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18年第7期|朱婧:譬若檐滴
作者簡介:朱婧,80后,畢業于南京大學文學院,戲劇影視學碩士。以小說創作為主,兼及文學評論和童話。在《花城》《青年文學》《作家》《萌芽》《揚子江評論》等刊物發表作品數十萬字。已出版《關于愛關于藥》《惘然記》《幸福迷藏》《美術館旁邊的動物園》等。現任教于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竇氏美貌,美得很舊式,小而圓的面孔,卻又略為尖的下巴,薄薄的眼皮,薄薄的嘴唇,眼睛透著一層霧氣。她領著她的兒子,與她有一般雪白漂亮面孔的八歲男孩,住在與我家相鄰的兩間平房里,他們從大雜院搬來,做了我的新鄰。
我聽過竇氏,縣城的人際就是如此,三兩月你足以認識整個單位的人,住上一年,走在街上,人人都與你有親。我聽過竇氏,她大名喚做竇惜君,老家在縣城附近的鄉下,聽說父親是個民辦的教師,給她取了個文雅而又跳脫的名字。
竇氏生得也跳脫,男同事講起竇氏都會面露笑意地“嘖嘖”,酸的還要來幾句詩,女同事那里,情況卻出現兩極,年紀稍微長的,也會“嘖嘖”,是不滿的那一種。她生得最好的是骨相,薄薄的面皮繃出來的是流暢順滑的線條,像戲曲舞臺上的人物,描好了面,還勒好了頭。她肩胛骨和鎖骨都好看,夏日穿淺色的的確良襯衫,時或顯露的纖薄輪廓,別有風姿。
那是我分配到這所縣城師范的第二年,剛娶了妻,她健康明朗,長得完全不難看。亞芳豐美,她略為方的下頜骨,英氣入鬢的烏黑的眉,灼灼的眼睛,都完全不難看。
彼時我新婚,按道理我的眼光不至于落到別的女性身上,但竇氏略微不同。我晨起而出,日暮而歸,與這兩個女性,共進同出,我當竇氏和亞芳,是這院落里的二美。這院落里只我一個男性。竇氏與丈夫分居兩地,他丈夫在西北的油田工作,一年不過共兩次假。我家住在東廂的兩間,她家住在西廂的兩間,兩家共一個院子。晨起或晚歸時候,多數見到竇氏領著孩子,不多語,只見面笑笑,笑也是淡的,合她的顏色,讓人心頭再熨帖不過。
那是單位分出給教師的宿舍,竇氏不算是教師,她在圖書館當管理員。他們原來同校工們住在大雜院內,因著學校住房的調整,搬來和我們做了鄰居。
聽說竇氏原先是教書的,教的是生物,后來不知道怎么就不教了,去圖書館當了管理員,說是課堂管理不好,教不了書。也有說,當時還是姑娘家的竇氏,給學生上課,某位校長去聽課聽得太勤快了,那位校長夫人不快活了,竇氏就去了圖書館了。關于竇氏年輕時候的故事很多,我作為一個外鄉人,聽到的碎片不至于構成完整的圖景。唯知道結論,竇氏只能找了個遠在他鄉工作的人嫁了,婚姻從一開始就談不上有現實依襯。她悄默地進出,勤勉地上班,周末就帶著孩子回鄉同父母一起,不能再踏實本分地過日子。這些,我見得到。
竇氏不在的周末,院落里總更安靜些,風過了樹葉飄灑下來數片,花瓣離開枝頭。亞芳的表情也生動些,她少見地去掃一掃院子。這院內種了一棵白玉蘭,這種樹木的花朵是極玉潔而美的,質地手感柔和,芬芳節制,可它的花瓣只要離開枝頭,總十分迅速地爛污,銹黃卷皺,一下子就抽離了精靈,你若再仔細一點去看,其實這樣將要掉落的花瓣,在枝頭尚未落下時,就已經生出頹勢。你能觀察到它的純白鮮嫩的時候很有限,彼時它總在枝頭更高的地方,你并不能觸到,在陽光下它亮潔耀眼,早春的薄藍天色和枝頭潤綠的葉片做了最好的背景。我們晨起出門時,多見這落下的黃污花瓣已經被掃攏一旁,不至再被踩踏。這些,多是竇氏做的。
