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學》2018年第7期|鄧宏順:英雄
鄧宏順,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湖南辰溪人,漢族,1956年出生,大專文化,曾當過農民、電影放映員,民辦教師、鄉政府任秘書、縣委組織部干事,鎮黨委書記,縣委宣傳部副部長。現任懷化市文聯副主席、懷化市作家協會主席。已在《收獲》《當代》《中國作家》《北京文學》《文學界》《人民日報》等報刊上發表中篇小說40余部,散文100多篇,長篇小說《紅魂靈》獲第九屆湖南省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曾被評為2000年度湖南省“德藝雙馨”中、青年文藝家。
從一般意義來說,無論是中國還是外國的小說,都經歷了人物的傳奇化、個性化到審美化的發展過程,這個復雜的過程也反映了敘事作品現實的存在狀況,決定了英雄一直是敘事作品重要的表現主題。隨著文學觀念以及社會的進步和發展,英雄人物形象的塑造也更接地氣、更立體飽滿,且更真實。
鄧宏順的《英雄》,就是這樣一部復雜而又真實地表現英雄主題的佳作。十一歲的王顯魁在山上砍柴救起了一位被土匪刺傷的區長,區長讓這位救命英雄十四歲時當上了干部。人生前途本應無限光明,然而,在物質貧乏和思想“極左”的年代,僅僅因為“兩斤豬肉”,就將曾經的小英雄帶入不可阻止的噩運。王顯魁鋃鐺入獄,從英雄到罪犯,人生反轉。但他與生俱來的英雄性格最終讓他仍以英雄的方式結束人生,綻放光芒。這是一部讓人感動又陷入深思的小說,讀它會讓我們更加感到今天生活的優裕和幸福。
一
王顯魁擔著柴從竹林里那塊奇丑無比的石頭后面匆忙轉出來,第一眼看見的是一個滿身泥水的怪物:長著四只腳和一個人頭在泥路上爬行。大雨正如瓢潑一樣澆在他后腦勺和屁股上,雨水彈跳起來的透明花朵形成一層霧,讓他有些看不透,也認不清面目。匯集在地上的細流摻和著從什么地方流出來的血液,紅紅的血絲彎彎曲曲地在他面前裹在水里流走。王顯魁被嚇得站住看了好一會兒,那怪物的四只腳移動得很不協調,不像平時走路的樣子,而且也沒有尾巴。
看清的確是一個人時,他也以為是個受傷逃命的土匪。這些日子雪峰山里的槍聲和會議很多,常常有被解放軍打傷的土匪在這些地方出沒。十一歲的王顯魁不想和土匪挨近,開始移腳往家里趕路時把身上的蓑衣翅膀往上扯了扯就攔擋了自己的目光,讓那個人不再存在。但一聲深情的“老鄉”從背后的雨地里濕漉漉地傳進他耳里。
土匪不是這樣喊人的!王顯魁把頭從柴擔上面轉過去就回頭看見那人一只手落地,另一只手揚在空中呼救。他什么都沒有想就丟了柴跑過去,將自己身上的蓑衣解下來罩在那人身上擋雨水,又把自己的身子縮小扭進那人的懷里。把他托起來時王顯魁才發現那人十分高大,自己的高度剛夠那人的胳肢窩下。
這樣自己也正好作那人走路的手杖,支撐那人跟著走。
那人拄著這根帶著體溫的手杖走回王顯魁的家里時,王顯魁的父母也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應該怎么辦。但村里的農會干部馬上派人找了頂竹轎放上被子,派了四個人把那人往區公所里抬去。之后才跟王顯魁說:“你立大功了!那人是肖區長。”
肖區長是在縣里開會返回區公所的路上被土匪偷襲,和土匪搏斗時,被土匪刺傷了腳不能走路的。
事后肖區長沒有親自來感謝王顯魁,也沒派人來感謝王顯魁。王顯魁后來就一直沒有見過肖區長,甚至將肖區長托回家的事都漸漸遺忘了。別人如果提起這事,他也只笑笑說:“那是順便撿回的。”其實肖區長一直把這事記在心里,三年后,王顯魁長到十四歲時突然來人通知他去政府當干部。王顯魁說:“我只讀過三年書,文化淺了。”通知他的人說:“眼前一抹黑的干部多的是!只要思想好!”王顯魁說:“我思想也不見得好!”通知他的人說:“上面有人說你思想好,是個小英雄!”
肖區長從來沒有跟誰說過王顯魁當干部與他有關,他辦事的方式總是這樣低調到不讓人知道。當時,政府剛成立不久,需要的工作人員多,所以也沒人想到王顯魁當干部與他救人有關。三年時間很多記憶走遠了,翻天覆地的年月,由他參與的層出不窮的新事物很快覆蓋了老故事。
王顯魁專門選了個下雨天去找肖區長,也不知他是不是要對應什么事情,照理說是要讓肖區長記起他受傷被救的情景,但王顯魁的確沒有這想法。十多年之前的事情不知肖區長是否還記得,一般來說,生死攸關的事情是該記得的,但很難保證還有當年的感情。
在雨地里一路滋哧滋哧地走著,認識他的人都叫他王書記。王顯魁總是黑著臉嚴加糾正:“不要亂叫啊!我只是委員!”大家就都說王書記是個大實人,說話直得像鐵杠子,一副英雄氣!
王顯魁去找肖區長是要辦件大事:請肖區長批個買肉的條兒,到食品站去買兩斤豬肉!
肖區長已是縣委副書記了,分管全縣財貿工作。憑票才能買到的布、豆、肥皂、糖果和豬肉,一句話,吃的用的東西都歸肖書記掌管。但王顯魁很英雄,很硬氣,此前從來不去找肖書記開后門,怕人家說他擺功。七十歲的老娘大病一場剛剛活過來,天天躺在床上喊著要吃豬肉;年幼的一兒一女也跟著奶奶喊,好久沒有吃到豬肉了。王顯魁知道自己是干部,前幾年還嘴巴長在頭頂上說天話,眼下卻讓老百姓的日子過得這般艱難,很不好意思!他心一硬頂住了這些要求和呼聲,好些天他都裝著沒聽見。但是昨天老娘特地將他叫到床前拉住他的手說:“兒啊,娘吃不到一口豬肉,死了都不閉眼啊!”王顯魁受不了這句話!當年幼的兒女再次跟著奶奶喊想吃豬肉的時候,王顯魁的心里那道防堤潰塌了。老的小的不就是要吃口豬肉嗎?于是,他的英雄氣概蹦了出來,戴上用紅漆寫有“勞動光榮”的中方斗笠站在娘床前宣誓:“娘,我一定給你買肉來!”娘重復了兩遍:“買肥肉!買肥肉!”王顯魁點了頭往縣里走了。
肖書記果然認不準人了,但王顯魁一說出自己的名字,肖書記就將他的手拉緊得鐵鉤一般。王顯魁有點受寵若驚,不知自己該如何應對。他幾乎要忘了肖區長當年的樣子,只記得他腳手并用在地上爬行很可憐。肖區長被他托回家里后沒有任何地方麻煩過他,當時就被村里農會干部抬往區里了。今天變成了肖書記的肖區長卻還這樣親切地待他,真是重情重義!肖書記的兩眼要量出王顯魁的高度稱出王顯魁的斤兩,反復地看遍了王顯魁之后才笑著用手掌從胸前平切幾下說:“當年,你只有這么高吧?現在你比我還高!”王顯魁比肖書記小十幾歲,在肖書記面前他像小孩,其實他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他笑著說:“那時十一歲,懂屁事!”肖書記說:“你很英雄!我招招手你就回頭救我了!”
王顯魁說:“英雄什么?誰看到了都會這樣!”
肖書記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王顯魁說:“言重了!言重了!”
肖書記說:“多虧你哪!”
王顯魁說:“我也沒有損失什么,當時丟下的那擔柴火后來也擔回家了。”
肖書記讓王顯魁坐在一張木靠椅上。肖書記辦公室里一切都讓王顯魁感到新鮮,一張九屜辦公桌擺在靠窗一面,桌身上抹得油光锃亮。這種桌子他還是那年分田地時見過。桌上一個黑東西,肖書記搖一搖就能和遠處人直接說話,安排工作。桌面上放得那么整齊的文件和報紙更是讓王顯魁佩服,還有那個提著篾殼開水瓶來送水的姑娘也漂亮得像畫出來的。
肖書記說:“顯魁啊,一定有事吧?”
王顯魁笑笑說:“不好意思!老娘要死了,吃不上豬肉不肯閉眼。”
肖書記說:“我給你去買兩斤。”
王顯魁說:“你批個條子,我自己去買。哪能這么麻煩你呢!”
肖書記沉默了一會兒,從抽屜里找出一張空白紙壓在桌上,筆在紙上走得很響,寫好看了一遍,遞給王顯魁。王顯魁沒有想到一件讓自己為難多天的事情竟能辦得如此順利。人還是要多做好事啊!
王顯魁拿到肉條就急著要往食品站趕路,想著娘會有肉吃了,腳底下生風。肖書記一直拉著他的手,送他到縣委大門口才道別。
發現條子有問題時,王顯魁已經快要排到屠案前了。他在長長的買肉隊伍里站了很久,從日影在西邊一直站到日影到東邊。輪到他買肉時,他激動地摸出條子遞進去,萬萬沒有想到,屠夫一刀下去割的全是瘦肉。王顯魁想起娘重復兩次說要“買肥肉”,他跟屠夫求饒說要買兩斤肥肉。屠夫說:“按條子買!”
王顯魁說:“我這條兒上寫的是兩斤豬肉,豬身上難道只長瘦肉不長肥肉?”
屠夫說:“沒寫明肥肉的都買瘦肉!這是我們站里的規定!”
王顯魁說:“起碼得半瘦半肥!”
屠夫說:“你比誰聰明?誰不知道要肥肉?”
王顯魁說:“那我寧愿不買!”
屠夫強調說:“只準肥肉換瘦肉,不準瘦肉換肥肉!”
王顯魁不敢違娘的愿答應屠夫買瘦肉,但再說好話時,屠夫忙著砍肉,沒有耐心聽下去,將王顯魁的肉條兒退了,叫了王顯魁身后人上前。王顯魁毫不猶豫地退出隊伍折回去找肖書記在肉條上加個“肥”字,他不相信有肖書記撐腰還買不到兩斤肥肉!
“肖書記!”肖書記正鎖門準備下鄉檢查農業,王顯魁到了身后。
肖書記轉過身來:“肉買到了?”
王顯魁說:“沒有!”
肖書記說:“沒殺豬?”
王顯魁把條子遞給肖書記說:“條子沒寫好!”
肖書記接過條子看了看說:“沒寫錯!”
