什么的,登門看望。他沒讓雙菊和小可進門,還把雙菊放到門口的東西統統扔到大街上。野狗搶食的吠叫與雙菊的哭聲攪在一起,她的心都要碎了,而他冰凍的臉始終沒有消融。當然,他再霸道,也擋不住她和女兒的來往。傷感一路走一路撒,看見塞北客棧的牌子,她的目光花枝一樣搖曳。
2
雙菊,你抬起頭,看著我,別躲躲閃閃的。內心波濤洶涌,但他的語氣還算平靜。
雙菊仍不敢直視他,仿佛他的目光是燃燒的火焰,她則是稻草,一碰便化為灰燼。
爸爸……她快哭了。
別叫我爸爸,我不是你爸爸。
爸……他喝一聲,她停住,眼淚卻出來了。
他一陣快意。說吧。
說……什么?
說什么還要我教你?他敲打著桌子。
她哆嗦一下。
為什么背叛……疼痛襲來,他的臉扭曲得變了形。他連連喊,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呀?
我……
來個火機,老喬。和聲音一同滾進來的是肉鋪的方胖子。突然勒住野馬般的思緒,他稍有些不適,兩次才摸到火機。方胖子將一枚硬幣拍在柜臺上。他笑了笑,推給方胖子。肉鋪和雜貨鋪正對著,只隔一條馬路。方胖子肉墩墩的指頭摁了摁,那枚硬幣便粘附在手上。走到門口,方胖子突然回頭,詭秘一笑,西頭的發廊又開了,只查封了兩天。是么?他淡淡回應。雖然只是個鎮子,但每天有奇奇怪怪的事發生,不過他沒什么興趣。
雜貨鋪重歸安靜。他想讓審判繼續,努力幾次都未能成功。這樣的審判從他入獄便開始了。時間在變,地點在變,主角始終是他和雙菊。他花樣翻新地審問,而雙菊徹底被釘在被告席上。無聊了,他審;興奮了,他審;醒了,他審;睡了,他審。每天都是他的審判日。以前也被打攪過。誰讓他開著雜貨鋪呢?可一旦重歸清靜,很快就能重歸狀態。這次不靈驗了。他有些惱火。又試了幾次,終是放棄。他像個蹣跚的老者,怎么也爬不到高高的審判臺上。
他有些沮喪。坐在柜臺后面,目光飄搖不定。
后來,他接到一個電話。彼時他快睡著了。中午沒睡好,有點兒犯困。雙花在后院擇菜,聽說他要出診,不知是緊張還是驚喜,聲音打著旋兒,幾……點……回?她巴不得他現在離開呢,這樣她就可以見雙菊了。他知道她中午偷偷出去了,他沒戳破她。他的目光依然有些冷,也有些硬。她忙說,我……好……準備飯。看見我的車鑰匙了嗎?他大聲問。其實鑰匙就在墻上掛著。她摘下來遞給他,叮囑他騎慢點兒。他頭也不回地說,我知道。院里有個石棉瓦車棚,嘉陵摩托常年在那里放著,除了出診,他平時不動。他把摩托推出車棚,沒有馬上發動。她在門口站著。似乎這時才想起她說了什么,他偏過頭,別準備了,我在外面吃。頓了頓又補充,晚就不回來了。
一小時后,他到了村子里。
他曾經是個獸醫,在這個草原小鎮,獸醫是個體面的職業。而他在這方面又很有悟性,早早就有了名氣。他的前途像牛市的股票,攀升的速度自己都沒想到。副站長,站長,副局長,四十出頭便成為畜牧局一把手。熊市突然就來了,毫無征兆,一夜之間他的一切蒸發得干干凈凈。出獄后,他回到鎮上。兩年后盤下雜貨鋪。他沒有重操舊業的打算,然而不斷有人找他,他們的牛馬、他們的豬羊,都需要他。光環沒了,醫術還在,他又背起藥箱。平時是雜貨鋪老板,騎上摩托就成了獸醫。雜貨鋪生意清淡,勉強糊口,他也需要別的收入。當然,行醫帶來的不止這些。
忙活近四十分鐘,他說沒事了。他說沒事,就肯定沒事了。結賬時,他一項一項列出。該找還主人兩塊錢,雖然主人再三說不用找了,他還是塞回去。一碼歸一碼,每次出診他一定要備好零錢。
出了村莊,他將摩托停在路邊,發了條信息:羊毛剪完了嗎?可需幫手?他撒了尿,又站幾分鐘,仍沒有回復。五月的風從后頸掠過,涼涼的。這娘們兒,不會把手機又關了吧。手機買了還不到兩個月,當然是他買的。他只好撥過去,通了,她接的。她嗓門高,說話也直接,知道你這個鬼又饞了,找什么由頭,趕緊過來!沒人聽得到,他還是左右瞅瞅,并迅速掛斷電話。老娘們,總這么赤裸裸的。沒辦法,他喜歡的就是她這一點。
拐上公路,走了一段,又拐下去。出診的村莊在南邊,他要去的村在北邊。路不怎么好走,嘉陵摩托和他的心一樣,一路顛簸。
女人叫趙月,就住在村邊。她剛剛洗過頭發,發梢還滴著水。衣服也是剛換的,還未來得及系扣子,紅背心忽隱忽現。她的內衣幾乎全是紅色的。她身上有股淡淡的味,是田野的味道。他輕輕嗅嗅,她察覺了,狠狠掐他一把,罵,老沒出息的!
