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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2016年第8期|小白:封鎖
    來源:《上海文學》2016年第8期 | 小白  2018年08月16日08:39

    小白中篇小說《封鎖》,在8月11日公布的第七屆魯迅文學獎中獲得中篇小說獎。

    中篇小說《封鎖》原刊于《上海文學》2016年第8期

    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三不管地段的甜蜜大廈里發(fā)生一起爆炸暗殺事件,漢奸頭目丁先生遇害身亡。隨后,日軍發(fā)布封鎖令,借機派兵駐扎該地段搶占管轄權,與此同時,日軍上海負責人——狡猾兇殘的林少佐封鎖甜蜜大廈抓捕刺客。一場封閉式的恐怖調查在公寓居民中展開。在一浪高過一浪的風暴中,鴛鴦蝴蝶派小說家鮑天嘯起初只是一個怯懦的投機分子,漸漸投入歷史情境賦予他的戲劇角色,最后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完成致命一擊,玉石俱焚。這是鮑天嘯個人的蛻變,也是這座復雜而偉大的城市的情懷。

    有個老太太么真正福氣好,

    早上起來吃點心。

    一碗燕窩一碗白木耳,

    水潽雞蛋吃下去,

    三碗大肉面,

    一只童子雞。

    底下人要問太太阿曾吃飽哉?

    格點點心不過點點饑。

    ——陸嘯梧·因果調·《福氣人》

    爆炸發(fā)生時,差不多下午六點半。該說什么呢?我他媽運氣真好?兩分鐘前我剛跑到隔壁。這種案子根本沒法破,丁先生命該如此。日本人大概也明白。要我說,他們可能正中下懷。炸死個把漢奸算什么事,正好借機派兵。駐蘇州河北的“登部隊”、陸戰(zhàn)隊、憲兵隊,開著裝甲車過來這么一圍。報紙上發(fā)條消息,叫做膺懲。

    丁先生要知道我把他叫成漢奸,一定大光其火。上次在明德邨打牌,社會部陸金伯多灌兩杯黃湯,說一句“都是做漢奸,為什么請柬發(fā)給他們不發(fā)給我們”,結果丁先生大發(fā)雷霆,把老陸拉進大西路機關打一頓屁股,連關兩個禮拜,說是要好好查查此人背景。雖然大家齊齊求情,總算放人,老陸也給弄得人不像人。后來提到這事情,丁先生說:“如果吳四寶手底下人這么說,我不會在意。他們都是江湖中人,一介武夫。老陸一向在政府做事,成天與人做詩唱和,一字之錯,我也不放他過門。”

    丁先生御下嚴峻,從前在南京時就很得罪過一些人。到武漢裁撤機關,處長變成一個有名無實的委員,到重慶說重組,竟又失業(yè),簡任沒混上,把一個薦任倒丟了。從前責罰過的幾個手下人,如今不是科就是處,這下子丁先生就混不下去了。先是去香港辦報紙,打算另開一臺戲,再后來索性跑到上海,投進汪政府。這一落水不要緊,倒把我也拖進來。丁先生對我有知遇之恩,亂世也顧不得許多,只好誰人對我不錯,我就跟誰。再說,丁先生一走,在重慶在香港,我都混不下去。

    早就聽說丁先生上名單,而且是名單上第一位,一點都不奇怪。從前他管特務,結仇都是這個圈子,現在名單落到那些人手上,翻來翻去,自然丁先生排第一。

    有回派人混進來當大司務,準備下毒。灶間都沒來得及進就暴露身份。最險一次在愚園路,前后兩輛車夾牢,手提機關槍亂掃,丁先生人機警,前面車子一停一滑一橫,沒等殺手跳下車,他就蜷到座位底下。

    丁先生抓住刺客,清一色打一頓,再送大西路靶場。勸他也沒有用。他說:“冤家宜解不宜結,我怎么會不懂這個道理。但重慶方面這么不講交情,你說哪能辦?做人要光棍,你做初一,我不能不做十五。一拳來一腳去。撐一面旗不容易,有些事情該到你發(fā)狠,你就不得不發(fā)狠。等我們把市面做大,重慶自然會找我們坐下來好好說話。”

    丁先生錯就錯在把漢奸當成一項事業(yè)來做,做到天怒人怨。做到結局一顆炸彈。

    現場狼藉。陽臺上水泥砌欄都炸開。一只野貓從天而降,落在對馬路維也納香腸公司門口,肚子上插著一塊碎玻璃。后來說貓先前趴在陽臺上。天上掉下一只貓,剃頭店阿二被它嚇一跳,一只貓掉下來,會弄出那么大聲響?

    巡捕幾分鐘后趕到。架設拒馬,清查路人。又半小時,日本兵蜂擁而至,將大樓團團包圍。巡捕房英國人起先還要爭一爭,勞斯萊斯裝甲警車開過來,到底也犟不過日本人——他們派來了坦克。越界筑路地段,管轄權爭執(zhí)由來已久。從前日本人沒打進來時,租界工部局一段一段租買地契,一段一段往中國地界修路。修好路就造房子。造好房子就有租界居民住進來,租界再派駐警察管治安。國民政府有心爭,無力搶。終于達成默契:工部局修成道路上治安歸租界巡捕房管,道路兩側治安歸中國政府。但這一片發(fā)生刑事案件,中國警察向來不管不顧。工部局正好步步蠶食。

    等日本人打進來,南京政府逃到重慶。租界當局就硬不起來。母國打仗自顧不暇,在租界,能維持體面就不錯。越界筑路地段發(fā)生治安事件,租界偶爾也要爭兩下,弄到最后往往是丟光面子。西區(qū)就此變成外國報紙上所謂BAD LAND——歹土。

    汪政府中人偏偏就喜歡它。丁先生剛到上海,日本機關曾在四川北路替他找過房子,旁邊就是日本兵營。他們幾個一商量,婉言謝絕。因為日本軍隊卵翼之下,等于自承是漢奸。卻又不能住在租界,抗日地下組織密集,安全不能不顧。況且,說起來是打算組府,難道把政府開在外國租界?

    住在此地,純粹是為面子。但說面子也是騙騙自己。總之我老早看穿,混得一天是一天,混不下去再跑到重慶,隨便拿點情報交過去,算起義也好,算反正也罷。重慶不見得拿冷屁股貼我熱面孔。關鍵是看準時機,這一注,押得太早冒險,押得太晚不值錢。這么說起來,住在西區(qū)也有一個好處。如今進出上海,往蘇北也好,“三戰(zhàn)區(qū)”也好,往西南過青浦昆山,向西北過太倉,路都還通,朝東那已都是日本人地盤。

    所以我如今成天混吃混喝,葷素不忌。只做一件正事,就是多看多聽。有什么新鮮事情就記下來,將來不僅可以保身家,亦可以求前途。

    爆炸后第二天,林少佐帶來丁先生消息。送醫(yī)院也是虛應故事。爆炸發(fā)生時,貼身衛(wèi)士小何提著熱水瓶,正在給丁先生倒茶,小何連尸首都拼不齊,丁先生也是滿身碎玻璃。大夫說,致死原因主要是那顆假牙。在口腔中彈出,撕裂下巴,切入丁先生頸部主動脈。其實就算不是那一小粒金屬,他可能也沒有機會活下來。爆炸造成了巨大沖擊力,把他彈出陽臺門,撞在陽臺圍欄上。

    林少佐命令封鎖大樓,直至抓獲行刺者。抓到,當然不可能。爆炸聲一響,整個街區(qū)都亂了。愚園路轉到憶定盤路,一過諸安浜,不要說三兩刺客,一整支軍隊都能跑了。就算沒有離開上海,等日本陸戰(zhàn)隊到時,他們也早就進了租界,說不定正坐在哪家飯店喝慶功酒呢。前一向聽說帕克路有家廣東飯館,常有一班人聚會喝酒。又說多半湖南安徽兩省口音。我悄悄查一下,果然有老熟人。軍統(tǒng)局、總部內務多浙江人,外頭行動人員則湖南安徽人居多,行內誰都曉得。

    這個事情我沒有報告丁先生,不想生事。從前在南京,大家都是“調統(tǒng)”人員,武漢“兩統(tǒng)”分家,到現在又和戰(zhàn)異途。不管怎么說,到底同事一場。天下特務是一家,生存法則不足為外人道。

    丁先生被殺,而且是用炸彈,日本朝野震驚。因為先前說好,下禮拜丁先生要去東京開會。參謀本部中國課跳過華中派遣軍部,直接給上海方面林少佐發(fā)電報,要他處理善后調查。林少佐本身工作無關治安。他負責指導籌建一個特務機關,其要旨在整合“和運”各方分散勢力。已在愚園路附近找到一大片房子,正在翻修改建。規(guī)模很大,圖紙上包括辦公樓、家屬區(qū)、監(jiān)獄、庫房和槍械廠。說起來,本來確定由丁先生領導這個新建特務機關。如果特工總部早點修成,大家搬進去,這顆炸彈也炸不到丁先生。

    未曾來滬之前,在香港,丁先生要登門拜見恒社杜先生,老杜不見。后來丁先生聽說日本人在收集恒社情報,曾動腦筋把情報搞得來,托人送到香港。老杜感其誠意,讓人帶句話給丁先生,說:“道雖不同,來日方長。老丁做人手面是有的。我只替他擔心一件事,丁先生太聰明。”

    言下之意,勸丁先生不要為聰明所誤。果然,丁先生壞就壞在“聰明”二字上。他不肯與汪政府諸人一起住,說都在一條弄堂目標太大。偏偏挑這套公寓樓房,包下整個三層。他說,大隱隱于市,一幢公寓那么多人住,反而不容易引起注意。包下一層樓,樓梯口兩間房住保鏢,平日打開門,拖一把椅子坐在門內,等于武裝崗哨。他又說,這條馬路附近有美國兵營,有意大利兵營,馬路那頭就是巡捕房關卡,再也挑不到比這更安全的房子。

    君子可欺之以方,聰明人當然會吃到一記聰明耳光,聰明如丁先生,就吃到一顆聰明的炸彈。

    那確實是一顆聰明炸彈。已是爆炸后第三天,沒人說清它如何能跑進丁先生房間。所幸英國警察先到現場,若是法租界巡捕房,那幫科西嘉人肯定把現場弄得一塌糊涂。如今至少東西都在,那些碎片。

    直至第二天上午九點十分,日本領事館最終迫使工部局警務處讓步。總監(jiān)命令捕房警力全部撤離現場。僅止一夜,而且在日軍團團包圍之下,公共租界警務處刑事專家就已完成現場取證。也就是說,爆炸現場所有碎片全都分門別類裝進盒子,貼好標簽,登記在冊。這些盒子后來全部轉交給前來接管的日本憲兵隊滬西分隊。

    至此現場一切轉由林少佐指揮。上午十點三十分,他下令封鎖公寓樓,直到抓獲恐怖分子。

    如果林少佐真想靠封鎖抓獲刺客,那就滑天下之大稽了。只需十分鐘,刺客就可以跑出大樓,順著馬路向東走一百米,轉進橫弄堂,翻過籬笆,消失在沿諸安浜那一大片棚戶后面。爆炸十多個小時后,如果刺客仍舊在現場,那可真是吃得太飽了。要知道碰到日本人,吃得再飽也沒用。

    按照日本人的說法,這是“膺懲”,是一種懲罰性封鎖。我一聽說林少佐把封鎖圈從整個街區(qū)改劃成僅僅這幢公寓,就很替人家發(fā)愁。封鎖范圍越小,時間就會越長。

    我有點懊惱。沒有趁亂離開公寓。現在好了,林少佐一到現場,連我們都被關起來。小周第一個忍不住,跳起來砸門,叫嚷聲把日本人引來。

    此時憲兵未曾得到什么命令,要對公寓中人采取什么措施。他們是刻板的機器,隨時可以把你殺掉,但如果沒有得到指令,他們永遠像現在這樣面無表情,站在小周面前。

    他們只要那么往你面前一站,無論你先前如何跳腳,現在也不敢動了。小周就是那樣。所以本來這件事情可能就這么過去了,房間安靜下來,憲兵回到過道那頭,像幾臺機器那么站在樓梯口,等候下一個命令。

    可是小周害怕了。看到日本憲兵橫起槍,槍上還有刺刀,他放了一個屁。這種事情誰也說不準,一夜沒有睡好,爆炸讓人腸胃失調,也許他早上吃了什么東西,早飯應該干稀搭配,但此刻也只能隨便找點餅干充饑。小周年輕胃口好,也許他另外打開了梅林罐頭。隔壁房間他床頭柜上,確實有兩只罐頭,一只牛肉,一只番茄沙司,總之都是些不利于消化的東西。總之他放了一個屁,也許他什么都沒吃,餓著肚子放了一個屁。在一片肅靜中,聲音特別響亮。這是嚴重的不敬,得罪了日本憲兵。日本兵下意識吐了口唾沫,人群中發(fā)出笑聲,有人用本地話悄悄在后面說:太君真講究,吃個屁都吐核。笑聲更響了,直到小周被架到公寓門外,仍未止歇。

    不久就傳來嚎叫聲。叫聲平息后很久,小周才被日本憲兵拖回來。

    他靠墻坐在地上,渾身發(fā)抖。別人七嘴八舌,他只管反復說一句:“把我拎起來往地上摔。”

    室內一時間安靜下來。這些人當漢奸也不是一天兩天,到現在都摸不透日本人脾氣。客氣起來,客氣得不得了,動不動給你一個鞠躬,你都來不及回禮。可說翻臉就翻臉,你也是連害怕都來不及。

    我稍微猜到點大概,那顆炸彈來得太突然,日本人多半連我們都有些懷疑。但爆炸時,這幫人一個都不少,全在301房間。十幾分鐘前,跟丁先生一起回家,都在房間抽煙。我把一瓶開水送到丁先生房間,給他泡好茶,遞給他報紙,也跑到301,我剛坐下,沒等點上香煙就地動山搖炸起來。確確實實,那幫人一個不少,全坐在一塊抽煙。

    門打開,兩個憲兵進來,把窗戶都用釘子釘上。他們走后丁魯小聲說:“這樣子對我們,早知道真不如跑到303跟丁先生一起被炸死。”

    要真被炸死,你可連這么發(fā)句牢騷的機會都沒有。丁魯是丁先生鄉(xiāng)下族侄。丁先生帶他出來,既做司機又當保鏢頭目。丁先生一出事,他日子可就難過了。

    封鎖令下達幾小時后,新的秩序形成了。憲兵隊大部分退到公寓外面。大門兩側堆起沙包,裝甲車停到公寓旁夾弄里。大樓背后也派了崗。但公寓內部卻很少看到憲兵。一陣惶恐過后,看到憲兵不加過問,有人便開始活動。

    什么叫烏合之眾,平時看不出。到這會兒你看丁魯那幫人,進進出出上躥下跳,一個個滿頭大汗,倒像在操辦什么喜事慶典。有抓個人上來喝問的,也有到處給記者打電話的。

    沒多久便意識到自己也是懷疑對象(那原本顯而易見),又有人忙著出頭,疏通講理。一天折騰,把力氣用光,到晚上才想起,要找東西填填肚皮。大家跟著丁先生,向來不開伙倉。住公寓本來是短局,不宜攜帶家眷,何況這幫人多數也沒有成家立業(yè)。幾個人湊一塊,竟無一粒存糧。本來也是驚魂未定,拿點餅干蛋糕充饑算數。

    凌晨有霧,偶爾傳來拖動拒馬的聲音,那些生鐵焊造的家伙看起來就像怪獸的牙齒,橫在公寓樓下。從303那頭傳來敲打聲響,叮叮咚咚,不知他們在干什么。

    審訊上午八點開始。從頂樓往下一戶戶拉人。我們這些追隨丁先生的人也要照此順序,逐一提審,沒有特殊待遇。間或雜亂腳步聲響起,此外,整個白天公寓安靜得像戲園后臺。

    提審到三樓,已是下午。有人回來一說,原來地方在303室。昨天日里夜里各種古怪動靜,全因少佐大人突發(fā)奇想,是他下令修復炸毀的房間,拿它來當審訊室。

    丁魯之后就叫我。林少佐果然是個瘋子。303室修葺一新,竟然看不出爆炸痕跡。林少佐背靠窗戶,坐在桌后。四月天色早暗,看不出表情。我跟他算得上熟人。多數在跟隨丁先生開會場合,有一回在“六三花園”晚宴。此人有名的特立獨行,藐視上官。據說某次開會突然發(fā)怒,起身拍案大罵頂頭上司是“便所之扉”,形容那位少將特務機關長辦事缺乏主見,像廁所門,朝哪邊都能開。他從滿洲被一腳踢到華中,不是沒有原因的。

    少佐低頭看一疊卷宗,任由一側小桌后的書記官提問:姓名、年齡、職業(yè)、與被害人關系、爆炸發(fā)生時人在何處。我自然出之以公事公辦態(tài)度,此刻也不必亟亟乎拉交情。書記兼當翻譯,他一邊記錄我的回答,一邊大聲用日語翻譯。其實林少佐曉得我能說日本話。他也能說中國話。

    “馬先生,你是丁先生最信任的部下,在案件調查中你要大力協(xié)助。”林少佐突然抬頭說這么一句。他突然說起中國話,我腦子一下子轉不過彎來。

    “皇軍可以依靠的人實在太少了。”

    我點點頭,卻意識到想要贊同的原本是前一句話。

    “這些人都不老實,”他用手指敲敲桌上那疊記錄,“說謊成性,毫無意義。難道皇軍不了解他們?難道皇軍不知道他們原來都是‘藍衣社’和‘CC團’的人?有些人甚至是轉向的共產黨。既然投奔大東亞共榮圈,就要老老實實。這個蔡德金,從前在租界報紙上寫過反對大日本帝國的文章,有人告訴我們,這兩天他在房間里說了不少話,我們上午問他,為什么不肯承認?”

    “少佐,人說了什么,未必就是做了什么,人做了什么,未必就會說什么。”

    “馬先生,你認為他沒做什么。那你是要為他擔保么?”

    我連忙搖搖頭。

    “那么,馬先生,你說誰在做什么,誰沒有做什么,你所說的做什么,到底是指做什么?”

    “就是說——朝丁先生扔炸彈。”

    天色漸暗,有人打開一盞燈,強光照到我臉上。如果沒有電燈,審訊就會在晚飯前停下來吧?爆炸發(fā)生后,我第一次感覺到饑餓了。

    我忽然想明白,為什么日本人要把我們也列入嫌疑名單。因為——那顆炸彈不是扔向丁先生,而是事先就放到房間里了。

    那其實是顯而易見的。要混進公寓,跑到303門口,朝丁先生房間扔出那顆炸彈,鬼才辦得到,或者隱身人。301室在樓梯口,丁先生把警衛(wèi)人員安排在這個房間,就是要起這個作用。這個房間從不關門。保鏢們拖來兩只竹榻,輪班坐在門口。

    從街上向窗口扔炸彈,也幾乎不可能。丁先生向來小心,從不開窗。陽臺上,一年四季都掛竹簾。

    “是啊,海軍武官府派來了陸戰(zhàn)隊爆炸專家。他們得到的結論也是這樣。爆炸是精心策劃的。馬先生,你從南京特工總部時期起就一直追隨丁先生,在人事方面相當熟悉。依你之見,無論‘藍衣社’或者‘CC團’,他們中有沒有人能設計出這樣一顆炸彈,讓它恰好在丁先生走進房間后爆炸?”

    “我不熟悉做行動工作的部門,戰(zhàn)爭爆發(fā)后,丁先生離開特工總部,人事方面很隔膜了。”

    “噢,是這樣么?”

    “但我可以確定,這些人當中——”我把手舉起來,隔著墻朝301方向虛空畫個圈,“沒有一個受過炸藥方面的訓練。”

    我們這些跟隨丁先生的人,本來覺得自己大可不必擔心。頂多判個公事不力,致誤丁先生性命。正在新政府用人之際,也就是關幾天,自然會釋放。可如果炸彈是事先放到房間里,那最要懷疑的人倒正是這些人。說句老實話,我也不敢替大家擔保。這辰光誰能給誰打包票?就丁先生這群貼身保鏢,從前有跑馬場馬夫,有賭場打手,現在背上盒子炮,都算特工總部警衛(wèi)大隊人員。丁魯小周,一個是丁先生八竿子打不到的親戚,一個是政府機構失業(yè)小職員,個個都是跟丁先生混口飯,個個見錢眼開。何況老丁既做漢奸,人人得而誅之。背后頭這些人心思,啥人猜得透?

    好像猜得到我心思,林少佐看看手表,對我說:“馬先生不要太擔心。你一直追隨丁先生,我們信任你。你很有頭腦,‘和平運動’需要你這樣的人才。我看你不如幫我做點事情。白天你就在審訊室做做記錄,有什么建議隨時告訴我。晚上你仍舊回自己房間睡覺。”

    緊連著審訊室有個小套間,原先是個臥室。推開門,空空蕩蕩,只放著一只圓桌。桌上大盆內,堆滿幾十只牛肉煎包。我憂心忡忡,一天沒吃東西,覺得這油膩膩冷包子也成美味。

    封鎖到現在,已是第三天。種種不便,公寓居民漸次習慣,足見人最擅長適應環(huán)境。正式封鎖令是在爆炸后第二天上午貼到公寓門口的,但從前一天傍晚爆炸發(fā)生后,人員一律未曾放行。人員從外面是可以進入公寓的,但都被嚴格搜身,一應字紙、食物、日用物品均不得帶入。實際上,除爆炸當晚有人下班回家,此后從未有人試圖進入公寓。

    居民中最早出現的騷動,發(fā)生在爆炸后第二天上午,因為要上班。他們在底樓門廳,吵得越來越響,有的膽子大點,便接近封鎖圈同日本憲兵講道理。領頭那位叫楊明暉,住五樓,在日商會社上班,會講幾句日本話。不知哪句話惹惱日本人,他被一名憲兵從肩后摔到樓梯上。余下眾人很快散去。

    熱水供應問題隨后出現。公寓中水龍頭原本分冷熱兩種,家家戶戶灶披間豎著一臺黃銅炮仗爐。燒煤氣。這是新鮮花樣,打開龍頭,熱水在管道隆隆作響,有一位新晉女作家將那聲音形容作“空洞而凄悵”。

    這兩年煤氣公司斷續(xù)停供,有時一整天都不能開火。空洞而凄悵的聲音就此銷聲匿跡。公寓居民先是到馬路對面老虎灶拎開水,后來索性跟老虎灶說好,讓他們每天灌滿熱水瓶,送到公寓按層分發(fā)。每家在各層樓梯口放幾只空熱水瓶,用油漆在瓶殼寫上門牌號,老虎灶派人每天上午下午收取空水瓶,灌滿熱水再放回到各層樓梯口。

    大樓被封鎖,老虎灶上的人不敢來了。有人看到我在幫日本人做事,便來請托,看能不能跟林少佐求情,每天讓老虎灶送點熱水進來。然而這個忙暫時幫不上。也許過一段時間。我建議他們碰到煤氣灶能開火,多燒幾瓶備著,平時就節(jié)省用水吧。

    各種困難接踵而至。沿街不許開窗,生活垃圾不許出大樓,也不允許把垃圾堆在走廊。這些都能忍受,可是食物——

    戰(zhàn)時大家都存點米油,但封鎖第一天傍晚——我當時正在啃著那堆又冷又油膩的牛肉煎包——少佐巡視大樓走廊,看到每家每戶都在開灶做飯,回到303立即下命令:明天一早入戶搜查。搜查結束后,公寓每家居民的存糧都見底了。

    “對于堅定追隨‘和平運動’的人,皇軍能不能分配一些食物給他們?”

