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紅君:堂妹
那年臘月三十,二嬸吊高嗓子在村里喊堂妹回家吃年飯,可二嬸從村東頭喊到西頭,從村南喊到村北,喊破嗓子,仍不見堂妹的影子。當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有人告訴二嬸:今天一早,堂妹跟隨一個中年男子一起搭拖拉機往縣城方向去了。
二嬸家孩子多,勞力少,每年繳繳公糧,已所剩無幾,家里的糧食總是不夠吃,每年都得吃上幾個月的救濟糧,她們一家的生活過得十分艱難,盡管二嬸每天起早摸黑地辛勤勞動,仍然無法讓堂妹們吃飽穿暖。
窮人家的孩子飯量大,長得也快,堂妹是家里的老大,遭受的苦難自然超過了弟妹。那時,當城里同齡的孩子們還躺在娘的懷里撒嬌的時候,堂妹就已獨自呆在家里照看年幼的弟妹;當城里的孩子們挎著書包興高采烈地奔向學校的時候,堂妹卻只能呆在家里和父母一起干農活。堂妹長到八歲,二嬸才狠狠心把她送進了小學。
在學校,堂妹是班上年齡最大的學生,由于過早地承擔了成年人的勞動,家里生活條件又差,使得堂妹經常沒精打采,體弱多病,屬于典型的營養不良的那一類。課堂上,堂妹時常走神,甚至心不在焉,每逢老師提問,總是一問三不知,不時引來同學們的訕笑,有時課余,趁老師不在場,那些愚昧無知的娃們竟跟在堂妹身后起哄,拿她取樂。老師的叱責,同學們的嘲弄,這一切的難言之苦,堂妹都獨自默默地承受著。久而久之,堂妹每天的出沒仿佛就像一抹輕煙,帶著淡淡的憂郁,匆匆地來,又匆匆地去。到了小學六年級,堂妹已被無情地勒令留過兩次級,已長成了十五歲的大姑娘了。那時,雖然我同情堂妹,但除了在心里祝福她,也不能為她做什么。
不久后,我便離開了封閉的大山,告別了那所破廟般的山村小學,到城里上中學去了。那時,堂妹也渴望像我一樣,有朝一日,有機會走向山外面的世界。但是,堂妹的功課實在太差了,加之堂妹過早地顯露出成熟女子的韻致,雖然身在小山村,但難免讓別人在她身上恣意生出許多話題,特別是在學校操場上列隊跑步時,堂妹那微微顫動的胸部,常被那些男生們當作開心的話題來議論。在學校很難呆下去,小學還未畢業,堂妹便輟學了。
那時候,正趕上農村包產到戶,二嬸家分到了兩頭黃牛,家里勞動力又少,堂妹便當起了家里的放牛倌。
有一年夏天,正是多雨的季節,路陡山滑,二嬸家的一頭牛犢子因失足跌到山谷里摔死了。一頭牛可頂得上家里的一個勞動力,摔死了那還了得,堂妹又急又怕,二嬸更是氣急敗壞:“你呀!連幾頭牛都管不好,真是白吃米飯,干脆去見閻王算啰!”從那以后,堂妹整天都是悶悶不樂,仿佛變了個人似的。
堂妹離家出走那年剛好十六歲,她是被到村里來做買賣的小商販拐走的。那小商販是位安徽人,都快四十歲了,還沒娶上媳婦,他走村竄寨,在我們村已經呆了好久,一直想打堂妹的主意,可是二嬸堅決反對他與堂妹來往,在我的記憶中,二嬸從來就沒給過他好臉色。
堂妹離家出走后,二嬸沒心情過年,便三番五次到縣城尋找堂妹的下落,但終究沒看到堂妹的蹤影,便只好作罷了。我也以為,我這一生,恐怕再也見不到我那誠實善良的堂妹了。
后來,我終于離開了那一座座重重疊疊的大山,離開了那個生我養我的村莊,告別了那所破廟般的山村小學,到城里上了中學,隨后又到春城上了大學。記得二十年前,就在我快臨近大學畢業前夕的一天下午,因閑著沒事,便獨自到西南商品批發市場去閑逛,殊不知在那里,我竟然與失散了多年的堂妹不期而遇了,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世上竟然會有如此巧合的安排。當我與堂妹相遇時,我不禁一怔,頓時睜大了雙眼,驚詫地仔細端詳著站在我面前的這位堂妹,她穿一條緊身紅橫紋白底色的短襯衫,一條牛仔短裙,還抹了口紅,眼睛水汪汪的,眼眶旁呈現出兩個淡淡的黛圈,從前黧黑的臉龐白嫩了許多,她的身體比離家出走前更加豐滿誘人了。看到我大惑不解的樣子,堂妹便坦誠地向我講述了她的流浪史……
堂妹告訴我,她原來打算與那個安徽小商販,私奔一起去安徽過日子,可是跟到了火車站就與他走散了,她就沿著長長的街道,夾雜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漫無目的的從街頭走到街尾,從街尾走到街頭。最后竟來到了這家商店門口,她愣頭往前一站,便走出一個男人,問她想不想來他這里干活,每個月600塊錢,管吃管住,她一聽便爽朗地答應了。停了一會兒,堂妹紅著臉告訴我:老板的兒子和我好上了,他待我很好,還發誓要待我好一輩子,跟我成家,我父親病重期間,他曾慷慨的救濟過、幫助過我們……看著堂妹一副爽朗的樣子,我沉吟不語,不知怎么的,我對堂妹憧憬著的美好生活總是擔憂,但也只得在心里默默地祝福她。我告訴堂妹,我現在已考到省城上了大學,馬上就要畢業了,堂妹聽了,心里是又羨慕又高興。
這幾年,由于工作原因,我一直在外面東奔西走,很少在聽到有關堂妹的消息,去年清明節期間,我回到了那個生我養我、闊別了四十多年的小山村,去為母親掃墓,祭拜母親的在天之靈。在老家,我又見到了二嬸,見到了許多我童年時的朋友,由于操勞過度,此時的二嬸兩鬢已經布滿了縷縷華發,但氣色和精神很好,家里也蓋了一幢嶄新的磚木結構的小洋樓,家俱電器等設施設備一應俱全,堂妹一家也早已擺脫了貧困,過上了小康生活,小日子和城里人已經完全不分上下了,二嬸自豪的告訴我:你堂妹已經結婚成家,在昆明安家落戶了,小孩都已經八歲了,現在已經在昆明買了房、買了車、戶口也早已遷到了昆明,而堂妹也成為了令村里人羨慕的,名副其實的“昆明人”。而我童年時的那些朋友,大多數都早已成家立業了,有的成了村里的致富帶頭人,有的成了村里的“土豪”,有的則外出打工去了。村里人告訴我:堂妹每次回家探親,都是開著私家轎車,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風光得很,令村里家家戶戶都是刮目相看,大家都說,堂妹家不知是那世燒的高香,修來的福?
的確,生活對于每個人來說都是不容易的,特別是對于像堂妹這樣既沒有多少文化,又身無一技之長,遠離家鄉和親人的女孩而言,那就更不容易了。然而,這個憑著自身的努力出來闖蕩生活的外來妹,卻在省城這座繁華的城市中,在自己生命的旅程中,找到了屬于自己生活的依靠,并站住了腳跟,融入了這個本來并不屬于她的城市。這在外人看來也許顯得十分簡單,可對于堂妹來說,她每向前跨出一步,都要承受常人難以想象的艱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