王顯魁說:“你只寫豬肉。我要肥肉!”
肖書記默然。
王顯魁說:“你給我改成“肥”字。
肖書記說:“不能改!”
王顯魁說:“只加一個字。”
肖書記往大門外走,頭也不回地說:“已經是特權了!別人連瘦肉還買不到呢!”
老吉普在大門口的樟樹下等著,肖書記上車后從車窗伸出手來和王顯魁揮別。王顯魁癡在大門口好一會兒,想起老娘躺在床上等著他從縣城里回去好吃上一口肥肉,就淚水出來了,心里一痛就對著車子走去的方向嚷出一句話:“當初救你時你忘了?”
緊挨樟樹的門衛室里走出一個人來問他:“你罵誰?”正在氣頭上的王顯魁回他:“罵肖書記!”
如果僅僅說完這話也罷,他還補一句:“你是門衛吧?你等肖書記回來轉告他,就說我王顯魁罵了他!”
門衛輕輕地推著王顯魁說:“走走走,不要在我大門口罵領導!”
王顯魁罵過之后又后悔,其實救人的當時哪想到今天會求他寫肉條呢!但罵過之后還是覺得氣消了許多,又開始諒解肖書記:是的,這日子誰不想買肥肉啊!一斤肥肉等于一斤肉和一斤油!幾乎能救命啊!想肖書記一定也是找他的人太多,有困難不好克服,不然,他不會這樣。瘦肉也行,總比空手回去見娘要好。
王顯魁返回食品站時,賣肉的地方不再有人站隊,窗口上可以拆裝的活動木板已全部扣上,寫在活動木板上的那幅紅色標語“發展經濟,保障供給!”在白天賣肉的長長窗口上完整地出現。買肉的人群消失之后,四周灰白的墻上沒有了生氣,但夕陽的光亮像爐火一般將那幅標語映紅得非常奪目。王顯魁剛剛消去的氣這一下又膨脹起來,他空著手回去怎么見娘?無論如何也不能空著手回去!他敲門,拍門,捶門,好長一段時間,門內什么反應也沒有。最后他才開始踢門。
門終于開了,但王顯魁沒有想到是一位肥胖的女屠夫堵在門口問他叫門干什么。王顯魁說要買豬肉。女屠夫說:“連豬毛豬糞都沒有了!”
王顯魁說:“我有肉條!”
女屠夫說:“沒肉了肉條有卵用!”
王顯魁心里一蒙,紅了眼要打人。女屠夫嚇了一跳說:“你自己到里面仔細看!”她側身讓王顯魁進門去看,“下班了,連肉味都沖洗干凈了!我不騙你!”
王顯魁將一長溜屠案從頭看到尾,的確是刮洗過了,連喜歡肉味的金蚊蟲都不想靠近。平時用于掩藏豬心、豬肝、腳油的篾簍現在也已經洗凈了血跡和油膩,倒扣過來晾在屠案的旁邊。殺豬、燙豬的地方也都被水沖洗過了,讓王顯魁還能看到的僅剩下已經被一扎扎捆得整整齊齊放在筲箕里的豬鬃毛。但豬鬃毛對于王顯魁來說,一點用途都沒有!
王顯魁氣得五臟六腑開始冒煙,開始爆炸。他摸出衣袋里的肉條兒想撕成碎片拋向空中,但忽然又舍不得,一把揉成紙團塞進嘴里很珍惜地含著。
幾乎是跑步回到了家里。娘見他買肉回來,直往快要散架的骨頭里使勁,咬住牙坐了起來準備吃肥肉。年幼的兒女也圍攏來咽著口水準備吃肉。王顯魁一見這老小要吃肉的樣子,才一張嘴找肉條。肉條早就變成紙漿被他無意之中咽進肚里了。他狠狠地抹了把淚水,將自己變得非常英雄地拍著肚皮說:“肉,我都吃下肚了!”
娘一口氣沒有上來,兩眼定定地望著王顯魁走了。年幼的兒女去扶奶奶,祖孫三代摟成一堆倒在了床上。妻子責怨他幾句,他正是氣沒出處,就扇了妻子一耳光。他從來不打妻子,妻子受不了屈辱就和他撕拼起來,罵他瘋狗亂咬人!他要妻子滾出去!
妻子離家出走了一夜,王顯魁也沒去找,因為要處理老娘的后事,第二天妻子才又只好忍受委屈回到家里忙碌起來,但家里一切全都沒有了往日的秩序。
老娘躺進棺材后,王顯魁又開始冷靜,想起如果不把肉條兒咽下肚去,那就還可以再去買肉。但這件事他原諒自己,任何男人遇到當時那種情況都免不了要發脾氣,要做出過激的行為。這個問題的根源在于食品站不通人情,如果食品站賣給他兩斤肥肉,或者半瘦半肥,事情不就很圓滿嗎?但往深處一想,食品站也沒錯,他們是按肖書記的肉條賣貨,肉條和貨不相符,他們怎么交差?那么,最終的問題還是出在肖書記身上。如果肖書記把“豬”字改成“肥”字,或者在“豬”后面加個“肥”字,即使當時買不到肥肉他也許還會等到第二天再買,那后來的一切麻煩不都沒有了?最后,王顯魁連肖書記也沒有怪,猜想肖書記肯定也是有難處,人人都要買肥肉,瘦肉賣給誰?總不能讓有票證的居民都買瘦肉,而讓他寫的條子都供應肥肉吧?一斤肥肉當得一斤肉和一斤油!幾乎可以救命哪!
老娘送上山之后,買肉的事也算過去,王顯魁的心情日漸平靜,只是別人問起這事兒來,他才當著笑話重復一遍。說完后他擺擺頭嘆道:“貧窮就是如此!兩斤肥肉憋死英雄!”
但是別人把他家這個肉事兒越傳越寬,最后傳到了肖書記耳邊。
肖書記可不隨便聽信傳言!即使那天他檢查回來,在縣委大院門口下車時,門衛轉告王顯魁罵了他,他也只是大方地笑笑說:“他呀,救命恩人!英雄好漢!”
二
肖書記再聽到王顯魁家的肉事兒是他下鄉到王顯魁所在的雪峰公社。他檢查冬種油菜時在公社食堂里吃飯,有干部趁王顯魁不在把王顯魁家買肉的事兒當笑料講出來,本意是想討肖書記高興,但說完后發現肖書記并不高興,也沒有不高興,若無其事。肖書記后來又聽到別的地方的干部們也把王顯魁家買肉的事兒當成了笑料講,尤其是那年的三級干部擴大會上還有人在講。這讓肖書記忍不住碰到王顯魁時問了一句:“顯魁,你家買肉的事兒是你自己講出來的還是別人編的?”王顯魁說:“我本不想講,別人老問我,我就當著笑話講。”肖書記說:“那好,我就問問你這個。”
肖書記只問過這么一句,事情就越想越明白:這個王顯魁當時沒能買到肥肉還是一直怨憤在心。肖書記開始對王顯魁這個人產生了看法。這不是沒有道理,從門衛當時傳話到后來在雪峰公社食堂和縣里三級干部會上聽到的關于肉條的種種傳說,以及王顯魁當著他的面說過,當時救人他并沒有想過當英雄。這都說明,第一,他當時本來沒有當英雄的理想,也不是出于深厚的階級感情,應屬偶然為之;第二,平時他們本沒有來往,家里人想吃肉時才來找他寫肉條,說明他還有特權思想;第三,當肉條兒沒能讓他如愿買到兩斤肥肉時,他在縣委大院門口大發牢騷。全面地、歷史地看來,王顯魁恐怕本質上還是沒有他想象的那么好。
為進一步弄清楚王顯魁這個人,后來,每次在縣里開會時遇到雪峰公社黨委書記,肖書記總要問問王顯魁的表現。公社書記因為經常被王顯魁提反對意見,本想照實說說王顯魁的那些不是,但他知道王顯魁是肖書記的救命恩人,在肖書記面前說他救命恩人的不是,這后果誰都不難想象。于是公社書記總是說“他呀……”就沒有后話了。肖書記也總是笑笑就不再多問,像是什么都不明白,又像是什么都可以想得很明白。
縣城后山上的桃花、梨花像彩云一樣涌來的日子,全縣干部集中在招待所里開會,研究糧食和養豬的關系問題。大會堂里貼著很多標語,比如:“以糧為綱全面發展!”“吃飯是第一件大事!”“節約光榮,浪費可恥!”。發到干部手上的紅頭文件里都有大段大段的論述,比如多產糧食就能多養豬,豬多了就有多的肥料又可以多產糧食。這種科學道理很容易被干部接受,但在具體作規劃時問題來了,到底是先大力發展糧食還是先大力發展養豬?匯報上來的觀點形成了兩派,一派說要先發展糧食生產,有了糧食才可以大力發展養豬;另一派說,大力發展養豬和大力生產糧食要同時進行。兩派的觀點似乎都很有道理,最后還是肖書記在第一階段會議小結時拍著主席臺定板,大力發展養豬和大力發展糧食同時進行,因為時間不等人!這是否與王顯魁買肉的事兒有關,無人知曉。
王顯魁持第一派觀點。小結會之后,他找到肖書記說,應該優先發展糧食生產,糧食是養豬的基礎,而豬不是糧食的基礎;沒有豬糞可以用其他肥料代替,而沒有糧食拿什么來代替?
在沒有定板之前,肖書記的耳朵虛若空谷,什么意見都能聽進,一旦定板,他就不再愿意聽反對意見,因為懸而不決往往會影響行動,造成損失。有些事無所謂對錯,堅持了,用心了,做成了,就是對的;前功盡棄了,對的也會被認為是錯的!這在他多年工作實踐中尤其有經驗教訓。王顯魁再給肖書記提反對意見時,肖書記說:“人類最早沒有生產糧食時,豬是吃什么長大的?豬是可以吃草的!”肖書記說過這話之后走了。
這話像天上掉下來一塊石頭把王顯魁面前的路堵了,讓王顯魁不再想得出話來回答。但王顯魁不服氣,于是,在各會議小組紛紛表決大力發展大型豬場時,他不僅持反對意見,還把他請肖書記寫肉條兒的事扯出來說。他的本意是想證明他是非常想多養豬有豬肉吃,但對王顯魁有意見的人匯報到肖書記面前,就說成了肖書記忘恩負義,救命恩人想買兩斤豬肉都被他拒絕。肖書記聽出來了,這個匯報的人很想在會上趁機整王顯魁的風,不料肖書記很冷靜地勸他:“王顯魁是有些思想問題,但畢竟只是提了點反對意見,以后會有解決他思想問題的機會。”
村中間收割過后的稻田里搭了個棚子作舞臺,罩上兩床花被子就開始演出“被單戲”(木偶戲)。木雕的人頭只有拳頭大,被人舞動起來卻特別的靈活,說話時兩片嘴唇還能動。木偶們排成隊伍又跳又唱,唱的是“公社是棵長青藤,社員都是藤上的瓜……”平時沒有什么娛樂事,王顯魁就和很多人坐稻田里看完戲還跟演員熱情握手打招呼。王顯魁剛打完招呼,公安特派員來了,將演出的兩人帶走。后來得到的消息是,這兩個演員是外面派來的特務。王顯魁從來沒見過特務,原來特務什么特別的地方都沒有,就是普通人。王顯魁覺悟過來后就去公社特派員那兒,想跟他談談自己的深刻教訓。于是,就看見特派員桌上放著一大疊《登記表》。王顯魁好奇,想看看表上的具體內容,特派員馬上將表格收進了抽屜并且鎖上。
王顯魁說:“自己人呢!”