    我把剛整理好的一份人物簡述交給林少佐,順便向他求情。似乎那份文件的第一行字就足以引人入勝,他用手指順著裝訂線抹平,用心讀起來,沒有回答我的請求。

    我稍候片刻,只得轉身離去。出門前,他忽然遞過來一把鑰匙:“馬先生,憲兵隊搜查沒收的東西,存放在工具間,交給你保管吧。”

    憲兵隊逐戶搜查,強行沒收居民儲存食物,此時全都堆放在三樓走廊盡頭工具間。林少佐把這堆食物交給我,他的心思實在讓人猜不透。

    絕望情緒漸漸滋生。可以拿來吃的東西越來越少。電話線沒有切斷,不知是誰給住在租界的親戚打電話,半夜里有人隔著烏漆籬笆朝樓上扔食物,有裝大米的小布袋,也有餅干盒子。那條泥路從諸安浜一側棚戶繞出,穿過大片荒地,一直通到公寓背后。荒地堆滿各種垃圾,野草瘋長,高沒膝蓋。夜里日本憲兵不太愿意跑到公寓這一邊來。這條運輸線路原本是很有可能打通的,但是失敗了。

    饑餓的人對食物尤其敏感,稍有動靜,整幢公寓都警醒。沒有人敢亮燈,在月光下撬開釘子打開窗,壓著喉嚨指引方向。小包食物接連扔進來,多數跑偏到別人家里,于是引起爭執(zhí)。在樓道里互相敲門,指責對方打橫炮“截和”,引來了日本憲兵。情急中,楊明暉開窗喊叫,企圖在憲兵發(fā)現前最后一刻多運些食物進來。那兩頭大狼狗先前就豎起耳朵,這下聽個分明,轉頭就朝公寓背后籬笆墻竄去。

    日本兵朝諸安浜方向開了幾槍。又沖進樓道,把居民趕出來,統(tǒng)統(tǒng)蹲在門廳。先前他們因為饑餓忘記了恐懼,現在則因為恐懼忘記了饑餓。

    都以為一到天亮,諸般難以想像的殘酷懲罰就會降臨到他們頭上。從城市周圍偏遠郊鄉(xiāng)常常傳來一些消息,令人發(fā)指。可是林少佐上午回到公寓,只是命令憲兵重新搜查,昨晚運進房間的食物再次沒收。隨后所有人被趕回家中,卻并未深究,沒有槍斃,沒有任何暴行。被搜到食物的居民,情知昨夜違反禁令的行為已坐實,他們一面驚魂稍定,一面又開始想像更大的災禍即將臨頭。

    新的告示貼在門廳里。如果有人能夠向皇軍提供有價值的線索,可以得到獎勵的食物。如果有人繼續(xù)擅自偷運食物進入公寓,將以觸犯軍事禁令的罪名加以懲罰。

    臨近中午,憲兵又把居民驅趕至樓下門廳,林少佐讓我站在人群前,向他們宣讀告示內容。這不是什么好差事,我想他們每個人都恨不得撲上來吃掉我。我沒有下命令封鎖公寓,我沒有朝偷運食物的人開槍,可這一切現在毫無疑問都跟我有關。到頭來有些事情沒法耍滑頭,沒法含混過關。我擔心他們忍不住饑餓,往刀口上找食物,再去做點小動作,偷偷往公寓中運糧食,惹得日本人真動了殺機,我這筆債就算不清了。

    “馬先生,對封鎖公寓,嚴禁運入食物這件事,你怎么看?”回到審訊室,林少佐忽然問我。

    “餓到這種地步,再沒有來報告的,他們也許真說不出什么情況了吧?”

    林少佐搖搖頭:“他們可能看到什么,聽到什么,看起來沒有什么意思,但報告了皇軍,卻是很有用的線索。有些事情發(fā)生在他們面前,看起來很平常,他們可能忘記了,饑餓會幫助他們想起來。饑餓會讓人頭腦清醒。”

    他想挖出線索抓到刺客,此舉頗有些不合常規(guī)。租界內外刺殺事件層出不窮。日本派遣軍司令部素來只是封鎖懲罰,如果當場未能拿獲,沒有什么人會異想天開,試圖抓捕刺客。但在林少佐,也不算特別反常。此人一貫好大喜功,在內蒙駐屯,曾擅自策劃偷襲蘇聯(lián)邊境。聽說戰(zhàn)役失敗后,他把被蘇軍遣返的軍官分別單獨關押,羞辱他們,不給食物,只給他們一人發(fā)一支手槍,裝一顆子彈。這些關東軍軍官最后都自殺了。此事幾近殺人滅口,但不知為什么,軍部只是將林少佐另行派遣,未予深究。

    這一回,不知他又想搞出什么花樣。

    我們這些人,沒一個會做飯的。從林少佐那里弄來一大堆食材,米、油、雞蛋、咸肉、魚干,也只能捉著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到后來小周出了個主意,不如找人來幫忙。

    “楊明暉家小新婦,會做一手好小菜。楊家在日商會社做事,總歸也好算親日分子。”

    楊家媳婦一上灶,油煙飯香頓時彌漫。幾根黃魚鲞,蒸得云霧繚繞,一時間整幢樓悄無聲息,只剩下那一股咸鮮氣味在樓道門縫飄進飄出。

    丁先生未出事辰光,301室從來不關房門,如今也沿襲那種舊習慣。通廚房間的門虛掩著,里廂灶臺上,站著楊家媳婦。煤氣一時有一時無,飯也做得斷斷續(xù)續(xù)。這倒對了小周胃口。汪政府中人,既已當上漢奸,身前身后名是不想了,從上到下個個都是醇酒婦人。而且情場征逐,大家先到先得,不爭不搶。

    即然小周先一步落手,別人就在房間抽煙閑話,只等飯菜上桌。耳聽得廚房間絮絮叨叨,一時間忘卻離亂江山。

    有人伸頭進來,怪叫一句:“真香。”

    是鮑天嘯。住二樓,202。蘇州人。我不喜歡他,是個滑頭貨。丁先生剛住進來時,他總喜歡有意無意湊上來。門廳里樓梯上,畢恭畢敬打招呼。丁先生是大人物,有心人每天讀讀報紙,自然認得。一趟兩趟見多了,丁先生也叫人打聽他。又問我。我知道這些人,生逢亂世,窮極無聊,多半是在找機會。況且是個文人——調查下來他是個寫連載小說的亭子間作家。這種人最難弄,多數過河拆橋翻臉不認人,不值得幫他說好話。我對丁先生說,雖說“和平運動”首要人才,其實最要緊是武人。文化人么,等大局明朗,自然蜂擁而至,不亟亟乎一時。

    有人叫他滾開。又有人在角落里冷冷說一句,餓煞鬼投胎。鮑天嘯臉上更是笑開了花,有人罵好過沒人理會。他自說自話跨進門,有那么幾秒鐘,他忽然神情恍惚,進到房間里,鮮香更濃郁了。順著氣味方向,他急速轉頭一瞥,隨即定格,下巴停在半空中,像一個突然失明的人在尋找方向。幾秒鐘后,浮滑的笑臉又回來了。但在那轉瞬之間,他決心已定。

    他朝我看來,說:“馬先生,如果有關于爆炸案的情況要報告,是不是來找您呢?”

    我想了一想,回答他:“你應該直接找他們報告。”

    “這里能跟日本人說上話的,也就只有馬先生了。”

    我掐了煙,起身把他帶到審訊室,遞給他一疊印有豎格線的紙。你自己寫吧。

    審訊室原先是丁先生的客廳。房間很大,朝向街道的那部分是個凸室。像艦橋,也像個大玻璃籠子。碩大窗戶,幾乎占滿三面墻。乳白漆細鋼窗,鑲嵌從英國洋行訂購的巨幅平板防彈玻璃,這種玻璃原本是用在汽車上的。丁先生入住后,為安全起見,房屋由日本工程師監(jiān)督改造。特工總部警衛(wèi)大隊剛剛成立,又特地派來開鎖專家來做破壞測試,想盡辦法也攻不破門窗。不要小看這些家伙,特工總部確實搜羅了一批奇才異能的江湖人物。

    可最后仍舊發(fā)生爆炸。我來過現場,瓶瓶罐罐炸得粉碎,墻壁和天花板上嵌著瓷片,到處是炸成碎塊的地板,大部分都已燒焦。滿地都是墻紙碎屑,連金屬都扭曲變形。

    沒有人猜得透林少佐的心思。修復現場,拿它當審訊室。是急于抹去反抗痕跡讓城市恢復秩序?或者,純粹出于某種古怪戲劇天性?

    凸室像個朝向街道的舞臺,陽光和喧鬧透過窗戶,像被人精心挑選過一般落在室內,增強了舞臺上的效果。封鎖三天,已有消息靈通的記者站在馬路對面的弄堂口觀察。那條弄堂到底有一家俱樂部,前樓舞廳,后樓開賭場。屋頂天臺布置得花團錦簇,到夏天,舞場就搬到天臺上。此刻頗有幾個伶俐善鉆營的家伙,扛著照相機跑到天臺上朝這邊看。

    林少佐突然向上伸直手臂,兩手握在半空中,就像舉著一把軍刀,挺著腰先向左畫半圈,又向右畫半圈。他起身站到窗后,摸了摸窗框,又摸了摸插銷。隨即打消開窗念頭,似乎觀眾太少,讓他厭倦了這番做作。他回頭盯著鮑天嘯。

    鮑天嘯垂首縮坐椅上。他是首度出臺的主角,惶恐地發(fā)現自己已失去對身體的感覺,只得雙手使勁按住大腿,從中獲得一點安慰,鼓起勇氣等候輪到他的第一句臺詞。

    一份人物簡報放在審訊桌上。按照林少佐要求,我匯編了審訊筆錄,又從巡捕房檔案卷宗上摘錄了幾段。自從公共租界警務處由日本人擔任副總監(jiān),政治部以外所有檔案,日本人已可隨意調閱。

    鮑天嘯。男。三十二歲。籍貫蘇州。昭和十年間來上海,現居愚園路貳佰壹拾玖號甜蜜公寓二樓202室。先從業(yè)英商卜內門洋行,復因故被辭。甜蜜公寓202室由鮑天嘯與人合租,其共同租戶何某亦系鮑天嘯洋行同事。據何某稱,渠因好酒成性,工資不敷酒樓局賬。向同事借錢不還,致于寫字間內爭吵打架。辭離洋行后乃以鬻字為業(yè),投稿于本埠文藝小報,多為連載公案小說云云。

    渠云六月三日爆炸發(fā)生當日午后,一直在家中趕稿。未曾出門。后又稱中間曾短暫出門,至馬路對面煙雜店購買兩包香煙。渠云據仔細回憶,未發(fā)現爆炸前后公寓內有可疑情況。

    “——鮑先生。”

    林少佐很有耐心,他假定馬路對面那稀稀拉拉幾名觀眾能聽見他的聲音,為了顯示舞臺技藝,他甚至略略改變了一下發(fā)聲位置,加強了聲音的效果。此刻那位審訊對象正努力進入角色狀態(tài)。如此一來,也許對他有所幫助。

    “幾天前,在第一次調查筆錄中,你說那天下午只顧趕時間寫小說,直到爆炸聲響。像報紙上教育市民的那樣,你連忙鉆到桌子底下。顯然你以為炸彈是天上掉下來的。一兩分鐘后,你聽見外面有人在跑動,這才離開房間。”

    “現在,爆炸過去三天。你坐在自己的房間,忽然想起來了,有一些情況你沒有及時告訴我們。你決定糾正過失。確實是個過失,很嚴重。因為時間過去三天,情況有了變化,先前有用的線索,現在可能斷了。沒有人傻到會坐在房間里等三天。他們沒有受過訓練么?他們是鄉(xiāng)下的農民么?他們買不到船票?他們的香港腳爛了不能跑路么?順著越界筑路一路向西,在那些稻田和油菜花地里跑上兩天,他們不就能找到自己人了么?”

    鮑天嘯吃驚地望著林少佐,像個臨時演員,被叫來頂替別人上場,完全跟不上節(jié)奏,把臺詞忘得干干凈凈。

    “不是——也不是那樣,”他試圖扭轉局面,讓劇情進展得慢一些,“我不知道有沒有用,對破案。畢竟那是個女人。”

    “女人?”

    “我不能肯定她有沒有關系。誰會想到女人呢?會扔炸彈的女刺客,外國小說也不會這么寫,女人不適合用炸彈。不過仔細想想,在這種情況下,陌生人總是可疑的。雖然那是個女人。”

    “你認為扔炸彈的很可能是一個女人?”

    “她拿著盒子。可能是點心盒。我意思是說,當時看起來,那是一只普通的盒子。裝在網兜里。”

    “用網兜提著點心盒,是來做客的。那么誰是主人呢?”

    沒有。所有的訊問筆錄都在這里,每個人都仔細交代了爆炸當天所見到所聽到的一切,沒有任何人提到那天下午家里來了客人。

    到目前為止,最有價值的一條情報線索浮現了。盡管日本方面看起來并未給予足夠重視。林少佐把鮑天嘯交給我做筆錄,自己跑了。

    比起情報本身,林少佐似乎更重視如何發(fā)獎品。他抱著手臂,用一只手不斷揪著上嘴唇,視線越過鮑天嘯頭頂,好像那兒有一本菜單。他稍有些舉棋不定地建議,午飯時間已過,先來點松鶴樓蝦油拌面點綴點綴,如何?鮑先生,你有什么要求,盡管向馬先生提出來。

    “如果日本人確認了,是不是就可以解除封鎖?”

    林少佐離開后,他問我。

    “如果能抓到罪犯,當然會解除封鎖。”

    “刺客是外面的人,何必抓著大家不放呢。”

    這就是他的動機么?報告,刺客是個陌生女人,提著炸彈呢,別以為裝進盒子我就認不出那是顆炸彈。然后憲兵們就歡歡喜喜地撤回兵營了。為什么不呢?反正刺客不是本地居民。如果這就是他的想法,他可真是在玩火。

    門口那兩名憲兵被派去松鶴樓,開車來回需要半小時。我懷疑鮑天嘯是餓瘋了,想要從虎口里尋點吃食。

    爆炸那天下午,他在趕稿子。最近有一部連載小說聽說過么?《孤島遺恨》,他矜持地告訴我,連載三個月,沒想到讀者喜歡。編輯部甚至專門請他吃燒江鰻,獅子樓上雅座里,老沈問他,這故事能不能再多拖個十天半月。

    “那天下午,大概三四點鐘樣子。應該是三點半左右。我寫上一段,就會停下來看看時間。我總是那樣,逼急了倒能想出好主意,每次交稿都要拖到最后。”

    有人在樓道敲門,輕輕地,但很急促。聽聲音他以為是隔壁。201室住著趙太太,于是他好奇心發(fā)作,悄悄跑到門后,凝神細聽。當然啦,那是很自然的,他是作家么。如果是在敲趙太太房門,誰會沒有興趣呢?

    你沒聽說么?他詭秘地指指我的桌子,這種事情能不能不要寫下來?趙太太去年剛成了寡婦。就在春節(jié)前幾天,趙先生在家門口被人槍殺。趙先生是法租界巡捕房高級警官。為維護公董局僅剩下的那么點尊嚴,葬禮辦得特別隆重,從維爾蒙路到格洛克路,一路上都有人圍觀送葬隊伍。葬禮結束后,趙太太立即搬了家。過年時巡捕房還專門派人到甜蜜公寓,給趙太太送來一大筆撫恤金。

    你不知道么?說起來也對。你們是甜蜜公寓最神秘的住戶了。沒有人敢隨隨便便跟你們說話。

    “這么說來,你膽子很大。你不是常常主動找丁先生說話么?你不還總跑到三樓我們那兒來么?”我笑著說。

    他沒有理會我話中嘲諷之意,堅持要把關于趙太太的故事講完。聽說那時候趙太太剛搬來沒多久呢。剛過了年,是正月里。半夜三更門房老錢上樓關燈,你說巧不巧,撞上奸情了。男的站在門口,趙太太站在門里。啊呀呀,趙太太連褲子都沒穿。

    “瞎說。”

    老錢說,掛在她屁股上那條短褲,跟不穿有啥區(qū)別?就這么跳出被窩急急來開門。那不是才三月么,你想想,夜里有多冷。老錢真是個人物。你想知道這地方有什么新鮮事?到門房間坐坐,陪他吃吃花生米,喝杯黃酒。他是“包打聽”,情報販子,故事大王。他還有考據癖。他會從床板下掏出一本畫報告訴你:喏,就是這種式樣,趙太太也是穿這種短褲。無人質疑,因為趙太太只在自家衛(wèi)生間晾曬褻衣。

    鮑天嘯站在門口,耳朵幾乎貼在門上。他好奇心發(fā)作,一定要活捉茍且偷歡的奸夫淫婦。這一次輪到他了,他要向大家證明,誰才是這座公寓里真正的故事之王。但敲門聲不是在隔壁。他失望了么?

    “我想起來了,人都去虹口公園了。‘天長節(jié)’慶典,丁先生請大家去觀禮。”

    連傭人們都去了,典禮后憑門票領取福袋,大福團子,金平糖,女傭們最喜歡。丁先生拿來一疊門票,丁魯領著幾個人一家一家送。這證明公寓到處覆蓋的護壁板是有用的,他坐在自家房間能聽見敲門聲,完全是因為周圍太安靜了。

    他抓起褲子穿上。他午睡剛起來,裹著棉被坐在桌前埋頭書寫,他喜歡把自己裹成一只大口袋來寫作,就像雜志上木刻的巴爾扎克。他來到門外。有人在三樓敲門。三樓是丁先生和你們這些人住的。我們從來不去三樓,但大家都曉得,三樓是不斷人的。丁先生有警衛(wèi),有保鏢,也有傭人。來了訪客,301就會有人出來接待,他們總開著門。

    敲門聲持續(xù)了一會,客人開始說話。是刻意壓低聲音地喊叫。這會兒他聽清楚了,是女客。他站在樓梯邊,豎起耳朵,聽見門鎖咔嚓作響。于是戲劇性的一刻出現了,他快步上樓,從樓梯間伸頭看。陌生的女人,兩只手都在鑰匙孔上,一只捂著另一只。地上放著一個大盒子,套著網兜。

    “你們說話了么?”

    他問了,丁先生不在家么?她回答了,那我等等他。

    “這么說,她進門了?”

    松鶴樓蝦油拌面送到時,鮑天嘯已完成供述。林少佐站在審訊桌前很快讀完筆錄。他打開盒蓋,三只仿制乾隆五彩大碗。雪白面條上厚厚覆一層艷紅蝦腦,閃閃發(fā)亮。

    不,這一點鮑天嘯無法給出肯定答案。回想起來,他什么都沒看見,他只是“認為”他聽見了打開門的聲音。

    可是林少佐,同文書院和陸軍大學的高材畢業(yè)生,既是中國通,也是出身于參謀本部謀略課的后起之秀,在他面前,可不容易蒙混過關。你說的任何話,他都要親自實驗。他命令兩名憲兵去樓下,一個站在樓梯間,一個跑到二樓鮑天嘯家,關上門,站在門后。憲兵隊耳朵最尖聽力最好的兩個,如果鮑天嘯能聽見,他們當然也能聽見。如果連他們都聽不見,那么鮑天嘯十有八九在說謊。

    而此刻,林少佐站在鮑天嘯面前,盯視著他,一分鐘,或者兩分鐘。他又轉到椅子背后,伸手拍了一下鮑天嘯的肩膀。

    他坐回審訊桌,摸摸領扣,又抱著手臂,好一陣不說話。然后他開始笑,笑得越來越響,笑得像是在演戲。他把碗端到面前,用手指比齊筷子,把面條卷進嘴,牙齒閃閃發(fā)光,如某種不知名刑具。他吮吸,咀嚼,紅色蝦油沾滿嘴唇,他故意延長這惱人的聲音,讓它在室內回繞,鉆進別人的腦子,讓人坐立不安。

    “鮑先生,幾分鐘前,我們做了一個小小的試驗。結果證明那天下午你根本聽不見303房間的敲門聲音,你欺騙了我們。你想誤導皇軍。可是,為什么呢?你為什么想把皇軍的注意力轉到公寓外面去呢?我們不禁要這樣想,是不是你早有所知,了解真正的罪犯是誰?也許那個刺客就是公寓中某位居民?難道你本人參與其中,所以你想轉移皇軍視線?”

    憲兵從陽臺上提來一只水桶,面和碗全都扔進桶里。他們從背后猛踢鮑天嘯座椅,他連人帶椅翻倒。有人抓住他的頭發(fā),把他拎起來,按著他,跪到地上。

    右側那扇門原本通向衛(wèi)生間,瓷磚已重新鋪設,甚至搬來一只新浴缸。現在那里變成刑訊室。也許是因為地面堅硬,容易清洗。

    林少佐點點頭,憲兵把鮑天嘯拖進衛(wèi)生間,關上門。很快傳來一陣沉重的悶響。二十分鐘后鮑天嘯回到審訊室,他被放回座椅。衣服破了,手臂僵垂。憲兵隊不常使用刑具。他們用拳頭打,用皮靴踢,或者把人提起來往地上摔。

    “鮑先生,小說家常常會出差錯,有些關鍵細節(jié)不合邏輯,于是整個故事就垮了。讀者會覺得自己有權質疑,他們會用自己的方式來批評作家。但還來得及修改。挑剔的讀者很有好處,他們提供意見,幫助你講出一個好故事。”

    鮑天嘯改變說法。他在樓梯上見到了那個陌生女人。他急于領賞,所以對事實做了一些改動,而且不免添油加醋。這一點林少佐是能夠理解的,作家們不都這樣么?

    他并沒有埋頭寫作,沒有那么專心。實際上,那天下午他寫得不是很順利。他出門買香煙了,煙雜店在馬路對面。碰巧在樓梯上遇見那個陌生女人。

    少佐說:“時間呢?”

