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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2018年第4期|任曉雯:朱三小姐的一生
    來源:《十月》2018年第4期 | 任曉雯  2018年08月14日08:35

    任曉雯,小說家。1978年生于上海,復旦大學新聞學院畢業,獲碩士學位。1999年開始發表作品,出版長篇小說《她們》《島上》《生活,如此而已》,短篇集《飛毯》等。作品被翻譯成瑞典文、英文、意大利文、法文、俄文等。其中,《島上》由著名翻譯家陳安娜翻譯為瑞典語出版。

    每個人都在等待朱三小姐死去。她已老瘦成一把咔吧作響的骨架子,卻仿佛永遠不會死。

    祥元里的孩子們,自打有了記憶,就識得她。那時,她頭發還是皂灰色的,夾了些許銀白,用篦子向后梳齊,在頸窩上盤個元寶髻,簪一朵塑料牡丹花。她身穿藏藍的陰丹士林旗袍,光著兩截青筋蚓起的腿,底下一雙羊猄皮淺口高跟鞋。

    有那么一陣,她天天站在學堂門口,將竹籃頭拴了麻繩,懸在路牌上。籃里是她撿的廢報紙。她折了許多紙鳥,邊折邊唱:“我的少年郎,聰明又體壯,他給我無上的勇氣,又給我無限的新希望……”聲音清亮到不像她自己的,仿佛身體里有個二八大姑娘,在替她歌唱。唱罷,笑瞇瞇招手:“乖小囡,來來,拿只小鳥白相相。看呀,小鳥飛啦。”一陣風過,紙鳥當真飛起來,揚著,顛著,盤旋著,在風盡處逐一撲落。“來呀,拿只小鳥,快點拿了跑。”

    大家怕被她抓住似的,哄散開去,遠遠嘁測。各人從父母那里,得到她的消息。她叫朱三小姐,又叫瘋婆子,死老太婆。她孤身一人,住在隔壁弄堂三層閣里。“她是一個妓女。”大孩子們半懂不懂地說。

    朱三小姐很快被驅逐。她意猶不甘,仍到學堂門口轉悠。看門老頭拿一把掃帚,嗷噓嗷噓,趕麻雀似的趕她。她一驚,欠欠身,沿了墻腳走開。旗袍裹著她的胯,將她步子勒得小小的。從馬路對過看,她仿佛是在滑行。

    她滑過點心鋪,往里張一張,老板娘即刻出來阻攔,“做啥?”她退后半步,遞出鈔票,“兩個菜饅頭。”老板娘接錢進門,不時回個頭,生怕她跟進來。她便越發往后,退到梧桐樹下。老板娘出來了,把找頭甩給她,兩個饅頭放進竹籃。她捧出一個,吹著氣,邊走邊吃。

    她路過茶水攤頭,又停下。攤主揮揮手。她站遠了,少頃,又近前來。攤主說:“沒辦法賣給你,你喝過的杯子,別人不肯用。”她忙從竹籃頭里取一只杯子。攤主收了五分錢,為她斟滿茶葉水。

    后來,他逢人便說:“雕花玻璃杯,琥珀色的,看起來很值銅鈿,有鈔票人家吃咖啡用的。”馬上有人指出,朱三小姐拎的竹籃頭,也不是普通買菜籃頭,是有鈔票人家裝飯的簞笥。繼而紛紛說開,斷定朱三小姐在裝窮,她的三層閣里,滿是值錢物什。“一日到夜蕩來蕩去,靠啥養活自己,肯定有的是老本吃。”于是傳聞道,朱三小姐出自大戶人家。很快被街邊下象棋的老頭們否定,“啥大戶小戶,就是個妓女。”“長三堂子出來的妓女,也算大戶人家,個個比少奶奶姨太太時髦。”“算了吧,她也配當書寓先生。朱葆三路上的釘棚,三五角洋鈿,給外國赤佬釘一釘。”“怪不得叫朱三小姐,原來是朱葆三路的小姐。”“她女兒活著的辰光,親口跟我幺兒媳婦講的,嘖嘖。”孩子們湊了聽,聽不明白,便要問。老頭們嘎嘎怪笑,用煙頭扔他們,拿茶葉渣子啐他們,“小赤佬,雞巴都沒長毛呢,去去,一邊去。”

    好奇心讓孩子們騷動。他們隨在朱三小姐身后,“長三堂子、朱葆三路”亂叫。她跟聾了似的,依舊篤悠悠地走。有人拿石頭扔她,她噢喲回頭,“小鬼頭,不要調皮。”孩子們哈哈笑,笑過幾次,便也無趣了。

    在街角老虎灶旁,有一米來寬的凹角,放了把花梨木太師椅。靠背板正面,雕有牡丹花,背面用白漆寫了小字“懷恩堂 耶穌愛你”。朱三小姐走累了,歇歇腳。沒人想到偷椅子。一個老妓女在用它,有點兒臟,有點兒不吉利。孩子們拖將出來,拿削筆刀摳刮白漆字。朱三小姐來了,他們便逃跑。朱三把椅子搬回原地,揩揩椅面,坐上去。時已入冬,她加披了長棉襖,旗袍底下套一條老棉褲。衣褲厚大,腦袋就顯小,孤零零懸在領口上,仿佛一片枯葉子。