特派員說:“保密沒有親疏!”
特派員拿著這些登記表送縣審查時沒過關,當時也沒人想到會與誰有關。送縣幾次都通不過之后,書記和特派員被招進了縣里審查辦,被審查辦的人開導了半天,但還是不知道問題在哪兒,他們不明示。
最后跟雪峰公社書記和特派員談話的是審查辦主任。主任一點怒氣也沒有,輕言細語地說:“領導的意思好像是你們那里漏報了一個人。”
雪峰書記不敢說話,特派員具體辦事,只得問明白漏報了誰。主任說:“王顯魁這個人平時表現如何?”
雪峰書記試探著說:“王顯魁嘴巴直,得罪人多。但他人品還是不錯。”
主任說:“他一天到晚拿批肉條兒的事損壞肖書記形象!”
雪峰書記聽明白了,不再出聲。
主任接著說:“要用全面的、歷史的、發展的、聯系的觀點看人。那次王顯魁要肖書記給他寫兩斤肉條,這說明他有特權思想;拿到肉條之后,他不要瘦肉要肥肉,這說明他自私自利非常嚴重;當他買不到兩斤肥肉之后又在各種場合、甚至大會小會上老發怨氣,說些有損肖書記形象的話,這些都說明了什么?前后聯系起來看,說明這個人的本質確實有些問題。”
雪峰書記徹底聽懂了主任的意思,特派員也聽懂了。兩人回來后就連夜給王顯魁填了一張表。特派員搔了半天頭說:“那就只有填個‘壞分子’。”
雪峰書記說:“那合適嗎?”
特派員說:“壞分子的內容包括很寬,說過什么七七八八的壞話,做過什么大大小小的壞事都可以扯得上。其他的地、富、反、右,王顯魁都套不上。”
雪峰書記笑了一下說:“那就‘壞分子’吧!”
雪峰書記和特派員又專程到肖書記那兒匯報。肖書記很嚴肅地說:“這些事都要經得起歷史的檢驗。你們辦事很認真,肯想問題。‘壞分子’算是比較輕的一種,放在王顯魁頭上,我看有益無害。他如果知錯能改,以后摘掉就是;如果他堅持不改,大家也好用這個名義管管他,以防他越變越壞。他是孫悟空,要給他戴個緊箍咒他才會跟師父去取經,不然他是不會老實聽話的!”
雪峰公社的一大疊登記表申報過關后,王顯魁被調到一個林場里工作,沒有了任何職務。但他仍然習慣像公社委員那樣安排別人去修防火道或者去栽樹苗,別人不高興地看著他時,他一點兒也不在意,以為自己不久就會有任命下來,只要當上場里領導,一切就都會變好。
沒有人告知他的身份變了。他知道自己被登記為壞分子那天,是有人通知他去參加一個學習班。
學習班本是常事,起初他很高興,但王顯魁走進這個學習班一看,全是些不敢抬頭走路的地、富、反、壞、右分子。他找到主辦學習班的特派員,問為什么叫他來參加這樣的學習班,特派員告訴他,名單上有。
王顯魁知道自己被戴上壞分子帽子之后在公社禮堂外暴跳如雷,腳下幾乎被他踢踏出一層濃濃的灰霧。公社領導被嚇得直往后退,都躲到自己的房間里關上門避禍,只有特派員一直在默默地觀察著王顯魁的言行,等到他嚷罵得疲軟時才走去說:“王顯魁,你老實點!”
王顯魁說:“你要誰老實點?”
特派員說:“你!王顯魁!”
王顯魁說:“你敢這樣跟我說話?”
特派員不得不提醒他說:“你已經是壞分子!”
王顯魁說:“誰劃的?”
特派員說:“這我管不了!”
王顯魁說:“你能把我怎么樣?”
特派員說:“我不能讓別人說我失職!你的骨頭皮肉不會是鐵做的!”
王顯魁一下子軟了!特派員整治人的時候,王顯魁在現場看過。特派員見王顯魁軟了,他也溫和一些說:“表現好可以摘帽,表現不好,永遠沒有出頭之日!”
王顯魁想了半天,不僅軟下來不再嚷罵,還猶豫不決地朝學習班走去。特派員在他身后補了一句:“我就不相信整不服一個壞分子!”王顯魁也不再有勇氣和精力抗爭。雪峰書記站在遠處朝特派員豎著大拇指暗笑。
此后,王顯魁就經常被叫去參加這類學習班,而且久久不給他任職。他終于忍不住了,他打人的時候仿佛不是他自己在打人,而是別人在揚著他的手打人。引發他打人的事情其實很小。那些天,場里人一直在挖樹苗,一個十七歲的小青年出工時哼著歌在一大堆全是一個模樣的鋤頭里隨便拿了一把上山。他萬萬沒有想到這把鋤頭是王顯魁天天用著的,做有暗記。王顯魁找到這個年輕人指責他時,這個年輕人認為自己拿場里鋤頭在場里勞動沒有錯,就兩眼瞪著王顯魁說:“你一個來場里勞動改造的壞分子兇什么?”王顯魁認為這小青年落井下石欺侮他。“誰說我是來場里改造的壞分子?我還真不相信虎落平地遭狗欺!”王顯魁這么說著就去搶自己的鋤頭。小青年眼快手快,順勢就將王顯魁拖倒在地。小青年還笑著想道歉,王顯魁站起來將那小青年按倒。他正是能扳倒水牯的壯年,所有的氣憤都聚集在拳頭里落在小青年的頭上。一直到泄完氣王顯魁才用手拍干凈自己的衣服,欣賞起自己的巨大勝利和勝利之后的無比痛快。他很自豪地朝周圍掃了一眼,朝遠處的云霧說:“我看誰還敢欺負老子!”說完話王顯魁發現別人看他的眼神很不對勁,所有人都突然變成一尊尊石頭,一動不動兩眼發呆,也不說話。他回頭再看那個被打的小青年,連他自己也被驚呆了:小青年兩腳直了一下,軟溜在地上不再動彈。那是生命最后一刻才出現的動作。
老場長從場屋里趕來說:“王顯魁,你犯命案了!”
王顯魁兩腳顫動得快穩不住。
小青年開始七竅出血。王顯魁明白事情不好了,一下子清醒過來,一把將小青年背上往醫院里跑去。
人是救活了,但小青年一直是耳聾鼻塞,說話時一個字和另一個字相隔十萬八千里路程,走路總是腳板提高到膝蓋,風一吹就得路坎下找人。醫生說,基本上廢了。
王顯魁被抓進牢里要判刑的時候,肖書記知道了具體情況,心情非常復雜。那幾天,每到深夜處理完公事閑下來散步時,就要想起王顯魁。但是一個干部故意將人打成這樣,還能有什么辦法幫他解脫罪過呢?王顯魁這個性格不僅會害了他自己,還將害了妻子兒女。記得王顯魁要他寫肉條兒時說過,他有一對想吃肉的兒女。如果王顯魁的妻子帶著一對兒女來他面前求情,那又怎么辦呢?這種事就像寫肉條兒一樣,說來就會來的。肖書記趁早給自己定下原則:該怎么判就怎么判吧!
肖書記聽到門外有輕輕的說話聲,因為夜太深,他不急著去開門,只是隔著門問了句:“誰啊?”門外有人答應,但聲音太輕聽不清。肖書記走去隔著門再問:“你是誰啊?”這回他聽清了,門外的人說:“我是王顯魁老婆。”
肖書記開門,進門來的不僅有王顯魁的老婆,還有一對年幼的兒女。肖書記心里一軟,一下想不出合適的話語,只是長嘆一聲把復雜的情感都包含在里面。他雖然預料到了這種情況,但沒有想到來得這么快。
王顯魁的老婆把王顯魁打人的前因后果講述了一遍就開始認錯。肖書記說:“錯不在你,在王顯魁本人!”王顯魁老婆請求肖書記幫忙疏通一下關系,爭取判輕點。肖書記沒有答應,只同意問問情況。但對她母子三人卻關心有加,要把他們領到招待所去吃住,由他付錢。王顯魁老婆不同意,說要連夜趕回去。肖書記一定要他們明天白天走,王顯魁老婆這才說:“我怕別人知道我來找你,給你添麻煩,才連夜來連夜回。上次要你寫肉條兒的事已經給你添了大麻煩。”面對這么通情達理的女人,肖書記不無感動,臨別時,無論如何要給每個孩子的衣袋子塞進一塊錢。
也如當年讓王顯魁當干部一樣,肖書記給王顯魁幫忙照樣不讓人知道。他通過電話聯系打聽到王顯魁將判二十年徒刑之后,先是派人調查那個被打的小青年是什么成分,得知小青年是貧農成分時,他又跟相關部門說小青年的確是拿走了王顯魁的鋤頭。
王顯魁最后只判了十年。
小青年的家屬不服氣地說,王顯魁身為壞分子故意將一個貧農青年打成殘廢,最后只判十年,實在太輕。王顯魁自己也感到判輕了,獄警每次找他談話,教他悔改時,他第一句話總是:“我該槍斃!我非常感謝政府!”
王顯魁決不是說假話,他內心實在是這么想的。一個早晨還在哼歌的活潑小青年,一下就被他打殘成那樣,讓他一輩子活得不像個人,這罪有多大啊!