進屋,她反手插了門。是那種老式的木頭插銷。聽到咔的一聲,他便踏實了。當然,他的瘋狂也會暴露出來。沒有任何過渡,沒有任何程序。她比他更喜歡直截了當。結束后,她說冰箱還凍著一只兔,他若早打一會兒電話,該燉好了。他說現在燉也來得及,夜還長著呢。她忽然坐起來,盯住他,你個鬼,哄我可不是一次兩次了。他沒說話,摸出摩托車鑰匙塞進她手里。
次日,他睜開眼,太陽已經幾竿高了。窗簾不怎么嚴實,光線從縫隙射進來,金絲一樣懸在半空。頭隱隱地疼,身子也有些軟。他和趙月喝了一瓶白酒,又好一通折騰,她還想說話的,他實在困了。睡得死,都不知趙月什么時候起的。他喊一聲,趙月沒應。聽了聽,院里沒有任何聲音。趙月養了二十幾只羊,和其他養羊戶輪流放牧,每天早上須把羊趕到一個地方集中。他猜她趕羊去了。他本來想起的,可渾身酸困,于是翻過身,打算再躺三五分鐘。結果又睡過去。
他被咣啷的聲音驚醒,雖然迷迷糊糊,仍覺出不對勁。他赤裸著坐起,因為動作猛,眼前陣陣發黑,可還是看清了,地上立著一個男人。男人顯然也很意外,嘴巴和眼睛瞪得溜圓。兩人愣愣地對視著,足有一刻鐘。男人沒頭沒腦地問,你怎么睡在這兒?他努力壓制住慌亂,帶著些許惱火,你是誰?你怎么進來的?
他的詰問并未使男人緊張,相反,男人明顯松弛下來,是喬獸醫吧,我認識你。男人三十上下,左顴骨有片淡紫色的印記。嘿嘿,我姓許,叫我小許好了。小許伸出手,要和他握的。他沒理。他的大腦迅速旋轉,這是怎么回事,難道掉進趙月的陷阱?小許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杏花婆婆——就是趙月,她放羊去了,今天輪她放,怎么,她沒告訴你?他暗暗罵死娘們。小許淡淡地道,她粗心大意的,總是忘了鎖門……把你鎖屋里也不合適啊,她晚上才回來呢,要不,我去喊她?他悻悻地說不用了。
小許是誤闖進來的,他已經明白。可誤闖的小許卻沒有馬上離開的意思,你還沒吃飯吧?我把杏花喊過來?還是你跟我過去?杏花廚藝一般,不過挺會烙餅。他厭嫌地擺擺手,恨不得馬上把他轟出去,不用了,我沒胃口。小許嘿嘿著,實在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我的頭盔忘她這兒了。他說,你忙你的吧,不用管我。因為慍怒,他的聲音有些抖。小許仍舊嘿嘿著,我真不是故意的,你多擔待啊,不過也沒什么,對吧?時代不一樣了。他恨不得跳下地拽出他的舌頭一刀剁了。小許還在解釋,他繃著臉一件一件穿衣服。他一點也不慌亂,慢條斯理,就像在自家那樣,可他的心在下沉。
別忘了替她鎖門,她總這么粗心大意。小許終于要走了,卻不忘囑咐他。
撥電話時,他聽到牙齒撞擊的聲音。
才起來呀,你個鬼,快中午了!草野上,她嗓門更高。
怎么不叫我?你這老娘們!
你睡得死,不忍心啊。怎么,誤你事了?
他嚷起來,門呢?為什么不鎖?你的記性讓狼掏了?
趙月這才聽出他真的生氣了,委屈地說,我傍晚才回,鎖了門,你能出來?……怎么了?
他怒沖沖地罵,你就是頭豬!