    冬天是老年人的季節,每個人都顯老一點。孩子們被凍得老成起來,姑娘們在肥衣服里埋沒腰身,有了中年般的體態。而真正的老人,也在冬天一個個死去。他們的名字,被寫在水門汀地上,用黃粉筆框一個圈。錫箔在名字上點燃。煙火明滅,灰燼翻揚,留下黑色的灼痕,將名字掩得斑駁難辨。孩子們踩到黃粉筆圈,沾了一腳錫箔灰,大人便嚷嚷,“快點跳一跳,把死人晦氣跳掉。”孩子問:“為啥晦氣,人不都要死的嗎?”大人嚅著嘴,答不出,撩手一記頭撻。

    接連的冬天里,都有黃粉筆圈,在路上,在樹底,在下水道格擋邊。扎白腰帶的子女們,抬了遺像,放了鞭炮,沿街哭一哭,隔日便跟沒事人似的,繼續他們的生活。下象棋的老頭,死了一個,又死了一個。點心鋪的老板娘,廢品站的阿婆,煙紙店的長衫先生,相繼死去。他們的小生意一起死亡了,門面變作便利店、鮮花店、貼膜店。老虎灶的大伯也死了,老虎灶收歸國營,隨后關了門。開起一家冒充法國來的面包店。倒閉后,換作服裝店,又改為美甲店,再次倒閉,轉讓給修手機的。染黃發的小哥,終日坐在柜面上,拿手機看連續劇。店門外,易拉寶廣告旁,換了一撥老人下象棋。

    朱三小姐也老了。旗袍上補丁更多,走起路來,步子更小更慢。她依舊梳元寶髻,扎得過緊的白發底下,絲縷可見肉紅色頭皮。為遮蓋老人斑,她擦了滿臉珍珠粉,粉粒嵌進皺紋褶子,仿佛一張連皮帶肉的面具。路過的人們,忍不得回個頭,說兩嘴。猜測、嘲諷、咒罵,間或也有公道話,“老太婆五官蠻清爽的,年輕辰光賣相不差吧。”

    朱三小姐年輕時,約莫是標致的。蜜合色的面皮,被“雙美人”香粉刷白起來。一道垂絲前劉海,壓著兩條細眉毛。眼袋瘀青,早早有了細紋。虧得一副圓臉架子,把年齡減小下去。她的長脖子最好看,每件旗袍做成高領,箍一半,露一半,勾了男人眼睛,往頭頸下面走。織錦緞旗袍,香云紗旗袍,陰丹士林旗袍,都用“雙妹”花露水噴香。

    她在卡巴萊酒吧上班。到了夜里廂,朱葆三路的霓虹燈,跟狗皮膏藥似的,一塊疊一塊。音樂聒得耳朵痛。小汽車,黃包車,載來一車車洋人。喝酒、跳舞、打架、按摩、賭錢。

    朱三小姐有個“四姐妹幫”,在新亞書店買來“金蘭同契”的契紙,找了個長衫先生,相幫寫下四人的姓名、籍貫。又去沈石蒂照相館合影。一色的細挑眉毛,垂絲劉海,嘴唇抹得濃又小。四個人看起來,真似同一娘胎出來的。合影粘在契紙上,各執一份,立為盟誓。

    大姐來自鹽城。幾年前,一場瘟疫葬送了她的丈夫兒女。她是朱三小姐認識的人里,第一個用文胸的,“瞧瞧,從法蘭西運來的胸罩,比背心肚兜好用多了。”她展示給姐妹們看。朱三摸了又摸。大姐那對面粉袋似的奶子,潽潽滿滿兜在文胸里,將洋裝頂高起來。洋阿飛們喜歡她,三五簇擁著,為她拌嘴打架。多毛的大手探入領口,東一抓,西一捏。一個黏糊糊的夏夜,她被醉酒的西班牙海員,掐死在安樂宮門口的鵝卵石路上。前襟被撕脫,文胸被扯掉,兩只乳房從身體兩側掛下來。碩大的乳頭、黑褐的乳暈,使她看起來像一位母親。

    小妹比大姐年輕十五歲,身體尚未長開,裝扮卻往老熟里走。滿頭發卷如彈簧鋼絲,眼眶勾得墨擦里黑。她姘了個黃包車夫,租住在楊樹浦的廣式房子里。車夫借了老鄉的私人包車牌照,讓她扮作大家閨秀,每個下午拉她到“上只角”攬生意。姐妹們勸她:“日做夜做,身體吃不消的,男人就想榨干你。”小妹道:“你們不要瞎講,是我自己想做的。”

    未幾,小妹開始長楊梅瘡。她在熱水里撒鹽,洗兩條爛腿,被情夫發現,挨了一頓打,“還想瞞牢我,當我是瘟生阿木林,讓我鼻頭也爛掉是吧。”卷了她的錢,跑了。小妹搬來與姐姐們住。朱三與二姐湊錢,讓她打六〇六①針,還討了土方,取大蜈蚣、雙花、生大黃,清水煎成藥。一邊吃藥打針,一邊仍被逼著接客。