    “三點半左右。”

    “你遇見她——準確的位置在哪里?”

    “我剛出二樓樓梯間,正下樓梯。”

    那天晚上有人說,鮑天嘯絕對不是自作孽想尋死。他自己找上門,向日本人報告刺客線索,舉動看似發(fā)瘋,其中卻另有緣故。“他是不是想到日本人那去找靠山?”當時老錢猜測。他敲開每一扇緊閉的房門,壓低聲音把消息告訴大家。

    此刻公寓中人,好像得了某種自閉癥,又好像螻蟻退縮到洞穴中,不相往來。樓道寂然無聲,整幢公寓似乎只有老錢是活人。他照舊按時上樓巡視,咳嗽聲大得像個國王,他訓斥那些窗栓,在樓梯間咒罵熱水瓶,宣布每家每戶必須將寫有自家門牌號碼的熱水瓶拿回家,即刻執(zhí)行。一轉身,他又拿掃帚出氣,一腳把它踢到墻角。

    即使是日本憲兵,也不得不與老錢妥協(xié),承認他與眾不同的地位,依靠他管理這座被占領的公寓。由他負責掃除樓道垃圾,修理不時會出點問題的管道,他成了這塊被占領土的主人。他與站崗的憲兵比畫手勢,他任性地敲敲隨便哪家的房門。公寓中有幾位先生太太他素來敬畏,認為“有身份”,難得人家跟他說幾句,他也都垂著手陪著笑。可憑著新近獲得的地位,如今他也能板著面孔拒絕,那個不行這個不能。看到人家皺眉苦臉輕聲輕氣,他反而要開幾個玩笑,聲音特意說得響亮,好像如此一來,身份高下就能得以鞏固。

    后來,也是老錢最早轉變看法,蹺起大拇指,一五一十說起來,好像當初他就能識于微時,看重鮑天嘯,并與他結交。他是鮑天嘯的堅定辯護人,又好像成了他的鐵桿戲迷,好像在他眼里,鮑天嘯所有舉動都意味深長,一招一式都有既定目標。

    即使到那時,關于鮑天嘯的動機仍存在爭議。反對者說他不過是賭一條爛命,是淹死前胡亂抓根稻草。他們內心深處也許有點不安,當初他們逼迫他,弄得他只好去找日本人。但就算他們隱約感到愧疚,也不會自己站出來扛下罪名。不管怎么樣,鮑天嘯確實偷吃了人家的東西。生死一線間,一小片面包、半碗米飯都性命攸關。怎么能說他們先前做得不對呢?

    封鎖第三天,人都餓昏了頭。近來,日本憲兵隊頻繁出動封鎖,但此前從未動過食物的腦筋。封鎖把公寓變成一個與世隔絕的監(jiān)牢,而斷絕糧食就像是再加上另一層牢籠,饑餓使人彼此隔絕,成了孤魂野鬼,每個人都躲在家中,躺在床上,坐在角落。

    鮑天嘯卻忽然活躍起來,神神秘秘放出消息,說他有辦法弄到吃的。現金交易,一袋米五百塊。一瓶美國進口牛肉精,五百。一罐福牌樂口福,三百。在戰(zhàn)前,這兩三袋米的錢就能買一輛小汽車。有人咋舌,可是也有人出得起。再說,你也要替人家想想,憲兵隊封鎖下組織黑市交易,抓到會被槍斃。

    說實話,我聽說價錢這么貴,也是吃了一驚,沒收的糧食堆在工具間,林少佐把鑰匙給了我。我有一大堆食物,我的腦袋也還正常,我還能像正常人那樣判斷一樣東西能值多少錢。

    那樁買賣,細節(jié)無從查考,大概是鮑天嘯收了錢,但沒有按照約定給貨。可能給了一部分,后來突然斷貨。我想他一開始不過是想從中騰挪,希望用后賬補前賬的辦法來應付。他沒錢,他又是個天吃星下凡,在這種情形下,誰會不拿過手的糧食先填飽自己肚子呢?他可能覺得,哪天封鎖解除了,事情不就結束了么?一旦云開日出,別人也不會太為難他吧?但他虧出個大窟窿,騰挪不開了。于是,有人鬧起來。

    蔣存仁領頭,他是房東。公寓真正的業(yè)主是一個英國洋行老板。一年前回國,離開前把公寓名義上轉讓給蔣存仁。私底下再另做一份協(xié)議,約定哪天他回來,有權無條件收回公寓。

    審訊鮑天嘯的那天晚上,我回到自己房間。我住302室,除了震碎幾扇窗,炸裂一堵墻,一只熱水瓶和兩盤瓜子翻倒在地上,爆炸沒有對這個房間造成更大影響。但爆炸給我個人生活帶來一個需要好好斟酌的難題。爆炸之前,我只是追隨丁先生,為他工作。爆炸過后,我卻成了個如假包換的漢奸,給日本人做事。漢奸這兩個字,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只當成一句玩笑話。

    要不是蔣存仁,我寧可在隔壁混到半夜睡覺時再回來。因為還能開火做飯,如今301室有一種奇異的家庭氣氛,好像在刻意上演某一部角色錯位的喜劇,一群慣于打家劫舍的強盜圍坐飯桌,說著些家長里短。外面有更狠的日本憲兵,他們只得輕聲細語。

    甚至連女人都不缺,楊家媳婦來幫廚,要把一切都收拾妥當,她才能帶點剩飯剩菜回家。假如來個外人,可能誤以為小周才是她男人。

    是門房老錢替蔣存仁上樓傳話,說他想來見我。他在擔心什么呢?我虛掩著房門,他像個老烏龜慌了神,從門縫里先伸進來一只腦袋,又縮回去,然后悄無聲息進了門。

    他驚魂未定,呼哧呼哧喘氣,多半覺得剛剛那幾步路是冒了大險。

    “你們好大膽子,敢做這種事情。”

    我索性嚇唬他。

    “都怪鮑天嘯這個王八蛋。馬先生,你要出來講一句公道話。”

    我忽然明白他是來威脅我的。在這出戲中,他會是主角。他手上有好幾副牌呢,他可以花錢買通我,也隨時可以翻臉。這是老一套,好多年不用了,但現在仍可以信手拈來。

    我恰到好處地笑了笑,點上一根香煙,裝得沒有看見他正熱心地盯視著桌上那杯樂口福。

    “老蔣,你太不小心了。”我板起臉教訓他,“做人要老老實實,不要投機取巧。你的花樣太多了,在日本人背后你也敢瞎胡搞。你是有案底的。”

    他的手停在口袋里抽不出來了,我好奇那里頭有什么,小紙片?金條?或者他其實就是想掏一包香煙?

    “你的情況,特工總部是很清楚的,憲兵隊也不會不曉得。民國二十四年,你在南市搞了一個抵制日貨協(xié)會,查抄了很多日本商品。租界里所有抗日分子,我們都摸了底,你是記錄在案的。”

    他激動起來:“啊呀,馬先生,那時候誰知道他們會打進來?那時候誰不喊兩句抗日口號?丁先生也是反對日本的,馬先生你不也是反對日本的么?”

    “但你是明星,你振臂一呼,別人就跟在你身后。報紙上都有你的照片呢,你站在查封的商號倉庫門前,手上還高舉著一面小旗子。你們理直氣壯,政府也拿你們沒有辦法。委員長自己是打算低調一些,先把國內的建設搞好。可是你們吵著要抗日。所以沒有辦法,只好聽你們的。”

    “怎么——馬先生,你實在是高看我了呀,馬先生,馬先生!你這么說,我只能跟你說實話。查封日貨,那都是騙騙洋人頭,我們那都是看那些囤賣日本貨的商人賺了大錢,氣不過么。”

    “你們?是你自己吧?拿國家大事作幌子,煽動民眾,實際牟取私利。就是你這樣的人,把委員長逼上梁山,不惜與日本一戰(zhàn),把汪先生拖下水的也是你這樣的人。”

    你自己也不過是個漢奸,我忽然覺得好笑,你是想拉他來墊背么?玩弄這個小人物,翻他的底牌,揭露他,讓他自慚形穢,好讓自己心安理得?

    南京撤退時,特工總部包下那艘“建國”輪,把多年積累的情報檔案全都搬到漢口。一年以后,這批檔案又從漢口黃陂路平漢鐵路黨部二樓搬到重慶川東師范。啊,我還忘記了一段呢,剛剛到重慶那會兒,全都亂了套,應該先是在儲奇門藥材公會吧?房間分不過來,大家都擠作一堆,一扇門上掛七八個牌子。在漢口時,所有人都往外跑,去鐵路飯店,那里有女人,也有牌局。那可真是醉生夢死。也不能怪這些人,國共合作,全民抗戰(zhàn)了,大家都找不到工作目標,連單位都要讓人家拆了。檔案箱子破了沒人管,全都堆在院子里,碰到下雨天,成箱成箱泡爛。很多檔案就此丟失,找不到了。有些事情也遺忘了,沒人記得。可我還記得一些事情,能夠記得的東西,你都能記住,對么?

    蔣存仁,一住進甜蜜公寓,我就想起來了。民國二十五年,嗯,我要提醒自己,如果是給林少佐編情報,要寫成昭和十一年。好吧,夸大事實沒有必要。丁先生要我對公寓所有住戶作一個簡單調查,安全考慮。門房老錢告訴我二房東蔣先生從前做過抵制日貨協(xié)會會長。因此一切都想起來了。蔣存仁,一度改名叫蔣國仇,后來又改回來。他在使用蔣國仇那個名字的一年多時間里,完全是另外一個人。他搖著一面小旗,在街上吶喊。他嚇壞了租界里那些跟日本人做生意的商人,日本貨被沒收公賣了,再也沒有人敢跟日本人做買賣了。日本政府威脅南京,南京發(fā)布禁令,不準取締日貨,協(xié)會關門,蔣國仇改回名字。

    但是他不知從哪里發(fā)了一大筆財,開了一家銀行,租界里從此多了一位新貴人。沒人知道他的錢從哪里來,風傳他把拍賣日貨所得侵吞私用。但是在上海,只要你有錢,沒人能拿你怎么樣。

    我不打算把他那段歷史告訴日本人,我只想讓他閉嘴。因為偷偷把食物賣給鮑天嘯的人是丁魯,把工具間鑰匙交給丁魯,讓他從那取走憲兵隊沒收的糧食的人,你們覺得還能有誰?“每次只拿一點”,“從下面拿,上面照樣堆起來,把中間挖空”,“每次拿多少都要告訴我”。我一邊給丁魯定下七八條規(guī)矩,一邊懷疑他會不會照辦。

    我問蔣存仁,他們到底有什么打算,是真想跑到日本人面前去告狀么?他們真覺得日本人會主持公道么?

    不,他說,他們只是嚇唬嚇唬鮑天嘯。誰知道他真害怕了,自己先去招惹日本人。難道搶先一步告狀,他自己就能脫罪了?難道東西不是他自己賣給大家的?他們手上可是有證據的,人證物證都有,有他親筆寫下的欠條呢。他要敢在日本人面前胡說八道,大家商量好了,所有人一起咬他,咬死他,就說是他偷偷把糧食運進公寓,他一定有一條秘密通道,誰知道呢,也許英國人當年造這座公寓的時候修過地下通道呢,民國二十年閘北打仗,天上扔炸彈,后來新建房屋,很多都修了地下室。也可能下水道——

    我覺得很有趣,把人關起來,想像力倒豐富了,鮑天嘯竟然成了個神秘人物。

    “地道?”我驚訝地說。

    “要不然那些東西怎么弄進來?”

    “他為什么要偷偷把糧食運進來賣呢?”

    “就是跟日本人對著干么!鮑天嘯本事大得很呢,告訴你馬先生,我可不想害人家,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千萬不能跟日本人說。鮑天嘯鬼得很呢,常有陌生人來找他,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人,我不是說那些舞女。有一趟他不在家,對面濟世藥房的跑街把一包藥粉放在門房老錢那,讓轉交給鮑天嘯,老錢隨手放在桌上,藥房先生急叫起來,說這東西不能碰水,一碰水要爆炸。”

    我警惕地看著他,講故事要適可而止,有些故事會要人命。

    “他常去愚園路頭上那家無線電行呢,聽老錢說,他會擺弄那些東西,自己在家裝無線電呢。你說馬先生,他會不會有一個電臺?”

    “電臺?”

    我越發(fā)驚訝了。

    “要不然他怎么跟外頭聯(lián)系呢?做買賣要通消息呀。”

    “蔣先生,”我不得不嚴肅地說,“你一定是小說書看多了,有些話瞎講起來,弄不好是要殺頭的。”

    “是是,馬先生,鮑天嘯是寫小說的,他們寫小說的人是有點神神秘秘。有時候做事情在平常人看起來,就像小說一樣。”

    “你剛剛說,鮑天嘯那里常有女人?”

    “這個事情,你要問老錢。他坐在門房間,公寓里哪一個門洞出什么花樣,沒有他不曉得的。”

    “你們是嫌這里不夠亂吧?這點小事情,要鬧到日本人那里,要鬧到殺幾個人你們才安寧?”

    “就是想請馬先生從中斡旋,叫鮑天嘯這只赤佬不要再惹事了。”

    “林少佐審訊鮑天嘯,我也不在場。那件事情不曉得他有沒有對日本人說。不過林少佐后來也問過我,好像他們在說一個女人的情況,你們回去想想看,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抓到刺客,你們都要把腦子放在這件事情上,仔細想想爆炸那天公寓有什么反常事情。至于你們之間那點小事情,最好就此閉嘴,鮑天嘯那邊,我會警告他。”

    如今回想起來,不知道為什么我當時決定不把實際情況透露給蔣存仁,鮑天嘯去找日本人,根本不是要把私下買賣糧食交代出來,會這么做的人一定是笨蛋。鮑天嘯當然不是笨蛋。蔣存仁卻以為鮑天嘯是要“搶跑道”,在日本人那里占住先機,說不定反咬一口,說他們自己偷偷做買賣,到那時他們再說什么日本人都不會相信,可能會覺得他們出于報復,攀誣上鮑天嘯。

    但鮑天嘯此舉,我當時確實解不透。說實話現在也沒有完全想通。人到發(fā)急了,是可能往絕路上找生機。誰讓老蔣他們那么逼他呢?也許他覺得,如果日本人聽信他的話,解除封鎖,公寓居民總不見得不顧這大恩大德,仍舊要跟他算賬吧?又或者日本人沒有解除封鎖,單單以他重要目擊證人的身份,在憲兵隊保護下,公寓居民也不敢對他怎么樣吧?

    鮑天嘯是個會惹麻煩的家伙,這個我早就對丁先生說過。

    林少佐笑著宣布,他始終認為想像力比事實更重要。他在茫茫人海中尋找罪犯,這種工作與鮑先生構思一部小說之初,從虛空中捕捉一個模糊的形象,讓他逐漸浮出迷霧,變得清晰,變得活生生,變得好像伸手可以觸摸到,兩者有何區(qū)別?真相是一種獎品,但它本身從不發(fā)光。想像力才能照亮你穿越陰暗迷霧之路。

    林少佐說,他不會限制鮑天嘯,你可以隨便說,記憶,想像,事實,虛構,什么都可以說,什么他都想聽。但是,每一部小說最后都要讓讀者來裁決。這一次,他本人希望擔起責任,鮑天嘯負責講故事,由他來評判。如果他喜歡鮑天嘯講的故事,他將會請你去那邊——他把手向左面那扇門一揮。那里有一個圓桌。桌上放著紙和筆。鮑天嘯可以在紙上寫下任何想吃的東西。任何飯館酒樓,任何菜式,鮑天嘯都可以寫,他會派人馬上去買回來。

    假如不喜歡他講的故事,林少佐惋惜地撓撓頭,告訴鮑天嘯:“你就會被送到那里。”

    他指指衛(wèi)生間:“滬西憲兵隊的柔道專家們在那里等著你。不會太久,你只要堅持半小時。那之后,如果你能繼續(xù),我們就接著下一輪。你看如何?”

    我希望有那個女人,真有。真相不僅是獎品,當真相可以殺人的時候,它也便是可以拿來活命的本錢。如果鮑天嘯有這筆本錢在手上,我就比較放心。他不會把丁魯跟他交易那件事當本錢吧?他有那么笨么?女人是個好主意,陌生女人,那更好。大家都脫清干系。把炸彈事先放到丁先生房間里,女人沒有問題,也許更加合適。鮑天嘯這個開頭很不錯,有個陌生女人站在樓梯上。

    日本人接管后,海軍武官府派出爆破專家,最終確認那是一次延遲引爆。這個情況只有極少數人曉得。連巡捕房都不知道,雖然他們最早進入現場。

    鮑天嘯這個有關陌生女人的情報,與上述結論相吻合。來得正是時候,讓人有點吃驚。難道是所謂“真相總是在它該出現的時候出現”?或者,鮑天嘯確實有那種小說家的神秘天賦?

    “鮑先生,請你開始吧。”

    三點十四分,這一次他相當確定,因為臨出門前,他瞄過一下掛鐘。他關上房門,但沒鎖。出門買煙他習慣那樣。這里沒什么閑雜外人,再加確實也沒什么值錢東西。

    他進樓梯間時,那女人正上樓。燙卷短發(fā),不是全部都卷,是發(fā)梢有一點卷。用過一點口紅。淺灰色細格薄大衣,束帶收緊打個偏結,上樓梯時能看見藍色旗袍,可能是那種寶藍色。不太確定。

    啊哈,修長美麗的年輕女郎,林少佐起勁地說,在旗袍上加一件風衣確實很合適。鮑天嘯說,他在衣著方面沒把握。高跟鞋,加上帽子,女人很容易改變印象。很容易,林少佐贊同——尤其是如果她受過訓練。

    “鮑先生,你看到那個女人的時候,她正在上樓?”

    “是上樓。”

    “原來如此。所以你能看見高跟鞋,也能看見帽子和卷發(fā)。”

    有些人從開始就有完整的故事,你施加壓力,不斷誘導,你在同一點上反復地提問,在一遍又一遍重復中,他會完全亂套。有些人正相反,他們的故事會越來越清晰。審訊時做口供如此,想來鮑天嘯他們寫小說也會這樣吧?

    “她上樓,你下樓。鮑先生,你怎么知道她要去三樓丁先生房間?”

    “想起來了,她跟我說過話。她問我,丁先生在不在家?”

    “很好。她跟你說過話。你覺得她說話像哪里人?”

    “上海口音,稍微夾點蘇州話。”

    “你告訴她沒有?”

    “是。我告訴她丁先生不在家。”

    “你知道丁先生不在家?”

    “丁先生不是普通人。他在不在家鄰居都曉得。有很多保鏢。”

    “是么?”林少佐饒有興趣,“丁先生讓他的警衛(wèi)人員站得到處都是?”

    我話到嘴邊急剎車。

    “有兩個便衣常川站在公寓門外馬路上,靠著電線桿抽煙。天氣好有太陽,就搬個椅子。三樓樓梯間進去,也有。他們天長日久,吃吃香煙說說話,都跟公寓門房老錢混得熟,有時候就坐在門房間。”

    行動大隊這些人,要說打架斗狠動刀動槍,大約都算腳色,規(guī)矩是沒有的。整天在公寓里上上下下,又沒什么正事做。不是站到人家門框勾搭傭人,就是坐在門房抖腳吹牛皮。丁先生出事,總歸要吃一點苦頭。但責罰有大有小,如果到后來找不到刺客,日本人要論起來,就拿鮑天嘯說的這幾句,至少多蹲兩年大牢。

    “那天是‘天長節(jié)’,丁先生安排警衛(wèi)人員都去觀禮。”我說了一句。丁先生已死,保護手足,我職責所在。

    “她拿著什么東西?”

    他說她提著網兜。里面有一只大盒子。

    “大盒子?有多大?”

    鮑天嘯雙手比畫,想一想,手又更分開些。

    “有點像是點心盒子。”

    “什么點心?那么大盒子?”

    “當時覺得是點心。現在想想,也許不是——”

    “為什么現在又覺得不是?” 

    十一

    林少佐離開時,憲兵問他要不要把鮑天嘯關起來。林少佐呵斥:混蛋,鮑先生是主動來向皇軍提供情報的良民,為什么關起來?

    事實上也不需要關起來。此刻這幢公寓,本身就是個監(jiān)獄,比監(jiān)獄更壞。在這里,饑餓不僅是懲罰,比懲罰更陰險。

    我相信林少佐把搜查沒收的食物仍舊放在公寓里,是一個詭計。謀略,日本人喜歡這樣說。撒一把米給一群餓壞的雞,不用多久,你就會看到一地雞毛。他真是看準我了。

    鮑先生,你回去休息一下。晚上我們請你來吃飯,就在這里,他朝另一扇門揮揮手。那是與衛(wèi)生間正對的房門。左右兩扇門,他向左揮手,鮑天嘯進煉獄,向右,據說有美味佳肴等候他。如同一臺詭異布景,讓人幾乎要懷疑門后到底有沒有他所聲稱的東西。如果打開門只見到破裂的墻壁,我一點也不會吃驚。橫七豎八的板條,灰塵,蜘蛛網,就像任何一座劇場的后臺,就像任何一個爆炸現場應該有的樣子。

    我不能休息,筆錄必須翻譯成日語。這件事情讓我覺得又滑稽又危險:要把林少佐審訊時講的中國話翻譯成日語,再交還給林少佐本人看。

    只要我愿意,也可以樂在其中。從審訊記錄中目睹一個神秘女人漸漸成型,越來越生動具體。我看到鮑天嘯轉換風格,到后來竟開始炫耀技巧,遣詞造句。

    鮑天嘯多次提到那個女人善于變化。剛開始他詞句儉省,泛泛提到利用衣飾,女人很容易改變形象。有一次他突然使用一個比喻,說就像一種蘭花,在炎熱潮濕的天氣里,你一轉頭她就盛開。我懷疑這比喻來自某本小說,可用在這里并不合適。他意在形容起初覺得那女人二十歲剛出頭,但轉頭看她背影,又似乎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我認為無論如何,從含苞待放到開花,時間可不止樓梯上擦身而過那十幾秒鐘。

    “不,她看起來不像舞女,就算高級舞女也能一下讓人認出來。她們一看就知道。”

    “眉毛沒有修過,不是那種拔得很細的眉毛。舞女才會那樣,如果你是一個舞女,即使你不喜歡那樣,也不得不把眉毛拔成那樣,不然別人怎么知道你是舞女呢?”

    “當然,我不能說她是好人家的婦女。她拿眼睛看人的時候膽子很大。”

    “交際花?絕對不是那種類型。我甚至覺得她有點土氣,鼻頭上汗津津,額頭上也是。好像剛剛出過很大氣力。第一眼看到她時候,我覺得她像是剛剛從內地跑來上海。火車站輪船碼頭上剛剛下來。如果她換一身傭人衣服,你不會覺得奇怪,不會覺得不合適。”

    所以他沒有起疑心,一個女人獨自來到公寓,拎著一只形狀古怪的大盒子。再說,他為什么要生疑呢,在一切都沒有發(fā)生之前?