亞芳總是粗枝大葉,經她打掃的院落,邊邊角角不怎么清爽;清掃完畢,她說要給我做飯。她像稚齡的貓,總有頑相。她一時把煤爐從偏廂移到院子,一時在庭院擺好桌椅酒具;她要炸花生米,總是焦的;她要燒菜,總是咸的。她會做新奇菜,比如雞蛋燒肉,也只有雞蛋能吃,肉皮上面的豬鬃尚未拔干凈。我的新妻子在學做一個主婦,在我看來,總有生動明朗,如我在媒人家第一次見她,在那昏黃日光燈下的小屋內,她笑起來,也有光。從中學就在外寄宿的我,早習慣了管理好自己的生活,婚姻不是給我一個照顧生活起居的女性。我在婚姻里渴望一種溫暖的關系,亞芳使我完整。但即使是這樣圓融的夜,因為竇氏不在,這院落總是太安靜了一些。
竇氏回來的周日下午,院子里就有了生氣,我聽到她兒子的稚語,她不甚清晰的低言,聽得他們,走進院子,聽得他們,打開西廂的門,聽得他們,在偏廂做飯收拾的聲音,然后燒飯的香味就寥寥飄過來。竇氏有時會差她的兒子,送一些剛從鄉下帶來的新鮮蔬菜給我們,一些新掰的玉米,青椒,幾個顏色好看的番茄,亞芳歡喜得很。兩處的炊煙,兩處的飯香,一輪月亮籠罩著這小小院落。
彼時蟲鳴私語,我青春康健的妻子在枕畔睡眠甜暢,在我近旁,不遠的地方,棲著夢與美;我內心滿足,無需再傾訴衷腸。
竇氏的安寧,總難久得,她的舊鄰,總分外熱心。大抵因她是個獨居女性,他們多覺得,他們有責任,有資格,來關照一筆。每日晚上,夜幕方落,門庭若市的好戲,常常上演。大概我是外鄉人,又是年輕人,他們極少忌憚我。一進院落,聲音就嘹亮坦蕩。那個胖大的食堂掌勺,帶來的數個飯盒,裝著從學生的飯菜里克扣下來的雞腿、肉圓。我親眼在食堂派飯的窗口見過他打菜的技巧,打菜時,他大勺下去得總十分大氣,似在菜盆里實實在在地挖上一勺,正處于青春期永遠饑餓的孩子,帶著喜盼看著那大勺,可他提起勺子,手腕一抖,再抖,在抖動大勺時,十分有技巧地輕微轉動使之傾斜,重要的內容物,紛紛落下,土豆燒肉只留下了土豆,紅燒排骨只留下了沒肉的骨頭,那有節奏的抖動,抖到孩子的眼淚都要落出來,才作罷,為了安慰他們,他通常會再下一勺,給些肉湯澆頭,均勻地灑在米飯上,再抬一抬大勺,指示下一個學生上前,遞送餐盤。那些被抖下來的“干貨”,現在變成了飯盒內他對于這對母子的心意。他的腳步總大而重,落地實在,同他腳步一同進入院子的還有宏闊的聲響,他大力拍門,待竇氏開門,不容推讓地,把飯盒和自己的胖大身軀,擠入門內,喋喋不休地開始他對今日菜式的贊美和夸耀,從肉在豬身上的部位到魚的新鮮程度,到油品的質量,持續半個鐘點,才悻悻作罷,不舍離去。收發室的老頭,好像從年輕時就是老頭了,他頭型古怪,似滴溜溜圓的雞蛋,毛發從不見多,總是稀疏。他來得不多,但每周必然報到,他帶來竇氏遠方丈夫的信件,以及自己對于獨自帶娃的女性的憐惜。他慢悠悠入院,拎著從不離身的茶缸,必以討要水喝為理由,自然地登堂入室,全不需強力。他悠悠放下信件,照例地表達對這個女性處境的同情,與她說些拉雜低級的話語;我幾乎可以想象,他尖細近偽的聲音,要湊近她身畔,不甚自然地言講,她年紀既輕,獨守之難,幾是戕害,幾多可惜。他和他,和他們,絡繹不絕地上我的鄰居的門前,像事先約定好了一般,從不錯亂,有序出入。我的鄰居竇氏,在人們的傳言里,引起的“嘖嘖”聲響更多;男性“嘖嘖”上門的那一個中,少了自己,女性“嘖嘖”,“嘖嘖”竇氏的妖異,擔憂自己家中的那一位,成為上門的那一個。