3
晚餐是餃子,豬肉大蔥,豬肉茴香,每樣十個。其實沒必要兩種餡,他不挑剔的。但她樂意弄。做飯,于她似乎是享受。她垂著頭,他仍能窺到她眉梢的變化。她把雙菊和小可領回來了。他徹夜未歸,正好給了她機會。屋里沒什么變化,但雙花的神態明明白白地告訴了他。他不允許雙花和雙菊來往,但是從來沒有強制她必須聽從。雙菊雖非她親生,畢竟是她從小養大的。他清楚雙花付出了什么。他不也曾寶貝一樣寵著雙菊么?可是……每每想到此,他便像被扒掉衣服游街示眾似的羞愧難當。她們可以偷著來往,但他絕不允許雙菊登門,這是他的底線。雙花越界了,他該大發雷霆才對,可整個胸腔被掏空了般,沒有一點兒力氣。他沒說什么,只是臉色不大好。她當然覺出來了,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外屋傳來吆喊,妻子要出去。他制止了她。他對那聲音再熟悉不過。
趙月緊貼著柜臺,胸脯急劇起伏。你怎么來了?他壓低聲音。他從未如此鬼祟。趙月朗聲道,我的牛病了,喬醫生,一整天不吃草。他瞪視著她。她的臉汗騰騰的,顯然趕了急路。太晚了,他說,明天我過去。他示意她離開。趙月突然探出胳膊,他閃了一下,衣服還是被她抓住。喬醫生行行好,你跑一趟吧。若不是隔著柜臺,她就撞過來了。他低喝,松開!趙月沒松,滿眼乞求,喬醫生啊,你就辛苦一趟吧。他欲撥開她,觸到她的手背,他不由一顫。他不止一次撫摸她,卻是第一次碰她的手背。粗硬的關節山峰一樣突起,幾乎硌著他。他盯著她,帶了些柔軟的慍怒,怎么也得讓我吃完飯吧!她松開,我在路邊等你啊。
他吃了兩個餃子,喝了半碗湯,慢騰騰地,像思考什么重大問題。推出摩托,把后視鏡反復擦拭過,磨蹭了足足一刻鐘。趙月在鎮外的公路邊等他。他停下,她立刻跨上去。天暗下來,沒有誰在意一對騎摩托的男女,但趙月沒摟他的腰,只是捉了他的后衣襟。趙月不是那種小心翼翼的人,但在和他的事上,她始終是有分寸的。兩人好了數年,她是第一次造訪他的雜貨鋪。
從公路拐下來,他將摩托停在路邊,熄了火。怎么了?你不是要把我扔這兒吧?趙月說著環顧四周。你個豬頭,為什么不鎖門?他仍氣沖沖的。趙月甚是委屈,我不說了嗎,不忍心叫你,又怕你有事,鎖了門,你能出來?他說,有個姓許的去取頭盔,他是你什么人?怎么頭盔在你家放著?是這樣啊,趙月終于明白他惱怒的緣由,昨天他替我干活來著,喝了些酒,頭盔落下了。我沒想到……他不會亂說的。她清楚他擔心什么。只是個干活的?他不無嘲弄,她當然聽得出來,很肯定地,沒錯,只是個干活的。他沒再問,兩人就在黑暗中靜默著。公路上,一輛車由遠駛近,白色的光柱如鋒利的刀片,將夜色一塊塊切割掉。
過了一會兒,趙月說,你知道的,我兒子在牢里,杏花沒和他離婚。她那么年輕……那個小許……杏花好歹還是我兒媳。
他暗暗心驚。那……那么……他是想說什么的,可大腦突然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出來。
你沒事吧?她問,聲音極其平靜。他搖頭,很輕,她或許覺察不到。趙月說,小許不是什么好貨色,不過,他不會亂說的,我心里有數。他想起小許的語氣,連她都說他不是好貨色,她有什么數呢?如果你還不放心,趙月說,我回頭敲打敲打他,好歹我也是杏花婆婆。他一陣暈眩,算了,他也沒把我怎樣……上車吧。
回到雜貨鋪快九點了,雙花正看一檔娛樂節目。她立馬調低聲音。餓了吧?我這就熱飯。她的眼神和聲音都帶著討好。一直這樣,他在牢里,她去探望,也是如此。他搖頭,你看吧,我去前邊。
夜晚和白天一樣,他多半在柜臺邊,雙花則守著電視。雙花愛看電視,常常看到深夜,而他則在柜臺邊坐到深夜。整個營盤鎮,他的雜貨鋪關門最晚。究竟是他在等雙花,還是雙花在等他,真說不好。他留給雙花大把的時間,雙花是清楚的。而雙花留給他安靜的空間,雙花未必清楚。就像他知道雙花在看電視,而雙花從來不知道坐在柜臺后的他在干什么,在想什么。
審判繼續。
從未間斷。
4
他審視著雙菊,雙菊躲躲閃閃的。不只是因為居高臨下,她的躲閃也帶給他優越感。雙菊,你抬起頭,看著我,請你回答,我很想知道,太想知道了,這一切究竟是為什么?你告訴我,你說話呀!雙菊細瘦的目光觸他一下,立即跳開。她的臉脹得通紅,吭哧道,我……
小許突然撞進來。如往常一樣,嬉皮笑臉的。這令他異常惱火。這個封閉的法庭只屬于他和雙菊,絕不允許第三者圍觀。可小許總是破壁而入,不請自來。自那天相遇,小許就成了法庭的常客,賴皮狗一樣。審判一次次中斷夭折。每每他驅走小許,雙菊也逃得無影無蹤。
他媽的,你還要臉不要?他被激怒,一躍而起,順手抄起煙灰缸。但他的手腕被牢牢扼住。
喬醫生,你這是干什么?