    朱三安慰道:“‘中狀元’的多了去,都會好的。”

    小妹默然一晌,道:“小時候家里養了只貓,跟我最親。我十二歲那年,貓突然跑了,找也找不到。我差點兒眼睛哭瞎掉。后來聽人講,老貓都這樣,知道自己快死了,就到沒人的地方,安安靜靜去死。”

    “不講閑話,多休息,不是啥大事體。”

    “人人看輕我。爹媽把我當畜生養,哥哥姐姐討厭我,鄰居都要踏我一腳。他是歡喜我的,但更歡喜錢。誰不歡喜錢呢,不能怪他。我就望到死掉的那天,能夠有點兒人樣子。”

    打過七八針六〇六,吃過十幾服大蜈蚣,楊梅瘡還是開到臉上。一個半夜,趁姐姐們外出工作,小妹不告而別。在二姐床頭留了兩雙玻璃絲襪、一對玻璃耳墜。給朱三枕邊留了一罐旁氏白玉霜、一雙羊猄皮淺口高跟鞋。還在桌上壓一張表芯紙,紙上用口紅畫了兩個圓兩塊方。小妹不會寫字,朱三和二姐不會識字。猜了一晌,估摸小妹的意思是,走了兩個,剩了兩個。

    自此,朱三和二姐依傍度日。二姐常去“華都”舞廳伴唱。她歌聲走得高,高了又高,還穩穩旋上幾旋。白滾滾的手臂往斜兜里一甩,滿身假珠寶丁零當啷響。大家稱她“小白虹”,說她唱的《郎是春日風》,比白虹本人還好。她時或拉了朱三一道,合唱《人海漂航》。滿池子男女隨了歌聲,搖搖擺擺探戈起來。

    工作罷,回住處。卸妝,脫衣。她們睡一鋪,摟得緊緊的,生怕對方跑掉似的。二姐將朱三的臉,貼到自己胸前,在她額上一舔一舔,漸漸舔至面頰,“三丫頭,你發誓,這輩子不離開我,否則不得好死。不,不,”頓了頓,“如果你離開我,就讓你一直活下去,想死也死不掉。”

    朱三初遇張阿貴,是在二十四歲上。他是她的客人。他跟選牲口似的,檢查眼睛嘴巴。捏住她的手,正反地看。將她領入房來,命她脫掉旗袍,觀察腋窩、手肘和后背。又反復摁她下腹,問痛不痛。

    張阿貴是老手,懂得在花煙間里挑干凈貨。朱三是干凈的,面皮略黃,身體卻白到發青。靜脈血管猶如花紋,透出皮膚來。他揸了兩只手,往回摩挲,“這身皮肉咋長的呀,簡直像只燕皮餛飩。”

    張阿貴生于廣東,獨自來上海,開個“打掙館”,給外國人修輪船。他是嫖油了的人,遲遲不肯成家。有那么一陣,天天跑來找朱三,揉著她,吮著她,似欲把她吃進肚皮。他給她錢,不許她見別的客。但仍不放心,贖她出來,在同仁里借了前樓同住。

    張阿貴依舊出去嫖,次數卻少了。已經包養的女人,何不用足呢。好比煮了正餐,白白扔掉,又出去花錢吃。張阿貴才不傻。他與朱三廝磨幾年,漸有搭伙過日子的感覺。每日里熱湯熱飯,養起一身膘。某個春天,他腹瀉欲死,以為是“二號病”,卻慢慢活了回來。自此見老,對朱三有了近乎討好的依賴。

    他對朱三說:“我耕你這塊地,耕了多少年,也耕不出個名堂。你的‘紅木家生’壞掉了吧,索性領個兒子去。”他剪了立式板寸,穿上機織布長衫,攜朱三至新普育堂。

    張阿貴在兩排孤兒間踱走,逐個查看頭發牙齒。朱三跟緊他,忽覺旗袍被扯住。是個五六歲大的女孩。朱三道:“要不收兩個吧,一男一女,也好有個伴。”張阿貴道:“這女仔年紀大了點。”“大一點懂事,能夠相幫照顧弟弟。”于是,他們收養了五歲的張桂芳,三歲的張桂強。

    張桂芳稱養父“阿爸”,喚養母“朱三小姐”。朱三打過幾次,便由她去。一日拌嘴,張阿貴責備朱三,跟隔壁蘇北赤佬閑話忒多。朱三譏誚張阿貴,歡喜吃醋還摳門,“廣東癟三,摳是摳得來,巴不得屁眼里摳出三塊洋鈿。”張阿貴笑了,“我要是不摳,就砸錢找書寓先生了,還嫖你這種馬路上的咸水妹。”張桂芳聽在耳中,不覺就懂了,向弟弟解釋:“咸水妹是跟外國男人困覺的女人。”

    人人都說張桂芳聰明,簡直像是張阿貴親生的。張阿貴自學識字和打算盤,還訂了兩份報。張桂芳六歲起,拿了報紙,樓上樓下地問,學得二三十個字。張阿貴欲送她上學。朱三小姐道:“女小囡讀啥書。”吵一架。逾數月,張阿貴將養女送至私立小學。