這許多人中,每日有理由堂皇地進出院落的,我以為只我一個,可是,我守護不了這院落的清靜,一如我守護不了竇氏。
流言驚人,亞芳卻天真不知有患。相鄰半載下來,我的新婚妻子,與竇氏交了真心。首先的緣由,不過是因為我的妻子,期望精進廚藝,起先是因為一碟熏魚。某日,竇氏差她的孩子,送來一碟熏魚,亞芳與我,都被完全征服,其肉質外焦而內軟,其甜鮮合宜,像清風弦樂,撥動心靈。亞芳說,太好吃,總要學得這一樣來,可以作壓軸手藝,一洗前恥。于是,那幾日傍晚,亞芳一下班,就把小煤爐搬到院內,拖著竇氏指導自己,竇氏耐心教她,順手還做了兩家晚飯。我們搬了桌子,在院內的玉蘭樹下面一起吃飯;夏夜蟬鳴正好,風和清爽,蚊蟲甚少,我們仨,共著孩子,食綠豆粥,玉米棒,蔥油碧綠蠶豆,涼拌的黃花菜,糖漬的西紅柿,灰藍天空,緋紅云彩,那些來客,推了院門,知難而退。這院落,倒得了前所未有的安寧。
也是那樣的傍晚,我見到竇氏少見的生動,容顏上的色澤,吃飯時的嫻靜,照料幼子時的耐心,她從哪個方面來看,都是再適宜不過的妻子與母親,絕非流言里的形象。
我信任我對于人的判斷,我自信無有偏愛或者被蒙蔽,美由心生,皮相彰其華彩,竇氏之美,非僅在皮相。她滿足一個男性所能有的寄望與渴望。
竇氏之困,非我解憂,也非亞芳。這前仆后繼的,繞著竇氏的俗世蚊蠅,止了其蹤跡的是某個悄然的腳步聲響。
他的身影第一次進這院落,光影從背后投射,使不甚高大的他偉岸起來。他第一次來是一個周四的傍晚,亞芳碰巧先遇了他,待我回來時,表情驚異地拉我入門,與我說起一個不應當出現的人。他的名字常見于地區新聞,面孔常見于印刷拙劣的本地報紙。他因為兼任校長的職務故而住在學校,不過他們的住處是另一處獨占的院落。他在學校開會時坐在中間位置,為人周正有禮,言談頗為可信,他有體面的妻子和出色的孩子,堪稱完美的模范家庭。妻子與我說,他走進了竇氏的家。我是不能講出什么話來的。因為我也曾受到這個名字的蔭護。他對新來的青年教師十分客氣,也盡力多爭取一些實際利益,住房分配頗為照顧,課程安排也很尊重,能打破常規,多予建設。他有開明的態度,爽朗的氣度,他具有對一切皆可掌控的那種沉著,對于當時的我并不是沒有造成壓力的。所以,如果出入竇氏家中的是這一個人,我并不能說出什么。甚至,我的第一反應是問了亞芳,那人出入的時間,心下即刻排算以免與他碰到。仿佛,這也是一種不當和冒犯;仿佛,這是眼前我唯一能做的事。
小城的四季明鮮,天空也時有清明,我的生活不過剛剛開始,有了建設的雛形。按照某種預想,我和亞芳,會按部就班地升職,積累小家庭的財富,過上縣城中最為理想的體面生活。我們且年輕,且康健,我們正處在有資格要求和索取的時候。我們面臨一種交易,用知識學歷和清白人生,交易一種標準化生活的可能。
這是我來到這所縣城師范的第三年了,我看著講臺下面的那些年少面孔,已經沒有力量講出堅定的話。我所陳述的我自己都不能確信,我或只能選擇在能夠沉默的時候沉默。除卻課本相關的內容,我很少再談論其他,或者關心其他。面對那些對我充滿期待的面孔和目光,我會心生畏懼。我不能代表正義、美善,或者希望。我只是個庸人。
可是,有時恍惚,甚至在課堂上、在講臺上,我會問自己,我站在此處是為什么?還有更好的事情會發生么?如果我不能改變其他,甚至我都不能改變我自己,明知道走向湮滅和死亡的我,是否是背叛?我是否背叛了我?甚至,我是否背叛了竇氏?