    林少佐沒有讓這個說法輕輕滑過去:“但是現在你覺得確實很可疑,一個女人提著一個形狀古怪的大盒子。能不能再說說盒子形狀?為什么現在會讓你覺得可疑?”

    盒子很高,不是那種扁扁的點心盒子。她拎盒子很小心,上樓梯舉著手,要不然網兜垂到地上,盒子會撞到樓梯臺階。那動作很吃力,很奇怪——現在想想很奇怪。

    我在記錄時盡量按照原樣,不太恰當的斷句,為表示猶豫或者強調而刻意重復,富有意味的語氣。這給翻譯帶來很大麻煩,我的辦法是做一些標記,比如加個括號,寫幾句注腳,諸如“看起來他不是十分確定”、“他略微提高聲音”之類。

    當天審訊快結束時,林少佐忽然提到,既然公寓有值班門房,那個老——老錢(我提示道),他為什么沒有看到這個女人呢?在調查記錄中,老錢告訴我們那天下午,沒有看到閑雜人等進入公寓大樓。鮑先生,你下樓時有沒有注意到這個老錢在做什么?如果知情不報,這個老錢就很可疑了。

    老錢可能沒看到。他從來都是坐在躺椅上,聽無線電上來來回回那幾出滑稽戲。我想鮑天嘯對此確實很有把握。這只無線電是英國房東回國前送給他的。除了睡覺,無線電永遠打開著。

    十二

    足供十人共食的巨大圓桌,并沒有疊盤架碗。鮑天嘯正在喝粥,就著兩碟揚州什錦醬菜,亮晃晃淋過麻油。通門廳另有一扇門,開著,憲兵站立門外。又有一名憲兵木愣愣豎在陽臺上,陽臺水泥欄上,有一道傷口般的裂縫。室內靜悄悄,只有鮑天嘯自顧自唏哩呼嚕。

    我剛坐下,從門廳進來一人。竟是飯店跑堂打扮。到桌邊替我盛碗粥。然后縮肩垂手,不知如何開口。

    我問:“你是誰?”

    “小姓潘,潘十一,在虹口‘富春居’跑堂,都叫我‘揚州小辣子’。晚市剛開門,日本人就把我們抓來。一個我,一個我們廚房老郭師傅。”

    我點點頭,喝粥。

    一碗香粳米野鴨粥下肚,鮑天嘯好比抽完頭一只煙泡,立刻就換了一個人。

    “馬先生,有這條情報,你看東洋人會不會解開封鎖?”

    我朝他笑:“有啥要緊?你現在是為他們工作的人,你慢慢講,總歸一天三頓好吃好喝。”

    他搖搖頭,長吁一口氣:“不要吃下去容易,到辰光吐出來難。”

    潘十一端來兩盅清燉獅子頭,一盤云腿蒸雞翅,另有一只團花湯碗,打開蓋子,是一碗蘿卜絲氽鯽魚。

    “為啥要你吐出來?”

    “萬一他們覺得情報不值錢——”

    “你以為你那個情報現在能值多少錢?也就是樓梯上見到一個女人。統(tǒng)共不過半分鐘,來來回回讓你講,整整一個下午。你就算講出花來了,就能值這些——”

    我點點筷子。他低下頭想心事。

    “從前有句話,叫做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轉。后悔藥沒啥好吃,這一步出來,以后怎么樣,就全看你自己。整個一幢公寓,整整一個禮拜,所有人都在餓肚子。你今晚在這里吃吃喝喝,樓上樓下多少人看著你。沒有什么退路好想。”

    “我想幫幫大家。”

    “落水做漢奸的人,都是和你一樣想法。連汪先生也這么想,一句為別人為大家,好像就能安心,騙騙自己而已。”

    “我這樣就算當漢奸了?”

    我朝他舉舉酒杯。

    “我聽說,從前你跟愚園路巡捕房有來往。”

    他把一截翅尖整個放進嘴里,只見兩頰一陣鼓動,不知他怎么弄的,很快褪出雞骨,吐在桌上,干干凈凈沒有一絲肉。

    “陸新奎陸探長——是好朋友。”

    上海有這一路人,說起來也算書生,為人行事卻近乎白相人。耍光棍說大話樣樣都會。此人不過窮極無聊,搭識幾個未入門的包打聽,頂多也就是一兩個華捕,一起吃吃飯喝喝茶。道聽途說添油加醋,就當情報賣給人家。捕房中人吃過喝過,認他這一號酒肉朋友,有時候也傳些跟案子有關的消息給他,他又轉手賣給報社。就這個他就敢告訴人他跟陸新奎是好朋友。

    鮑天嘯差點做癟三,就是他被洋行辭退那時候。全靠這些滑頭生意,漸漸開始給報社本埠消息欄寫點短稿。混熟以后又轉寫小說,一口氣總算回過來。

    “陸探長說你有時送點消息給他。那是——民國二十三年?”

    “原來陸探長是你朋友。”鮑天嘯面不改色,“如果這次能從日本人手里脫身,一定要請馬先生陸探長一道吃頓飯。”

    丁先生看人用人另有一套功夫,自詡如同作詩用俗字,善于化腐朽為神奇。我把陸新奎說的情況告訴他,他更有興趣了。

    陸新奎告訴我,那是個賣假消息的滑頭貨,初聽聽覺得很值錢,回回味道又想不出有啥用場。我問他是不是拼拼湊湊,編兩只故事賣賣野人頭?陸新奎說是這個意思。但一樣是瞎七搭八,找鮑天嘯總還好點。捕房那些包打聽,到半天三點鐘,從煙榻抽屜隨便找個紙片涂幾筆交差。各種紙頭奇出怪樣,也有飯店菜單背面,也有香煙殼子,三行五行字倒有十多二十個錯字,句子也是不通居多。我們要交差,外國人坐在辦公室等匯報。大家都在等,從巡捕到分區(qū)華探長到翻譯。鮑天嘯送來東西,大家很省心。完整,來龍去脈清清爽爽,畫出眉毛鼻子。我們樂得挑挑他發(fā)財。碰到有懸賞,比如大戶人家失竊綁架案子,就分兩鈿讓他摸摸。有時候也送給他一兩句閑話,他拿到報館去,就是獨家消息。

    我告訴丁先生:“我聽陸探長說,鮑天嘯這個人精于吃喝。飯桌上有這么個人,平添很多樂趣。不過此人說話真真假假,事情從他嘴里出來,不大靠得住。”

    十三

    我從頭到尾讀鮑天嘯的小說,是在爆炸案發(fā)生兩三個月后。我那時總算脫清干系。有時間坐下來好好研究一下鮑天嘯這個人。

    那是一疊剪報,放在一個硬紙盒里。盒上原本貼著標簽,讓我給撕掉了。這疊剪報是林少佐讓人整理的,它本應歸檔在爆炸案相關卷宗內。但現在落到我手上。

    《海上繁花》三日一刊。最初不過登些花邊消息,有人看到某個電影女明星出現在哪個私人俱樂部,或者聽到某某舞廳舞女化妝間一段對話。間或也有些女畫家,女攝影家,女游泳家,飯店女老板。后來諸如此類的報紙越來越多,這份報紙風格一變,開始專門報道社會新聞,尤其是刑事案件,當然一定要有女主角,它才會讓人感興趣。

    鮑天嘯就在這期間開始給《海上繁花》寫東西。那時他剛被卜內門公司辭退。他弄出來的案件報道,連對話都活靈活現,好像他就在現場一般。而且別有一種春秋筆法,事主往往有苦講不出。比方有一樁舞女告小開強奸案,本來法院因顧忌事主隱私和社會倫理,不許記者旁聽。鮑天嘯不知從哪兒隱約聽來傳聞,說這位小開十分古怪,喜歡“進后門”。在當日報道中,他一開頭就落筆說:某某出庭時舉步維艱,顯然在忍受極大痛苦。這純屬子虛烏有,因為他根本進不了法庭。

    后來他就索性寫小說了。

    這部小說最初混在一大堆剪報里。是林少佐發(fā)現它,把它從速朽的低級趣味中挽救出來,讓它變得不同凡響。

    我初次見到王茵,是在晝錦客棧陽臺上。一說到這讀者便會奇怪:隨便什么房子,走到陽臺上必先進門,通過門廳,客廳,或者還有睡房,然后才能站到陽臺上。你說在陽臺上看到她,難道她沒有在你睡房里盤桓過么?

    不要急,讓我慢慢講給你們聽。陽臺是陽臺,但我在這邊陽臺上,她卻在對面。上海租界這種弄堂房子,鱗次櫛比,一幢幢擠在一起。窗簾布不可缺少,要不然大姑娘在這邊窗下梳頭,說不定就讓對面窗口小癟三看去袖底叢叢春光。所以你站在陽臺上伸伸手,說不定就能摸到對面人家陽臺圍欄。從前租界里鬧革命黨,在陽臺上跳過去跳過來,不知讓它救過多少命。閑話不提。

    那天下午我跟她各自占據的陽臺,不像前面說得那么靠近。大約革命黨都有身手,勉強跳得過去,我辦不到。即便如此,對面一陣香飄過來,氣息竟如吹頰。我不由得抬頭看,果然見到一位妙齡女郎。

    這是夏日午后,下半天這個鐘點,弄堂里廂靜悄悄。尋常人家婦女都在睡午覺。有一等職業(yè)婦女,這時間也都在寫字間里打瞌睡,面孔上又是粉又是口紅,汗水一糊,統(tǒng)統(tǒng)揩在老板要伊打字的公函上頭。我自己是有兩本書放在陽臺上曬,要不然啥人這個辰光跑到太陽底下去。

    我看她彎腰低身,在圍欄后不知做啥。只見她手臂連抖,聽得噗落噗落幾聲,等她仰身舉起雙臂,才曉得她在晾衣裳。她穿一件白底碎花小褂,短袖剛剛沒住肩膀,雪雪白一雙手臂,曝日下著實讓人憐惜。袖底一抹陰影,真?zhèn)€讓人神往!

    我盯著她發(fā)愣,只見她抬著頭,瞇著眼,肩膀向后仰去,把一件短褂繃得緊覆覆,貼在身上,衣裳下擺險險乎吊在細腰上。腰下花褲與上衣同色,只覺曲線玲瓏。讓人一味想要往下看,往下看。卻再也看不見。我這才發(fā)現,自己木知木覺,早已站到一只腳凳上。

    等你多看幾部他的小說,你會發(fā)現女主角首度進入鮑天嘯視野,總是以這種方式,在這種傾斜視角下。也許他習慣于從上往下或者從下往上看女人。

    鮑天嘯完全不像能寫這種小說的人。他本是洋場少年那路人。他又懂洋文,到卜內門公司做職員,不是只會說幾句不三不四外國話就可以。搜查房間時,發(fā)現他有整整一櫥外國小說。有翻譯成中文的,也有英文原版。他有一套福爾摩斯破案集,齊齊碼在書櫥中間。有一部英文小說,名字叫Raid Over England,作者是Norman Leslie。硬封下夾著一片紙,是剪報。他特地連報頭日期都一同剪下,大約是方便備查。那是“北華捷報”一欄書訊,我略懂英文。知道那是一部間諜小說。大概是鮑天嘯從報紙上看到書訊,到書店去訂購來。他甚至有一部Frederic Bartlett的Remembering,從前胡適之先生在演講中提到過它。那一場演講,我恰逢其會,對這書很感興趣,所以至今記得。雖然我實際上沒有讀過。一部心理學名著,關于記憶。

    我的意思是說,他很該寫點“葡萄般紫色眼睛”、“南美洲月色中鼓聲”之類的東西。但他一派市井俗艷。這些報紙本就是給販夫走卒看的,可見他完全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作風。

    雖然文字傖俗,但鮑天嘯很懂得故事節(jié)奏。顯然他知道厭倦會突如其來,讀者不再追問女主角的下落,就此罷手,再也不想回頭。所以他適時拋出新的懸念,或者給予出人意料的答案。甚至來點奇技淫巧,有些事情他真懂得不少。

    小說里與晝錦客棧相對的那個陽臺,讀者后來發(fā)現它屬于一家高級妓院,書寓。此等所在這幾年已日益稀少,因為舞廳門坎更低,一親芳澤只消兩塊錢舞票。而攜巨資進門,欲一窺堂奧,舞女們也別有銷掉你一整座金山銀山的辦法。

    但鮑天嘯很快就告訴讀者,這故事發(fā)生在很久以前。其時軍閥混戰(zhàn)。其中一支僥幸獲勝,進而占據上海。租界忽然就變成一座孤島。我想林少佐當時就能看明白,這是不折不扣的影射。淞滬作戰(zhàn)攻占上海以后,日軍報道部屢屢威脅租界當局,必須查禁所有反日文藝作品。工部局不敢得罪日本人,命巡捕房政治部一概取締。這一來各種暗示影射指桑罵槐借題發(fā)揮的電影戲劇乃至小說,只要能漏網而出,就必能讓觀眾讀者口耳相傳,大賣特賣,變成了一門好生意。

    亂世中一位妙齡女郎,現身在妓院中,于午后晾洗衣服,看氣質(那一絲隔著陽臺都能聞見的體香),卻又不像普通傭人娘姨。若說她如某種北里侍女,以配葉自居,同樣色身待客,那這一等婦人,實在要比小姐本人更加放得開。這位女郎論體態(tài)相貌,無一不像是一位“清倌人”。這一切不免讓讀者心生疑惑:這究竟是誰?

    鮑天嘯不忙揭示謎底。他讓她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因為對于小說中那個“我”,所謂伊人決不能像一碗清水,一看到底。

    女郎不僅行蹤神奇,尤加身份打扮千變萬化。在電影院看見,背影倒像個女學生。到國際飯店(這里要插一句,既然是很久以前,為什么有國際飯店?),驚鴻一瞥間卻又宛如美艷貴婦。在報紙上連載到第七天,女郎突然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且女郎失蹤前一天晚上,書寓中發(fā)生命案。被殺者是一名副官。最最奇怪,明明她嫌疑最大,卻根本沒有人在意她失蹤。甚至沒有人提到她,就好像這個女郎根本就不存在。就好像那純粹是男主人公的幻覺。或者,就像是所有人的記憶都被重新排列,刪掉了關于這名女郎的一切印記。

    當然,讀者都很放心,她肯定會回到男主人公身邊。下一天報紙上——

    ——她再次現身,已是幾個月后。那時節(jié)兵燹再起。又一路軍閥打進上海。前一位大帥宣布下野,躲進租界。督軍府虛位以待,單等后一位大駕光臨。在這要來沒來時節(jié),租界內外一片混亂。大家都說這后一位比前一位更狠,更強盜。說不定就打進租界,連孤島都一頓吃掉。

    膽小的就要逃難。尤其我這種寄寓客棧的人,更是沒有理由不走。但其時十六鋪碼頭上想要個艙位,直是癡人說夢。我一路尋找,在蘇州河小火輪碼頭上覓到一個煙篷席。各位看官,若以我這種身份,平素是再也不能坐這種拖船。但離亂時節(jié),說不得那許多。

    我買到船票,提起布兜就要上船。啥人想得到,竟在靠近棧橋邊一塊人頭較少的空地上見到熟人。

    “包先生,儂哪能也來坐這種船?”聲音婉轉低回。比周璇要酥一點,比白光要軟一點,比王人美黎莉莉——那簡直沒法比。

    抬頭看去,我只覺心下大震,腦袋嗡一聲,整個人頓時像做夢一般。我有兩個驚,第一驚,竟然是她!竟然是對面書寓那位失蹤數月的神秘女郎!第二驚,居然她曉得我姓包?

    我定定神,摸摸我那一天沒碰水的油灰面孔。對她說:“你竟知道我姓包。”千言萬語,都包含在這個竟字里。

    她微微一笑,說:“許你到處盯著人家看,倒不許我曉得你姓啥?”

    原來她知道。原來她都知道。

    我沒有再問下去,沒有問她為什么突然失蹤,也沒有提起那件離奇命案。原來在我內心深處,根本不相信她與那件命案有關。她也沒有允許我問,當她挽上我的手臂,所有疑慮都煙消云散。

    可當我們一同走過棧橋。一絲懷疑又涌上心頭。在棧橋這頭,一群士兵設起一道關卡。他們是前一位大帥的人,但后一位大帥沒到,市里就剩他們這一支隊伍。他們有權設置關卡,有權檢查行旅客商。我又想到那起命案,想到那位被殺副官,大概正是這些士兵們的長官?我看看身邊人,忽然想:她會不會想讓我替她做掩護?

    這大概就是寫小說的樂趣所在?喜歡一個女人,隨時隨地就可以讓她挽住自己的手臂。久而久之,作家們就會覺得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可以隨隨便便吊膀子。

    我也不懂鮑天嘯為什么要把這段故事安排在煙篷船上。那是一種掛在小火輪后面的木拖船。有時候——尤其是小說中描寫的那種戰(zhàn)亂時節(jié),一艘小火輪要拖上七八條煙篷船。客人坐在拖船煙篷座上,是無法站起來走路的。因為所謂煙篷,是在船艙頂上再加一道布篷,人只能鉆進鉆出。但包先生顯然其樂融融。直到坐下來,他才有工夫向我們形容此刻那位女郎的裝束容貌。她扮回一個傭人娘姨。可即便在布衣底下,美麗而惱人的身體氣息仍在誘惑包先生。再說我也不明白,為什么一個普通鄉(xiāng)下娘姨打扮的女人,可以跟個男人挽著手臂走路?但這是他的小說,其他讀者不管,我也不必追究。

    這時候,包先生已得知這位女郎姓王,單名一個茵字。他們倆在船上有說有笑,渾然不顧這是在逃難。女人竟然帶著一籃子路菜。上船前可是誰也沒看到。但這解決了作者的難題,因為鮑天嘯,絕不會允許一男一女兩情相悅時,只能吃包先生帶的那幾只冷燒餅。

    船開行了,兩岸星月初起,茅棚漸稀。次第見到幾處倉場,堆著煤和木材,一只裝運豬鬃的木船停靠河岸,行過時飄來陣陣臭味。煙篷船轉了個彎,朝西南方向拐入另一河汊,船家連番叫喚。

    開飯了,船家煮了白飯,竟是太湖香粳大米。懷中倒是有幾只芝麻燒餅,這個時候我卻又不好意思拿出來了,不想她一側身,倒從身后提出個斑竹食盒。揭蓋一看——

    只見一碗熏魚、一碗醬鴨、一碗四喜烤麩、一碗八寶辣醬,另有一碗濃油赤醬,燉的卻是圓滾滾白馥馥不知何物。

    “包先生,迭只菜儂阿敢試試看?鄉(xiāng)下頭叫伊氣鼓魚。”

    啊呀呀,原來這一味鼎鼎大名,從前叫做“西施乳”,學名說出來,嚇你一大跳,河豚魚是也。有毒,劇毒。吃得不巧,要一命鳴呼翹辮子格呀,這一著,莫不是要看看我的膽量?

    我壯著膽子,用筷尖夾了一小塊,送進嘴里。容我說一句,竟是平生未見之美味。其實呢,這東西卻也沒有那么嚇人,江東人家,常有把它洗凈曝曬,做成魚干。食時又復將其泡發(fā),燉肉燉菜蔬,極其腴厚。想不到急驚驚逃難路上,竟能嘗到如斯佳肴。

    包先生漸漸開始想,這位女郎,王茵,她一定有一個不凡身世。因為無論她剛剛在開心地說著什么,包先生稍稍一打聽,貴鄉(xiāng)貴籍啦,令尊令堂啦,你一定念過書啦,她一定沉下臉。不一定是生氣,可至少是矜持起來。

    那天深夜,在一彎新月下,包先生和王小姐(無論如何應該叫她小姐)就在煙篷下沉沉睡去。但不久,包先生卻內急起來——

    月色中忽聽她說:“包先生,你睡不著?”

    此情此景此等良人,我卻遭遇這份尷尬。只得翻個身,夾緊兩腿,裝作繼續(xù)睡。她忽然笑起來,在煙篷里一點點月光下,她笑得像一朵白色夜來香。(真受不了他,笑怎么能笑成夜來香?)

    “是要小解吧?你從我身上爬過去吧。”(真是個知情識趣可人兒。)

    我從她身上爬過去。我小心翼翼,她卻縮成一團,說怕癢。(哈哈哈!)

    我鉆出煙篷,已是十月,一陣寒風吹來。我打個激靈。水深船蕩,我卻站不住,船舷旁搖搖欲墜,只得掉頭而去。

    “怎么樣?”

    “站不住,要掉河里的。”

    “不小便,要得尿梗病啊。”她大聲叫起來。(鮑天嘯筆法越來越放誕不羈。)

    她想出一個辦法,解下自己一根藕色湖縐紗褲帶。替包先生縛在腰上,讓他站到船舷。她在身后緊緊拽住。就這樣,包先生一江春水向東去也。

    十四

    爆炸后第七天。上午十點,林少佐站在審訊室窗后,望著對面房頂天臺。在他的縱容下,觀眾越來越起勁,幾個人站在用三腳架固定的箱式照相機周圍。剩下的坐在公用水箱蓋上抽煙,間或舉手擋著太陽光,盡心盡責地觀察著爆炸事件的最新動態(tài)。

    要不要派人驅散?我建議道。租界報紙已開始將注意力轉向甜蜜公寓。爆炸事件通常只會出現在本埠新聞欄目,但封鎖,尤其是斷絕食物供應,更容易造成一種持久的動人效果。更何況東京使節(jié)團此刻正在南京。為慶賀汪政府成立,東京派來大批重要人物。使團由阿部信行大將率領,貴族院議長松平賴壽和眾議院議長小山松壽赫然在列,團員中甚至包括菊池寬,他是個作家。

    林少佐推開窗,有人在對面興奮地叫起來,顯然有所克制,壓低了聲音。不,沒有必要,他把雙手撐在窗臺上,斷然拒絕了這個建議。

    他叫來憲兵,讓他們在公寓外面的街道上再次宣讀封鎖公告。沒過多久裝甲車上的高音喇叭就發(fā)出嘶啞的吼叫聲。

    林少佐坐回審訊桌,敲敲卷宗,叉起手臂,說:“為什么一個中國人會主動來向我們提供情報呢?”

    我不方便回答這個問題。身為漢奸,常常會遭遇這種質疑。

    “憲兵隊告訴我,早上有兩個女人在吵架?”

    “楊太太跟門房老錢說話,提到蔣先生。蔣太太認為楊太太在罵蔣先生。”

    “為什么?”他很有興趣。

    “可能是蔣太太聽錯了,她把老蔣聽成老甲魚。”

    “這是為什么?”