    幾年后,張阿貴投資賭場虧了本。朱三幫他去討債。賭場在永安公司七重天樓上,討債隊伍一徑排過南京路。輪到朱三,天色已然昏昧,對方將空了的錢袋一抖,讓她下個月來。

    旬余,張阿貴僵著臉回家,“賭場大老板逃去香港了。”他怪朱三不得力。朱三哭鬧一場,變賣家具,收拾細軟,在祥元里尋了個三層閣,舉家搬走。還是被人找到,討債的,討工資的,亂紛紛上門。朱三出去做保姆,幫雙職工倒馬桶,給小腳老太挑井水。尋不到生活了,撿菜皮,拾垃圾,剝死人衣裳,常被“三道頭”舉著警棍追打。

    張家已沒錢囤米。逢到開火倉,朱三讓張桂芳揣個小淘籮,出去現買兩升米。張阿貴邊吃飯,邊喝酒,兩截細伶伶的小腿,塞在八仙桌牙板空當里,打著嗝道:“你是老太婆了,否則回酒吧做做,也算一個辦法,”又道,“都怪你,本來單身挺好的,現在養一大家子累贅。”

    一日,張阿貴給養女塞了塊梨膏糖,走出弄堂,再沒回來。有說他外逃躲債,有說是被人做掉了。朱三小姐不敢報警,坐在床邊哭。張桂強跟著哭,哭得氣喘吁吁,又噎又嗆。朱三抹一把眼睛,呵斥道:“哭啥哭,有你哭的辰光。做人就是吃苦頭,這苦頭,那苦頭,死掉最太平。”

    到了夜里廂,朱三喚起張桂芳,讓她跟個“阿二頭”走。張桂芳問:“你把我賣去朱葆三路嗎?”朱三摑她一掌。翌日,阿二頭領回張桂芳,“本想教她做熟工序,混過拿摩溫。她倒好,站在流水線上打瞌睡,頭發差點兒軋到機器里。”

    朱三打她一頓,又花錢托人,塞她進廠。磨螺絲釘,當繅絲工,一趟趟被辭退。朱三流淚道:“桂芳,你做啥不跟我一條心。你爸跑了,你弟讀書,三張嘴巴等吃飯。你也是大人了,要給家里撐著點。”張桂芳這才把上班當樁事。她被介紹到煙廠,負責把蒸熟的煙葉抽掉老莖。每天拉了滿手泡回家。朱三小姐幫她逐個挑破,將流膿的雙手,浸在明礬水里,“桂芳辛苦了。”張桂芳道:“在酒吧里做,輕松很多吧。”朱三小姐啐一口,拍開她。張桂芳撈起雙手,在衣衽上擦干。她像個諳熟世事的成年人那樣,睒了睒眼睛。

    張桂強終于長大,頭發微卷,眼窩深凹,像個西洋混血兒。他在太古碼頭當記錄員,被照相館老板的大小姐相中,做起倒插門女婿來。岳父要求他更換姓氏,改作王桂強。王桂強對張桂芳說:“王家是體面人,兩個老的本就看我不上,要是曉得了朱三小姐,肯定趕我跑。”他讓人抬來十數袋暹羅米,自此不走動。

    朱三哭了幾回,道:“我要去問問王家,他們寶貝女婿的良心,是被狗吃掉了嗎。”張桂芳道:“你真心為他好,就別為難他。哪能辦呢,各人各難處,就當沒他這人吧。”朱三道:“你幫‘白眼狼’說話,是為自己尋后路嗎。放心好了,你這輩子跑不出我手心。”

    是年,物價飛漲,物資奇缺,煙廠一夜關門。張桂芳滿街亂走,尋點零碎生活。替有錢人家喂狗,幫紡織女工帶孩子。紡織女工告訴她,中紡一廠在招養成工。張桂芳回家說與朱三,朱三慫恿她去。張桂芳說:“我都二十二了。”“你身子骨沒長開,看著就像十三四歲,去吧,試試看,又不吃虧。”張桂芳去了。負責招工的拿摩溫,搦了細竹竿,往她頭頂心一比,考幾個問題,見她識過字,便錄取下來。

    張桂芳被分到細紗間,做擋車工。工友以工號互稱。有個“60號”與她相善,將自家二哥介紹給她。一來二往,朱三覺察了,摸到60號家鬧一場,“別看桂芳長得小樣,都快三十了,身體瘦嘰嘰的,怕是以后不能生。”

    男友分了手,張桂芳大病。朱三喂粥喂湯,半夜扶她溲溺,替她清洗血短褲,“老話里講,多年母女成姐妹。我們娘倆,你照顧我,我照顧你,一輩子就過掉了。要男人做啥,想想你爸,你哥,哪個靠得牢。”張桂芳訥然。

    少后,鄰里漸有閑話。朱三不覺。一日去小菜場,買落市菜,碰著個街坊,打了招呼,往那人籃頭里翻翻,“今朝買啥呀。”那人不吱聲,將朱三碰過的番茄扔回攤頭上。朱三渥了一肚皮氣,別轉屁股走。到家越想越恨,去門口候著,追問道:“你是啥意思,嫌鄙我嗎?”那人道:“朱葆三路的拉三,彈開,不要帶壞小囡。”旁邊蹲了兩個淘米女人,淌濕著手,互相咬了耳朵,扭轉目光,上下刷看朱三。