他愣了一下,怔怔地看著。小許沒有隨雙菊消失,站在柜臺外,和他隔著一米左右的距離。他能聞到小許嘴里的酒味。
你怎么進來的?
小許松開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喬醫生,你是不是做夢了?你的店鋪敞著門,我當然從大門進來的。
他頹然坐下去。他太專注也太緊張了。他端起水杯,借以掩飾自己的失態。只剩下杯底了,他慢慢啜著。一片茶葉吸到嘴里,他嚼了又嚼,直到成了碎末。他抬起頭問,你要干什么?
小許的目光從貨架縮回,喬醫生,怎么是審問的架式?都說顧客是上帝,上帝到雜貨鋪還能干什么?你對顧客都這個態度么?
他意識到話有些生硬,緩了口氣說,正犯困呢,還沒醒過來,煙?酒?
小許嘿了一聲,不好意思,打擾了你的美夢。來兩條玉溪。
他提醒自己——小許只是個顧客,他得自然一點兒。小許問完價錢,開始掏錢。先是左兜,后是右兜,最后摸出十塊錢,咦,錢哪兒去了?又摸一遍,小許極其惱火道,一定讓那娘們兒捋走了。他看出小許的裝模作樣,當然看得出。小許的表現比他預想的舒服一些,至少,在裝。他說,算了,下次吧。小許當即把煙夾在腋下,那就謝謝喬醫生了。走到門口,小許回頭,改天你下村,我好好請你,你嘗嘗杏花的手藝,比她婆婆可強呢。
他的心迅速一沉。媽的,他暗罵。不該讓小許拿走,他的表現實在太差勁了。這或許只是開始,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兩條煙倒沒什么,這不是錢的問題。為什么怕那小子?不行!不能如此軟弱。
他追至門外,小許已經沒了影兒。他不死心,目光竭力往街的兩側伸展。小子,便宜你了。他暗罵。
如他所料,半個月后,小許再次找上門。小許斜椅著柜臺,東拉西扯,就像和他熟識多年,特意找他侃大山的。他虛應著,終于不耐煩,問小許想干什么。小許這才拍拍腦袋,突然想起來的樣子,瞧我這記性,來兩條煙。他沒有立即拿煙,先報了價錢。小許又開始翻兜。他冷著臉沉默著。小許翻了一會兒,說,先欠上吧。他搖搖頭,指指柜架上的字。字跡陳舊,但仍清清楚楚:本店概不賒欠。小許嗤地一笑,那是對外人,咱是親戚,對不對?他被燙著,微微一縮。他仍沒開口,只是瞇了眼,目光變得鋒利。小許并不在意,還往前湊湊,掰著指頭和他攀親。他耳膜有些疼,轉身抽出兩條煙丟柜臺上,同時低喝,你他媽給我滾!小許似乎被他嚇著,邊退邊說,別生氣,不就兩條煙么,不值當的。小許閃出去,他立馬又后悔了。待追出去,小許哪還有影?
小許摸著了他的軟肋,他想。可他的軟肋究竟是什么?擔心和趙月的事被小許嚷嚷出去?那不是什么光彩,滿城風雨對他沒什么好,他畢竟是受人尊敬的獸醫。可對他有多么的不好,又談不上。如果他還是畜牧局一把手,或有人借此做文章。如今的他,還能給人增添嚼舌的興致嗎?他不在乎的。怕雙花知道?他更不在乎。雙花不是那種哭喊吵鬧的女人,頂多就離他而去。年輕時,他幾次想和她離婚。她不生育。有一次他和她都到民政局門口了,可最終拽著她離開。或許是這個原因,她在他面前始終垂著眉。他習慣了她的垂眉和照顧,她若離開,他會不習慣。也就是不習慣而已。除此,他還有什么軟肋?