    他沒有認真聽我關于方言語音的解釋,他仍在疑惑,間或翻閱一下筆錄。憲兵開門時,帶來一陣濃烈油煙味。因為前些天夜里有人從窗外偷偷向公寓扔食物,憲兵隊不允許在公寓任何位置私自開窗,各種氣味便在樓道中歷久不散。

    “公寓中仍有大量食物,”林少佐笑著說,“皇軍的封鎖和搜查看起來沒什么效果。”

    “馬先生,”他忽然說,“與鮑天嘯住在一起那個人叫什么名字?”

    “何福保。英商卜內門洋行職員。從前與鮑天嘯同事。都是單身,又是同鄉(xiāng),所以住到一起。”

    “那么他可能對他十分了解,是好朋友吧?”

    “鮑天嘯向何福保借錢。有時欠錢不還,何福保把這些事情告訴鄰居,大家都覺得,他們關系不是很好。”

    “鮑天嘯很窮么?”

    “他喜歡吃。上海有名的飯館,跑堂廚師都認得他。昨天晚上富春居那兩個廚師就跟他很熟。這個人既不賭又不嫖,錢都花在吃上頭。”

    “我們來看看這個何福保有什么說法,你覺得如何?”

    何福保驚魂未定。憲兵剛把他從衛(wèi)生間拖出來,放到椅子上。

    “何先生,請你告訴我,鮑天嘯先生為什么突然來找皇軍?”林少佐站在何福保面前,低頭瞪著他。

    “我真不知道——”

    連人帶椅子,何福保被踢到墻角。兩名憲兵把他拖進衛(wèi)生間。趴在瓷磚地上,兩雙手抓著他的頭發(fā)和脖子,往地上搓。一個憲兵用膝蓋頂在他腰上,他的腳踝也被一雙靴子踩著,腳背繃直幾乎貼著地面。憲兵把那雙手臂向前推,現在他變得像只被抓住翅膀的蜻蜓,在地上掙扎,但掙扎毫無用處,只會讓他臉頰和鼻子更快磨爛。

    他的手臂現在跟肩膀已成九十度直角。一名憲兵抓住他雙手,從背后繼續(xù)向前推。何福保叫不出聲音,喉嚨咔咔有聲,好像有什么東西梗在那里。窒息狀態(tài)保持了大約二十秒鐘,手臂突然回到直角,慘叫聲再次響起,好像一只音量開關被某個頑童胡亂玩耍。

    憲兵來回推動手臂,大約有七八次。角度越來越大,停頓時間也越來越長。

    林少佐點點頭。憲兵把何福保拖回審訊室。

    “他欠了人家東西。”何福保說。

    “什么東西?”

    “糧食。”

    “說下去。”

    “他收了人家錢。答應幫人家買糧食。”

    “他買到沒有?”

    “一開始有。后來沒有了。東西很貴。但沒有辦法,每一家都拿錢給他。所有人都追著他要東西。有人說,要把他交給你們。”

    “他從哪里買糧食?”

    我站在桌邊,彎著腰在記錄紙上疾書,我心情激動,必須讓自己手上有點事情做。

    “我不知道,他對誰都不說。他把錢拿去,幾個小時后,他會送來一點米和油,和其他東西。”

    “你和他住在一個房間呢,他有辦法弄到糧食,你不好奇么?你沒有提出給他幫點小忙呢?有時候他需要一點掩護呢,那樣你也可以賺點錢,還能弄到食物。生意何不一起做呢?這可是一門好生意,如今西貢大米每擔價格五十塊錢,是不是又漲價了?”他轉過頭問我。

    “他那些貨賣多少錢?”

    “我不知道。我不敢——”

    憲兵把鮑天嘯帶進來之前,林少佐大有所悟,對我說:“所以他就來找我們。報告罪犯線索。希望轉移我們視線,把追捕重心轉向公寓外面。這是沒辦法的辦法,但總比什么都不干好一些。對不對?”

    “另外,他替皇軍辦事,別人就沒有辦法追著他要債。”我說。

    “鮑先生,昨晚休息得好么?”

    鮑天嘯遲疑地點頭,又看我。這家伙,難道想讓我當著林少佐的面給他一點暗示么?我冷冷看著他。

    “很好。審訊工作壓力很大。我希望你能休息好。”

    “我能不能抽根香煙?”

    林少佐點點頭,我把香煙和火柴遞給鮑天嘯。

    林少佐打開窗,風從外頭吹進來,觀眾站在對面屋頂天臺上,隔那么遠看,審訊室就像個普普通通的辦公室,也許是個編輯部,臨近午休在聊天。鮑天嘯攏著手劃火柴,幾次才點著。

    “你們剛剛找過何福保。”

    他像是在自言自語。

    “你想不想知道他告訴我們什么?”

    鮑天嘯低著頭,看著地板,好像那里有答案,好像那里有個洞,洞里有個舞臺提詞人。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是局外人——”

    鮑天嘯低聲嘟噥著,好像這些話本是他內心爭辯,卻不自覺說出聲來。

    林少佐忽然大笑起來,興高采烈地說:“那么他是什么局——外人?”

    “不是這個意思。”

    鮑天嘯看看林少佐,又低下頭,慌亂地看著地板。那個提詞人可能在打盹,也可能故意在戲弄他。這下鮑天嘯覺得自己糟了。觀眾冷冰冰望著他,等他繼續(xù)說下去,繼續(xù)出丑。

    “鮑先生,你自己跑來告訴我們,你有刺客情報。你懷疑某個女人是罪犯,我們把你當成好市民,一個可以講理的人。我們立即替你安排餐食。當我們得知鮑先生口味精致,是個美食家,就馬上提高供應標準,把你當成貴客。此時此刻我卻不得不產生某種疑慮,覺得鮑先生會不會在戲弄我們。出于某種動機,鮑先生會不會在欺騙我們。”

    傳說林少佐在學生時代熱衷戲劇表演,至今仍常常不顧危險,便衣進入租界,到蘭心劇場看戲。

    “鮑先生,一年以前,我負責駐滬日軍報道部工作。有一個記者自己跑來敲敲門,說他愿意為我們做點事情。我們調查以后發(fā)現,此人在上海名聲很壞。有人告訴我們,這個記者喜歡打聽別人陰私,道聽途說,添油加醋,有時甚至胡編亂造敷衍成篇,然后寄給當事人,要挾當事人出錢買下稿子,不然就予以公開發(fā)表。當事人為免難堪,也因為要錢不多,往往付錢了事。我們聽后付之一笑,對他給予充分信任,認為大東亞共同體和平事業(yè)即使對那種人也要敞開大門。我們給他一大筆錢,讓他在租界內辦報,協(xié)助皇軍,呼吁和平,維持秩序。日軍報道部讓他全權負責報紙出版發(fā)行。只要求他每天早上把新印報紙派人送到虹口報道部備案。誰知此人劣性不改,拿著報道部給他的大筆資金,在租界內辦報,大肆刊登反日宣傳言論,侮辱天皇,攻擊皇軍。究其原因,不過是因為此類報道罔顧事實,蒙騙市民,卻反而很有銷路。另一面呢,他卻另行編排版面,東拼西湊,抄抄同盟通訊社電稿,做一份假報紙,只印刷十幾份,送到報道部應付檢查。他以為此事盤算精細,密不透風。誰知道一個人做壞事,總有暴露那一天。”

    此事是日軍報道部丑聞,一向諱莫如深,外人如鮑天嘯,怎么可能聽說。若曉得這個故事,或發(fā)表到租界報紙,或送給重慶,日本人都要大丟臉面。即使在漢奸圈子里,這些也都是機密情報,值錢得很,足可拿它換個一年半載舞票,甚至以此結交重慶,想不到林少佐興致所至,為了某種戲劇效果,信口將它加入臺詞中。

    “那天虹口公園有人扔炸彈,蘇州河各橋北一律關閉。假報紙送不過來。報道部派人專門過橋,到租界購買報紙。騙局全盤暴露,報道部上下同事全體震怒。鮑先生,你知道后來這個家伙怎么樣?

    “我們把他交給憲兵隊。憲兵隊讓‘黃道會’到租界把他抓回來。就在新亞飯店房間里,用榔頭把他全身上下每根骨頭全部敲碎。然后把頭砍下來,放在衛(wèi)生間浴缸內,用淋浴龍頭沖洗,浸泡一夜。第二天早上,把那只泡發(fā)得像豬頭的腦袋掛到租界電線桿上。我們警告租界巡捕房,這只豬頭必須掛滿三天。”

    林少佐從鮑天嘯口袋里掏出香煙,倒出一支遞給他,用火柴幫他點上。又去打開門。

    “鮑先生,報道部同事們都認為這個家伙欺騙皇軍,不可容忍,必須嚴懲。我與他們看法略有不同,我認為對此人加以懲罰,是因為他毫無意義地說謊。我本人贊賞富有想像力地說假話。它們通常比實話實說更有用。”

    林少佐離開有煙味的房間。這個凸向街道的舞臺上只剩下鮑天嘯和我。有人在對面樓頂觀望,有人在街上回收酒瓶,三輪車在不平的地面上猛跳,板條箱里瓶子咣啷啷撞擊。鮑天嘯一驚,搖搖欲墜的一截煙灰終于掉到地板上。

    “鮑先生,你既是開了一個好頭,又是給自己出了一個難題。事到如今只有講下去。一個完整故事,就算再爛也能值點錢。”

    我提醒他。我認為在他那種情形下,這種話差不多就算幫了大忙。我至今都這么想。也敢大聲告訴任何人,在審訊中我沒有說過為難鮑天嘯的話。實際上,我多多少少幫過他,這一點他自己很清楚。認真說起來,后來在審訊快要結束時,他那種做法,可以說是間接為我擔保作證。

    十五

    “鮑先生,你一定有什么東西沒有告訴我們。”林少佐回到審訊室,翻開筆錄卷宗,仔細讀起來。

    提詞人終于睡醒了。鮑天嘯抬起頭。

    “我覺得好像從前見過她。”

    “見過誰?”

    “那個女人。”

    林少佐繼續(xù)看著審訊記錄,一陣風吹進來,頁角在他的手指下扇動。

    “說下去。”林少佐掏出手槍,退出彈夾,拿它當鎮(zhèn)紙壓在頁角上。

    鮑天嘯仍在猶豫。艱難地尋找詞句,幾乎想收回說過的話,就好像那個女人是他心底最大的秘密,而不是什么陌生女刺客。就好像現在是故事本身的完整性在逼迫他揭露某種令人羞于開口的隱私。就好像一個作家終于技窮,不得不把自己的丑聞當作別人的笑話講出來,擔心最后會被讀者發(fā)現這一點。

    “我沒有認出來。在二樓樓梯間遇到她,她去三樓,我往下。我忽然覺得在哪見過她。如果不是那么一轉身就錯過,如果能多看幾秒鐘,我當時就能想起來。”

    “那你是什么時候想到的?”

    “爆炸以后。”

    “爆炸以后全想起來了?”

    “我也不敢肯定。樓梯上一個照面她就轉身——上次見到她,地方很暗,在跳舞場。她坐另外一只臺子,三個男人,三個女人。距離遠,他們那個臺子在角落里。只有自己帶著舞女的客人才會坐那種位子。大家去那種野雞舞場,有時候會自己帶著舞女,從其他舞場。這里開門晚一點,可以跳通宵,租界里跳舞場,巡捕房規(guī)定十二點要關門。很多客人都是從別的舞場把舞女領過來。愿意到這來的沒什么高級舞女。”

    “哪個舞場?”

    “憶定盤路。有一家九久俱樂部。”

    “時間?”

    林少佐終于從審訊記錄中抬起頭,向后仰靠在椅子上,抱著手臂。

    “兩個月前。如果從爆炸時候算起,有一個半月。”

    “過去那么久。又是在舞場,燈光又很暗,她坐在角落位子,你竟然能記住她的臉。時隔一個多月,在樓梯間與她擦身而過,你一下就認出她來。”

    “不是一下子,爆炸以后——她跟別人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

    “她一進舞場就讓人覺得不一樣。不像個普通舞女。不像這里駐場的那些。”

    “我懂了,你是說她看起來很高級。”

    “如果不是在跳舞場——她看起來一點都不像舞女。”

    “所以她相當引人注目。尤其在那種下等場所。”

    “并不特別讓人注意,她們坐在角落。可能覺得那里安靜。舞場有表演,有人喜歡看那些,就坐中間。”

    “啊——嗯,我懂了,脫衣舞。魔都。令人著迷的地方。我有一個朋友,他一定會喜歡你這個故事。戰(zhàn)前我回日本讀陸軍大學,常去東京神田北神保町中華書店看書。在那里交了幾個朋友。有一位武田君,回想起來讓人感慨啊。

    “他也是個小說家,雖然他還沒有發(fā)表作品。他會喜歡你說的那些事情。他也是為上海著迷的人呢。我有時候會對他說:泰淳,你說得不對。中國不是你想像中那個樣子。他也是一個放浪形骸的大才子啊,跟你一樣。我喜歡他。一喝醉他就大哭。一個美食主義者,春日夜晚坐在隅田川岸邊賞櫻,一定要到大多福吃一碗關東煮。用日高昆布,鰹魚煮湯——鮑先生,改天我要請你吃一頓和食。”

    林少佐從不顧及別人能不能跟得上他的表演節(jié)奏,他的鄉(xiāng)愁戛然而止:“但是,鮑先生,就算你見過她兩次,也不能因此指認她就是刺客吧?”

    “可她就是刺客,”鮑天嘯也有別開生面的腳本臺詞,“她在舞場里開槍殺人了。”

    “開槍?在舞場開槍?你看見她在舞場開槍殺人?”就算天才演員有時也找不到恰當方法。

    “夜里十二點,表演開始。座席燈光暗下來。只有舞池亮著。有些女人偷偷離開,對人說去化妝間。這不奇怪,有哪個女人會喜歡一群女人脫光衣服在面前跳舞呢?她就在門口開槍,槍聲一響,舞場里就亂了,誰也不知道誰在哪。”

    林少佐轉頭看著我:“那段時間有沒有人在憶定盤路被槍殺?”

    “滬西常有槍擊案件。那段時間在鮑先生說的那個舞廳,沒有恐怖活動報告。沒有我們的人遇刺。”

    “特工總部沒有案件記錄,難道租界巡捕房也沒有?”

    “滬西發(fā)生案件,巡捕房很少有記錄。”

    “看起來滬西治安工作必須加強。”

    十六

    我不相信林少佐會放過買賣食物的人。他越是不提,事情就越危險。何福保交代了參與交易的人員名單,他自己寫,兩名憲兵看著他。臨近中午,林少佐突然對憲兵們吼叫起來,咒罵他們,說他們在上海過得太舒服,鼻子被女人褲襠里的味道熏壞。他決定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送到南洋去,也許到熱帶雨林里,他們的鼻子會更靈敏些。

    林少佐離開前,命令集合憲兵小隊,再次搜查公寓,沒收一切可以吃下肚子的東西。但是,沒有抓人,沒有拷打,也沒有當場槍斃。

    我陪鮑天嘯吃午飯。桌上放著幾盤炒菜,廚師是廣東順德人。憲兵搜查后,公寓內靜悄悄。老錢的無線電忽然打開,聲音沿著樓梯井喜氣洋洋地上升,在寂靜中回響,聽不清唱詞,聽得出是陸嘯梧的滑稽因果調。

    豆苗炒鴿子只剩下湯汁,另一味炒水魚,也變成兩堆雜骨。青花蓋碗揭開,炒牛奶現在可以吃了。

    “大良炒牛奶,要用水牛奶。”面對美食,鮑天嘯言簡意賅。

    是水牛奶。我告訴他廚師是從隔壁汪主席臨時官邸請來,他真的養(yǎng)了一頭順德水牛。就在官邸后花園,幾株梅花樹背后。水牛從重慶追隨汪先生到昆明,又從昆明跟到河內,最后還上了梅機關包租的北光丸號,和汪主席喜歡的日本大米一起運到上海。說到那些大米,北光丸從大牟田出發(fā)時沒有準備充足。船剛開到一半米箱就見底了。汪主席討厭西貢大米,說它有一股油膩膩的味道,船只好停靠基隆,讓空軍重新運來一批。你剛剛吃到的也是這種大米,出自九州島最上等的稻田。

    “原來汪主席也是吃客。”

    “既不好女人,也不好古董,酒也喝得不多。只有吃,汪夫人不反對。”

    他撥弄著炒牛奶,把那些配料平均送入嘴中,確保每一口都能同時吃到鴨絲、蝦肉、火腿、欖仁。他大口大口吃著,他吃東西時有一種自然而然的效率,吃得又快又多,卻沒有多余的動作,殼呀骨呀也都整整齊齊堆了一小堆。是長期專注于此而學會的技巧。

    “說實話吧,到底有沒有那個女人?”

    我懇切地問他,聽起來不免有點裝腔作勢。

    “我曉得,丁魯的東西是你給的。”

    他想都不想就回答我。隨即又往嘴里送了一匙,眼神茫然,好像剛剛他說的話一點都不重要,完全無意識,其效果僅僅相當于打了一個飽嗝。

    我盯著他看。那會兒我動了殺機,雖然我其實也不敢真殺了他。林少佐要殺誰,不殺不行,林少佐不允許殺誰,殺了也不行。再說,雖然身在特工總部,我向來不管殺人那種事情。可是那一刻我充滿了對他的憎厭,饕餮之徒我看來十分可恥。在天潼路大橋大廈日本憲兵隊監(jiān)獄, 如果有人胃口太好,犯人們會合伙捉弄他。

    “我不會說的。”他自顧自表態(tài)。

    我可能會讓丁魯動手。然后把丁魯干掉。像寫小說那樣,我在頭腦中設計了一些場景,丁魯沖進房間,開槍打死鮑天嘯,然后趁丁魯不注意,我又開槍打死他。就用他打死鮑天嘯的槍。這很容易。他開槍以后,就會答應把槍交給我,那種時候他一定會全心全意依靠我,要靠我?guī)退诹稚僮裟墙忉尅D菢樱瑯尵团艿轿沂稚狭恕5牵瑯屇兀勘ê螅瑧棻鴽]收了槍支。

    他搖搖頭,不再說話,似乎又開始走神。

    我故作姿態(tài)地點香煙,干凈利落地吐出三個煙圈,責怪他:“你瘋了吧?自己找上門尋死。你不是想毀掉自己吧?現在又想拖人墊背,可這一套也行不通。”

    他長出一口氣,笑了起來。誰也說不清為什么,忽然之間,某種可以意識到的和解氣氛出現了。也許是因為剛剛享用過一頓美味佳肴,或者是因為在他的笑眼中隱隱有一絲無奈。又或者,在這種情況下,是兩個落水的人同時向對方求助。

    “那個女人的故事,不是你編造的吧?”

    他陷入思考,欲言又止。突然他氣憤地說:“這樣有用么?他們放下一顆炸彈,爆炸了,炸死一兩個漢奸。自己跑掉了,別人卻要受罪。”

    “從他們的角度看,淪陷了就要反抗,如果你照舊吃喝玩樂,你就是‘商女不知亡國恨’。如果公司被日本人占據,你還繼續(xù)上班,那么你就可能是漢奸。如果你不去大后方,那么你可能是準備當漢奸。”

    我想為自己辯護么?無論如何,這些理由也不適合我。

    我遞給他一支香煙,他抽幾口,忽然哭起來。然后他給我講了有關那個女人的故事。幾個星期以后我讀了他那部小說,所有這些他講的東西漸漸連成一個整體,讓人感覺在那背后可能存在著一個更加真實動人的故事。可即使到那時候,他的故事仍舊像一個謎團,只能依靠想像,為他繼續(xù)編造下去。

    “兩個月前,肯定不到三個月。那天下午,我到報社編輯部送稿子。那時朝報社扔炸彈的事剛告一段落。樓道里全是垃圾,一股怪味。有一段時間,編輯們把全家大小都帶到報社,住在那里。巡捕房派人警衛(wèi),窗戶上釘著板條,感覺比較安全。其實這家報紙并不特別出格,偶爾轉發(fā)些通訊社報道,租界報紙,十之八九都有些抗日論調。不這樣做怎么賣?

    “一幢兩進石庫門房子,底樓是工場間。編輯部在樓上。窗戶堵上之后,樓道特別暗。樓梯轉彎地方老有人絆倒。所以兩頭各有一只搪瓷盤,盤子里放著幾截蠟燭和洋火。出出進進,好讓人家自己點燃蠟燭。到那頭熄滅,就又扔進盤子。我點燃蠟燭進樓道。剛轉彎,正打算上樓梯,樓梯上一團光噔噔下來。我抬頭一看,光圈里那個女人,差點就讓我一腳踩空。燭光在她臉下面,樓道其實沒什么風,她卻用另一只手護著火焰。這下光全在她臉上。我盯著她看,傻了。直到她走到跟前,才想起來側身讓她擠過去。”

    十七

    這一次,女人出現在另一幢房子,另一處樓梯間。不知道為什么,我相信了他這段活像《聊齋志異》的話,因為他剛剛哭了。沒有什么東西比得上人的情感。他可能是繼續(xù)編造虛假故事,也可能真實發(fā)生過的事情,被他故意改頭換面,反倒像是某種幻覺。

    “臨出門時候,我問老沈,那女人是誰。他忽然好像想起什么,連忙拉著我。

    “‘來來,那是來報社拜訪的讀者。說起來,她是來找你的。特地要來向你表達傾慕。《孤島遺恨》讓她著迷了,一定要送你一條圍巾。’

    “圍巾裝在盒子里。沒有信,沒有聯(lián)系方式。老沈自己也寫文章,不過早就不寫了。在報社編輯中,他對我一直很看重。編輯們夸作者,總是虛情假意,他們是那種天天在后臺看到角兒的。再說,我也算不上個角兒。但老沈從來不隨便說好話。連載《孤島遺恨》,漸漸紅起來,我們倆幾乎成了朋友。有時候他能說到點上,有時他對我說,你肯花時間研究器物之學,這一點很高明。你按這條路子往下寫,就該是中國福爾摩斯。”

    我已習慣他那種說話方式。往往說到一半就丟下,又轉到別的東西上去。

    “《孤島遺恨》到底講什么呢?”我不常看小說。太太小姐們才喜歡讀這些東西,或者販夫走卒。我想它大概總不出兩情相悅悲歡離合那一套,哪怕這會兒故事發(fā)生在孤島上。

    他謹慎地看著我:“一個烈女,為父報仇。仇人是軍閥。”

    “孤島是說上海么?租界?”

    “純屬虛構。軍閥占領了城市。那不重要,那有什么關系呢?《秋海棠》發(fā)生在哪里?”

