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游在山澗溪流里 ——讀布勞提根《在美國釣鱒魚》
上世紀60年代的美國激情四溢,盛產林林總總的奇人。理查德·布勞提根就是其中一位。他是詩人,也是小說家;是彼時文學的領軍人物,又不在意聲名。在以《在美國釣鱒魚》暴得大名之后,他隨即轉過身去,消失無蹤,就像一位真正的隱士。曾經,城市之光書店的創立者勞倫斯·費林蓋蒂用一句“比起人類,他跟美國的鱒魚更搭調”為他的一生做出總結陳詞。布勞提根也樂于讓世人記住他的另一面:一尾徜徉在山間溪流里的鱒魚。
《在美國釣鱒魚》被譽為1960年代的經典之作,這意味著布勞提根的寫作和凱魯亞克、金斯伯格一樣,共享著相似的文學基因。比如旅行。1961年夏天,布勞提根和家人從舊金山出發,為了尋找鱒魚一路向東,到達愛達荷州山區。這次旅行像極了1948年凱魯亞克橫跨全美的路上之旅。布勞提根自稱是“在美國釣鱒魚”的狂熱發燒友,于是順手把66號公路調換成鱒魚的河流,來了一次穿越全美的鱒魚之旅。布勞提根放任他的想象力,一邊在自然里四處徜徉,一邊記錄路上偶得。
于是有了這本 《在美國釣鱒魚》。不過,就算以鱒魚為題,也不代表這是一本自然之書。相反,它遵循著那一代人的共同信條: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把“顛覆經典”“顛覆平庸”放在第一位。什么是“在美國釣鱒魚”?事實上,這不是純粹的釣魚行為,而是小說的主角。我們不知道他生于何時、身高多少,卻清楚地知道他是匿名的通信者、真正的隱士。為了尋找他的蹤跡,更為了重塑“顛覆平庸”的形象,布勞提根可以放棄通常的敘事,以詩人的敏銳與直覺,去偽造這個假想人物的一生。在太多次“尋隱者不遇”之后,在路上的詩人動用他的全部詩情,將身邊這個搖搖晃晃的世界,吟成了浪漫的詩。
《在美國釣鱒魚》是這樣一首獻給隱士的詩,更是生活細節的集中展現。布勞提根沉浸在尋常生活的碎片里,忘情陶醉,幾乎忘了自己身在何處。他儀式感十足地直播童年小伙伴自制飲料的全過程,饒有興趣地觀看妻子用平底鍋捕撈米諾魚的場面,詳盡地記錄餡餅酥皮、糖漬蘋果拼盤的制作方法,回憶每一次鱒魚的咬鉤和脫鉤;他細致入微地描寫身著薄紗裙的小女孩,辮子一上一下地跳動,“就像一對生日彩球,一路穿過樹叢和石堆”;他不厭其煩地羅列1960年代的美國小鎮風情,把路上偶遇的小溪名字寫成手賬:銀溪、銅溪、小木頭溪、大煙溪、天堂溪、咸水溪……如此,音節鏗鏘、回味悠長,光聽聽名字就讓人聯想起那些愛與自由的夏天,以及伍德斯托克音樂節激情燃燒的不眠之夜。
回到“在美國釣鱒魚”,這個刻意制造的人物擁有無窮多的分身,藏頭露尾地出現在若干相似的故事里,串聯起詩人飄忽不定的思緒。在每一次山間垂釣之后,布勞提根不辭辛勞地翻閱典籍,試著為他的隱士命名。沒錯,他是詩人拜倫,獨自站在19世紀的希臘海岸邊;他是作家海明威,不無豪情地寫下《老人與海》;他是飛行家查爾斯·林白,眼神堅定地端坐在20世紀初飛越大西洋的機艙里;他是達·芬奇,執意要創造蒙娜麗莎謎一樣的微笑……
不過,《在美國釣鱒魚》又是“一首獻給無名者的頌詩”。因為就算穿上了名人的外衣,布勞提根的隱士仍然籍籍無名。他是失去雙腿的中年矮子,總愛在想象里把自己當成溫斯頓·丘吉爾;他也是技術精湛的外科醫生,一邊講述工作逸事,一邊輕柔地切開鮭魚的喉嚨;他更是“全身掛滿漁具”的孩子,在看膩了城市的浮華喧囂、厭倦了國家商業行為之后,愉快地走入人跡罕至的深山。或許,布勞提根更愿意修建一座無名者博物館,“在美國釣鱒魚”就是他最珍愛的藏品,因為他們都是不折不扣的夢想家,都將全部身心投入生活,河流正是他們共有的居所。
卡爾維諾曾在談論“垮掉一代”的文章里為這一代人正名,稱其“提出的問題,是如何在一個表面上越來越完美的世界里,徹底經歷我們的人性本質”。問題是,什么是人性本質?用布勞提根的話來說,就是放下浮華、回歸自然、簡單純粹、無所顧忌,像一條無拘無束的鱒魚。身為激進年代的一員,布勞提根無愧于他的時代。終其一生,他用詩化的、戲謔的、黑色幽默的句子為他的時代、為這一代人畫像,并不曾意識到這一切終將消逝。很快,鱒魚消失了,詩人也消失了。還好,他還有《在美國釣鱒魚》,他曾說:“這個世界還沒完,就像這本書,才僅僅是一個開始。”是的,這個世界太真實,沒有“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布勞提根和他的美國鱒魚一起,悠游在每一條他去過的、沒有去過的山澗溪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