他不會再讓小許得逞,這和敲詐沒什么區別。數日后,小許再次登門,他再次妥協。而且,小許剛剛離開,他就惱怒萬分。小許胃口倒是不大,兩條煙對他來說不算什么。但問題不在多少,而在于他的日子多了枚釘子。他越是想拔出來,釘子越是鍥而不舍地扎下去。
中間,他幾次到村莊行醫,以往會繞到趙月那兒,吃頓飯,順便干點兒其他的。趙月長得并不好看,也談不上聰慧,不良嗜好倒不少。抽煙喝酒,說起臟話甚于男人。可他喜歡趙月的正是她的不良。趴在她身上,他才能體味到什么是放縱。是的,她更像他的一味藥。釘子的楔入壞了他的胃口,每每想起趙月,身體的某個部位便隱隱作痛。趙月給他打過兩次電話,說旱得厲害,她感覺自個兒要裂開了。她的赤裸沒有刺激到他,他應付得一本正經。他沒提小許,那會讓她窺見他的怯懦。
5
營盤鎮到縣城一個小時的車程,不算遠。但距離未必與里程有關,戴上手銬那一剎,這個五萬人口的地方便成了他的麥城。除非一些特別的事,他極少到縣城。他不屬于那里,那里也不屬于他。現在,他坐在通往縣城的客車上,還是和雙花一起。他們縣城的房子要拆了,得去簽字。房產簿上寫著他的名字,但夫妻雙方同時到場才可以簽字。
簽字手續很簡單。工作人員將需要簽字的頁折好,翻都無須他動手。然后,他拿著補償協議到另外一間屋子辦理打款手續。半年前,他就將房騰空了。交出鑰匙,拿到補償款,就徹底辦完了。工作人員給了他一張憑證,三日后持憑證換取支票。當然有理由,諸如需領導簽字等等,誰都是這么辦的,并不是刁難他。他沒再說什么。
辦完手續,雙花問,現在就回么?他看她,整個簽字過程中,她沒說一句話,工作人員也未證實她是否是他的妻子。雙花眼里的內容,他當然讀得懂。他還知道她的包里裝了吃的,昨天就裝了,他假裝沒看見。你還有事?他故意問。雙花說她想轉轉,末了又補充,好不容易來一趟。他說好吧,咱們分開走,一會兒車站見。雙花大約沒想到他應得如此痛快,突然漫上的驚喜讓她的目光亮閃閃的。用不了多久,我轉轉就——他的慷慨也令她有一點點緊張。他打斷她,說他也要辦些事,下午三點在車站等她。雙花扶扶頭,好像被他擊暈了。他掏出一千塊錢給她,讓她看中什么就買上。雙花往后縮著,我帶著呢。他不由分說地塞進她手里,讓你拿你就拿著!她似乎覺到一點不一樣的東西,試圖從他臉上發現什么。他已經轉身。
他當然知道雙花要去哪里。他不但沒有喝止,還故意把時間延到三點。這樣,雙花中午就可以見到小可,她有足夠的時間和小可在一起。他看出雙花的意外。其實,他也對自己的變化吃驚。不再強烈排斥,有些縱容和包庇的意味。
他并沒有什么事,不過是給雙花留出時間找借口。他有幾個朋友,在他坐牢時曾去探望過,此后便沒了來往。他很少和他們聯系。而曾經的同事,好多他都想不起面孔。可能,他從來沒有認認真真注視過他們。打個電話,請他吃飯的人還是有的。但那有損他的臉面。雖然他的臉面早已不堪。他豈可為一頓飯將自己售出?
縣城不大,走個來回還沒用一小時。他當然不會走第二遭,他想到別的地方轉轉。二十分鐘后,他來到他住過的地方。一半的區域已經拆了,另一半待拆,墻壁上已用紅漆標注。他的房在中間一點的地方,街巷堆滿磚頭和椽檁,穿越時他幾乎崴了腳。鑰匙已經交了,進不去。事實上,他多年沒有進去過了,房子已經出租多年。雙花幾次暗示雙菊沒房子住,他置之不理。一個被審判的人,有什么資格住他的房?雙菊?哼!雖然他與雙菊形同路人,但雙花在身邊,他對雙菊的情況還是了解一些。雙菊和她的丈夫在市場擺攤,起早貪黑,勉強糊口。她是自作自受。他進去那年,她念高二。告發他,或是她這輩子最大的榮耀了。如果沒有這檔事,她高中畢業他就會為她找份體面的工作。在他這個位置,給女兒弄個工人身份很容易。可她……她毀的不止是他的前程。六萬塊錢,讓他在那個陰暗的地方呆了六年。一萬一年,非常容易算的賬。他不明白,到現在也不明白,他辛苦養大的雙菊怎么會因他人唆使而出賣他。