    朱三跑回家,裹了被頭,斜在床上。不知多久,聽得腳步聲吱吱嘎嘎上來,便道:“你在外頭瞎講啥了。”

    張桂芳關了門,往八仙桌上一覷:“咦,沒燒飯啊,餓死我了。”

    “問你呢。”

    張桂芳揭開飯焐子,張一張,“我講啥啦,我能講啥啦。”

    “你心里頭恨透我了,在外頭瞎講八講,想讓人家瞧不起我。”

    “我做啥要恨你,”張桂芳笑起來,“你那點齷齪事,有啥好講。大概是老早的客人從朱葆三路尋來了。啊呀呀,做也做過,總要被人曉得的。”

    朱三一掌撩去,指甲刮到張桂芳的臉。張桂芳搡開她。她趔趄后退,膝蓋窩彈到床沿,揸開兩手,反沖過來。張桂芳抬了胳膊,護住面孔,另一手去擰朱三。朱三低下肩胛,頂撞她的胸脯。張桂芳順勢揪她頭發。朱三反揪她頭發。兩人互相抓著,叫著,兜兜轉。五斗櫥、八仙桌、馬桶、木椅,乒乓亂響。一只瓷面鐘嘩嗒落地。朱三噢喲一聲。兩人同時松手,去看那鐘。朱三說:“鐘罩子碎了。”張桂芳說:“還在走。”收拾了殘片,將鐘放回五斗櫥上。各自整理頭發,湊著腦袋,看一晌。張桂芳道:“時間還是準的。”朱三道:“你爸當年買的英國貨,貴得要死。那個辰光,以為一輩子會有好日腳過呢。”

    此后,朱三碰到鄰居,便拉住訴苦,“桂芳腦子壞掉了,亂話三千,沒一句真的。”眾人繞開她走。朱三對張桂芳道:“到底是我養大了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在外面敗壞我,害得大家不睬我,對得起良心嗎。快點兒跟人家把話講回來。”張桂芳道:“我真沒講過你壞話。要是講了,讓我明朝出門,被小汽車撞死。”

    大半年后,張桂芳死了。不是被車撞死,是去外灘“軋金子”,被人踩死的。時值年底,人人都傳,黃金將要撤出上海。張桂芳在存兌申請期的前日,便去中央銀行排隊。

    臨出門,朱三道:“好像要落雨,帶把傘去。”

    張桂芳道:“水壺、軍毯、羅宋面包,塞得潽潽滿,我有三只手嗎?”

    朱三捏她一把,“衣服夠嗎?”

    “棉襖忒厚,汗都捂出來了。”

    “要在外頭過一夜,撐得牢嗎,我心里別別跳。”

    “啊呀,又不是我一個,同事家家都去的。不去哪能辦,金圓券砸在手里廂,揩屁股也不好用,刮得屁眼剌剌叫痛。”

    朱三聽了張桂芳下樓。想象她行起路來,身體往前扎,仿佛用腦袋頂開暮色。微帶羅圈的雙腿,一走一踢,步子瑣碎。朱三笑了,旋即悵然。張桂芳啊,若是親生的就好了。

    夜間七八時,頭頂開始噼啪作響。雨滴彈擊老虎窗玻璃,由疏至密。朱三閉門枯坐,聽得厭氣,早早上了床。她一夜亂夢。夢見從死人堆里爬起來,夢見父親用火鉗燙她腿臂,夢見走在蕃瓜弄,穿過空了的滾地龍,倏然躥出個男人,將她摁倒在垃圾堆旁。她坐醒起來,“不好了”,捂住胸脯,喘息不已。

    空氣潮冷,渥著陰溝洞氣味。公雞開始打鳴。喤啷啷一陣銅鈴響,糞車壓著彈格路面而過。“倒馬桶嘍,馬桶拎出來嘍。”樓下喧鬧起來,亂紛紛說話,啪啦啦走動。“滬生阿爸,調黃金去。”“調的人多吧。”“昨日夜里廂,阿二頭去了,他媳婦軋得昏頭昏腦,回來跟我家子婆講,外灘要軋坍掉了。”“我今朝還要上班。”“上啥班啦,賺了一袋廢紙頭回來,不夠糊墻壁。”

    朱三懊悔讓張桂芳去。風吹得倒的小女人,哪能軋得過爺老頭子們。朱三早飯沒吃,中午蒸了四個饅頭,暖在飯焐子里。待到傍晚,熱一熱,吃一個,其余放進碗櫥。

    亭子間有人回來,說外灘人軋人,軋死人,騎馬警察來了,救護車也來了。朱三下去問:“看到桂芳沒有。”

    “介許多人,哪能看得到。”

    “桂芳還沒回來。”

    “那你等一等,總歸會回來的。”

    “她啥辰光回來。”

    “呀,你問我,我問啥人去。餓了一夜天,剛剛端起飯碗頭,你就來問東問西。”