    “但孤島,誰都知道那是影射吧?”我說,當然那確實無關緊要,只不過是個標記,一種比較廉價的抗爭姿態(tài),一種低微的反擊。不管怎樣,它能表明心跡。作者滿意,讀者也安心。一本書,一部小說好不好賣,那是最低限度的保證。

    “那個女人又出現了。一次是偶然,兩次就很像命中注定。”他再一次跳開話題。這個神秘女人,就是往丁先生房間送炸彈的女刺客么?我樂于傾聽。對我來說傾聽是一種生存之道,無論現在或是將來。

    “可要是連著一星期,每天都看到碰到她呢?我會不會下意識故意選某一條路呢?我后來想,這其中一定是有人在故意吧?如果我沒有,那么就是她。但當時沒人會那么想。有那么一兩回,我差點能跟她搭上話。不是那種在馬路上吊膀子。只要——‘我見過你,在編輯部’這類話。應該不會讓小鳥受驚。總是在下定決心時突然就來了點意外。不小心肩膀撞到別人,抱歉,打招呼,賠小心。再回頭她已不見了。有一次很靠近,再往前一兩步就能說話,有人搶在前面。看來是熟人,好久不見。剛剛目光明明落到我身上,此刻卻冷冷掃過,美人么,自有一種態(tài)度,如同見慣蕓蕓眾生。我只好悄悄離開。”

    他慢慢展開。我耐心等待這個長度超出預期的故事。畢竟那里真有個神秘女人。

    “有一天下午,五六點鐘樣子。那天不用交稿,所以可能是禮拜二,或者禮拜五。我不記日子,再重要也記不住。有人比較擅長。頭腦中很多標記,一格一格分得清。

    “跑街送信的人來敲門。沒有落款,信尾有句話,讓人怦然心動,‘夜里冷,記得戴上那條圍巾’。照信上指點,我下樓走到憶定盤路,路口有一輛三輪車等著我。上車后,車夫一句話都不說,一路向西。到兆豐公園,讓我下車,換一輛汽車又向西。車窗拉著簾子,車子一動,前排遞來一副眼罩,讓我戴上它。電影里嬌弱的婦人和報社夜班編輯用的那種東西。租界里向來有種傳說,富貴人家姨太太在郊外冷僻地方做局,專邀浪蕩兒登徒子上門。其實,哪有這等好事。汽車停下來,讓我下車,不許把眼罩拿下來。雖然看不見,光線變化是能感覺到的,這時候天色已暗。腳底下曉得進了院門,上了樓梯,到了房間。”

    “是那個女人?”我忍不住問他。

    “實在讓人意外,房間燈火如畫,墻壁髹了白漆,更襯得一室雪亮。滿滿一桌酒席,只有她一人素衣坐在席間。她請我入座。說:‘來日艱巨,請盡一日之歡。’說得鄭重其事,讓人不安。

    “‘你要我?guī)湍阕鍪裁矗俊谀欠N情形下,這個問題完全是自動冒出來。

    “‘你不是幫我,是幫你自己。沒有人能置身事外。’

    “‘到底是什么?’

    “她目光灼灼望著我;‘如果是讓你去殺人呢?’

    “我控制不住臉上的肌肉,沒法讓它們準確表達意思。我想要做出震驚的表情,卻像是打了個哈欠。她被我那副樣子逗得笑起來。那天晚上,我懵懵懂懂讓人運到此地,又糊里糊涂與她連喝數杯。一時天旋地轉起來。”

    這故事實在有點像白日夢,說的話也稀奇古怪,但他臉頰上有淚痕。

    “后來呢?”

    “第二天,她約我到兆豐公園散步,到惠爾康喝咖啡,在草地上吃炸雞。第三天,看電影,在小有天吃奶油魚唇、葛粉包,喝杏仁湯。不記得說過什么特別重要的話,又好像每句話都特別重要。突然之間歲月靜好,就像一出戲被人偷偷調換劇本。我卻已沉迷其中。幻想一本接一本寫出動人小說,與報社講價錢,連電影公司老板都追著請我喝酒。賺很多錢,管它山河破碎,躲在戲中,永不落幕。一起散步,一起看電影,一起點菜單。我們吃遍各處角落,陶樂春四川抄手,雅敘園合菜煎餅就油飽肚,到鄭家木橋喝肉骨頭稀飯,吃油條,泰晤士報社三樓生煎饅頭,菜根香辣醬飯。”

    “她沒再提起讓你殺人?”很奇怪,整個故事只有這個細節(jié)顯得真實可靠,讓人放心。在這幢封鎖大樓內,世界好像已顛倒過來。

    鮑天嘯說,如果街上每天都在殺人,用槍,用炸彈,用刺刀斧頭,另外一些人在街上餓死凍死,你不會奇怪有人用殺人來打比方,“你說你喜歡我,那你愿意為我去殺人么?”他覺得那僅僅是某種戲劇性的說話方式,某種比喻,女人們就會那樣。

    “我的心意再清楚不過。她告訴我身世,聽說她父親幾年前遭人陷害,被殺。母親也隨后自殺,那么悲慘,我竟然內心竊喜。”

    我搖搖頭,這種事情總是當局者迷。

    “這么一說,我就理解了她那些奇怪做法。她素來大方,有時卻突然扭捏。僻靜無人地方,我一旦有所表示,她雖不堅拒,卻總是心不在焉。就好像背后有別人看著她。她會突然轉到另一條街上,座位面對門,她才覺得安心。她說最大的心愿是有一天能為父母報仇。她一直追蹤仇人,隱名埋姓,甚至到仇人家做女傭。突然有一天,她從報紙上看到《孤島遺恨》。從沒有一部小說讓她那么著迷,女主角跟她一樣啊,她說。讀得心慌,那不是在寫我么?那么多秘密,最大的秘密,復仇,放在心底,從未對別人說過。讀著讀著,她不時會產生幻覺:是不是每部小說的主人公都有一個真身躲在世界哪個角落?她說。”

    哪有這種巧事,如果不是鮑天嘯在騙我,就是那個女人在騙他。夕陽照在對面房頂上,不知從哪兒傳來小孩哭聲。林少佐很快就會回來,但我想知道故事后來怎樣。

    “后來呢?”

    “后來——”他神情有點恍惚,“她其實一點都不明白,《孤島遺恨》的作者不是鮑天嘯。鮑天嘯庸俗貪吃,是個無賴,他哪有什么膽色氣概。每天中午吃飽喝足,躲進房間點上香煙,突然間他變成一個自大狂,他在紙上宣泄勇氣。”

    他有點激動,使勁抽著香煙,火星在漸暗的房間里閃爍,這是入夜前最安靜的一段時光,再過幾小時,音樂聲會在街道上響起,賭場舞廳就要開門迎客。

    “我被你弄糊涂了,你說《孤島遺恨》的作者不是你?”

    “每天下午我躲進房間,假扮成個作家,讓他學著慷慨激昂說話,讓他學著悲天憫人,讓他學著殺人放火。最后在交稿時,偷偷署上自己名字,鮑天嘯。有時候連自己都有錯覺,以為當真有另一個我,別看我表面上輕薄浮滑,膽小如鼠,只知滿足口腹之欲,內心躲著一個英雄。”

    我明白他在說什么。但世事都在一念之間,一秒鐘你覺得自己是英雄,這秒鐘你就成了英雄。

    “有一天突然我膽大包天,突然覺得什么事情都可以為她做。她說,如今那已不再是私仇。剛剛得到消息,那個仇人出賣國家,正打算投靠日本人。漢奸,人人得而誅之——”

    我對他苦笑。誰說不是呢?

    “你能為她做什么呢?你是會開槍呢會放火呢?她想找寫小說的作家?guī)兔⑷耍@事聽起來實在古怪。”

    他真的有一種天賦,當他把一件事說得越來越離奇,越來越不可思議,你卻越來越想聽他繼續(xù)說,越來越覺得那其中另有玄機。

    十八

    鮑天嘯望著遠處墻角那只熱水瓶,忽然停頓下來,心思重重。大樓被封鎖,老虎灶不能再往公寓送熱水。

    “重新泡一杯茶吧?那水涼了,放了一個多星期。”

    我到隔壁301取了一瓶熱水。給他換了茶葉,倒完水,小心地把水瓶放到門外。

    “這房間沒人燒開水么?”

    “你忘了么?這是審訊室。”我笑著提醒他,“犯人發(fā)起瘋來,一瓶開水就是一顆炸彈。”

    除此之外,審訊室內不能放有利器,沉重鈍物也不能有。犯人很危險,他們充滿敵意,隨時可能爆發(fā)。但此刻,鮑天嘯和我像兩個老朋友一樣說著話。

    “如果她是故事女主角,我可以幫她完成心愿,在小說中,鮑天嘯可以無所不能。設計無數種刺殺方案,每一種都神出鬼沒,防不勝防。她喜歡用槍?鮑天嘯曉得所有槍支廠牌,想改裝,沒有問題。彈頭要不要加強?或者加點毒藥?鮑天嘯有十幾種配方。氰化鉀不行,彈頭燃燒起來,氰化鉀很快就揮發(fā)。也可以用刀?無聲無息。鮑天嘯甚至會建議你用鋼筆,用茶杯碎片,用一根針。人身上有些部位,用一根十厘米長針一戳致命。可以用汽車撞,瓦斯爐,鋼琴弦,兩根筷子,一塊土豆。”

    “炸彈呢?”

    “炸彈也沒有問題。卜內門洋行有個圖書館。那兒有全上海,不,全亞洲最多的化學工業(yè)研究專著,最新的期刊,公司分析部門還到處搜集大學論文。”

    “對了,卜內門洋行,你在那兒做過幾年。”

    “在小說里,讓刺客懷揣著炸彈扔出去是一種老套方法。業(yè)余,結局往往很悲慘。常常發(fā)生意外。最要緊是如何引爆。在卜內門圖書館,每個月都能找到更新的引爆方法。”

    “你懂那么多,光寫小說真是太可惜了。”我想我其實沒有嘲諷他的意思。這確實是一個英雄輩出的時代,每一分鐘你都可以做出決定。

    “她也這么說——”不全是巧合,某種角度來看,我其實也是在激勵他,下一分鐘他就有可能閉口,一個字都不再說。

    “你們天天見面?”他抬起頭,我又問,“那段時間你們天天在一起?”

    “后來她把我領到靜安別墅。原來她也有一個家,這讓人安心。那條弄堂住著很多洋人妓女,一到晚上就烏七八糟。半夜從天井里傳出各種呻吟慘叫,像住著一弄堂野貓。”

    “你在她那兒過夜?”

    這兩年國之將傾,男女大防又比以前松懈許多。報紙本埠消息天天有各種孤男寡女風俗案件。見面一兩次就解襦相見共赴陽臺之事不足為奇。

    “我們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想不出來。”我的玩笑有點不合時宜。

    “她說男人心里有一團火,男人肚子里有一股氣。那種事情一做,火就會熄滅,氣也會泄盡。只要能成功,她什么都能答應我,但現在不行。”

    “成功做什么?什么事情做成功?”

    “我答應幫她報仇,幫她殺掉仇敵。”

    “果然色膽包天。”我呵呵笑起來。

    “她總是在最后一分鐘突然變得莊重,讓人動彈不得。如果那天我看起來不太起勁,興致消沉,她倒特別親昵,靠近我。”

    “后來呢?”

    “終于有一天。‘我’變成‘我們’。我們知道你有勇氣,但刺殺巨奸大憝,總要志在必得。我們要試試你。看你有沒有膽量,看你有沒有殺氣。”

    他停頓片刻,看著煙灰掉落到地板上,喉嚨不斷咽動著,好像回到那天傍晚,仍在拚命壓制恐懼,召喚那遙不可及的勇氣。

    “她沒有送我下樓。天熱,整整一下午,她的薄褂和碎花地綢褲讓我給團皺得不成樣子。扣子掉了一只,褲腳縫又扯破,不像平時,她沒有生氣。我感覺異樣。弄口停一輛汽車,沒人招呼,事先說好,看清牌照就上車。”

    “牌照號你記得么?”

    “2666。沒什么用,我后來到工部局查過,這個牌照從來就沒發(fā)過。”

    “把我拉到戈登路古琴軒,下車上樓入席。”

    “是家川菜館子吧?”

    “這幾年上海作興吃川菜,中央在重慶,吃川菜,等于和中央同甘共苦。川辣上火,要去殺人了,吃川菜比較合適。一想到馬上要去殺人,心就往下沉。這頓飯吃得食不知味,平生少有。滿腹心思,只吃了一碗燉牛鞭。烏漆托盤上一方一圓兩件。砂鍋有水槽密封,揭蓋分食,燉得如膠似凍。”

    “不是說要去殺人?”我又一次提醒他。他有一種讓人無法捉摸的幽默,把殺人、艷遇和古怪食物攪在一起,沒頭沒腦。

    “說還早。圍坐無話,都是悶頭吃喝。吃到九點鐘,有人突然起身。大家出門上車。又把我拉到開納路新新舞廳,他們是熟客,認得舞女。幾圈下來就到十一點鐘,捕房規(guī)定十二點鐘娛樂場所關門。又起身坐車向西去憶定盤路,尋到一家俱樂部。門口有兩個大漢,不像單單跳舞的地方。滬西歹土三不管,多有這類花樣。進門剛坐下,正好十二點。客人紛紛落座,夜里到這鐘點,照例有表演。舞女穿著裙子,排成一行,手挽手踢腿,越踢越高。又來幾個跳肚皮舞。等這個結束,燈光齊暗。慢慢又有點亮光,不知什么時候,舞池中站了個外國女人,一條裙子密密裹到腳踝。等音樂聲響,才發(fā)現那裙子就是十幾根綠綢。她跟著音樂轉圈,綢帶就一根根掉下去。全場只有一盞燈,她在光圈中轉。這時候有人塞一支槍到我手上,低聲對著我耳朵說:右手三號桌,兩個男人,先打胖子。快,她要轉五分鐘。暗地里看見說話的人朝舞池中揚揚下巴。”

    “你開槍了么?”

    他搖搖頭:“五分鐘長過半輩子。等到燈光刷一下再亮,表演結束,客人又開始跳舞。我轉頭看看,桌上那幫人不曉得什么時候跑得一個不剩。”

    “后來呢?”

    “后來再也找不到她。平地消失。靜安別墅那里,收拾得干干凈凈,家具上全是灰,像幾十年沒人住的地方。”

    十九

    下午的審訊,林少佐換了一種方式。他讓憲兵架起寫字板,用粉筆寫寫畫畫。藍色小人代表鮑天嘯,紅色是神秘女刺客。他像是在為一出舞臺劇作準備,反復調度小人的位置。

    審訊室內,有一種詭異的合作氣氛。似乎雙方共同努力,正在設法完成一個聯(lián)合作品。審訊規(guī)則已被悄悄替換,如今故事技巧和想像力更重要,準確性退居其次。細節(jié)不斷在增加,但不是為了從中發(fā)現新事實,倒像是為了滿足林少佐的某種個人趣味。

    她手背上有塊傷疤,陽光下很醒目。原先傷口一定切得很深,愈合后才會這樣。不,不像是槍傷,不是貫穿傷,鮑天嘯使用專業(yè)術語。沒有人覺得奇怪,他是作家。

    哪只手?右手。是右手,左手提著那只大盒子。鮑天嘯與她交錯而過,是從右側。但是,林少佐忽然想到,右手不是插在大衣口袋么?

    鮑天嘯想起來了,她在抽香煙。在樓梯轉角平臺上,在窗邊。放下盒子,脫下手套,點香煙。這下全想起來了,她還戴著手套。一副精致的手套,鑲著好多珍珠。她叉著手臂站在窗前抽煙,手背上有一道傷疤。傷疤使得她顯得更加老練。

    林少佐使勁撓著頭發(fā),再次回頭看畫板。他捏起拳頭,叉著手臂,靠坐在椅背上。又一下把拳頭砸到審訊桌上。

    他從包里取出一只檔案袋,又從袋里抽出幾頁紙,遞給鮑天嘯。文件袋形制特別,我一下子就認出來。那種皮紙質地柔韌,是陸軍登戶研究所為自己特制的紙袋。傳說那是一種雙層紙,中間夾有細微膠囊顆粒,用力擠壓,膠囊破裂后會滲出強酸,腐蝕袋中一切絕密文件。丁先生主持特務工作,偶爾得到特許在日本秘密機關閱讀檔案,身為機要秘書,我見識過此類文件,密級很高,連丁先生都會覺得奇貨可居。因為這樣,我忽然替鮑天嘯擔心起來。

    “陸軍研究所有幾位專家,他們來過了。他們拆了門鎖,收集了碎片,拍了大量照片,也畫了圖。來之前他們很有信心,他們是內行,知道重慶辦了個訓練營,英國人來教他們。他們了解那套東西,在城市里發(fā)動巷戰(zhàn)、朝水箱里下毒、用鐵絲撬開門鎖。可是他們開完會,到最后也沒弄清楚這顆炸彈究竟如何爆炸,刺客又是如何進入爆炸房間。”

    他揪著下嘴唇,他沒有辦法了,現在他要向鮑天嘯請教。

    沒有鑰匙怎么進門呢?他告訴鮑天嘯,等不及鮑天嘯自己讀報告,他從對面伸手替鮑天嘯掀頁,用手指在紙上畫出來,讓鮑天嘯看。日本顧問提出建議后,丁先生換了房門。陸軍戰(zhàn)術研究所專門定做,鋼制保安門。在特工總部建造竣工前,那是必要防范措施。所以你看,鮑先生,關鍵是,這個女人她能用什么辦法進入丁先生房間呢?

    “她是事先進入丁先生房間放置炸彈?”

    “鮑先生沒有聽說過這種辦法么?”

    “真是那種延遲引爆炸彈么?”

    “鮑先生對爆炸很有研究,真是一位優(yōu)秀的作家。”

    “沒有研究。”他吃驚地抬起頭,“不不,從前我給卜內門公司做事,為了熟悉業(yè)務,有時在圖書室讀點東西。”

    “鮑先生果然厲害,涉獵廣泛。為了寫小說,什么都要研究。那樣一來,鮑先生寫的故事一定能以假亂真,栩栩如生吧?”

    鮑天嘯搖搖頭。

    “專家們得出結論,那枚炸彈精心設計,延遲引爆。雖然時間控制器炸得粉碎,現場仍可以找到碎片。彈簧和銅絲,用回形針改制的鉤子,有幾片碎玻璃,很薄,肯定不是來自炸碎的窗子和酒杯。結論是醫(yī)用安瓿瓶,內壁燃燒后,有一些殘跡,實驗室報告說瓶子里原先是電解溶液,氯化銅。”

    再一次,鮑天嘯驚訝地抬起頭來。好像他無法確信面前這位日本特務機關的少佐,會將如此重要的秘密消息告訴他。

    “現場勘查結論,加上你提供的線索。我相信爆炸當天下午你在樓梯上看見的那位神秘女人,很可能就是刺客。她事先進入丁先生房間,安裝好炸彈。然后離開現場。等丁先生開會回來后,啪——”林少佐舉起手臂,手腕翻轉,伸開五根手指,好像他大發(fā)善心,突然釋放他剛剛逮捕的一只昆蟲。

    “但她如何進入丁先生房間呢?”

    鮑天嘯并不認為林少佐是在向他提問。他低著頭,繼續(xù)沉思著某個縈繞已久的難題,似乎只要再加一點點努力,他就可以完全領悟。

    “打開門鎖——那會很難么?”鮑天嘯提出質疑,想要推翻先前說好的前提。

    林少佐驚駭地笑起來,好像他不可置信,難道鮑天嘯懷疑天皇御下的大日本特種工業(yè)制造技術么?我替丁先生開過門,鑰匙要先向左轉三圈,再向右轉一圈,再向左轉一圈,門才會打開。丁先生說,鎖芯可以隨時重新設定,旋轉鑰匙可以有無數種組合。

    林少佐覺得有點熱,凸室三面高窗吸收了太多午后陽光。他脫下陸軍黃呢制服,掛到椅背上。為抵擋這個季節(jié)常常會不期而至的寒冷北風,在軍用襯衫外面他加了一件毛線背心。那可能是一份禮物,情人或者妻子,希望他在占領區(qū)繁忙治安工作之余,以此稍解鄉(xiāng)愁。

    鮑天嘯妥協(xié)了。他不愿意遭到輕視。

    “那樣想確實太簡單了——”

    “簡單,而且不合邏輯。”林少佐贊同鮑天嘯,提出了高標準:“準備了那么精巧的一顆炸彈,卻沒有設計好進入房間的辦法。萬一心靈手巧的女開鎖專家臨時發(fā)現打不開門,那可怎么辦呢?像個普通竊賊那樣,這扇門打不開,換一家試試?”

    林少佐突然跳起身,快步來到鮑天嘯面前,抓住他肩膀,把他拉到門口,讓他親眼看看那套堅不可摧的安全門鎖。門鎖從上到下依次排列,像一排衣服扣子,林少佐必須蹲下身才能打開最下面那道鋼栓。

    有沒有其他辦法呢?林少佐要求鮑天嘯提供新靈感。作為一位小說家,他不能僅僅向讀者提供事實,一個人能了解多少事實呢?林少佐無奈地翻開一疊審訊記錄,讓它們一頁一頁落下來。想像力才是小說家最大的本錢。說到本錢,林少佐提醒鮑天嘯,如今那也是他唯一能拿出來做交易的東西。既然在那些秘密糧食交易中,他已輸得精光,那就必須好好利用如今他唯一擁有的知識。幫助皇軍也就是幫助他自己。林少佐說話聲音越來越低,這會兒他變成了在鮑天嘯身邊轉來轉去的壞朋友,一有機會就往鮑天嘯耳朵里灌輸些有利可圖的觀念。他告訴鮑天嘯,皇軍之所以至今仍在容忍他那些膽大妄為的舉動,純粹是考慮到,他是率先主動來向皇軍提供刺客線索的良好市民。既然他已作出選擇,那就只有跟皇軍合作到底,抓住刺客。要不然,他豈不是兩頭不討好?

    鮑天嘯呢,簡直一句都沒有聽到耳朵里。他只顧著想他自己的心思,他正在聚集起所有想像力,以幫助女主角完成她那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用右手指敲打膝蓋,好像那是一種節(jié)拍計時器,方便他在規(guī)定時間內找到答案。在他臉上,交替閃現著確定和猶疑,其陰晴不定如此明顯,反讓人覺得像是在演戲。

    “也許她不需要自己進入房間。就能把炸彈送進去。”

    林少佐輕聲說:“很有趣,說下去。”

    “比方說,熱水瓶——”

    林少佐調整了一下坐姿,讓自己更舒服些。

    “熱水瓶?”