三
獄警帶著勞改隊去給工廠挖基腳,馮犯人和王顯魁作搭檔。王顯魁用筲箕往上提土,馮犯人在下面挖土。地基是老屋搬遷的,土坑里總是挖出些老錢幣、老瓷片之類的物件。獄警集訓犯人時說過,挖出的老東西要全部交公。可馮犯人挖出一個閃亮的小物件,剛放水里一淌,王顯魁還來不及看清,馮犯人就放嘴里咽下。馮犯人跟王顯魁說:“別說,變錢了我們平分。”王顯魁堅決拒絕,并向獄警作了反映。第二天,在獄警的監視下,馮犯人做了一上午大便的姿勢,直到拉出那枚玉扳指。獄警跟王顯魁訓話說,玉扳指是滿族人練習射箭時戴在大拇指上的一種用物,后來發展成為一飾物,上自皇上大臣,下到富豪商人都喜歡戴,表明一種富有的身份,是件值錢的物件。表揚王顯魁做得對,做得好,立了功,還暗示他有可能減刑。王顯魁就和當年救肖區長一樣,不圖任何獎賞。他說:“我是這么個見不得事的性格,不圖什么獎賞!”獄警都說,監獄里真是少見有王顯魁這么英雄的人,他根本不像個犯人!
號子里一個強壯的犯人經常用下流動作欺負一個白臉小個子,連獄警也沒能真正止住這行為。有一次王顯魁看不慣了,他本沒有什么功夫,就憑自己蠻勁一頭撞過去,那強壯犯人被撞得一屁股倒地,頭磕在墻上痛得喊爹叫娘,從此一直老老實實,不敢胡作非為。
獄警訓話時暗示他又立一功,有可能減刑。但王顯魁仍說自己是這么個見不得事的個性,沒有這想法。他不想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王顯魁臨近出獄時才特別想家。他剛進獄時,妻子一個人來看過他幾次,后來就沒來了。王顯魁不怪妻子,家里沒有別人幫襯,兩個孩子要負擔,自己不僅沒有支撐這個家庭,還讓妻子兒女受如此大的連累,他已經沒有任何資格怪人!
出獄那天,王顯魁沒去雪峰公社,也沒有去林場,而是直接回到自己的老家。
最先出來迎接他的是狗。沒有一只狗認識他,全都齜牙咧嘴地叫!那些雞也冷若冰霜地只顧自己扒土啄食。妻子和兒女都沒有在家門口盼他候他,一大片雜草把路快沒了。野煙樹長得又高又大,兔絲藤網得密不透風,車前草、穿魚草、路邊王、野燈草互不相讓,絡石藤連門板也不放過。王顯魁不敢相認自己的家了。
鐵嘴落在石板上的聲音有一下沒一下地響過來。轉過一堵老土墻,響聲來到了面前,和響聲一起來的還有一聲問候:“你回來了?”
是當年找竹轎把肖區長送往區里的那位老干部。這十年里他臉上的骨頭長高了許多,臉皮變得有不少屬于多余。王顯魁還是一眼認了出來。老干部揚起手杖對著屋東邊指了指:“你老婆在那邊地里。她是笑死的!你坐牢之后,她一天到晚笑,見了誰都笑。你兒子病得沒氣了她不知道去醫院還捧著笑。”王顯魁看了半天,沒有看到人,只看到一座搖著草穗的土丘。老干部又揚起手杖朝屋西邊指著說:“你兒子在這邊地里。”王顯魁轉過臉來看了半天,也沒有看到人在哪兒,只看到一個土丘。王顯魁有了不祥之感,但他仍顯示出堅強。他問老干部:“那我女兒呢?”
老干部嚅動幾下嘴唇,說出一句最光滑的話來:“被你姨妹子帶到新疆去養了。”老干部仿佛自己完成了一件大事,不再說話,轉身往回走。王顯魁看著他弧形的背影,該明白的都開始明白。于是,他一下蹲在地上捧著頭捂著臉放聲大哭起來。他哭得非常盡情,但哭聲被他捂在手掌里跑不出來,他不想讓別人聽見他這種哭聲!
哭夠之后,他開始扯草,把門前扯出一條路來,再把插在門扣眼的一根筷子拔出來,門就被他慢慢地推開。一股親人的體味撲鼻而來。他站在屋里享受了半天,然后才開始掃掉屋壁上密密的蛛網和地面上成堆的鼠糞,趕走棲息在鐵銹深深的飯鍋里的蟑螂、蟋蟀群……
日子從頭開始,往事并不散去!
事情很簡單,他坐牢之后妻子瘋了,家不是家了……姨妹子跟一個在新疆當兵的軍人結婚后將他的女兒帶去了新疆。
有太多的不幸,但總還算有個親人,女兒還在!這是王顯魁最大的安慰。
傍晚,王顯魁遠遠地蹲在屋對面的老榆樹下欣賞飄浮在自家屋背上自由自在的炊煙。往日的炊煙都是妻子燒起來的,而此時的炊煙是他自己燒起來的,他是在跟妻子用炊煙對話。往日此時,他的兒女就會蹦跳著回家叫爸爸、媽媽……
直到夜幕籠罩了這里的一切,包括他燒起的炊煙,他才往家里移步,很近很近的路程卻能走得十萬八千里遙遠!
他從來不知道絕望是什么東西!小時候父親無數次地跟他說過:“男子漢不惹事,也不怕事!”該來的都來了,也都過去,生活該是重新開始的時候。他要找到女兒。只要把女兒接回來,父女倆仍然是一個不缺少親情的家庭。
王顯魁開始給姨妹子寫信,用一個星期的時間,字斟句酌地寫下半頁紙寄出去。在盼望回信的一個月時間里,他天天夢到女兒不是在水上漂就是在天上飛。
收到姨妹的回信時,他不敢馬上拆開。他關上門,將信對著穿過門縫的強光映照了半天。但沒有發現讓他可怕或可喜的痕跡,里面的字很少。王顯魁這才急不可待地一把撕開封口。姨妹只回了一句話:“一切由你女兒自己決定!”
這種不冷不熱的世情讓他非常失落,畢竟他在信里是用高興的心情說自己已經刑滿出獄。但女兒有了準確的下落,王顯魁又亦憂亦喜。既由女兒做主,他就相信女兒一定會回來!沒有了爺爺奶奶,沒有了母親,沒有了弟弟,難道她還不思念父親?
王顯魁在等待女兒回來的日子,又被叫去開會。來開會的特派員坐在火塘邊翻著一個冊子,瞇著被柴煙熏得睜不開的兩眼看著王顯魁宣布:“王顯魁,你帽子摘掉了。”
王顯魁看著也被歲月催老了許多的特派員,半天沒有聽懂是什么意思。他只記得自己是個刑滿釋放的犯人,早已忘了自己還是個什么分子。前后一想才明白過來,刑滿出獄了,壞分子帽子也摘了!他突然有了一種從未有過輕松。他高興起來,以立正姿態給特派員鞠了一躬說:“感謝政府!”特派員見王顯魁把監獄里的好習慣堅持了下來,就滿意而又同情他說:“其實,你就害在那兩斤肥肉上。”王顯魁的腦子已經簡單到想不清這些事情,但是,他想起自己以往的英雄言行,又對生活充滿信心。過去、現在和將來,他都會這樣不屈不撓!
于是,他又給姨妹去信,告訴自己已經摘帽的喜訊。他再次要求女兒回到自己身邊來。姨妹這次回信寫了兩句話:“知道了。但你女兒怕看到奶奶、母親和弟弟的墳草。”
王顯魁像挨了重重一錘,兩手劇烈地顫抖起來,但眼睛里沒有淚水,像一口干涸的池塘。接下來的三天里,每到傍晚他就幽靈一般地用一根草繩背著那床看不出顏色的被子往山上走。他在父母墳邊睡了一晚,在妻子墳邊睡了一晚,在兒子墳邊睡了一晚。然后他背著被子回家,獨自坐在屋里說:“女兒不肯回來,你們都要跟我回來!”
此后,王顯魁不再有孤獨,他時時感到父母、妻子和兒子就在身邊。吃飯時,他為他們每人供一副碗筷,睡覺時他給妻子留下一半床位。過去他并不在意別人說他是英雄,現在他特別要想讓自己言行證明自己的確是英雄,他也想不明白這是為什么。
村里人眼中的王顯魁慢慢又恢復成當年救了肖區長的那個大聲說話、助人為樂的王顯魁。村里人仍像腳下的土地一樣慈善地對待王顯魁,分山林田地搞責任制,王顯魁該分多少還是分多少,連他稻田的水源條件也都考慮得周全,不因為他當過壞分子,坐過牢而對他有些許的歧視。
王顯魁家門口那些雜草和污泥被漸漸除去,開始有了花朵。他從山上挖些好看的紫薇和映山紅栽在南瓜與絲瓜之間。坐了十年牢之后,他看慣了監獄周圍各色的花卉,沒有花的世界,生活會少了什么。蜂蝶熱鬧過后,王顯魁的家門口開始有瓜果,肥碩的大南瓜像石碾一樣坐落在他的瓦背上,又長又胖的大絲瓜像瀑布一樣從草繩上泄下來。他的稻子也沒有蟲來吃,秋收時黃得比任何人的都漂亮。見他所有的莊稼都長得比別人的好時,人們開始議論上天真的有眼,連莊稼都來補償他這十年的損失。當年找竹轎抬送肖區長的那位老干部不相信有上天,他擺著頭說:“田里一根禾不抽穗他王顯魁都數得出來!你們能比?”
王顯魁正吃中飯,聽到外面驚呼:“誰家的瓜菜這么好?”王顯魁站起來從窗格往外看,一個戴太陽帽的人正在瓜棚下拍照。王顯魁扒完飯,扛了張四腳矮凳出門讓照相師傅坐。照相師傅像吃了瘋藥,照了南瓜照絲瓜,再照收進谷倉的稻子和禾花魚,從遠處照了再從近處照,單獨照了合起來照。等到他收拾鏡頭時,天已快黑。王顯魁留照相師傅再坐坐,照相師傅說,要趕路,送照片來時再聊。
王顯魁沒有想到第三天照相師傅真來送給他一疊瓜果稻谷的彩照,比他家里的實物漂亮千百倍!照相師傅說,這些照片說明責任制后農民的積極性很高,奪得了大豐收,一些報刊都要用。王顯魁的腦袋似乎還鎖在監獄里打不開,對世事很陌生,不敢亂說話。但這些照片的確讓他無比喜歡,充滿希望!如果拿著這些照片去給女兒看,女兒能不想回家嗎?此前他實在還沒有想出辦法哄女兒,現在有了。這個照相師傅一定是神仙派來幫他的!
一個石墻壘砌的大門,里外都是葡萄架。葡萄已經收過,水泥平臺上攤滿了半透明的葡萄干。他從衣袋里取出信封再一次核對了地址。如果不是一陣風吹來的黃沙落在信封上,王顯魁絕難想到這里的確已經是新疆,已經是他姨妹寄信的地方。他在由樹枝釘成的柵欄門外站了很久,他不是不敢推門,但又的確是不敢推門。他最希望的是從外面進來的人認出他,請他進屋,而不是他不約而至闖進門去,因為這樣就會讓這家人少一些驚惶。路程太遠,沒有電話,他無法提前告知。
很遠的天空下傳來鞭響,王顯魁不知道那是草原上才有的鞭響。當趕著羊群的姑娘走進葡萄架下出現在他面前時,他才真感到自己的確已經身處過去只是聽別人說過的遙遠的邊疆。姑娘從一旁把羊群趕進圈里關好,回過身才定定地看他。照說應當是女兒先認出父親,但王顯魁一眼就看出了女兒小時候臉膛的輪廓,他的思維一下子年輕起來,飛快地算出了女兒的年齡,是的,二十多歲了!是這個年紀!