    朱三訕訕回屋,靠在床頭,不覺睡著。半夜里肚皮亂響,又起來,吃一個饅頭。饅頭凍僵了,入得腹中,又澀又脹,還有一股子腥膩,那是眼淚水的味道。面頰、下巴、手指頭,都濕乎乎的。朱三里外冷了個透,縮在薄被頭里,熬過下半夜。

    要到一周后,才有人通知認尸。面目瘀腫的張桂芳,已經不像張桂芳。斜咧的嘴巴里,碎了三顆門牙,舌頭往前抵,一副有苦再也說不出的模樣。朱三晃一眼,軟在地上,出不得聲。

    大家都說朱三家不走運。“一兩黃金七條命”,全上海死掉七個,偏就攤上一個。朱三坐在樓門口哭,“活來活去,活了一場空,以后靠啥人去呀,死了也沒人相幫買棺材板。”聽得人人皺眉頭,“哭一哭就好了,還哭出癮頭了。”“今朝哭了明朝哭,魂靈頭都被她哭掉。”“年輕辰光做壞事體,老天爺報應。”樓里出了兩個男人,一人拽一臂,將她拽上樓,推入三層閣,掩起門來。

    朱三哭不動了,剪下吊燈尼龍開關繩,兜在脖頸里,抬頭尋了個遍,沒地方掛。又拿起剪刀,比一比手腕,扔開。尋死是最難的。早年在朱葆三路,她曾將鴉片混了燒酒吞下。死過半日,又在醫院活回來。二姐道:“閻羅王嫌鄙你了,弗肯收你。”于是只好活下去。

    過了小半月,朱三心思略定,想起還有個兒子。她理了頭發,換了衣服,別一扇梔子花。自覺體面了,找上門去。王家在南昌路,住西班牙式洋房。反復敲門,無人應答。她沿了磚雕圍墻,走到前門。出來個老頭,說:“王家剛剛賣脫洋樓,搬走了。”“搬到哪里去,生意有難處嗎?”她插入半個身子,見內有二道門,紫藤棚下停了松花綠的皮爾卡轎車。“那是王家的車嗎,我是親家婆,放我進去。”老頭不允,兩廂推搡。

    看熱鬧的圍攏來,“阿婆,王家當真跑路啦。悄悄叫跑的,洋房一夜空掉。”“我不信,跑到哪里去。”口舌亂起來,有說跑去香港,有說跑去阿美利加。朱三問:“阿美利加是啥物什。”“喏喏,一個老遠老遠的國家,跟月宮一樣遠。”

    很快,祥元里人人皆知,朱三找過兒子了。有說王家給了她許多“小黃魚”②。也有說:“不可能,真有‘小黃魚’,就頂一間洋房住住,窩在這里做啥。”“不管有沒有‘小黃魚’,親家婆找上門,多少會給的。”“就是,你看她的旗袍,是絲緞的。”“那不是新做的,老早就見她穿。”“王家是大戶,哪能摳門,手指頭縫里漏一點,就夠她吃十年八年。”

    一夜,有人赤了腳,摸上樓梯,撥開榆木門板上的彈子鎖。三層閣內有嗚咽聲。不是嗚咽,是朱三打著不安穩的鼾。月光透下老虎窗,籠著滿屋白紙白花,亮晃晃扎眼。張桂芳的黑白照片立在五斗櫥上。她嘴巴在笑,上唇微微扯起,露出完好的門牙。目光卻沒有笑,兩只大小參差的眼睛,乜斜著闖入者,看他逐一打開抽屜。

    “啥人啊,桂芳!”朱三驚覺。那人往床上一撲,捂住她的嘴,“金條呢,金條在哪里。”朱三舉臂,那人壓住她手臂。朱三踢腳,那人壓住她腳。皮肉觸碰,那人喘起來,捏著揉著,把被子蹭下床,弓身半跪,兩只膝蓋頂開她的腿。“老吃老做的老太婆,看你再裝腔,殺了你。”那人掐她脖頸,掐得她牙齒直咬舌頭。她不動了,眼皮半闔,四肢松塌,仿佛一塊任由吞食的隔夜肉。

    沒人說得清,朱三是何時瘋掉的。她拎著竹籃頭滿街走,癡笑,自語,逗弄孩子。好心人搬了太師椅,為她放在街角。她坐上去,眼睛定怏怏的,仿佛一個面色疲憊的正常人。于是有說她裝瘋,“腦子拎得煞煞清,解放軍一來,馬上脫了旗袍,乖乖叫換上對襟襖。”

    世道亂得不能再亂。忽而抓反革命,忽而斗資產階級,忽而揪右派。有積極分子想起朱三了,說她和外國人困覺,還有個兒子潛逃出國。居委會找了她去,七八個人,研詰半日。她只反復道:“桂芳回來了嗎,桂芳呢,桂芳在哪里?”嗯嗯啊啊笑。

    最后是治保主任給了話:“你們爭來爭去,爭不出個重點。敵我矛盾,人民內部矛盾,分得清爽吧。上次寫反標的,重點批一批,還有換郵票的國民黨特務,多上點兒手段,務必讓他老實交代。這只老太婆,舊社會受外國人剝削,現在年紀大了,沒親沒眷,腦子也不正常。把她搞死了,會得觸霉頭吧。”