    “馬路對面有家老虎灶,每天都會送來開水。因為最近,有一年多,煤氣老是斷。公寓住戶先是自己提著熱水瓶去買。后來有人提議,不如把生意包給老虎灶。大家省力,老虎灶也方便,可以調劑忙閑時間。要不然,一到傍晚老虎灶門口總是排隊。每戶人家都給熱水瓶做標記,用油漆在瓶殼寫上門牌號,放到每一層樓梯間。上午和下午,老虎灶會派人來取,把空熱水瓶帶回,灌滿送回原處。記到賬本上,按月結算。”

    他把視線轉向林少佐,最后使用假設完成他為故事設計的最新情節(jié)。

    “如果把炸彈放在熱水瓶內,任務就完成了。因為丁先生只要一回家,就會把熱水瓶拿回房間。”

    不是丁先生自己,把熱水瓶送進房間的人是丁魯,或者小周,或者我。我下意識拿起杯子喝一口,證明危險并不存在。如果這杯茶暗伏殺機,生與死在此一舉。可是看起來不太可能。丁先生擔心有人下毒,把貼身衛(wèi)士當作最后一道防線。

    一般情形,是丁魯先從熱水瓶中倒一杯,讓狗先喝,或者自己喝下半杯。他對丁先生忠心耿耿。可是鮑天嘯未免太聰明了,讓人刮目相看,誰會想到在水瓶里放炸彈呢?大家倒是特別防著下毒,甚至連汪主席廚房都有人想下毒。無論如何,鮑天嘯應該得滿分,雖然是被逼無奈,這份急智讓人驚訝。

    鮑天嘯繼續(xù)解釋:“可以事先準備熱水瓶,竹殼水瓶很常見,看起來都差不多。如果用油漆寫上門牌號,沒人會發(fā)現熱水瓶被替換。”

    “你是說——那個點心盒子?”少佐翻開前一天的筆錄,找到那段話,“嗯,原話是,她提著盒子,看起來像是一盒點心。”

    二十

    “芥川龍之介先生說,不可能寫出真實歷史,能寫得煞有其事,我就十分滿足了。我贊同芥川龍之介先生,也是一個懷疑論者呢。”

    鮑天嘯離開后,林少佐對我說。我一直在琢磨他的意思。我也常常編幾個故事。中統(tǒng)也好,軍統(tǒng)也好,甚至蘇北方面,我跟他們偶爾在街上碰到,他們提出一些問題。在那種情況下,故事越花哨,對方就越起勁。

    但故事編得再好,也抓不住刺客。

    在審訊過程中,有一兩個片刻,我真的覺得林少佐被鮑天嘯說服了。像一頭聽話的狗,追逐著別人扔的毛球。興高采烈地搖尾巴。我相信他很快就會厭倦,不再扮演這么一個喜劇人物。哪怕鮑天嘯隨身帶著魔術盒,變得出一千零一個驚人故事,林少佐絕不會讓自己扮演一個昏了頭的阿拉伯國王。他是一頭急不可耐的獵犬,他會撲上去把鮑天嘯撕成碎片。

    林少佐站在門口,我忽然對他說:“我覺得鮑天嘯沒有說實話。”

    “你有什么想法?”

    “我不懂少佐為什么突然暫停審訊——”

    “讓鮑天嘯休息一下。今天晚上,我要請他吃飯,日本料理。我可是專門請了海軍武官府大廚師,同盟通訊社的人告訴我,那是全上海最好的日本廚師。”

    “我懷疑他沒有交代事實——”

    “你覺得他對皇軍不老實?”

    “我覺得,這些事情聽起來不像真的。”

    他笑著說:“不要低估他們。千萬不要低估這些小說家。他們常常能想出讓人吃驚的主意。”

    我站在門廳,目送林少佐坐上汽車。門房間無線電里正在放送揚州五更調,大貓在吃粥,小貓在喝湯。如今黃色小調堂而皇之在電臺放送,照相館櫥窗掛著裸體照片,深夜舞廳公然讓舞女脫光衣服表演跳舞。汪先生在南京親自出席大東亞文藝工作者大會,提出振奮民族精神,清除文藝糟粕。可是,到處都在殺人放火,誰有空管這些事情呢?

    我抬頭看看樓梯,轉身跨進門房。

    “你這里清靜,來抽根香煙。”我對老錢說。

    “馬先生,你說日本人到底什么打算?那么多人,要關多久啊?”

    “拉開場子,盤馬彎弓,總不可能草草收場吧。總得有個臺階讓人家下來。”我誠懇地說。

    “再關下去要死人。刺客老早逃脫了,哪里有臺階可以讓皇軍下呢?要么拉幾個人出去槍斃算數。”

    我笑笑,不跟他計較。這個下人讓英國人慣壞了。

    “再忍忍吧,也許今天晚上就可以見分曉。”我透點口風給他。

    “是鮑先生?不像啊?”他鬼鬼祟祟地打聽。

    “你覺得不像?”我彈掉煙灰。

    他忽然沉默。

    “好好一個人,自投羅網。”我替鮑天嘯感慨:“我就猜不透這個人,自己跑去跟日本人說他認得刺客,到底是想充好漢是想當漢奸呢?”

    “馬先生是說,鮑天嘯要幫日本人抓刺客?”他恍然大悟,卻讓人覺得有點裝假:“不是說,要找一個女人?”

    “你聽誰說的?”

    他支支吾吾,蔣先生提起過。

    “我看他是想去騙騙日本人,不要弄巧成拙才好。什么地方跑出來一個女人,當寫小說么?你倒說說看,成天醉生夢死,他那樣子能有女人找上他?”

    “馬先生倒不要小看鮑天嘯。”老錢嘻嘻地笑。

    “是么?”有誰會不感興趣呢?

    “都說他是作家,客人倒不多。偶爾來個女客,難怪別人稀奇。第二次來就過夜呢,穿大衣拎皮包,那位太太很漂亮。”

    “太太?”

    “頭一回看上去像小姐。第二次——倒像太太。半當中跑到樓梯間拎只熱水瓶。”

    “那是啥辰光事情?”

    “差不多兩個月前。”

    一輛卡車停在門口,從車上卸下一堆用軍用油布包裹的器物,幾個日本兵往樓梯上抬。

    “后來呢?你沒再見到她來?”

    “你說那個女人?沒來過。沒看到。我也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時,時時刻刻盯著大門。從前,晚上八點就關門了。日本人一來,夜市面越做越鬧忙,不是跳舞就是賭錢。從前規(guī)矩人家先生小姐,怎么肯半夜歸家?我只好晚上坐在這里,吃吃老酒,聽聽無線電。英國大班上船前給我訂過規(guī)矩,只要看好大門,房錢、工錢、水電煤,樓上蔣先生負責。”

    大件器物搬上樓,憲兵們又開始往樓上運各色零碎。一疊描金烏漆扁木盒,鐵壺,草編籃里裝著各種尺寸盤子碟子。

    “那天也是晚上?”我問老錢,“是第二次,那女人第二次來也是在晚上?”

    “晚上七點多鐘。十點鐘時候我上樓給蔣先生送一封信。看到她在樓梯口提熱水瓶。”

    電臺里揚州小調拖著尾音,充滿暗示。一把木柄薄刀掉落在樓梯上,叮叮當當順著梯階往下跳,憲兵捧著木制刀架,無奈地望著它。

    “后來更熱鬧。十點多鐘,有個男人來到公寓大門外。穿一件灰色大衣,腰帶收得很緊,手里抓著帽子。他跑進門廳看一圈,又退出去,站在馬路邊抽煙。”

    我笑嘻嘻聽取老錢的最新情報,好像一名風化科巡捕。丁先生說過一句雋語:自從有了電影院,情報里就多出許多穿風衣戴帽子的特工。當時他正在特工總部閱讀卷宗。

    “我一下就猜到他是女人的屋里廂人,她家先生。”

    他見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又解釋說:“那個女人的丈夫。她剛上樓,他就進門,肯定是跟蹤她一路過來。”

    “你是說捉奸?”

    “我在這幢公寓看了七八年大門。什么樣人沒見過?男人面孔陰著,拿根自來火往他身上擦一擦,一定能點著。不是綠帽子先生,會是啥人?半夜三更,一下子跑進兩個陌生面孔,哪有那么巧?你說對不對,對不對,馬先生?”

    “那么,捉到沒有?”

    “本來以為有場好戲看。我沒開燈,門房間窗戶也關著。我一個人坐在那里吃老酒,大廳透進來一點點亮光。不需要開燈,替東家省電。老東家在時是那樣,新東家么——就算做人不漂亮,”他壓低聲音,朝樓上努努嘴,好像蔣存仁正躲在房頂上偷聽,“我呢,也替他打算盤。那樣一來,門廳好像大舞臺,燈開得明晃晃。馬先生你曉得么?我每天都像看戲。我們那位二房東蔣老先生,一看到楊家新婦就口水答答滴,臨出門還要回頭,背后盯牢,看人家屁股一扭一扭上樓梯。”

    “既然來捉奸,為什么站在門口?”

    “我也這么說。沒膽。靠在電線桿上,心神不定,蕩來蕩去像只游魂。明明曉得自家老婆在樓上跟別人胡天野地,就是不敢上去敲門。”

    “可能不知道敲哪一家門。”我提示他。

    “不是男人。”老錢下結論,“說句老實話,連鮑先生算在里頭,都弄不過那女人。”

    “你又知道,自己倒是個老光棍。”我笑話他,順手又遞給他一根煙。

    “我怎么不曉得?”他眨眨眼睛,提出重要證據,“我看見鮑天嘯吃她一記耳光,就在大廳里,就在我面前,那還有假?”

    “你今天吃過幾杯老酒?講個故事東一榔頭西一棒頭,聽得云里霧里。”

    “你性子不要那么急,馬先生,先吊吊你胃口。”老錢從抽屜摸出自來火,慢吞吞點煙。

    “那男人等了一個多鐘頭。夜里風大天冷,他躲在公寓門洞里。幸虧半夜三更沒人進出,不然嚇一跳。女人總算下來了。一路奔下樓梯,皮鞋踩在馬賽克拼磚地上,像一匹小母馬。當年我在馬立斯新村替英國大班牽馬——”

    “那只耳光呢?”

    “鮑先生追下來。兩個男人一個站在門外,一個追到門口。只看到那女人掉轉頭,冷冷看著鮑先生。他陪著笑面孔,女人突然伸出手,啪一記耳光。臨出門,回頭說一句:‘你這個懦夫!’北方口音呢,‘你這個懦夫!’跟先前那男人摟著肩膀上了汽車。”

    “對了,上車前那男人又進來,警告鮑先生不許把事情告訴別人。你說說,馬先生,這只烏龜男人是不是死要面子?”

    二十一

    審訊室隔壁套間,已布置成日本餐室,讓人懷疑憲兵總部里是不是有個道具間,專門用來滿足林少佐不時發(fā)作的舞臺狂想。兩面屏風隔出一間小室,一面四扇,四株茶花,一面六扇,合成一幅山水。

    林少佐和服盤坐席上,令侍女給對面鮑天嘯倒酒。

    “今天要請鮑先生嘗嘗日本的櫻鯛,”林少佐宣布,“用艦隊送來的呢。從瀨戶內海出發(fā),到公平路碼頭要整整三天。幾分鐘前我剛剛看過,魚活著呢,魚鱗是金色的喲。”

    我像個真正的日本人那樣唏噓驚叫,拖著長腔。我特地穿上最近從南京時髦起來的國民服,半像中山裝,半像日本士官學生服。

    “那是如何辦到的呢?”

    林少佐豎起一根食指,在半空中搖一搖,得意地說:“馬先生,你有沒有讀過一本法國小說,《基度山恩仇記》。啊,鮑先生一定讀過。”

    他轉過頭,期待地望著鮑天嘯。他有點失望,因為鮑天嘯讓人難堪地沉默著,彎著腰坐在對面。他仍舊沒有學會林少佐那種坐姿,挺直腰,雙手握拳支撐在盤起的腿上。

    “在小說中伯爵告訴客人,古羅馬人讓奴隸頭頂鯛魚,從港口運送到羅馬,魚送進廚房前還活著。這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呢?伯爵自己呢,把魚連水裝進木桶,又放幾片水藻。用馬車把木桶運到巴黎。多么富有想像力。小說家本人,他吃過這樣的魚么?但是他有想像力,絕妙的方法。”

    少佐拍手,命令憲兵打開一面屏風。屏風后不知何時架起料理臺,廚師從竹簍抓出一條魚,魚背一抹粉紅,魚鱗果然微閃金光。廚師從刀架上挑出一把,卻沒有破肚挖腸。他貼著魚鰓蓋骨用力劃一刀,翻過魚在另一面同樣位置也劃一刀,然后拿刀輕輕一剔,整個魚頭就從魚身上分開。

    鯛魚斬首后,憲兵把屏風合上。廚師繼續(xù)清理內臟,剔除魚骨。林少佐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刀刃切入魚肉,發(fā)出古怪咻咻聲,每割下一兩片肉,廚師就用刀背敲一下砧板,即便獨自一個在屏風后,他也必須遵循某種古代食肉禮儀。

    “一條大魚,”林少佐若有所思,“處理它需要更多耐心。”

    是暗示么?林少佐可能查到什么,他不打算告訴我。就像我不打算把我聽到的故事告訴他。如果公寓沒有封鎖,如果我可以自由出入,這些故事也許能派點用場。時不時有些老朋友會在街上偶然撞見我,我有義務告訴他們一些事,即使做漢奸,也需要多幾個朋友。

    鯛魚切成薄片,鋪在碎冰上。林少佐笑容滿面,望著囚犯,那家伙不斷把魚片塞進嘴里。

    “讓人覺得神秘莫測的作家們喲,”林少佐端著酒杯,感慨地說,“我的朋友,武田君告訴我,有時他在街上散步,突然會被陌生人吸引,面孔,或者一個動作,也許衣服上有一處污跡。就在那短短一瞬間,爆炸——”

    他伸出手,五根手指朝半空緩緩分開,毫無新意地又做了一次爆炸手勢:“頭腦中一次爆炸。一部小說誕生了,完全是想像力在起作用。就好像故事有個開關,引爆器,只要抬頭一看,人物命運就展現在小說家面前。他可能要去殺人,他也可能被殺,但除了小說家本人,誰都看不見后來將要在此人身上發(fā)生的一切。是這樣么?真是這樣的么?”

    他喝掉杯中酒,看著鮑天嘯。

    這個關于爆炸的比喻,讓鮑天嘯變得謹慎起來,臉頰停止鼓嚼,小聲地響應林少佐:“有時候是那樣。”

    “看吧,有時候——”林少佐大叫一聲,轉過頭笑著對我說,“看吧,馬先生,這就是作家。他們不愿意告訴我們。那是個秘密?對不對?那是個職業(yè)秘密呢。當然我們可以理解——”

    “請喝酒,鮑先生,請喝掉你杯中的酒。再倒一杯。”他亢奮地舞動手臂,然后把手放回到桌上,下了一個結論,“你們擅長欺騙,對不對?小說家都是騙子。”

    他又開始對我說話:“今天下午,我忽然想到,鮑先生是不是也在欺騙我們呢?他會不會有什么秘密沒有告訴我們?他是不是像武田君說的那種小說家,把偶然見到的女人想像成故事女主角呢?那是多么精彩啊,讓爆破專家疑惑不解的難題,他如何猜得到?現場果然有熱水瓶膽呢,炸得粉碎,竹殼燒焦了,到處都是碎片。圍繞爆炸點,一圈又一圈。鮑先生僅靠想像就能觸摸事實,佩服之余,我不免疑惑。”

    “我像個認真讀者。為作品著迷,就去找書來看。想要了解小說作者奧秘的決心很大呢。”他舉起酒杯望著鮑天嘯,失望地發(fā)現鮑天嘯喝醉般垂著頭,他用嘴唇碰碰酒杯,又放下。

    “不得不說有些失望。雖然充滿期待,最后卻發(fā)現一堆平庸之作。請不要見怪。我沒有輕視鮑先生才華的意思。那些報紙——”他這才想到東西就在旁邊,他伸手從身邊鋪席上拿起一疊用硬紙板裝訂成冊的剪報:“都是給小市民看的。駐軍報道部稍一放松,他們就煽動仇日,鼓吹匹夫之勇。管制得緊一些,整天就刊登些通奸故事。于世道人心有何裨益?”

    “在這種報紙上,怎么能要求鮑先生寫出才華橫溢的作品呢?盡管如此,畢竟有一部小說讓人產生濃厚興趣。《孤島遺恨》——”

    林少佐停下來,看看我,又看看鮑天嘯。發(fā)現沒有人贊美他的敏銳洞察力,也沒有人為此震驚。

    “我們有沒有高估了他?這位小說家到底有沒有那么高明?沒有,他沒有讓我們失望。鮑先生用《孤島遺恨》向我們證明,他不僅能憑空想像出一場爆炸,他甚至能提前兩個月預見作案過程。小說中女主角最后終于替父親報了仇。她使用一顆熱水瓶炸彈。換熱水瓶的辦法,鮑先生那時候就想出來了吧?”

    我沒有聽懂他(怎么能聽懂呢?我那時候還沒讀過這部小說呢)。但鮑天嘯聽懂了。與此同時,酒精在他身上開始起作用,即使日本酒,喝多了一樣會醉人。只見他遲鈍地睜大眼睛,雙手竭力撐著桌面,試圖固定忍不住晃動的身體。如果不是真的驚慌,那他表演得實在有些過度。

    二十二

    時至今日,仍有許多人疑惑不解,有人提出解釋,形形色色,相互矛盾。為什么他自己找上門來惹上日本人呢?在他內心深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動機驅使他來當那么一個告密者呢?有種說法是他要逃債,他被餓著肚子的債主們嚇壞了。善意一些的推測,則是他想用另一種辦法還債。欺騙林少佐,誘使日本憲兵解除封鎖。

    可他為什么要用早已發(fā)表在報紙上的小說情節(jié)來欺騙日本人呢?他瘋了么?當然,在那種情況下誰不發(fā)瘋呢?所有人都餓瘋了。他可能覺得沒人會想得起來,去看一下幾個月前,一份舊報紙上的一段連載小說吧?誰會在意呢?連他自己都忘記從前寫過什么,那些東西簡直一文不值。再說那是日本人。

    緊接著別人就會說,他無論如何不該把那女人牽扯進來。不管她是不是刺客,都不應該。如果根本就沒有那個女人,那倒是另外一回事——可據門房老錢說,真有個女人跟鮑天嘯牽扯不清呢。難道他是情場失意,圖謀報復?不過這種想法,遭到一致反對。事到如今,誰也不會再那樣小看他了吧?

    要我說,單靠事后這一點點道聽途說就想判斷鮑天嘯,理解動機,當然不可能。回想起來,整個事件就像一場戲。封鎖把所有人關在一座舞臺上。饑餓和恐懼使他們迅速進入角色。鮑天嘯只是在完成似乎早就派給他的那個戲份。而劇情變化之快,常常讓他做出與他個性完全不相符合的舉動。

    林少佐大概就是想得到如此效果。他好像覺得,在什么地方有個舞臺機關,只要他按一下按鈕,布景就自動消失,換上另一臺。

    憲兵把鮑天嘯架回審訊室前,先澆了他幾桶涼水,身上全濕透了,他在發(fā)抖。既然他看上去完全是一副醉醺醺樣子,活該他要多吃一點苦頭。

    就是它,《孤島遺恨》。林少佐把那疊剪報遞給我,以便整理歸檔,最好挑幾個重要段落,翻譯成日語。

    “你覺得那是一種巧合么?”林少佐向躲在屋頂角落里某個聽眾提問。一名憲兵拿著拖把進來,把鮑天嘯周圍地板擦干。可他剛轉身離開,水又開始往下滴。林少佐耐心地等待著。盯著鮑天嘯,看他慢慢從醉酒狀態(tài)中恢復。

    林少佐不時地抱起手臂,又放下它們。抱起時他撓頭、摸下巴、拍拍嘴唇把哈欠打出來,像是在牌桌上作弊。他的耐心快用完了。他把手臂放下來,用手指在牌桌上敲。憲兵心領神會,連忙用拖把吸干鮑天嘯周圍地面。

    水仍在滴,但變得零零星星。林少佐跑到我桌邊,抽出一根煙,塞到鮑天嘯嘴里,給他點上。

    “好吧,”林少佐站在擦干的地上,對鮑天嘯說,“給我們一個合理解釋。為什么小說發(fā)表兩個月后,手法完全相同的爆炸竟然會發(fā)生?為什么爆炸恰恰發(fā)生在你家樓上?”

    寫小說時,他并不總是憑空捏造,鮑天嘯解釋說,事實上,小說中爆炸地點,他是按照甜蜜公寓來設計的。假如刺客碰巧讀過小說,碰巧發(fā)現小說中場景根本就是甜蜜公寓,而他們的行動對象就住在甜蜜公寓。那么借鑒就不足為奇。

    他凍得發(fā)抖,難為想出這套說法。雖然可能連他自己也說服不了,要不然他為什么會覺得喉嚨發(fā)干呢?他咽下吐沫,聲音很響,喉結驚恐地上下滾動。

    給我一杯水吧,想喝水,他懇求著,盡管他身上全是水,仍然想喝水,因為酒喝得太多了。

    林少佐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顯然在讓林少佐得到滿意答復前,一滴水也不會給他。

    “那個女人呢,說說女人吧?為了呼應你的小說,刺客們特地派了個女人呢。還特地找一個老熟人,有一次在舞廳里,你看見她對人開槍呢。”

    聲音漸漸增大,如同用旋鈕調試音量,如果要表示高興,到這里就行。憤怒呢,要響亮一些,如果是憤怒,多轉一圈。

    “有兩種假設。”林少佐終于找到合適嗓音,“不知道你喜歡哪一種。第一種,違抗禁令,買賣糧食。為逃避懲罰,你編造謊話欺騙皇軍。第二種,你直接參與策劃暗殺丁先生。也許正是由你主謀。我覺得無論哪一種,都夠得上槍斃。”

    直到日后,當我有時間讀完《孤島遺恨》,終于弄清楚何以林少佐會認定鮑天嘯就是爆炸事件主謀。兩起暗殺,一起在小說里,另一起幾天前真實發(fā)生。它們如出一轍。不單指那些隱喻,你們知道,孤島啦,背叛啦,報仇之類。事實上,所有細節(jié)無處不符,如果是兩部小說,簡直就是抄襲。誠然,小說寫得稍微簡單一點,有些地方不清晰。比如女刺客究竟是如何把熱水瓶炸彈送進房間的呢?小說沒有交代。嚴格說起來,有一點小小不同,小說中,女主角自己把熱水瓶送進房間,然后炸彈就爆炸了。女主角是與仇人同歸于盡啦?似乎小說也沒有交代。到最后,爆炸整整寫了一節(jié),大段大段的形容詞和心理描寫,作者替女主角抒發(fā)了慷慨赴義那種強烈情感。

    但是,在調查報告上,完全可以畫上個大大的“但是”——這么一來,豈不是更加可疑?要知道,把熱水瓶放在樓梯口,讓它自己進房間。這種主意,若不是大樓內部居民,不可能想得到吧?