憤惱無聲滋長,瞬間繁茂如林,幾乎撐裂他的胸腔。他瞅了瞅,墻側有塊石頭,他坐下去。審判,是他的生活方式,也是他化解憤惱最有效的辦法。他不需要特別的法庭,坐在哪里,哪里就是法庭。審判屢屢被小許攪和,兩個多月了,他沒有成功審過一次。他閉了眼,像染了毒癮的人即將吸到鴉片,有迫不及待的興奮與迷亂。
未等他進入狀態,便聽到古怪的聲音,就在他面前。他不由睜大眼。一條毛色雜亂的狗在他不遠處,嚼啃著一塊骨頭。他不知狗是從哪兒竄出來的,不知這家伙為何不躲到角落,與他這樣近,故意誘惑他的樣子。滾!他喝。狗不理他,但顯然提防著,啃一口看看他,啃兩口又看看他。他摸起石頭投擲過去。狗齜齜牙,叼起骨頭溜了。他卻再不能進行,無論怎么努力都不成。
中午,他在畜牧局對面的餃子館要了盤餃子。想到還有漫長的時間,而他又沒有去處,便又點了兩個涼菜,一瓶啤酒。他坐在靠窗的位置,街對面一目了然。他當頭的時候,畜牧局還是平房,現在是矗立的高樓。午休時間,敞著的大門沒人進出。這么多年,他是第一次近距離窺視這座曾帶給他榮耀又讓他跌入深崖的院子。他的人生在這里歸零,不,徹底成了負數。那個時候,雙菊常來辦公室找他,也正因此,撞見了他的秘密。
辣椒放多了,他咳嗽幾聲,嗆出眼淚。吃飯的人挺多的,但沒人注意他。他用紙巾拭拭眼角,猛地喝了口啤酒。
6
他拒絕了小許。終于拒絕了。十幾條煙,倒沒多少錢,但這不是錢的問題,小許每來一次,他都有種被強暴的感覺。還有,他忍著,小許的胃口會變大。小許并未如他想象的那樣惡言威脅,賴了一會兒,攀了半天親,說了幾句不咸不淡的話,便悻悻離開。他做好了撕破臉的準備,小許神速撤退,出乎他的意料。他走村串戶,知道哪個村莊都有些刺兒頭,難惹難纏。他對小許不是特別了解,但就憑小許扎個眼兒就想吸血的作派,不是什么好貨色。雖然勝了,他卻沒有絲毫輕松。小許該不會就此罷手,還會來的。畢竟小許手里握著他的短。抑或,這個賴皮會用別的方式逼他就范,繼續敲詐。
十多天過去了,小許沒露面。這些天他一直等待著,等待小許,等待小許的威脅。他無心審判,整個人像充了氣的輪胎,即便坐在柜臺后,也是雙目炯炯,門口偶有動靜,肌肉立時繃緊。雖然沒披掛鎧甲,卻如武士般枕戈待旦,隨時準備出擊。某個夜晚,他和雙花剛剛躺下,聽到敲門聲。這種情況以前也有過,如半醉的人要買煙,鹵肉的急著要調料,也有找他給牲畜接生。來人多半火急火燎,他卻一點兒不慌,問清了,慢騰騰爬起來。他不讓雙花起,哪怕他病著。雙花若有穿衣的動作,他的目光掃過去,她就停止了。那個夜晚的敲門聲與以往沒什么不同。急促,沒有章法。雙花開燈的工夫,他已跳下床,操起案板上的菜刀。無疑,他的舉止嚇壞了雙花,她驚叫一聲。他意識到自己的緊張,被雙花窺見亦令他羞惱。他喝令雙花睡自己的覺。問清門外是方胖子,他將菜刀擱回原處。打發走方胖子,重新插好門,他返回臥室,雙花仍在床上跪著。她的臉色緩過來了,眼睛仍閃著驚恐。這個方胖子,差點把門敲爛。他沒再看雙花。他的神經從未繃得這么緊。
難道小許就此翻篇了?這么輕易就把小許擊敗了?小許十多天未現身,這并未讓他踏實,甚至更不踏實了。
沒等到小許,卻等來了雙菊和小可。雙花小心翼翼地,試探著他的反應。她們到了鎮上,但沒到雜貨鋪,自是住在別的地方。未經他許可,她們進不了雜貨鋪的門。雙菊和小可想看看你,雙花說。這句話她說了無數次,每次都遭到他喝斥。還警告過她。但她似乎不長記性。他想發火的,如以往那樣。張張嘴,那些罵過無數次的話卻縮回去。他只是狠狠瞪著她。小可快十歲了,你還沒見過她呢。雙花的神情含著乞求。他的心輕輕顫了一下,但很快站起來。他不會妥協。可能坐久了,腳有些麻,身子歪了歪,差點摔倒。我要出診,沒時間!他重聲道。就像摔碎一個碗,清脆的碎裂聲在屋子上空回蕩。雙花從他的話嗅出味道,問他幾時回來。他沒有馬上回答,摘下頭盔,說,今兒不回來了!