    朱三約莫六十多歲,看著有七十出頭。一年一年,老得飛快,展眼便是八十又幾。她記性變差,搞不清自己年齡。只記得屬牛,從小被罵“戇牛”。老來更像牛了,慢吞吞,木噱噱。兩只膝饅頭脹似鐵塊,走路直楞著腿,腳下不停打絆。

    她牙齒又細又長,漸有搖落。吃東西時,嘴巴猶如磨盤,一磨,一癟,又一磨。她吃得進,拉不出,早晚蹲在馬桶上,揉著脹氣的肚皮,哼哼唧唧。睡眠也不好。每日困得坐不穩了,才敢躺倒。

    楊木棕繃床的頂頭上,老虎窗碎了玻璃,兜起一塊油布。油布嘩啦啦顫動,將夜風刮送到她身上。她皮膚越發干癢,留著十道指甲,撓得渾身一條條紅,皮屑跟落雪似的。終于淺淺睡去,卻不停被自己的放屁聲驚醒。

    睡覺辛苦,醒來更辛苦。她衣服穿到發餿,才洗上一洗。沒力氣擰干,滴里嗒啦曬幾天。漂不干凈的固本肥皂,在衣褶子里重新結塊。她拎著馬桶上下樓,越來越花時間。一次力有不逮,潑翻馬桶,自此改用痰盂罐。搪瓷罐口箍得屁股痛,大腿麻,站不起身。便在街上撿一只塑料瓶,裁開,懸在床邊做夜壺。又拾來廢報紙,裹了糞團,一團團扔進竹籃頭,塞在床底下。

    吃飯更是個負累。她燜一大鍋飯,用開水泡了,就著榨菜連日吃。嘴巴越寡淡,榨菜越吃多。時時口渴,時時憋尿,一憋不住,就弄濕褲子。于是翻出多年不用的月經帶,疊幾層草紙,墊在褲襠里。

    吃喝罷,勞作罷,便要出個門,曬掉身上霉氣。朱三坐在街角太師椅里,看著什么,又像什么都沒看。身旁老虎灶的熱氣,騰騰熏蝕眼睛。她眼底掛了大眼袋,上眼皮皺似胡桃殼。一對混濁的眼烏珠,仿佛焦距不準的鏡頭,望向這個世界。

    朱三留意到,滿街灰藍色人影,爭相妝紅著綠起來。她知道世道已變,便從樟木箱底取出旗袍,補裰了,重新穿上。為遮掩臊味,她開始噴花露水,又用珍珠粉兌水,涂抹臉皮。她照照圓面鏡,下樓出門。入暮回家,再照一照。直至脫襪上床,面孔依舊帶著粉。很多人是在睡夢中死掉的。朱三害怕隨時會死。死的時候,模樣總要過得去。她無兒無女,沒人會來整理遺容。

    然而,朱三還是醒了。被屁聲驚醒,被濃痰哽醒,或是殷勤的日頭,從老虎窗上晃醒她。她睜開眼,知道又活過一日一夜。吃掉三頓泡飯,喝完一杯開水,排出半罐屎尿,落下半把頭發,用了五張草紙,耗費兩盆自來水。當她再次起床,身上的皮肉,又比前日松敗了一點點。

    亭子間阿姨的小外孫,每見朱三出來,便“長三堂子、朱葆三路”亂喊。朱三四顧無人,近前擰他耳朵,“小赤佬,拎不清,真以為我瘋掉嗎。我是有海外關系的人,兒子在美國發大財,到辰光回來接我走。你表現好點,我送你一只金鐲頭白相相。”

    這話傳開,眾人訝然,朱三果真在裝瘋。她像只精刮的老烏龜,看看苗頭不對,脖頸一縮,躲進保命殼子里。不夠精刮的家伙,通通倒了霉。比如那個寫反標的,比如那個賣郵票的。他根本不是特務,他只是喜歡集郵。誰在乎呢,死都死了,平反又能怎樣。批斗他們的治保主任也死了。那是在十二年后,他鯁了一根鯽魚刺,喉頭水腫,窒息而亡。

    朱三為他焚香,合手拜幾拜,“主任,謝謝你,再會。”回想當年,真叫驚險。有個姓王的女人,一意跟朱三過不去,說她里通外國。治保主任道:“她跟我媽差不多老,一只腳踏進棺材的人,能做多大個壞事體。”朱三認得主任他媽,斜白眼的寧波老太,年前剛剛病逝。或因一點殘余的悲慟,主任保下朱三。姓王的兀自不滿,見了朱三,總要呸一聲。七八年后,她中風在床。朱三特地去看望,倚床坐一晌,啥都沒說,笑著出來。不久,那女人褥瘡感染而亡。

    最讓朱三高興的,還是樓下“四眼”的死訊。他是祥元里第一個穿軍便服的。花了五分洋鈿,買一片染色劑,將舊衣煮成黃綠色。又用五粒“八一”軍扣,替掉木紐扣。賊忒兮兮的小癟三,穿上假軍裝,腰也挺了,步子也邁大了,正經得像個革命軍人。