“你是蘭嗎?”
王顯魁清楚地看到姑娘一下子咬住了嘴唇。
“我是你爸爸王——顯——魁!”
姑娘像一棵突然倒下的樹,沖開樹枝做成的柵欄門,在里面哭叫了一聲:“姨媽——”
女兒沒有撲到王顯魁已經張開并預備擁抱骨肉的懷抱。王顯魁的雙手成了被秋風吹落的枯枝。
門口馬上排起了隊伍迎接王顯魁。兩男兩女在前,背后還有一個男孩。面對這個隊列,他一個一個地看,不用介紹,他知道是怎么回事。姨妹,姨妹夫,女兒、女婿和外孫。王顯魁的情感一下子完全被現實搗成了碎片,但立馬又彌合起來。他以一種特有的持重抱起小孩使勁笑著說:“叫我外公!”
帶著些沙味的風飄飛著小孩頭上金黃的細發,深陷的眼窩里閃亮著一對比黑玻璃彈子還亮的眼珠。他沒有叫外公,也不知道眼前發生了什么。
“他會說我們家鄉話嗎?”王顯魁的問話依然沒有得到回答。姨妹和女兒的話被眼淚浸蝕了,姨妹夫、女婿和外甥很可能沒有聽清楚他在說些什么。
照說王顯魁找到了自己唯一的親人,他應當多住些日子,但他第二天就要返程。他甚至沒有直接說過想女兒回家。姨妹和女兒組成這個其樂融融的家實在不易,他不應該把這份幸福碰碎。他表達自己情感的唯一行動就是把帶去的那些好看的照片拿出來給她們看。她們看照片,他看她們的神色。這么看過之后,王顯魁明白自己不需要再說什么。臨走時他只跟女兒說:“你把這些照片留下。”
王顯魁去新疆找女兒的事在村里傳得很寬,見王顯魁一個人踩著自己的影子回家,村里人難免問起究竟。王顯魁就像沒有那回事,樂哈哈地說:“他們在那邊過得像神仙!”
王顯魁從不說假!村民從王顯魁說話的腔調和神態也看得出來,事情是真。
王顯魁新疆之行沒能接回女兒,但他在北京轉乘火車時看到和聽到好些人在議論一些被錯處理的人開始恢復工作趕到單位上班。這讓他對未來生活更加充滿了信心。監獄里形成的那些精神束縛正像蟬蛻一樣層層蛻去,王顯魁開始想自己也應有天清風和的那一天。
他從來沒有這樣回憶過自己的人生,從擔著一擔柴從竹林里那塊丑石頭后匆忙轉出來看見受傷的肖區長趴在地上爬行,一直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地當干部,在雪峰公社當委員,請肖書記寫肉條,打林場那個小青年,坐牢,出獄,找女兒……他愿意把自己想成一個壞人,但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到底壞在哪兒,即是打那個小青年時他也沒有任何壞想法,只是想教訓一下他,泄掉自己的怨氣,倒覺得自己無論何時都還是英雄。
把自己這些年的事兒想完之后,他得出一個結論:他沒有壞!他從來沒有壞過!那天來宣布他摘掉壞分子帽子的特派員也說他是被錯劃。
那么,他就應該得到落實政策,得到平反。平了反他就應當和眼下那些得到落實政策的人一樣恢復公職去一個單位上班。而且憑他的記憶,劃他為壞分子時,根本沒有他本人的簽字和同意。
邏輯上王顯魁想不出任何問題,但真要開始找人辦事,他又還是一片茫然,畢竟自己這些年蹲在監獄里,現在不再熟悉辦事的鑰匙。不過最熟悉他情況的人他也還是應該找得著,比如特派員。
他應該先去找找特派員。
四
特派員對王顯魁的態度讓王顯魁喜出望外。辦公室里新添的桌椅還有濃濃的桐油味。特派員正在往墻上張掛規章制度時,王顯魁到了。特派員一邊嘮叨著上面要求依法辦事很麻煩,一邊把吊在屁股上的槍抽下來,見王顯魁兩眼充滿驚懼地望著槍,他又趕快解釋說:“現在你不用害怕這砣鐵!”他把槍放進抽屜里,真像是怕嚇著王顯魁,然后挪一張紅漆靠椅給王顯魁坐下,還拿了寫著“為人民服務”的搪瓷缸想倒杯開水給王顯魁喝,但搖了搖篾殼開水瓶是空的,就只好開始說話:“好笑!當年把你作壞分子報上去之后,一下就通過了。”王顯魁擺了擺了手說:“算了!”
王顯魁的大度讓特派員更加朝他挪近了椅子。“是啊,多怪世情少怪人!”特派員勸了一句王顯魁。
王顯魁說:“直到如今我都不知道自己做過什么壞事,壞在哪兒!”特派員說:“可能是與那兩斤肥肉有關。”
王顯魁說:“我沒有買到肥肉。”
特派員說:“如果買到了就沒事了!”
王顯魁說:“我現在要落實政策。”
特派員說:“應該的!”
王顯魁開始詢問落實政策的手續。特派員告訴他,要寫報告,一級一級地簽意見,最后由縣里落實政策辦公室審核。
王顯魁心里開始明亮,落實政策的路一下就理通了,仿佛就辦成了一半。
他開始寫報告,第一段專寫各級領導對他的培養,第二段寫他被劃為壞分子的經過,第三段寫要求落實政策的理由。
王顯魁第一個想找的人是雪峰公社的老書記,但擔心自己的報告出漏洞,才先去找特派員把關。特派員看完他的報告后朝王顯魁翹著大拇指說:“我看過好多要求落實政策的報告,你這個水平最高!別人的報告上寫滿了嘮叨,你的報告處處都是感恩。”
王顯魁說:“那請你簽個證明意見。”
特派員就在報告上簽了很長一段話證明王顯魁是當時被錯劃。王顯魁又像是加進了一針強心劑。
王顯魁按照特派員說的,把上下幾個部門的意見簽齊之后,送到縣落實政策辦公室,然后回到家里。
回家等待復職的消息其實并不是愉快的事,相反,比沒有這個希望的日子還難過,主要是擔心失望!他覺得應該有一只狗來消解他的孤獨和苦悶,于是,他到剛剛允許開市不久的農貿市場上買回了一只純黃色小家狗。家狗很懂事,一到家門口撒了點尿就成了他持家的助手,雞鴨麻雀一到曬谷坪里吃谷子,它就蹦過去趕走它們。有一次小鴨子太任性,小黃狗還扯掉了它的翅膀毛。小黃狗這么通人性,王顯魁就天天晚上跟它說話,也不知自己為什么就和小黃狗有那么多話說,小黃狗從來沒有回過一句。
小黃狗一天天長大,換了幾次毛之后四腳就高了許多,就敢獨自在家門口守夜,夜里行偷的野貓和黃鼠狼就被它追得無路可逃而沿著杉木柱頭爬到瓦背上號叫。
小黃狗簡直是個吉祥物,在守家的同時還給他帶來好消息。有人轉來電話通知,要他去縣里落實政策辦公室有事。這就是說他的報告已經有人看到了,有人重視了。
王顯魁不明白落實政策辦公室里為什么有一股嗆人的老鼠屎味道。辦公人員一邊找他談話一邊翻閱大本大本的老材料,王顯魁看到那些材料上滿是老鼠屎印子和一些沒有抹干凈的蜘蛛蚊蠅軀殼時,他才明白這里的老鼠屎味道其實是歲月的沉積。王顯魁回答了辦公人員的很多問話,他此前從沒有像這次跟別人詳細說過自己的那些往事。
本來平靜的往事被他徹底翻動一次之后又重新平靜下來。辦公人員說:“你回去等消息吧。”
不知小黃狗盼望了多久,王顯魁還是一個黑影在遠處河邊大堤上的老榆樹下移動時,它就追到他面前咬他的褲腳噓唏相訴。“你不能進城!落實政策的事兒辦完了,我們就能天天在一起。”王顯魁跟小黃狗解釋。他跟人說話時很少說過這么長一句。
相隔三天時間,特派員又來轉通知,要他再去落實政策辦公室。
王顯魁已經聞習慣了鼠屎味,明白這種味道的意義之后甚至喜歡這種鼠屎味。落實政策辦公人員告訴他,查閱了資料,也調查了相關部門和有關人員。王顯魁正瞪大兩眼等著下文說出好消息時,辦公人員卻端起茶杯喝茶不說了。
“結果呢?”王顯魁急不可耐。
辦公人員說:“遇到了難題。”
于是,辦公人員從頭至尾把給他落實政策的經過說給他聽,而最后的結論是按照現在他們掌握的情況是,不存在為他落實政策。
這和王顯魁所盼望的結果差距太大,以至于他一時無法承受。他的腳手開始微微地顫抖。辦公人員馬上給他倒了杯開水,然后為他打開另一扇希望之門:“別太激動!先冷靜地想想,看還有什么新線索提供給我們。”
王顯魁說:“你要什么新線索?”
辦公人員說:“你最終到底要解決什么問題?”
王顯魁說:“我要恢復工作。”
辦公人員說:“工作是因為你打人判刑丟掉的,而你打人判刑的材料都有,不存在冤、假、錯!”
王顯魁說:“但我打人是因為受委屈所引起,而我的委屈是因為劃我為壞分子所引起。”
辦公人員說:“壞分子已經摘掉了。”
王顯魁說:“帽摘了工作沒恢復。”
辦公人員說:“工作是因為刑事犯罪才丟的。”
王顯魁堅持自己是因為劃了壞分子才去農場,去了農業場才心躁,心躁才打人,一切都因為劃了壞分子。他無論如何要把劃壞分子的事情弄清楚。
辦公人員只好說,“關于這事兒,我們只找到當時唯一一張登記表格,而表格里事實一欄又全是空白。”
王顯魁突然腦子里閃亮了一下說:“材料不齊怎么能劃我壞分子呢?”王顯魁喝了點開水果然平靜了許多,開始和辦公人員交流自己的想法。“空白不就是沒有事實嗎?”
辦公人員說:“是的,是沒有事實。不過,既然摘帽了,弄不弄清都沒有什么意義。”
王顯魁接受不了!辦出這么一個結果來,王顯魁絕對不服!“如果不把我錯劃為壞分子,我的委員就不會被剝奪,就不會去那個林場勞動改造,我的心情也就不會那么壞,也就不會打那個小青年!”