一個小時后,他到了白水鎮。并沒有人請他出診,不過是為離開雜貨鋪找的借口。睜只眼閉只眼有時挺難受,索性躲開,由她們折騰。白水鎮獸醫站有他一個朋友,他想到朋友那兒坐坐,走到門口又離開了。在路口看到白水水庫的牌子,他一溜煙騎到水庫。大壩上雜亂停著自行車、摩托車,還有兩輛轎車。都是釣魚的。
后晌他才往回返。他騎得很慢,那個念頭在心里折騰很久了,這會兒老老實實候在角落里。從公路拐下去,不到半小時就到了。屋門吊著鎖,院門大敞著,不知趙月在地里還是灘里。她打過幾次電話,他都沒什么反應。她不再聯系他,他卻來了。
你個鬼,從哪兒蹦出來的?趙月似乎被突然站起來的他嚇了一跳,但很快,她的眼睛就光芒四射了。她狠狠擰他一把,真是你呀,還以為看錯了呢。她沒有嘲諷他的意思,她就是這么直接。他從車把上摘下塑料袋,給你送魚來了,剛從水庫邊買的。他本來還想說,我坐坐就走。沒等他說,她就截斷他,我什么都不稀罕,把你送來就行了。插門的同時,她說,我就不信你不想我。她不遮掩,順便把他的遮掩撕碎。
完事后,她摸出煙盒抽出兩支,同時點了。她吸一支,另一支遞給他。他幾年前就戒了,但和她在一起,仍會抽。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她說。他沒回應。她重重地吸一口。這么久不理我,快板結了,就因為小許?我說了么,他不會胡說八道,怎么說我也是杏花的婆婆。這個人……怎么樣?他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趙月說,自然不是什么好東西,我心里有數。不過,也沒壞到哪去,沒把杏花拐跑,要那樣,我非剮了他。怎么,你還擔心他……他說,那倒不是。小許第一次上門,他就想告訴趙月,但每次都咽回去。他說不清為什么。
趙月下了地,他仍然趴著。這不是他的風格,以往他比趙月還麻利。他瞇著眼,懶洋洋的,隨時要睡過去的樣子。趙月說,你困就睡會兒,好了我叫你。他說,遲不遲早不早的,睡什么覺。他的聲音蔫蔫的。他不想睡,可很快就困過去。被趙月拍醒,他發覺自己半裸著。但他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對,邊穿衣服邊問趙月自己睡了多久。
趙月燉了魚,炒了雞蛋,還有他愛吃的黃花。酒杯卻只放了一個。他看趙月,趙月說,一會兒趕路,你就甭喝了。他皺眉道,誰說我要趕路?屋里突然就靜了,趙月半張著嘴,像是被他嚇著了,片刻,她哈一聲,你當真?他沒答,一屁股坐下去。那只椅子不堪重負,吱嘎抗議。你個壞家伙!若不是隔著桌子,她怕是要撲到他懷里。
把小許喊過來。
趙月沸騰的臉突然就凝固了。小許……叫他干嘛?話出口,他自己也愣了。但他馬上意識到,那并非心血來潮。他借口給趙月送魚,除了和趙月幽會,還有隱隱的目的。他說,我想見見他。趙月口氣異常堅決,不行,不用討好他。他不是討好小許,他知道。這個躲在暗處的家伙快把他的魂折磨散了,必須了斷。他說,當然……不過……趙月說,趕上了他就喝,我絕不會請他。我在,你怕什么?他說,我倒不是怕。趙月說,甭廢話了,喝!
兩人喝了一整瓶,趙月比他略多些。趙月還要開,被他擋下。她嘻嘻道,我怕你半夜跑了,你喝醉就跑不掉了。他說,我已經醉了,你趕我也不會走了。趙月扯著他的耳朵,這可是你說的,你要是敢走……哼!她晃了晃,他扶住她。
說了會兒胡話,趙月沉沉睡去。似乎怕他半夜溜走,她攬著他的肩。他小心翼翼地將她的胳膊挪開,坐起來。他當然沒有逃走的打算,只是睡不著。第一次在趙月家留宿就被小許撞見,他懊惱了很久。他再次留宿,豁出去了。他不怕小許撞見,倒是希望小許撞見。一個痞子的手段,盡管使出來好了。
7
站起來,沒看到這是什么地方嗎?他怒沖沖地叫著。
雙菊不但不站,反蹺起二郎腿,并掏出指甲刀。
你要干什么?
雙菊剪一下,吹一口,目光掃掃他,又低下頭。
他咣咣地拍著桌子,沒聽到我說話嗎?
雙菊這才哼一聲,我憑什么聽你的?你有什么資格審判我?
他大步過去,揪住雙菊的肩。雙菊和他扭在一起。
方胖子探進頭,瞬間被驚呆。喬獸醫背對著他,在和墻角的椅子格斗。喬獸醫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嘰嘰咕咕,嘟嘟囔囔。
老喬!方胖子喊出聲。
他頓一下,突然回頭。
方胖子原本邁進一只腳,這會兒整個身子擠進來。齜齜牙,老喬,練什么功呢?嘀嘀咕咕的,嚇我一跳。
他瞅瞅墻角,雙菊不見了,只剩那把破椅子。然后他盯住方胖子。他汗漉漉的,臉也漲得通紅,誰讓你進來的?怎么門也不敲?
方胖子很意外,我說老喬,你什么時候立了規矩,進雜貨鋪還要敲門?你……鬼鬼祟祟的,不會干什么勾當吧?
他像一個炮仗,原本只是捻子在燃,方胖子話音未落,突然就炸裂了。他臉色轉青,指著方胖子的鼻子罵,你他媽胡說什么?
方胖子也來了氣,我不過開個玩笑,你他媽罵誰呢?
雙花回到雜貨鋪,門口已經聚了一群人。他和方胖子吵得不可開交,就差發生肢體沖突了。雙花抱住他,他一甩,雙花抱得更緊了。有人拽方胖子離開。方胖子走到門口,又狠狠地罵,你他媽就一瘋子!