    只有朱三知道,他曾夜半潛入三層閣。偷金條不成,掐得她半死。還褪去她的褲子,五指插入她腿間。她喊痛,他便咬她,呸呸吐唾沫,生怕臟了嘴似的。直至她流血不止,他才罷手:“啃不動的老野雞,哪能不去死。”

    朱三在紙上畫一副眼鏡,每日用縫衣針戳刺,“老天長眼,惡人有惡報。”豈料“四眼”越活越抖擻。世道松動后,他家兒子做生意,炒股票,發了不得了的財,接他去住大房子。他時常回來,說是探望老鄰居,炫耀他的手表和皮鞋。朱三氣到嘔吐,想去揭發,猶豫良久,作罷。她活得太久,見得太多,曉得世道會變過來,也會變過去。誰能說準明朝的風向呢。

    好在閻王爺出手,幫她報了仇。一日,她孵在太師椅上,被日頭曬得打瞌睡。忽被鞭炮驚醒,見大隊男女,堵著馬路,慢慢壓過來。七八個灰衣道士,吹打念唱,像在拍電視劇。香燭師躥來鉆去,麻雷子、二踢腳、大地紅,爆響不絕。兩個哭喪的女人,一撲一號,此起彼伏,時或翻白了眼,身子斜斜一軟,仿佛昏厥過去。旁人趕忙扶住。在她們身后,是二十來個黑衣黑褲的老小,別著白頭花,捧著半人高的遺像。

    街邊堆起了人,紛紛介議論。朱三擠不進,趴在肩膀縫里聽。有說死者得的腦梗,有說是腦癌。有說這家人早已搬走,回來大做排場,是要存心顯擺。朱三使力問道:“死的是啥人呀。”旁人俯到她耳中喊:“隔壁弄堂的四眼,記得吧,穿綠軍裝那個。”朱三噎住似的,捂了嘴,挪開兩步,放手笑起來。怕被人注意,邊笑邊往家走。

    到得三層閣,躺在眠床上。狂喜挾裹了悲傷,將她整個掏空。她涕淚滿面,渾身抽搐,幾欲虛脫。親人死了,恩人死了,仇人也死了。她第一次發現,自己活得太長。她想起二姐的詛咒:如果你離開我,就讓你一直活下去,想死也死不掉。朱三確實離開了她,可她說話未免忒毒。想死也死不掉,是個啥感覺。

    日子一天一天,沒完沒了。朱三的皮膚愈益松垮,似要從骨架子上脫落。骨架子更是不像樣,骨節凸楞楞的,眼窩和顴骨卻深凹下去。白發過于稀薄,沒法用頭繩扎緊,這里那里地漏出來,猶如被踩扁的枯草,風一刮,滿腦袋亂飛。

    她在床上鋪了壽被,置了壽枕。購一套“三領二腰”的紅壽衣,穿在棉襖里頭。她買來錫箔紙,為自己做元寶。銀光燦燦的錫箔元寶,堆滿床頭、桌面、抽屜、地板。又在地板上層層疊高,淹沒她的腿。她睡在元寶里,立在元寶里,蹚走在元寶里。整座三層閣,仿佛一洞銀色的壙穴。

    陽光大好時,她會爬出來,在太師椅上坐一坐。椅子漆色剝落,骨架松動。曾經上好的花梨木,變作廢柴堆似的。它被扔在街邊凹角里,日頭曬著,雨水淋著,白蟻噬著。沒有旁人動它。它陰沉沉的,仿佛一件死物。

    朱三攀著椅子,拐杖搭在扶手邊。她身形縮得太小,雙腳已經夠不到地。她喘了氣,挪了屁股,要將后腰貼到靠背板上。臀骨尖銳,磨蹭椅面,感覺不到痛。聽力也消失了。上眼皮耷拉至眼窩,遮住她久患白內障的眼珠。

    有個頭發花白的胖子走近來,“喂,朱三小姐,認得我嗎?”朱三沒有反應。胖子頭頸抽動,噴出一嘴的嗝,混了紅星二鍋頭和隔夜嘔吐物的渥臊氣。油津津的腮幫肉一抖,跌坐在朱三腳邊。

    “在我小辰光,你來學堂門口,我還朝你扔過石頭呢。那時六七歲,不大懂事體,聽別人講你,就跟了后頭罵。你記得吧,沒生氣吧。你唱歌老好聽的,是叫什么歌名呀。”他扯扯朱三的旗袍。朱三若有所感,眼皮一瞇,腦袋緩慢挪動。

    胖子開始訴說人生,痛風、高血壓、肝硬化,離婚、喪母、下崗、股票虧本、銀行欠債。說到天色微淡,暮風撩面,半醒不醒的,“算了,瘋老太婆,不跟你多講。我就是想不落,你哪能要活這么久。活著有啥意思呢。”他撐了幾撐,搖晃著起來,從褲兜里掏一把鈔票,“喂,喂,給你,買點兒老酒吃吃。”等了等,把鈔票甩在地上,走出一段,回頭看。鈔票撲著跳著四散開。兩個行人彎腰追撿。朱三小姐沒有動。她坐在她的椅子上。她已經坐了百多年,仍將繼續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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