    就算當時沒有讀過這部小說,我也能感覺得到。鮑天嘯越來越深陷其中,脫不清干系。而他自己,終于意識到這點,認命一般,他不再辯解。垂著頭,沉默不語。好像沉默倒也算得上是一條防線。

    沒有戲劇性的情緒變化,沒有突如其來的暴怒。既然這樣,林少佐平淡地說,既然你不愿意幫助皇軍,那就不配享受大日本皇軍提供的美味佳肴。他朝房間那頭陰暗角落招招手。

    憲兵托著烏漆木盤,木盤里有一只青色瓷罐。

    “鮑先生,你欺騙了我。我很愿意多交些朋友,尤其是像鮑先生這樣的朋友。櫻花開放季節(jié)的鯛魚是日本最好的食物,我們用來招待真朋友。可是,后來我們發(fā)現鮑先生是個騙子,這有違交朋友之道,這就不公平。”林少佐終于找到一個罪名,他認為恰如其分。對這樣一個罪犯,他首先必須討回公道——在槍斃他之前。

    “你應該把吃下肚子的鯛魚還給我,還來得及。在它們被你消化之前。有很多辦法。可以讓他們用拳頭打你肚子,或者用腳踢。聽說前些年在中國南方,一個縣城。有一位姜縣長,想出來一個好辦法,他用刀切開犯人肚子,把食物挖出來,用這個辦法討回公道。但我還有個更好的辦法。那是從中國人那里學來的呢,唐朝。我的老師孝先后二先生總是喜歡說,日本人從唐朝人那里學來很多東西,中國人早就忘記了那些東西,現在應該讓日本人來把它們傳授回去。”

    他摸了摸那只古色古香的瓷罐,用手指敲敲蓋子,向驚慌失措、早已忘記裝醉的鮑天嘯解釋道:“是一罐蒼蠅。憲兵隊花了很大力氣從廁所糞堆上把它們收集起來呢。你要吃下去,五秒鐘后,你會嘔吐。你剛剛吃了很多鯛魚,喝了很多酒,吐光需要一些時間,一分鐘,兩分鐘。那樣就公平了。”

    鮑天嘯突然失控,跳起來撲向托盤,被迅速沖到他身后的憲兵們按住。門外又進來兩個日本兵,連同先前在室內的兩個,一起把鮑天嘯翻過身來,讓他仰面朝天。把他死死按在地上,沒過多久,鮑天嘯力氣耗盡,不再掙扎。憲兵們掰開他的嘴,用一根木勺,把成團蒼蠅尸體挖進他嘴里。一個日本兵提來水瓶,朝他嘴里灌水。灌下半瓶后,日本兵猛地將鮑天嘯提起,把鮑天嘯的頭按進木桶。

    嘔吐聲從木桶深處傳來,我覺得喉嚨口涌起一股酸味。很快,房間里充斥了一股腥臭味。林少佐起身打開窗,晚風涼得讓人發(fā)抖。

    二十三

    接近凌晨,林少佐越發(fā)亢奮。通向衛(wèi)生間的門開著,鮑天嘯蜷縮在地上。相同過程不斷重復。拷打,崩潰,胡言亂語,負責拷打的憲兵已兩次換班。鮑天嘯呢,早已麻木了吧,疼痛有極限,過了線,就不覺得痛了。

    他只是覺得渴。每一次開口,總是懇求給他一點水。嘔吐、驚恐、尖叫、呻吟,無休無止地拳打腳踢,永恒地暴露在強烈聚光燈下。他的身體不斷在失去水分。但林少佐仍舊不滿意。

    有一度,鮑天嘯想認下欺騙罪名。但皇軍對騙子一點都不感興趣。我們認為,你說得很有道理,林少佐說,可是你沒有說出全部真相。說到違反軍事禁令,偷偷在公寓內交易糧食,林少佐對鮑天嘯說,那可是嚴重罪行。他讓憲兵把何福保帶上來。讓他站在鮑天嘯對面。

    林少佐告訴鮑天嘯:“你們違反皇軍封鎖令,私自買賣違禁物資,何先生已交代。這件案子——”

    他一邊說話一邊掏出手槍,朝何福保后腦勺開了一槍。

    “——就這么辦吧。”

    話音剛落,何福保已倒在衛(wèi)生間瓷磚地上。槍聲在公寓內引發(fā)輕微騷動,有人在睡夢中驚叫,很快就平息。觀眾呢?對面樓上那些觀眾呢?沒有觀眾,現在是深夜。

    如果說先前鮑天嘯有某種幻想,覺得自己總可以退到某條底線,承認自己欺騙了他們。覺得這樣就能過關,那他現在也應該清醒認識到,沒有。根本就沒有底線。對于林少佐,殺人十分容易。而對于他,故事必須繼續(xù)往下講,直到它完整無缺。

    可他被嚇壞了。沒有靈感,找不到合適語調。甚至連說一句整話都覺得困難。他不能不說話,也不能說不,“不知道”或者“真不知道”,“不記得”,或者“實在想不起來”,這些話他都不能說。拒絕,哪怕僅僅包含那種意味,都有可能觸發(fā)林少佐頭腦中那支手槍扳機。他垂著頭,蜷縮在椅子上,像個罐頭被壓扁了,孤零零放在那兒,隨時可能被人當成靶子。他臉頰蠕動,喉嚨焦渴,發(fā)出含糊聲音:“讓我想想,讓我想想——”像是他覺得,如果不發(fā)出一點聲音,就代表拒絕回答,拒絕回答,那支手槍就會射出子彈。嗚咽聲連綿不絕,越來越低弱,又突然響起,那是因為林少佐突然用手指敲了敲桌子,鮑天嘯又驚到了。

    他想喝水,他不敢面對林少佐,把頭轉向我。就好像在那種情況下,我竟有權站起身,替他倒杯水。在聚光燈后那片陰影中,林少佐毫無表情。

    “喝水——”鮑天嘯再一次懇求我。

    我站起身,不知那樣做,到底對不對?不知林少佐會不會在背后開槍,因為憐憫囚犯是不允許的。

    “樓梯上有水。”他絕望地說。

    你交代吧,我那語氣簡直是在懇求。昨夜這場戲,讓人心力交瘁,我這個觀眾也受盡折磨。

    我回過頭,看看那片陰影。

    “說出來吧,丁先生與你無冤無仇,你甚至求過他,為了找工作——”連我自己都想不通,為什么忽然之間,我想要在觀眾席上站出來,說幾句臺詞,幫他轉圜。我疲憊不堪,內心受盡折磨。這出戲他們都快演不下去了,可憐的家伙快要踏上絕路了。

    “也許他想為丁先生工作,就是想接近丁先生,找到下手機會。”林少佐從聚光燈背后冷冷地說。

    鮑天嘯猛地抬頭,我以為他要喊叫,卻只看到他艱難地動動嘴唇。嘔吐的黏液干了,變成一片片裂開的灰斑。

    “說實話吧。全都說出來。”

    林少佐突然站起來,對我說:“很好,馬先生,我把他暫時交給你,繼續(xù)審訊。”

    凌晨時分,林少佐回憲兵隊休息。汽車引擎聲響起,我遞香煙給鮑天嘯,找來杯子,從墻角取來水瓶。

    他看著熱水瓶,搖搖頭:“水涼了。”

    真可笑,都這樣了,他還不能將就。

    我把熱水瓶放回墻角,到隔壁取來熱水。

    “有天晚上,老錢看到有女人進你房間。還有個男人站在樓外。”

    他望著墻角的水瓶,注意力好像完全集中在那些數字上,根本沒聽我說話。

    “女人打了你,一個耳光。”我提示他。

    隔了一會,他說:“老錢看到了?”

    想了一想,他又說:“那是另一回事。”

    “我沒報告林少佐。你自己說吧。事情到了這地步,你要救自己。爆炸過去那么久,刺客早跑了,說出來,不算傷天害理。”

    “你再想想,寫完小說,有沒有人向你請教過爆炸那些事?”我婉轉地問他。

    他長吁一口氣:“我自己把自己繞進死弄堂。何必害別人?”

    “為一個女人,值得么?”

    我完全被他弄迷糊了。我認為他說的那些事情全都是子虛烏有,我不相信,同時卻又覺得是有那么個女人。我看見他為那個女人落淚。不知出于什么樣的心理,他跑來把她告訴日本人,因為怨恨?那個女人在點燃他的情感后,突然消失了。也許是想求證?就像掐一下大腿,證明自己不是在做白日夢?

    “她突然消失了,她讓你幫她殺人。你不敢她就打你耳光,罵你懦夫。然后她消失了。你恨她,所以你跑來報告日本人。在你內心深處,甚至希望日本人找到她,因為你沒有辦法找到她。事到臨頭你心軟了,可這回你把自己繞進去了。”

    我替他編了一個,聽起來毫無道理。

    “他記錯了。”

    “誰?”

    “老錢。他記錯了。吵架,耳光,那是很久以前。”

    我不信,老錢記性好著呢。昨天傍晚,就在鯛魚宴前半小時,那時林少佐還沒有回公寓,我正在房間換衣服。老錢領著蔣存仁跑到我那兒。兩個人一左一右,像是在說書。鮑天嘯那個女人,蔣先生也看見過。他們不是來告密的,他們根本不了解情況。他們是來告訴你,因為馬先生你地位高,曉得所有情況。這些事情讓你知道,你就能想出辦法來。撐不下去了,大家都撐不下去了。事情總要有個頭。

    “你為什么不告訴日本人?”

    他忽然說。我看著他。為什么要告訴他們,對我有什么好處。漢奸也分好多種,有時候漢奸也不想害人。

    他忽然笑了,笑得十分難看。

    “現在,日本人知道不知道都沒關系了。你可以去說給他們聽,什么事情我都可以扛下來。是不是為了一個女人,現在有什么要緊?”

    他疲憊不堪,毫無條理地說著這些沒頭沒腦的話。

    二十四

    “我可以說實話,”鮑天嘯對林少佐說,“我想吃東西。”

    上午九點三十分,林少佐回到審訊室。陽光很好,他興致很高。街道對面天臺上,觀眾們堅守座席。他們相信好戲在后頭,林少佐已向大家預告了聳動結局。在昨天報紙上,林少佐告訴記者,他找到了線索,相信刺客很快就能抓到。

    他愉快地對鮑天嘯說,要吃東西,可以。他隨時都可以滿足一個真誠合作者的任何要求。

    鮑天嘯像變了個人,現在他變得很有把握。是好天氣帶來新靈感?他又有什么新故事?

    “美琪大戲院邊上有一家包子鋪。我想吃他們家肉包子。”

    憲兵開車去買。包子很快就買回來了,冒著熱氣,裝在紙袋里。林少佐撕下粘在包子上的牛皮紙碎片,把包子一只一只放在桌上。

    鮑天嘯邊吞著肉包子,邊說:

    “——這是一種黏土炸藥。可以任意切割,捏成各種形狀。卜內門化學公司產品目錄上有一種RDX,顧客說出恰當理由,他們就能幫你進口,少量。你可以說是學校化學實驗室要買。另外一個辦法,你可以購買氯酸鉀除草劑,按照配方自己來弄。爆炸威力可能小一點,其實也夠了。把炸藥和塑性黏膠混合到一起——”

    “困難部分,是把炸彈送進房間。”吃完一只肉包子,鮑天嘯又想喝水。我到墻角取來熱水瓶,找到杯子。

    “有一個簡單辦法,”鮑天嘯繼續(xù)說,“引爆,是一種化學反應。一個小安瓿瓶,一個鐵夾,一個彈簧。熱水瓶中的水倒去半瓶,鎖住彈簧的針鉤就會偏離原先位置,彈簧就會彈開,推動小針,刺破安瓿瓶中的隔層。很快,兩種液體就混合了。不是要增加壓力,是減輕一點,撞針就會釋放。當然要先試幾次,調整彈簧長度,看看倒掉多少水更合適。按照需要,倒掉半瓶也可以,必須等到整瓶全空才能爆炸,也行。唯一的缺點是,它不像觸發(fā)式裝置,即刻爆炸。會延遲,炸藥會在一兩分鐘后爆炸。”

    他伸手要杯子,我打開熱水瓶蓋,他突然對我厲聲喝道:“滾開,你是什么東西。”

    他奪過水瓶,用杯子自斟自飲起來。林少佐微笑地望著他。只要鮑天嘯開口,他可以容忍。

    “有一個小問題,303有兩個熱水瓶。都用油漆刷著門牌號。偶爾會發(fā)生整瓶熱水都沒使用,原封不動放在樓梯口,老虎灶上的人拿回去,重新灌上熱水。因此,要確保成功,必須把兩只熱水瓶全部裝上炸彈——”

    鮑天嘯大笑起來,把熱水瓶稍稍舉高,死死盯著林少佐,沖向他。

    一聲巨響,另外一只炸彈就在此刻爆炸。我撞到墻上。炸彈雖然小,但威力驚人。不知是不是因為那天凌晨,我對他表示了善意?或者,他也許想讓我?guī)退瓿蛇@部小說?

    早上,林少佐回來前,他忽然對我說:“我讓你滾你就滾。”說完那句話,他就再也沒說別的,只等林少佐回來繼續(xù)下一輪審訊。我以為他是神智不清說胡話,直到爆炸前幾秒鐘,我一下子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最后那一刻,可能林少佐也意識到了,可這時事情由不得他了。

    二十五

    第二次爆炸最終被認定為一起事故,犯人交代后,林少佐當即檢查物證,卻發(fā)生意外爆炸。林少佐當場斃命,熱水瓶爆炸時,幾乎貼到他臉上,審訊桌炸得粉碎,紙屑和碎布料與無法辨識出部位的肉塊粘在一起,幾分鐘后就干結。

    我被震暈了,因為迅速滾成一團縮到墻角,只受了一點輕微皮肉傷。十多天后傷愈出院,恰好躲開那場事后調查。

    爆炸全程被人照了相,占滿當晚各家報紙版面,第二天更多。有一位站在對面樓頂天臺上的記者不知是不是被爆炸閃光嚇到,居然在爆炸瞬間同步按下快門,他拍到了玻璃窗粉碎四濺的畫面,整片玻璃鼓成弧面,像水花一般散裂。這幅照片后來被人傳到紐約,刊登在《時代》周刊上。很多年以后,我在一本攝影畫報上看到過一幅類似照片,懷疑可能就是它。但我不是內行,無法確定。何況從那以后這種高速攝影的照片也越來越多了,我總覺得那些可能都是學了它的拍攝方法。

    先前的調查沒有發(fā)現熱水瓶這個關鍵因素。后來,日本滬西憲兵隊把責任推在公共租界巡捕房頭上,因為他們最早到達現場。憲兵隊說有幾個英國人在移交時故意引發(fā)混亂,究其根本原因,當然歸結為巡捕房那位日籍副總監(jiān)無能,沒有將捕隊牢牢控制在手——那本來是將他從東京警視廳特高課調來最主要的任務。

    特工總部的人因為從一開始就是被懷疑的對象,全都被看管,后來倒避免了被日本軍方追究責任。當然,前提是那些審訊筆錄永遠不要讓他們看到。如果他們發(fā)現鮑天嘯在二次爆炸中起的作用,肯定要繼續(xù)追查下去,封鎖和懲罰也會無休無止繼續(xù)下去。他們也許還會把視線轉到我頭上。事情就那么不了了之,日本人甚至忘記了對公寓居民再加懲罰,可能跟報紙報道有關,或者是因為新政府剛成立,氣氛需要祥和。

    因為接連發(fā)生爆炸事件,修造特工總部(也就是眾所周知的76號)的進度加快了,不久我們就搬了進去。

    我自己倒很想盡快把整個事情忘掉。你們這些喜歡讀小說的人,可能會覺得那是想要擺脫內疚,一種心理反應,他們是那樣說的吧?那樣就有點小看我,雖然當了漢奸,我可不是忘恩負義的人。

    鮑天嘯救了我。或者更符合實際情況一些,在關鍵時刻,鮑天嘯把我給放生了。他是英雄豪杰,敢做敢當。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起了這么個念頭,把自己送到林少佐的刑訊室里,不管你如何疑惑不解,最后他給出了一個完美無缺的答案,一件壯舉。

    我意思是說,我寧可把這件事放在內心深處。有朝一日再把它說出來。

    可是有人不允許我保守秘密。我那些在重慶的老同事安排了一次邂逅。他們在街上攔住我,把我拉到錦江川菜館。他們不是來對我說大道理,他們是來送一份保險的,他們說。我可以繼續(xù)當我的漢奸,只要我接受了他們送給我的那個密碼本,一種工作關系就算確定了,我也就能得到一種將來一定有機會兌現的保險。

    我用筷子拈起一粒陳皮牛肉,稍微猶豫了一下。這個時候日本人還沒有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zhàn)爭還沒有爆發(fā)。汪政府中人還躊躇滿志,沒有一個人意識到要給自己找一條退路。而且,因為南京中央儲備銀行“中儲券”發(fā)行不順利,跟軍統(tǒng)正打得不可開交。兩方面今天你槍殺兩個錢業(yè)大亨,明天他朝銀行扔一顆炸彈。

    不知道出于怎樣一種沖動,我到底接受了他們那種安排。人總是要想想退路。我可以向別人說大話,說那都是因為鮑天嘯的壯舉感召了我。但獨自面對自己,這么說就沒有必要了。

    我根本沒有提到鮑天嘯,是他們自己說起他的。

    幾句話過后,我發(fā)現他們對這個話題完全不是偶然興起。我漸漸意識到,他們此來可能就是想打聽甜蜜公寓二次爆炸的內幕。出于首度正式合作務必誠懇的做人原則,我基本上把一切都如實告訴了他們。客觀地說,有夸大其辭之處,也頂多是將事件進程中相關人物的心態(tài)情狀,尤其是其中模糊不清的地方稍作調整。我敢保證,對于事實本身未作任何偽飾演繹。

    完全沒有想到,在反復確認我對鮑天嘯何以如此作為一無所知的情況之后,他們突然告訴我,鮑天嘯那種做法完全合乎邏輯。說話的那位在這里稍作停頓,詭秘地笑笑。他說,鮑天嘯是軍統(tǒng)地下抗日武裝行動人員。

    那天中午在川菜館,我相信了他們,也認為他們要我對故事情節(jié)作些細微改動的要求合情合理。他們說,在設計行動的討論過程中,有一位女同志誤解了鮑天嘯,把謹慎當成膽怯,責備他是懦夫,可能還打了他一個耳光(這個情況他們也是剛剛才知道),無論如何,這些事情以后就不要再提了。因為面對艱險,就算是鮑天嘯一時畏懼,那也是人之常情。英雄不拘小節(jié)。另外一個人又補充道:知其不可為,而最終為之,那更是大英雄。

    那天下午我回到特工總部,又覺得那其中有很多細節(jié),用“鮑天嘯是軍統(tǒng)人員”那么簡單的一句話不能解釋清楚。我讓丁魯帶幾個人跑了一趟甜蜜公寓,把老錢秘密拉進76號。在高洋房底層樓梯背后那個小監(jiān)室里,嚇得快要尿褲子的老錢回答了我的一些問題。他的說法再一次讓我疑竇叢生。他說,打耳光那事情,純屬子虛烏有。是鮑天嘯自己編的。有一天下午(他說的大概是鯛魚宴前的傍晚),蔣存仁拉著他一起跑到鮑天嘯房間,要鮑天嘯說清楚欠的債到底怎么辦。鮑天嘯指天畫地答應他們,他會給大家一個交代。不過有一件事要大家再幫一下忙。他講了一個活靈活現的故事,關鍵是,他要大家把這個故事傳出去,不管用什么辦法,最好是讓三樓的人聽到。

    “什么故事?”

    “就是那個女人。捉奸,打耳光。”

    “他想讓你把這件事傳到誰耳朵里?”

    “可能——主要就是馬先生你。”

    這是鮑天嘯在預先埋下伏筆么?轉彎抹角讓我相信確實有那么一個神秘女人。提供一個旁證,一條側面線索。在他猜想中,我一定會轉手就把情報告訴林少佐。那樣他說的話就得到證實。他總是想把日本人引向那個女人。他設想了一個故事,也想好了如何把聽眾慢慢帶進故事。但他遇到了挑剔的聽眾,充滿敵意、只想把他逼入絕境的聽眾。

    謎團剛剛被風吹散,又合攏到了一起。鮑天嘯究竟在甜蜜公寓爆炸事件中擔當了一個怎樣的角色?他的壯舉到底是一次還是兩次?他是不是從一開始就參與其中?難道他真的只是在后來、當我遞給他熱水瓶時才想到還有另一顆炸彈?真的有那個女人么?可他為什么要編造那些故事呢?

    只有一件事情我可以確定,不管有沒有她,她是一個真正的活人也好,她是完全向壁虛造的小說中人也罷,哪怕她僅僅誕生于鮑天嘯一念之間,一旦從他嘴里脫口而出,她就真正存在過。因為他為她著迷,為她感動,甚至為她殺了人。

    對于我,鮑天嘯有救命之恩。他甚至救了我兩次。戰(zhàn)后在審判漢奸的法庭上,不知軍統(tǒng)哪個部門,向法官提供了一份證明文件,說在鮑天嘯用炸彈刺殺日寇軍官的行動當中,我本人實際上起了一定協(xié)助作用。而且在此壯舉感召下,我加入了軍統(tǒng)地下斗爭。我因此被免于追訴叛國投敵之罪。

    又過了許多年,我這時已來到臺北。在調查局退休干部聯(lián)誼會上,有人拿來一本《傳記》。那是本讓老家伙們寫些半真不假的往事,滿足一下虛榮心的雜志。他們拿給我看,是因為那一期刊登了鮑天嘯的故事。據那上面說,在那兩次爆炸行動中,鮑天嘯并不是孤身作戰(zhàn)。實際上,有很多人在背后支持他,配合他,幫他作準備。那些人后來都授了勛,升了官。

    作者簡介

    小白,生于上海,小說及隨筆獨樹“異”幟、自成體系,發(fā)表在國內多家報刊上,如《收獲》、《萬象》、《書城》、《讀書》、《東方早報·上海書評》、《南方都市報》等。2009年出版?zhèn)€人文集《好色的哈姆萊特》(圖文本),并獲得年度中國嬌子新銳榜年度圖書獎。2010年出版長篇小說《局點》,2012年中篇小說《特工徐向壁》獲第十屆上海文學獎。2011年出版的長篇小說《租界》引起海內外評論界廣泛關注,被翻譯成多種語言。2018年,小說《封鎖》獲得第七屆魯迅文學獎。(圖為陳村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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