辦公人員說:“我們正是考慮了這個內情,才反反復復地找你核實情況。但是,心情不能代替證據。除非你能找出證據證明你公職的消失確與你錯劃壞分子有關。”
“我要是找出人證呢?”王顯魁說。
“人證?那也要形成文字材料。現在辦事不能再像從前那樣馬虎。”辦公人員說。
黃狗還是照樣的親熱,王顯魁卻高興不起來。回到家往床上一倒就睡到第二天早晨。本來也還不想起來,黃狗像人一樣站起來在碗柜里翻吃的,狗太餓了,他不能不起來給它做吃的。一邊做飯一邊跟狗說:“你真是有福,可以不管復雜的人事!”
王顯魁帶上黃狗扛上鋤頭去地里挖地,想逃避世事。鋤頭挖下去肥土翻了過來,一只被挖斷的蚯蚓拼命地彈跳,然后拖著一滴泥血又朝遠處溜去鉆進土層。王顯魁震撼得連鋤頭也丟了,回到家里洗腳,換上新衣服,跟黃狗說:“我總不能連蚯蚓都不如!”于是,他又走在了為自己落實政策的路上。
特派員一直同情王顯魁,支持王顯魁。王顯魁要他寫一份更詳細的證明材料,把當時的真實情況寫出來,特派毫不猶豫,寫滿了六頁雙格紙,時間、地點、當事人、說過什么話,包括天氣都寫了進來。王顯魁看了這個材料才明白自己的命運的確是與那兩斤肥肉有關。但肖區長并沒有怪他,一直都在幫助他,保護他,如果不是肖區長出面,那次還會劃個比壞分子更重的成分,后來打人還會坐二十年監獄。
照說有了這個細密扎實的材料,落實政策辦公室應當可以為他說話,但辦公人員看過后還是告訴他缺少關鍵事實依據。王顯魁聽不懂,辦公人員舉了案例給他說:“比如XXX證明里寫有是因為和某女人發生過不正當男女關系被開除了公職。這就好辦了。當然不讓你照著這樣做。”王顯魁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這個問題,但王顯魁聽明白了,就是人不壞又要干點小壞事,然后被處理過重了才能落實政策。
王顯魁回來又找到特派員,求著特派員說:“你在證明材料里給我添點兒小壞事,然后說我是因為這點小壞事而被開除了公職,這樣我就好辦了。”
這回特派員卻不像以前任何一次那樣熱情地對待王顯魁。“你把我當什么人看了?當年什么形勢?要把你劃成壞分子我都堅持不捏造事實,所以你現在的表格上面才這么干凈清白!你現在也休想我捏造事實!要寫假事實你找別人去!”特派員當即狠狠地罵了一頓王顯魁。
王顯魁被罵得一肚子委曲不知如何表達。但他不僅不怪特派員,反而把特派員高看一眼。做人的確應該這樣!王顯魁不相信自己弄不出頭,特派員那句“要寫假事實你找別人去”的話提醒了王顯魁。那么該找誰去呢?
河堤上的垂柳開始擺弄身影,王顯魁走過了很長的河堤也沒有發現當年雪峰公社的老書記。人們告訴他,書記因為有過不正當男女關系被開除了公職,回家當了好些年農民,最近剛平反,現在拿著工資不用上班,天天在河堤上釣魚。王顯魁真的是不想去見干過這種事的人,但是,現在他能找到的見證人除了特派員就只有這位老書記。
“老書記你真有福氣啊!”王顯魁這么在背后說話時,老書記沒有收回釣竿,連頭沒有回。但他聽出是王顯魁在他背后說話。
“你好難找啊!”王顯魁這么說第二句話時,老書記將釣竿插進了面前的草叢。“你落實政策的事走到哪步了?”老書記問。這話讓王顯魁感到親熱:“就為這事兒來找你的。”
“找我干嗎?”
“寫個證明材料。”
“你找特派員。”
“我找了。”
老書記以為特派員把責任往他這兒栽了,說:“他是當時具體填表送表人。”
王顯魁趕快說:“證明材料他詳細寫了。”
老書記說:“那行了!”
王顯魁說:“材料里沒有錯誤事實。”
老書記說:“本就沒有。”
王顯魁說:“沒有錯誤事實怎么能劃我壞分子?”
老書記說:“你以為那時候像現在?”
王顯魁說:“你給我再寫個證明材料,里面捏造點錯誤事實,比如寫成像你一樣,和某某女人有點兒不正當關系,然后被開除公職。”
老書記說:“和哪個女人?”
王顯魁說:“隨便寫個名兒。”
老書記說:“這萬萬不可能!當時有就有,當時沒有就沒有!你以為這是參軍當勞模有份光榮啊?”
王顯魁被老書記力拒之后,他想了想,再也找不出寫證明材料的人,徹底失望了。他悲觀得像一片枯葉被風吹起在河堤上飄飄搖搖地往回移。
“你可以去找當時的肖書記。”背后的風摩挲著柳枝傳來這么一句話。王顯魁停住腳,順著這句遲緩而真情的話轉身望著河堤上,老書記已經是一動不動的一團黑影。從黑影里伸出去的那個釣竿又像他腦子里萌發出的細弱的希望。
如果不是這句話提醒,王顯魁已經完全忘掉了肖書記。
肖書記多年前已經調回了他老家北京門頭溝,現在還怎么找他?北京那么大,門頭溝在哪兒?既是找到了門頭溝,肖書記在哪兒?王顯魁想夠了找人的難度之后還是下不了決心。回到村里時,那位用竹轎抬送肖區長的老干部正在小溪里翻石頭給孫子捉螃蟹。這讓王顯魁想起自己那個黃頭發亮眼睛的小外甥,由小外甥又想起自己只身一人去新疆找女兒。于是,他想明白了,天底下沒有找不到的地方,也沒有找不到的人!
特派員敲著個搪瓷飯碗回到辦公室,王顯魁在辦公室里正襟而坐。特派員不敢對他太好,寫假證明的事不能牽就他,又不忍心對他不好,他實在可憐!“有事嗎?”特派員不冷不熱地問。
“向你打聽個事。”王顯魁說。
特派員感到王顯魁有了變化,聲音不像上次那么生硬割人。“說吧。”特派員坐下來聽著。
王顯魁說:“肖區長——肖書記現在的下落你知道嗎?”
“找他?”特派員猜出王顯魁的意圖來,覺得王顯魁這些年還沒有被折騰糊涂。其實最清楚王顯魁上上下下的就是肖書記。但特派員決不會把這些話說出來,這是他的職業習慣。他掌握很多關于人的內部材料,都不能隨便說,除非組織上來人調查。這和肖書記做法相近。肖書記讓王顯魁當干部也是讓人不知道是他做的。
“找對人了啊!”特派員說。
“找他寫個證明。”王顯魁說,“如實寫。”
“對的。”特派員說。
“我不知道他現在的下落。”王顯魁瞪大兩眼看著特派員。
特派員說:“我給你找找。”
特派員像竹根鼠挖洞,前半身探進床底下,沙啦啦從屁股后退出幾口大大小小的皮箱和木箱。好長一段歷史都鎖在這些箱子里。被歲月鉗牢的箱子打開時發出一聲聲揪心的怪叫。外殼各異、大小不一、顏色不同的各種記錄本在箱內碼得嚴嚴實實整整齊齊。農會的,土改的,三權四固定的,人民公社的,大躍進的,文化大革命的,割資本主義尾巴的,三中全會的,改革開放初期的,前幾年的,全都有。王顯魁看著特派員翻閱每一口箱子里的記錄本,他在心里真的佩服特派員的原則性,這么幾箱子沒有一份是公文,全是他的私人記錄本!
“寫在一個記錄本的封底上。”特派員安慰王顯魁。
“慢慢找。”王顯魁安慰特派員。
工作記錄本沒有一本未寫完,從第一頁開始到最后一頁,全是密密麻麻的細如米粒的文字。這里面不知記了多少事情,在王顯魁認識的干部中幾乎沒有人能和他比。
“肖書記調走的具體日子我不清楚。當時縣委書記在一次大會上介紹完一位新來的副書記之后說,肖書記調回老家北京門頭溝工作,他臨走時讓我轉告大家,說我們縣是他的第二故鄉,歡迎大家今后到他故鄉去做客。就是這時候,縣委書記把肖書記故鄉的詳細地址念了兩遍,我隨手記在一個工作記錄本的殼子上。”特派員一邊翻找一邊跟王顯魁解釋。王顯魁看著那些工作記錄本的插圖,有窮人交租的,有一輛汽車只裝一個包谷穗的,有列火車只拖一只大紅薯的,有原子彈爆炸的蘑菇云,有衛生上天,有李鐵梅舉著紅燈,有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特派員一個上午都在翻找這個地址,但王顯魁一點兒也不感到漫長和心煩,相反,他倒希望慢一點翻出來。
五
“找到了,在這兒!”特派員最高興的時候也只是嘴角多了兩道肉皺。他一直把任性的笑看成一種不嚴肅。王顯魁忙著找紙要把地址抄下來,特派員說:“我來!抄錯一個字就會找不到地方!”特派員的認真程度讓王顯魁原諒了他對自己的不信任。
要走進這個村莊了,站在高處一眼望去,大山的皺褶口上坐落著一片矮小而略顯零亂的房屋,淡淡的煙霧升騰在那些剛剛吐綠的大樹之間,老墻垣有些殘缺,路在村中間彎彎直直,直處看得見,彎處又隱去。肖書記在老家知名度也很高,王顯魁一提他名字,老鄉們就把他帶到了肖書記的老家門口。王顯魁說要見肖書記,家里人說,肖書記多年前就已經不在世了。王顯魁不愿意尋到這么個結果,就問這說話人是誰。旁人證明她是肖書記的孫媳婦。王顯魁提出要看肖書記照片,孫媳婦進屋翻了半天才拿出一張集體照片來。那是一張南方鄉村照,背景的確就是王顯魁熟悉的老地方。王顯魁說要看肖書記墓,孫媳婦又帶他到肖書記墓前。路上,孫媳婦說肖書記是挨批斗時被人打傷了左腳,生活不方便才要回家的,說肖書記本來右腳在解放南方那年就被土匪偷襲刺傷過。王顯魁在肖書記墓前跪下去三叩首,忍不住哭出聲來:“肖書記,想不到你也苦啊……”
回村的路上,王顯魁跟肖書記孫媳婦講他當初看見肖書記被土匪刺傷的痛苦樣子和堅強形象,孫媳婦跟王顯魁講肖書記回老家的艱難故事。肖書記的人生在墳墓與村子之間的路上被他們完整地彌合起來。
證明材料已經不用提了,但王顯魁還想問問肖書記這些年提沒提到過當年在南方搞革命的一些老事情,比如王顯魁救過他,比如王顯魁劃成壞分子。孫媳婦回想了半天還是沒有記起什么,坐在旁邊的一個老年人忍不住說,肖書記經常說,在臨終時還反復地說過一句無頭無尾的話:窮有什么好?兩斤肉都可以整死人……王顯魁立刻激動起來,這不是無頭無尾的話,這是大徹大悟的人才說得出的話!這就是在說他王顯魁的事!肖書記一輩子都記著他的事,他還有什么不滿足?如果肖書記在世,肯定會為他寫證明材料!