連著數日,他的臉都陰沉沉的。和方胖子鄰居多年,盡管對那張油膩膩的臉沒什么好感,但從未在臉上表露出來,彼此和氣。他沒控制住。那是他和雙菊的法庭,是他的秘密,卻被這個賣肉的家伙窺見,雖然只是一角,也令他羞惱。況且,他本就在惱怒中。
第二次在趙月家過夜的早上,他沒有急著離開。既然主動拉開陣式,就得擺出姿態。但沒等到小許,他離開時快中午了。忽然之間,他意識到,他敢在這個村子大搖大擺,已不懼怕小許。卸下包袱,他輕松許多。果然,他審判時,小許不再尋釁滋事,徹底被他斬掉了。沒想到的是,雙菊不再老老實實,戰戰兢兢。她態度蠻橫,沒有絲毫悔罪表現。他當然不接受,一萬個不接受。審判變成對抗與戰斗。現在又殺出個方胖子,整個亂套了。
那天晚飯,他發現桌上多了三碟菜,如果算上腌黑豆,就八個菜了。更意外的是,還多了只酒杯,都已斟滿。她是不喝酒的,所以平時只放一個酒杯。當然不是要來客人,筷子還是兩雙。再說,來人她會提前告訴他。那么,是什么節日?他想了想,就是個平常日子。他盯住她,希望她解釋。她似乎沒意識到,神色平平常常的,直到坐下來,才說,我今兒也喝一杯。他當然不反對,只是她一向不沾酒,突然要喝一杯,肯定有什么緣故。雙花慢慢抿著,一小口,又一小口,很快臉就紅了。這娘們,還想喝醉?他想阻攔,她猜到了,說,我不多喝的。他就沒吱聲。
他沒攔,卻暗暗數著。喝到第五杯,她的脖子和臉像煮熟的大蝦。小可又得獎了,她忽然說。那張獎狀就在墻上掛著,在他對面。那天,他進屋便發現了。他得過很多獎狀,墻上也掛過。當然,隨著他的人生歸零,那些玩意便失去了價值,不知去向。所以,猛一見獎狀,他竟然有些恍惚。他沒有呵斥雙花,更沒有撕下來,視而不見。這女人表面怵他,卻從沒放棄進攻,而他一步步后退。難道,雙花是為了這張獎狀慶祝嗎?
這是小可第二次得獎。雙花說。
他的目光從獎狀縮回。他明白過來,她在引誘他,引誘他說些什么。他偏不說,不上她的當。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雙花的臉竟有一絲威嚴,像個考官。
他漠然地看著她。
是小可的生日啊。她生怕他沒聽清,重復,今兒是小可的生日呢。酒壯了她的膽,也拔高了她的聲音。
是這樣,他心里說。
你不想看看她?雙花威嚴不再,滿臉期待。
他狠狠瞪她,她真是蹬鼻子上臉了。
雙花沒把他的警告當回事,手里突然多了張照片,看,她又長高了!笑得多甜。她舉著,與他隔著兩尺左右的距離。數年前,她讓他看雙菊一家的照片,他搶過去就撕碎了。她還記著,動作帶著防范。他的目光被勾過去。一個燦爛的小女孩。他怔了怔,小……可?雙花說,是小可!他聲音有些顫,怎么……雙花激動萬分,和雙菊像極了是不?她就是雙菊的女兒小可。提起雙菊,他皺皺眉,但是目光沒有從照片上移開。
我能和你喝一杯嗎?雙花重又小心翼翼。
他頓了頓,舉起杯,有些別扭。
雙花一飲而盡,然后對著照片大聲說,小可,給你過生日了。
他以為雙花到此為止,沒想她又斟一杯。他沒說什么,隨她好了。他倒要看看,她還能怎么樣。他默認了墻上的獎狀,他沒撕照片,她還要他怎樣?
他終于要阻攔時,一瓶酒已經見底。她搖晃著,要去貨架上拿新的。可沒起步就歪下去。他拖拽著,將她摁到床上。她很快睡過去。
他撿起掉在地上的照片,凝視良久,輕輕放到桌上。
他把店門關了,牢牢地插住。天色已晚,但遠沒到關門的時候。他有酒量,半瓶酒不足以喝醉,步態卻有些踉蹌。然后,他坐在柜臺后,審視著墻角那把破舊的椅子。他的日子由一場又一場的審判支撐延續,他沉浸其中。每審一場,他通體舒暢,雙目放光。原本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持續到他閉上雙眼為止,可突然間就進行不下去了。就像當初他以為步步青云,可一個跟頭就摔到谷底。為什么?到底為什么呀?
他本來在心里問的,誰料喊出聲。他的情緒有些激動。為什么呀?他又喊。然后,他站起來,東搖西晃地走到墻角。雙菊沒有來,她坐了無數次的椅子顯得冷清。他盯著,死死的。為什么呀?沒有回答。他有些惱,奮力搖了一下。為……后邊的話沒喊出來,整個人突然倒進椅子里。椅子年久失修,支撐不住他的重量,骨骼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