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我第一次跟車子接觸是坐獨輪小車，那是去我姑母家。姑母的家在海安角斜鎮，離我家有三十多里地，祖父雇請推獨輪車的鄰居送我。獨輪車的樣子很簡陋，一個大大的木頭輪子，輪子上面罩著木制車架，車架的兩邊好坐人或放物件。因為木輪了是硬的，地面也是硬的，人坐在車架上，屁股被擱得生疼。但是，當年的人們 卻把獨輪車當寶貝似的，我坐在車上，一路上，看天上飄動的流云，看頭頂掠過的小鳥，看路邊風中起伏的野花小草，聽小河里的蛙鳴和頭頂上的鳥叫，覺得好享受。

農人們常常為擁有一輛獨輪車而驕傲。因為獨輪車的用場很廣泛，人們可以用它進城購物，可以用它下地推糧食或送肥料，也可以用它走親訪友……陳毅元帥有一句“淮海戰役的勝利是幾十萬支前民工用獨輪車推出來的”話，將獨輪車列入了建國的“功臣榜”。

坐獨輪車的人屁股疼，推獨輪車的人就更辛苦了。推車時，推車手的形象是統一的：兩眼目視前方，上身前傾，兩手緊握車把，兩腳站成外八字形（以保證車身平衡），翹起兩只屁股蛋子，一歪一扭，一甩一擺，車子隨著推車人的步伐吱吱啞啞前行。如果遇到上坡，車上人必須下車配合，或在車前幫助拉車……行進的速度當然快不了，平坦的路一個小時走不上五六里。

上世紀六十年代，父親看到有人騎自行車，也想買，祖父是支持父親買車的，因為去角斜姑母家那么遠，祖父已經老了，腿腳不好使，有了自行車去一趟就方便多了。于是，我們家在村子里率先有了一輛“永久”，這在當年可是一個了不起的事情，因為一輛自行車的價值就是一個壯勞力一年的收入。

不少人到我家參觀父親的自行車，父親很是得意，我們也跟著沾光，且受到同學和伙伴們的追捧。自行車在我家是很有地位的，每次騎過了，父親就叫我們將它擦拭一遍，然后架在一張舊床上。開始幾年，自行車幾乎成了一件展品和供品。幾年以后，父親才舍得啟用自行車馱糧食、馱牲口，當然，馱人是最多的。坐自行車比坐獨輪車舒服多了，最重要的是自行車比獨輪車速度快。我第一次坐父親的自行車，也是去角斜姑母家。父親的車技不好，他不會前上車，因此，坐車人必須坐在車前的橫梁上，或者在他上車后跳車。坐在車前橫梁上很受拘束，整個人被騎車人抱著，但它的速度令我有一種快感。坐在自行車上，我的耳邊是呼呼的風聲，路邊的樹木和莊稼快速地向后移動，臨近姑母家了，我甚至會伸開雙臂高叫：“姑母，我來了！”那種感覺真的好過癮。三十多里路程兩個小時就到了，我自覺這便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交通工具了。

時間推移到上世紀的八十年代，改革開放之初，鄉村開始有人騎摩托車了，“幸福250”開起來“得得得”的一路轟鳴，從大路上呼嘯而過，尤其是到了人多的地方，騎車人好像故意得瑟，騎得更快，帶起一陣風，車后揚起一股煙塵。這時的我往往騎自行車走在上班路上，摩托車從身邊駛過時，看他后背鼓起的衣服，尤其是車后座上乘坐女子那種相擁的親昵舉動，令我心生羨慕。我是個比較保守的人，對新事物接受不快，又因為家里想翻建房子，所以一直不敢有買摩托車的念頭。

1996年，摩托車可以說已經遍地都是了，但是，我繼續騎我的自行車。一天，我們單位負責人宣布了一項決定：從今年起，不騎摩托車的人，一律不給車補。領導一聲令下，單位里炸了鍋，大伙兒認為領導不講理，強加于人。但坐下來細細一想，又覺得領導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自己確實有問題啊。下鄉工作一個個騎著個自行車，慢慢吞吞的，一騎頭一伸，既影響了效率，也有損形象，明明可以半天完成的工作，卻要兩天甚至更多時間。于是，一個個便動起了買摩托車的心思。

單位負責人率先垂范，他的摩托車第一個到家，“雅馬哈”!接著，有的人買“本田”，有的人買“幸福125”，我呢，依然保守，買一輛“重慶80”，我覺得這種車價格便宜，且車型四平八穩。自此，“重慶80”伴我行。以前去姑母家，是父親用自行車載我，現在是我用“重慶80”馱父親，我開著重慶80，只需按把一擰，“得得得”，一個小時就可以抵達角斜了，有時我也用它接姑母來我家。姑母對摩托車滿懷驚嘆，嘆息當年的艱辛，嘆息今天的幸福，嘆息時代的變化大，又嘆息祖父的不在，如果在，他該是多么的高興呢！但這時的鄉村道路不好走，路面坑坑洼洼，且常有缺口溝壑，特別是遇上雨天，一路泥濘，摩托車就只能作壁上觀了。

轉眼間10年過去了，2006年，我的“重慶80”已經有十年駕齡，這時，車子的外觀陳舊，且成了個油老虎，開起來搖搖晃晃，不少人叫我淘汰了它。正當我猶豫不決的時候，車子意外地不見了，陪了我十年的“寶馬”就這樣突然失蹤，心里覺得滿不是味兒的，特別是想到在它身上所發生的父親和家人的一些親情故事。這時已經有小轎車走進農家，便有人慫恿我買小車，但我想鄉村的路不好走，且小車的用場不大，沒必須講這個排場，于是還是堅持選擇了摩托，便又買了一輛“珠峰100”。我喜歡既可載物，又可載人的兩用車型。

轉眼之間，又是一個10年，2015年底，眼看家門口修起了水泥路，眼看人家都開著小車來來往往，而騎摩托車雖然速度不慢，但遇上風雨天，遇上寒冷的冬天，就難免要遭殃，于是，買小車的動議被提上家庭的議事日程，于是我便擁有了一輛“雪佛蘭”小車。

數十年來，特別是改革開放40年來，我生活中的車輛已發生過多次變化，由獨輪車到自行車，到摩托車，再到小轎車，這可是國家發展和人民生活變化的一個縮影啊。

現在，每當我駕駛小車行進在鄉間平坦的水泥路面上的時候，我就不由想起行進在去角斜路上的獨輪車、自行車和摩托車，想起一路上的許多艱辛和種種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