王顯魁回來時先去見了特派員,感謝他提供了準確的地址。特派員要看看他的證明材料,王顯魁說沒有。得知肖書記那邊真實情況后,特派員也慨嘆起來:“涉及到人的問題絲毫不能馬虎!自己死了別人還要活!”王顯魁把特派員這句轉了幾道彎的話想通之后說:“肖書記到死還記著我的事。”
特派員說:“沒用!”
王顯魁說:“肖書記說了,窮有什么好?兩斤肉都可以整死人!這不是在說我的事嗎?我要把這個話轉給現任領導。”
特派員重復了一句:“沒用!”
王顯魁說:“我要把當時的情況說一千遍一萬遍,我就不相信沒有用!”
世事就像電視,屏幕一跳就過另外一種生活了。那些日子像天上有人撒金子,那些下放回城的知識青年在城市可以自己擺攤子做生意,農民算計著自己的稻田愛種什么種什么。秋收時糧庫里放不了過多的糧食,于是到處布滿了糧堆。城里人和鄉里人全都換了新衣服,新房子也一片一片地冒起來,農用車進城去拉家電,風扇、電視機,就像羊群一般趕進家門。
雪峰公社改稱雪峰鄉政府之后開始有了獨立辦案的派出所,人員屬縣公安局直管,辦公室里還裝上了紅得耀眼的撥號電話。特派員仍在這里辦公,標準叫法是民警,但當地人仍叫他特派員。
縣公安局打電話要特派員去縣委辦把王顯魁接回家時,特派員一點兒也不吃驚,他好像預料到會有這一天。
王顯魁按照他的“說一千遍一萬遍”的邏輯辦事,已經成了“上訪專業戶”。
特派員和王顯魁在縣委辦公室見面時就像在雪峰鄉政府見面一樣,就像什么事也沒有發生過。
“回去。”特派員說。
“好。”王顯魁說。
兩人一起走了。縣委大院里沒人看出王顯魁是“上訪專業戶”。
第二天縣局又打電話要特派員去接王顯魁回家。特派員又去。兩人見面還是那三個字:“回去。”“好。”以至于縣委辦有人質問特派員:“王顯魁是不是你唆使上訪的?不然,他怎么如此聽你的?”特派員笑笑,不說他們之間的事,而是隨便找個理由說:“他家有只大黃狗在盼他。”
但是,縣局第三次要他接王顯魁回家的電話還是讓他出乎意外。
王顯魁仍坐在吳副書記辦公室不肯走,一有空他就“千遍萬遍”地說那些現在看來已完全不符合邏輯的又老又怪的事情,又都是從兩斤豬肉說起,說得又長又彎,以至于聽起來像古希臘的傳說故事。百廢待興的日子,來找吳副書記簽字的人很多,吳副書記有更多重要事情需要辦理,有些事又是不能讓外人隨便能聽見的。吳書記實在沒有辦法就給公安局打電話,要他們派人來把這個精神不正常的人弄走。公安局派人去看了,王顯魁的言行并沒有任何不正常。吳書記說王顯魁干擾正常辦公,公安人員認為他不嚷不罵,不打不鬧,從兩斤肉開始說那些不符合邏輯的老事怪事,也是見領導有空才說,要讓走也只能好好勸他走。吳書記不滿意這種軟弱,就當著干警的面親手把王顯魁往門外拉,高高大大的王顯魁堅決不走,讓吳書記拉不動。吳書記就叫警察去拉,剛從警校畢業出來的兩位警察滿腦子的法律意識,把肢體接觸看成很大的忌諱,沒有讓吳書記如愿。吳書記很沒有面子。事后,吳書記打電話狠狠地罵了一頓公安局長,說公安對經濟工作的保駕護航非常不力。局長強調他們現在管得嚴,一定要依法辦事。吳書記放下電話說:“那我打個電話讓上級表揚你!”
直到沅水河劃龍船需要出動大批警力維持秩序那天,吳書記才知道自己把事情弄大了,上面局里來人開會,堅決支持干警依法辦事。不久,王顯魁沒有被抓,吳書記卻被調走。
縣里其他領導馬上都吸取了吳書記的教訓,對王顯魁的上訪既不正面回答,也不轟他走人,只是專門安排一個人在辦公室周圍巡邏放哨,見了王顯魁就通知領導們關上前門不見面,然后從后門走出去深入基層。王顯魁不知道這些,只感到自己說話越來越無門,甚至聽到隔壁有人說:“他這種人不可能救過肖區長!”
人們不明白王顯魁這一天為什么要穿得這么講究,腰上還捆了根寬寬的牛皮帶。直到他在大街上一跟頭栽出去攔住了省長的車子,大家才想起他早上出門的架勢,原是有大事要辦。
省長卻不以為這是什么大事,他從容不迫地從車里出來,讓驚慌的公安走開,然后先站直身子朝圍觀的人群揮手致意,一點官架子都沒有,非常親切。周圍關愛省長的人都說,省長完全可以讓秘書出來。其實省長沒有出來之前,縣領導和秘書都出來了,是省長揮手讓他們退了回去。省長一個人走到車前將王顯魁扶起來:“老鄉,有什么事你跟我說。你找對人了。”
王顯魁跪在省長面前不肯起來,將一份材料舉過頭頂要省長收下。省長收下材料,王顯魁馬上一個跟斗栽到街邊上讓開路,并以手示意讓省長的車子前行,而他卻跪在地上送行。
王顯魁在面館里聽正在下豬腳粉的大師傅說,這回老上訪戶王顯魁驚動省長了,案子會要落實了。王顯魁想落實一下這些傳說的真假,他在落實政策辦公室坐了一上午。辦公人員告訴他縣領導對他的事的確已有交代,各個部門都在分途落實。
一個雨天,一個背著蓑衣、戴著斗笠的人突然出現在王顯魁門前。王顯魁好不容易才看清臉面,是雪峰老書記。王顯魁還沒開口問好,雪峰老書記搶先說:“老王你生成的苦命!”王顯魁摸不清頭腦,但心想肯定是說他落實政策的艱難。
“這回省長發話了!”王顯魁說。
雪峰老書記說:“省長要到外省去當書記了。”
雪峰老書記將手中的那根特制的斑竹手杖輕輕一拉,一根由多節組合的長釣竿像收音機天線一樣馬上出現,他將精制的釣竿往外一甩,一聲不響越走越遠。
王顯魁到縣城里轉了一路,得知專設的落實政策辦公室合并到了另外一個相關的部門,辦公人員也已經減少,而且都是新人。這個本不該他擔心的事情卻讓他非常擔心,王顯魁問落實政策的事,得到的回答果然是無法落實。事情又回到原點。當他有些激動地強烈要求再把自己落實政策理由復述一遍時,剛剛開講兩斤肥肉的事就被辦公人員叫停,說那些怪事情完全不符合邏輯,沒有必要再講了。
還有一段距離就看見那截老杉樹做成的木坨凳在河堤上獨自發光,走近時被屁股磨溶的平面上映得出在柳枝間顫動翅膀的鳴蟬。凳子上用晶亮的一小塊石英石壓著一張紙條,寫著:“老王,你若先到請等我一會。”紙條還沒看完,背后有人說話:“坐。”他轉過身來,是雪峰老書記,還給他也備了個四腳小凳子。
王顯魁坐下來:“怎么知道我要來找你?”
“愛釣魚的人都是半仙!”雪峰老書記也坐了下來。
“怎么辦呢?”王顯魁說,眼望著雨霧蒙蒙的河面上各種鳥兒在覓食。黃狗開始老了,只能守家不能隨他走遠,它沒有來。
“活著就好!”雪峰老書記勸慰著。
“我不服氣!”王顯魁說。
“看看這個。為你留的。”雪峰老書記遞給王顯魁一張報紙。王顯魁展開一看,報紙上面登有大官追悼會的圖文。王顯魁明白雪峰老書記的好意。但王顯魁仍說:“我想不通!”雪峰老書記說:“那你真的活該!”
王顯魁說:“我沒有壞過!”
雪峰老書記說:“世上的好壞本就難分!”
王顯魁說:“我冤枉!”
“已經摘帽了!”雪峰老書記說。
“但沒復職。”王顯魁說。
“最后都是一堆土!”雪峰老書記說。
“我不能把壞名聲帶進土里!”王顯魁說。
“沒有任何材料說你壞過。”雪峰老書記說。
“我要證明我不壞!我是英雄!”王顯魁說。
雪峰老書記知道他勸不回來,不再與他談話。心想,人之禍福皆由性格所定!王顯魁還會做出什么驚人事兒來的!
王顯魁的事毫無進展,日子還是一黑一亮的日子,但國家的發展卻一日千里,并突然變成了個大菩薩,給全國六十歲以上的老人都發錢,年年發,月月發。那天,年輕的村主任拿著錢來叫“魁爺爺”時把一個領錢的折子遞給他,王顯魁簡直不敢接。年輕的村主任講解了半天黨的現行好政策,王顯魁才接下存折說:“國家這么好,我不再去上面講自己的事了!”
王顯魁的幸福感無人能比,除了皮膚老得把頭發擠掉不少之外,他感到自己的力氣和年輕時沒有兩樣,甚至心態比年輕時還要單純許多,一天到晚都是高興的樣子。沒人在他身邊時歌聲就從他鼻子擠出來;在田地里忙了一天,或者到縣城分管落實政策的部門問過了自己的事,晚上回來還給老得只能睜開眼睛躺在火塘邊假睡的黃狗唱歌聽。人們都想不明白他為什么這樣高興,他本不是應該這么高興的人!他只是說如今這政策好得要讓他閑廢了。他還說他總有一天要搬到城里去住。
但別人告訴他:城里人都喜歡往鄉下住了!