那天,亞芳不在,她父親有恙,她請假匆匆回去。從下午開始,我就想象著夜晚降臨的樣子。暮色籠罩這院落,它是這星球上再平凡不過的一個角落,又是我能擁有的全部。這天不是周四,這天不當有訪客。這一夜,這個角落完整地,屬于竇氏,屬于我。像于世俗的真實中,借得一個并不存在的空間,一個折疊和隱藏的空間,我未必沒有渴望的,又一直隱沒的空間。
自從有了那位貴人出入西廂,我已經更少看到竇氏,她似乎刻意避開了和我們共同出入的時機。西廂更加安靜,連那個正處于最頑皮年紀的幼兒都似乎懂得收斂。我盼多一點聲響,笑聲最好,哭聲也可,有了聲音才有了活氣,人總要活下去。我哀憐卻絲毫不能假以援手的女性,會如何領受命運。她的順從忍耐,如何引她走向悲哀的人生;她是天上的星,天上的星發著光,人們或去摘她,然并不是星的錯。
偶爾的不曾預設的遭遇,不能躲避的目光撞見,她看我,像溺水者無法發出聲響,像等待被屠宰的小獸。她有靈、有夢、有美,這對于她,反而是殘酷的附庸。在這種情境里,需把靈魂從肉體中抽盡,讓它以俯視的姿態漠視肉身與世界相處的方式,人才有能力生活下去吧。
這縣城那么小,談論是非長短是對抗無聊消磨光陰的絕佳方式,用以掩蓋生活庸常重復的面孔;人們相見,不過三言兩語就容易談論到他人的生活。人們追著竇氏新的故事將她談說成傳奇,或者某種妖女。在學校,倒是再沒有人滋擾她,她所到之處,人們自然地避開,留無聲的空白,一個暗示有界的區域給她。她也如此乖覺地保持安靜,不冒犯,不越界。
即使純善如我的妻子,對和竇氏的交集,也有了遲疑。我看到我妻子眼神里的惶惑,來自本能地對危險的規避和教習所隱藏的勢利的影響,她同竇氏的接觸明顯地變少了,她很容易投身到新的圈子中去,她是人群里最無害的那種女性;她時或帶一些新友到家中,與她們交流新入手的衣服面料與款式,分享應時的食物,小院里生起的歡笑聲里,不再有竇氏。
每周四,貴人的出入,讓西廂格外安靜,那個孩子也總被寄放在別處。我照例地與亞芳吃晚飯,照例地看書備課,這對我來說,不過是又一個平常的夜。有時這安靜讓空氣凝住,令人窒息,我邀亞芳出院外散步,在不大的校園里來來回回地走,踩著地上枯敗的落葉,窸窣作響,我們各懷心事,卻又偽裝成平凡不過的外出。
這天傍晚,我聽見竇氏悄然滑入門內,聲息輕微得仿佛只剩下了一縷魂魄,我驚詫甚至沒有聽到孩子的聲響。我知道她是一個人,她進得西廂,我在東廂,這一夜,既短且長,一生只此一夜。
不能入睡,走入庭院。夜空是薄薄的新月,細小、脆弱,我盼著身后有步聲響起,我盼著轉過頭,看見是她,看見她小獸一般的目光,或者我會有勇氣,向停滯濃郁的黑暗發聲,發出質詢和怒問;我想珍視,或者保護,我所相信的美。
我知道世界不曾變化,他們侵占,抽離美的靈魂,傾注他們的意志,使之失去光澤,變成世俗景象中最平庸的一個,可以被標價,可以被交易。自然造化催生的美,這樣生,這樣死,像靈獸一般的象征物,像末世的預言一般到來的消亡。
彼時,我是無言無行的那一個,我誠然無力保護,只能留她彼處;彼時,我也是逃離的那一個,我怕我所信仰的被消磨殆盡,摧毀殆盡;彼時在彼處,困與磨,掙扎與無力,已經打破的精神邊界和處于限制的生活邊界已經無法共存,我必須去作出選擇。
決定離開那所縣城師范被我提出的時候,亞芳也并沒有覺得多驚奇。我們從最擅于隱匿于人群中的兩個,一時也成了小城話題的中心。決定以考試讀書的方式離開這個小城,現實中也經歷了一番爭斗,總是做成了。我不知道我能否帶著亞芳,去往一個更好的世界,但是,它對于我總是新的,新的,或總還有希望。
那時,我們在全無知曉中,也迎接了另一種新。我的妻子亞芳,腹中已經有了一個孩子,我們偷偷去縣醫院找醫生瞧了,是個姑娘。亞芳的肚子一日日大起來,離開前的那段日子,一般的,我常見那身影來,我常聽到隔壁的不響。太安靜了,安靜得令人不安,要擔不合時宜的心。我最想是雨天,那人又來,門悄關上,檐滴卻在,似小狗的腳步,惹人回顧,于是空氣可以動,于是有了風,于是人有了活氣。總要活下去。
亞芳孕育了一個孩子,她肚子一日日大起來,那孩子會有她的眉毛,她的下巴,我的眼神,濕漉漉的眼神,和竇氏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