王顯魁到山上埋葬了黃狗就不再有掛牽,兩腳泥還沒有洗干凈就匆匆忙忙地提著行頭往村口趕。天晴朗得看什么都清楚如洗。小客車已經停在村門口的楓樹下。王顯魁從厚厚的紅黃落葉上走過,將大包小包東西往車門里塞進去。司機有些不高興,但鄉間小客車拿著國家補助金,是專為鄉下人提供方便的,如果有人到管理部門反映司機不為鄉下人服務,他來年的補助金就有可被取消。司機只好皺著眉頭幫他裝好那些去城里安家的行頭。
“魁爺你在城里沒有房屋也沒有親人,你要搬進城里住?”司機是本村人,勸說王顯魁留下來。
“如果不是陪黃狗,我早就進城了!我喜歡看小孩!”王顯魁說。
如果說別的理由,大家會進一步勸說,王顯魁說這個理由,別人不僅不認為他奇怪,還對他深表同情,他身邊本應該有小孩。
村里也不是沒有小孩,而是小孩都被父母帶進了打工的城市,留在村里的小孩從上幼兒園開始就離家在鄉中心小學由奶奶、婆婆陪著寄宿。村里沒有了學校,沒有了上課的鐘聲,沒有了跑動的孩子,村前村后那些果子熟透得掉下來養蚊蠅也沒有小孩去偷吃。村里有太多的咳嗽聲,天氣晴和時,看到在太陽里翻曬的也是太多的白發和裹在棉衣里的駝背和漚氣。王顯魁本是在農村里長大,除了坐過十年牢,他一直在農村里生活。為何想到城里住,王顯魁想了很久,也沒有想出令自己信服的理由,他猜想是不是自己成了老上訪戶之后跑多了城里?在城鄉之間看出了什么?
王顯魁每天早、中、晚都準時站在他住地附近一所小學門口等著學生們放學之后護送他們過馬路。這里的孩子們多如潮水,他在斑馬線上來回,手腳靈活得像農村老織布機上的木梭。但那些責任心極強的家長常常從他手中搶過孩子,并且提醒自家的孩子:“如果他要把你拐走呢?”
為了增加自己在城里的可信度,他到一家出售軍轉民的商品店里買了套沒有領章的軍裝穿上,腰上捆了根皮帶,又到文具店里買了紅領巾戴在脖子上,還不斷地鍛煉自己的步伐。
人們果然改變了對他印象,開始認定他是一位從部隊退役的老軍官。家長開始教孩子給他行標準的少先隊員禮,并叫他“老爺爺。”他拉著每一個孩子肉嘟嘟小手從斑馬線上橫過馬路時,也經常記起自己那個遠在新疆的黃頭發亮眼睛的小外孫。
人們只看到他的忙碌、高興和快樂,誰也不知道他是陰差陽錯丟了公職,如今只是吃國家老人補貼和自己積蓄過日子,而住在鐵路涵洞邊棚戶區里的一位八十多歲的老人。
六
臥室的逼仄和黑暗以及飯菜的單一,都絲毫不能影響他的英雄性格和愉悅的心情,每天能和無憂無慮唱著歌蹦跳著走路的孩子們在一起,他簡直進入了天上樂園。他慶幸自己作出從鄉下搬進城里這個非常正確的決策!
讓他突然失去愉快的事是校長那天對全校師生的講話。
天藍得發青,他站在校門口崗亭附近等待著護送學生們走出校門過馬路。學生們正在操場上站得像石塊,那只銀亮的喇叭躲在樟樹葉叢里說:現在學校有了不安定因素,一些唯恐天下不亂的人已經把目標瞄準了學校。全國報道了好幾起不法之徒傷害學校師生的案件,崗亭要加強保衛,師生們也都要時時提高警惕……這件事與他本無關涉,但王顯魁聽完后緊了緊腰帶,扣好了風紀扣,又往四肢使了一把勁,還在原地蹦跳了兩下,證明自己不像別的八十多歲的老人那么反應遲鈍和手腳不便。
王顯魁好像是自己取得了什么重大勝利,自豪地去學校崗亭里敲著窗子找保安談話。他說,日子一天天平安地過了下來,沒有歹徒來學校搗亂。保安一直有點討厭王顯魁在學校里管閑事,因為這會威脅到他們的飯碗。平時總是不大愿意和他說話的保安這時卻說:“這個世界和平了大幾十年,現在那些只顧自己利益的國家無論過去打過勝仗或打過敗仗,都忘了戰爭給人類帶來的災難。他們容不得別國的崛起,總在四處惹是生非!不希望有戰爭的國家也不得不加強軍備,弄得從海上到天空,軍艦、衛星、飛機、導彈像夏天的蚊蠅。只要人心不安定,什么事隨時都有可能發生!護衛學校,每時每刻都不能放松警惕,說不定什么事兒突然就會來到我們身邊。”王顯魁年輕時聽過很多報告,能把如此之大的世界和身邊事情緊密聯系起來,用這么精短的話說得頭頭是道的人,他還沒有遇到過。“真是了不起,”王顯魁說,“保安你是大學生?”保安說他只讀過初中,不過喜歡看手機的各種信息。現在只要肯想問題,正反兩方面的信息都多的是!王顯魁主動拉了保安的手,相互欣賞一番,成了忘年之交。
事情正如保安的預料,來得很突然。孩子潮正往學校里流進的早晨,一個其貌不揚的青年人身挎一個下大上小的黑色樂器袋從校門口進來,保安看了看這個可疑的人,但以為是美術老師,王顯魁也看了看了這個可疑的人,也以為是美術老師。學校里的美術老師不大愿意跟別人交流,不上課時就在教師宿舍樓上畫素描。想不到這人走到操坪邊一把抓住一位女老師就按倒在地。女教師剛叫過一聲就被掐住喉嚨。學生們嚇得驚叫逃散,老師們還在辦公室里未知情,只有臨近的王顯魁沖上去和他扭打成一堆。保安馬上趕來協助王顯魁時兇手跑了。保安和王顯魁去追,王顯魁說:“你快去拿警棍!”保安拿了警棍再追上來時,在學校后山上看到王顯魁趴在地上就像當年受傷的肖區長那樣腳手落地,英勇地朝前艱難地爬行。保安扶起王顯魁時,地上的紅色拖了一大片。“快去抓歹徒!”王顯魁說,“他刺了我!”保安見他不行了,就問他家住哪里,還有什么親人,有什么聯系電話。王顯魁沒有回答保安要問的事情,只顧說:“我十一歲就是救人英雄!我一輩子沒有壞過!”他說完他最想說的這句話就再也無言。保安大聲再問,王顯魁的眼簾很安詳地放下來徹底隔斷了他與這個世界的聯系。保安捏了捏王顯魁的口袋,沒有發現身份證也沒有發現手機。他只好將王顯魁背到花園八角亭里放下。
歹徒當天夜里在高速公路收費處被抓,女教師的后脖上只受了點輕傷,上了藥包了紗布后第二天穿了高領子衣服又能繼續上課,只有王顯魁的后事成了學校的大問題。校長最擔心的不是辦后事的費用,而是害怕王顯魁的親屬來學校談賠償。
向上面報告,向社會打聽,包括發微信,應對準備全部做妥善之后已是第二天下午。還好,一直沒人來找學校談賠償。
“校長,我不干了!”校長抬頭見是保安推門進來站在那里說話。保安已將他所有行李都打了包背在身上。校長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往窗外瞧瞧,天快黑了。王顯魁還安置在花園的八角亭里,校長不知該怎樣回答。好像王顯魁這個麻煩都是保安惹來的。
“你們另外找人!”保安又說。
“不行!你應當提前通知我們。”校長口氣很硬。
“我以前是想長期干!”保安說。
“沒人要你走啊!”校長說。
“如果不是王顯魁沖上去,我現在就是躺在八角亭的王顯魁!”保安說。
校長突然坐直了身子提起神來,知道保安小時候可能也聽過他奶奶講過兔死狐悲的故事。“你想多了!”校長說著對王顯魁的事才引起了重視。
這個問題得到圓滿解決已經是王顯魁犧牲的第三天上午,準確說是特派員和雪峰老書記趕到的時候。特派員和雪峰老書記完全是有備而來,買了新衣帽新鞋襪給王顯魁穿戴上,又把八角亭用雨布圍起來做成靈堂。完成這一切事情時只有保安一直在那里幫忙。
學校老師對校長的袖手旁觀越來越看不下去,開始起哄。
“如果死者家屬要求賠償八十萬,你們同意扣工資嗎?”校長反問準備起哄的老師。
其實校長暗暗里地觀察著事態,把握著事態。他很想來八角亭看看,知道王顯魁是為救老師出事的,但他對這件事情始終沒有底,最怕的還是死者家屬組織隊伍來談巨額的賠償,與這事相似的例子舉不能勝舉。
但校長用立正的姿勢接完一個電話后,就像發瘋一樣地突然跑來八角亭找特派員和雪峰老書記和保安熱情地握手,直說:“謝謝!謝謝!”還對保安說:“這幾天讓你太累了!”
校長沒有說是誰給他打過電話,但是特派員他們知道是哪個部門的領導給校長打來了電話。此前,他們找到縣政法委匯報過王顯魁救人的英雄事跡。政法書記說,他們正需要找這么一位見義勇為的典型。
特派員他們沒跟校長說這些。
“你們是王老的什么人?”校長問特派員。
“冤家!兄弟!”特派員說。
校長想了些什么事情說:“聽說王老家還有親人在新疆,他們都有些什么要求?”
雪峰老書記說:“不要說他是壞人就行!”
校長說:“沒提賠償問題?”
保安說:“會有人來負責賠償的。”
學校突然為老王的事忙碌起來。校內所有的教室、辦公室都填充了學習英雄的資料。政法委書記來到八角亭向王顯魁三鞠躬,然后到學校里巡視了一遍,發現這個學校的思想政治工作確實有力,實在是出英雄的地方!在政法委書記要離開學校時,校長貼在他車窗邊輕輕地問:“王老辦后事的開支就由學校負責吧?”政法書記說:“王老是見義勇為的好典型,他的后事包括賠償所需的一切費用都由我們見義勇為基金負責。”校長一下子感到身輕如風,浮離地面。于是,他馬上召集會議,打電話,學校鼓樂隊全部出動圍著八角亭一首接著一首吹奏充滿英雄氣概的激情樂曲,花圈像雪花般飄落到八角亭周圍,順著大道的一排排樹上很快飛揚著橫幅飄帶:向英雄學習!向英雄致敬!
為王顯魁送別的場面簡直讓特派員頓生嫉妒。幾千學生上街,加上居民和機關干部,整個城里的街道兩旁都是為王顯魁送別的人。活動組織得非常成功,英雄事跡的正式演講活動還沒有真正鋪開,王顯魁的知名度已經非常之高。
消息傳回到王顯魁所在的村里,村民都說,王顯魁死得這么風光,真是意外!但當年抬竹轎護送受傷肖區長的那位老干部說:“應該的!他十一歲就是救人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